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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皇子得偿所愿,刚刚睁大的圆圆眼又缓缓阖上,抱着他心爱的老虎枕,小脑袋一点一点。   “十六殿下。”清脆又熟悉的女声传来,十六皇子顿时抛下老虎枕,从雕花大床下地。   他昂着小脑袋,双臂伸展,理直气壮等着孟跃伺候他穿衣。   虽是夏日,但清晨还泛着凉意,孟跃给他套了一件鹅黄色的小衫,下面配了一条草绿色底小团花纹样的灯笼裤,并不算花哨的打扮,但迎面而来的蓬勃朝气。   翠青不甘落后,她忙道:“殿下,奴婢伺候您束发。”她晃了晃手里的蓝色发带,末端坠着栩栩如生的虎首铃铛。   十六皇子有点犹豫,他咬着白嫩的食指,乌溜溜的大眼珠子转了一圈,觑了一眼孟跃。   翠青捏着发带的手指紧了紧。   孟跃视若无睹,慢条斯理从妆台的抽屉里取了一方浅蓝色的布巾,朝十六皇子道:“殿下要不要梳包包头。”   十六皇子又看了一眼大宫人手里的发带,他其实想要老虎铃铛的说。可是跃跃给他梳的包包头也超级好看。   十六皇子小脸纠结,在大宫人错愕又不理解的目光中走向孟跃。   小殿下的头发又软又顺,孟跃很快给他梳了一个精致的包包头,又对翠青道:“翠青姐姐,十六殿下很喜欢你手里的铃铛发带。”   妆台前坐着的十六皇子倏地昂首,小嘴张成o形,跃跃发现啦?   翠青立刻上前,不动声色将孟跃挤开,将发带系入十六皇子的包包头,末端的虎首铃铛垂落,随着十六皇子走动,发出明快的清响。   他兴奋的在殿内跑来跑去,铃铛声不绝,少顷,十六皇子想起什么,“母妃回来没有,我要跟母妃一起用早膳。”   宫里的妃子每日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,皇子公主们则免了,仅初一十五这两日同去。   概因皇子六岁之后入上书房念书,六岁之前身子弱,风流成性的承元帝难得当了一回爹,免了儿女们平日里去凤仪宫的请安。   十六皇子正念叨着,偏殿外传来响动,他抬脚往外跑,翠青跟上去,与孟跃擦身而过时低声道:“宫中规矩森严,主子抬举你,是主子心善,但你若因此忘了本分,小心你的贱命。”   话落,翠青抬脚欲走,却听孟跃更轻的声音道:“翠青姐姐想左了,愈往上走,路愈窄,怎叫庸人堵路,自然是能者行之。”   翠青勃然大怒,扬手就打,却在对上孟跃面上浅淡的笑意时顿住,她冷笑:“不知深浅的丫头片子,等着罢。”   她甩手离去,在殿外与其他宫人吩咐几句,于是孟跃出得殿外,发现她侍弄花草的剪子锈了,水桶漏了。   二等宫人还在催促她,让她晌午之前将活做完,否则不让她吃午饭。   孟跃沉默不语,二等宫人睨她一眼,扭身走了。   太阳缓升,主殿传来喧哗,十六皇子叽叽喳喳同他母妃说话。   孟跃一边修剪花草,一边思绪发散。   她是八年前穿过来的,此世她是京郊孟农户家的第四女,两岁的孟四丫害了风寒,在孟父的冷眼旁观中丢了命,再醒来的就是孟跃了。   孟父对于第四女的观感复杂,时而愧疚,时而羞怒。这种情况在孟母次年生下一个小子时有所减缓。   转眼八年过去,孟大丫嫁人,孟二丫许亲,孟家夫妻讨论着三女和四女的婚事,尽管孟跃才十岁。   于是年后宫里采选宫女,孟跃毛遂自荐,她刚好卡在宫女最小的年纪,收拾两身衣物就进宫了。   宫女入宫后,先由教养嬷嬷教规矩,才由殿中省指派各宫。   当今的承元帝是大瑞朝的第五任帝王,弱冠之年继位,先皇和太后恩爱,所有人都觉得在这样良好环境中长成的承元帝会是一名作风清正,仁厚的明君。   尽管年少时的承元帝已经往府里搜罗了不少美人,但百官都秉持浪子回头金不换,帝王年少,要容许他犯错云云。   直到多年后,承元帝后宫三千,百官悔不当初不死谏。   幸甚,风流的承元帝并非为美色误国的昏君,在政绩上差强人意。百官们就睁只眼闭只眼了。   前朝面上太平,相比之下后宫热闹多了。   长成的皇子公主不少,生养过孩子的妃嫔,最低封嫔。家中显贵,亦或妃嫔本身得宠,便封为妃。   再往上是贵妃,国母。   后宫现有妃位十二人,贵妃两人。   十六皇子的母妃出身小户,才华不显,原只是嫔位,在生下十六皇子之后的第三年又有身孕,却因苦夏贪了半碗酸梅汤,孩子没了。   酸梅汤性寒,造成孕妇人子宫收缩,增加流产的可能,但不提顺嫔曾生下一子,彼时她正值壮年,半碗酸梅汤怎就要了她孩子的命。   皇后以顺嫔贪图口欲,牵连孩子为由,禁足半年。直到一年后,后宫两名妃子相争,扯出顺嫔被毒害流产的真相。   承元帝一时怜弱,觐封顺嫔为顺妃,入春和宫。而顺妃膝下的十六皇子,正年幼。   孟跃垂下眼,她进春和宫俩月,翠青就容不下她了,也怪沉不住气的,她再拱拱火,翠青就该急了。   沉闷一声响,磨了许久的枝条终于剪掉。   锈剪再次瞄准下一根枯枝。   两刻钟后,孟跃身侧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,十六皇子背着小手,昂着小脸,因为吃饱喝足,白嫩的小脸变得红通通,像两个小苹果。   他看着孟跃也不说话,他身后的翠青有些着急,但看见孟跃被磨得红肿的指腹又暗暗得意。   孟跃放下锈剪,用手帕擦了擦手,对十六皇子行礼:“奴婢见过殿下。”   “不知殿下今日早膳吃的什么?”她问。   翠青蹙眉,刚要呵斥,十六皇子掰着肉嘟嘟的小手数道:“两块莲子糕,一盅瑶柱羹,半个三丁包子。”他故意挺起自己圆鼓鼓的小肚子,“跃跃你看。肚肚里面装了好多好多。”   末了,他想起什么,“母妃早膳用了一碗松花粥,我见母妃吃的香,央了一口…”他没说下去,但皱了皱小鼻子。   十六殿下讨厌松花粥。   孟跃略过松花粥,又问:“殿下,莲子糕是什么味,甜的还是咸的?”   这可问到十六皇子痒痒处了,他当下拉着孟跃的手往殿内走,边走边道:“莲子糕是甜的,软乎乎一点都不噎,跃跃,我跟你说…”   十六皇子小嘴叭叭,没给其他人插嘴的机会,不但把孟跃带进偏殿,还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。   主殿内,顺妃将一切收入眼底。胡嬷嬷不经意道:“那个小宫人叫悦儿,两个月前分过来的,是做杂活的三等宫人,按理连偏殿殿内都进不去,却意外得了十六殿下喜欢。”她顿了顿,笑道:“想来是悦儿跟十六殿下年岁差不太多的缘故。”   顺妃不语。   胡嬷嬷点到即止,随后退下主殿。   偏殿内,十六皇子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莲子糕有多么好吃,从袖里掏出一方小帕,掀开后躺着两块有些裂开的莲子糕。   孟跃一脸惊喜,“这就是莲子糕?好漂亮。”   十六皇子矜持颔首,“是的是的,不仅漂亮,味道也很好。你快尝尝。”   孟跃半点没客气,一口咬下,雀跃道:“真的跟殿下形容的一样,软软的,淡淡甜,恰到好处,很好吃。”   十六皇子高兴的晃脑袋,“是吧是吧,我从来不说假话的。”   孟跃点头,吃完糕点后,再次对十六皇子肯定道:“殿下,您对奴婢真好。”   十六皇子傲娇哼哼,摆着小手道:“两块糕点算什么,本殿还会对你更好。”末了,他话锋一转,“跃跃,你看本殿对你这么好对不对,你是不是也该回报本殿。”   孟跃心里忍笑,面上肯定:“不管殿下要奴婢做什么,奴婢都会做的。”   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十六皇子迫不及待道,然后抓住孟跃的手摇晃:“我还想看戏法,你再给我变一个。”   一个戏法能耗多久。   孟跃看了一眼窗外天色,时辰还早,她没兴致在烈日下扮苦肉计。   孟跃心里有了思索,她道:“老样子,殿下背身数二十个数,再转回来。”   十六皇子兴奋照做,大声数:“一,二,三……十九,二十!”   话音刚落,他就急吼吼转过身,孟跃距离他三步远,对他道:“殿下盯着白手绢。”   十六皇子眼也不眨,然后看见白手绢穿过孟跃的手心,他既惊奇又心疼,“跃跃,你的手疼不疼?”   孟跃眸光一软,“殿下,流血才会疼,你看我流血了吗?”   那是没有。   十六皇子好奇心大起,从绣墩起身,凑到孟跃跟前,却不料孟跃手背身后去了。   “跃跃,好跃跃,给我瞧瞧。”   孟跃朝绣墩看了看,十六皇子乖乖坐回去,三步的距离,十六皇子看着手绢从孟跃的手心穿来穿去。   他要过孟跃的白手绢,翻来覆去的看,也看不出什么道道儿。   孩童的耐心总是有限,大半个时辰后,卡着十六皇子乏味之际,孟跃将诀窍告诉他。   一块贴合手掌的铁片,掩在手绢下,利用视角错位,手绢是从手掌下划过,但看起来却像从手心穿过。   十六皇子又惊又叹,自己也照着法子顽,“这可真有意思,跃跃你怎么想到的?”   “小时候在街上瞧见的。”孟跃张口胡说,任由十六皇子玩耍。她从果盘里拿了串葡萄,偶尔喂十六皇子两颗。   事后旁人问起,十六皇子也会说他吃了葡萄。   又三刻钟,十六皇子已经玩的有模有样,孟跃忽道:“殿下逛园子时,见过湖面上的天鹅吗,一身洁羽与奴婢的白手绢差不离。”   “当然见过。”十六皇子头也不抬。   孟跃:“那殿下见没见过小天鹅?”   十六皇子愣住,他从自己仅有的记忆里搜索,竟然没有印象!!   但他很快就会有印象了,哪个孩子能拒绝一个丑小鸭变天鹅的励志故事。 第2章   日头高悬,翠青看向紧闭的偏殿宫门,心中气急,她在殿外高声唤:“十六殿下,午时用膳了。”   宫门应声而开,十六皇子意犹未尽的与孟跃分开,约好半个时辰他就从主殿回来,让孟跃在偏殿等着他。   翠青几乎维持不住笑意,只得催促十六皇子离开,恨恨剐了孟跃一眼。   两名二等宫人将孟跃围拢,“你上午没干活,别想有午饭吃。”   “哦。”孟跃扭身回殿,却被桃柳凶狠拽住胳膊,“谁准你进殿,你一个三等宫人也配。”   孟跃挑眉,“十六殿下说我配,我当然配。”她用了个巧劲,甩开桃柳的手,施施然进殿。   桃柳气得跺脚。   待翠青伺候十六殿下在主殿同顺妃娘娘用完午膳后,桃柳立刻同翠青告状,不乏添油加醋:“翠青姐姐,悦儿那丫头才来多久啊,谁也不放在眼里,偏偏十六殿下被她笼络了去,难道我们以后都要看她脸色过活了?”   翠青面色铁青。   申正,她亲自提着茶点进殿,想打探孟跃如何哄骗十六皇子。然而她进殿,孟跃便止了声。   十六皇子捻了一块荷花酥吃,眼睛亮亮,偏头对孟跃道:“跃跃,这个好吃的,酥酥的,咸咸…甜甜?”   十六皇子眨了眨眼,卡壳了,荷花酥的口感层次丰富,还没正式去上书房念学,小肚肚里没二两墨水的十六皇子,难以准确形容。   孟跃问的越细,十六皇子就越急,最后他重新抓了一块荷花酥,踮脚喂孟跃嘴里:“跃跃吃了就知道了。”   翠青不敢置信看着这一幕,她想呵斥孟跃吃小主子的点心,但荷花酥又是十六皇子喂孟跃口中的,她发作都没有借口。   十六皇子期待的望着孟跃:“好吃吗?是不是甜甜的,又咸咸的。”   翠青道:“荷花做的点心,自然有荷花的香甜了。”   十六皇子茫然:“啊?”他没有吃出荷花的味道啊,荷花是什么味道。   孟跃摇摇头:“翠青姐姐,荷花酥是因其形如盛开的荷花,并非是由真正的荷花所做。”   翠青:“什么?”   孟跃语气寻常,面上也无讥讽之色,但翠青被戳破虚言,臊得只想找个缝儿躲起来。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又捻了一块荷花酥递给翠青,小脸却是向着孟跃:“母妃说我年岁小,偏殿的吃食都约束着,翠青没吃过。”他也没吃过几回。   翠青紧咬下唇,再也待不下去,匆匆告退。   “翠青怎么了?”十六皇子有些无措,他看出来翠青不高兴了,但是却不知道翠青为什么不高兴。   “跃跃,我说错了什么?”   孟跃俯身用方帕擦掉十六皇子嘴角的残渣,温柔道:“殿下什么都没错,可能是翠青姐姐自个儿不舒服。”   “那我让母妃派人给翠青请个太医。”他想到就做,故事也不听了,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去了主殿。   顺妃诧异,对上儿子清澈的眼瞳,她应下了。   十六皇子解决一件事情,又哒哒哒跑回偏殿,他要接着听跃跃讲故事。   傍晚孟跃回到宫人房,她先检查被褥,并没有被破坏。其他人回来后,仍然无视她。   孟跃躺在床上思索,翠青心窄好面儿,白日在偏殿丢了那么大个丑,必然是记恨她。   宫里规矩森严也有好处,至少毒品毒物等闲弄不得。否则还得提防翠青对她下毒。   孟跃心里盘算,耳边留意屋内动静,直到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才睡下。   之后两日都没动静,翠青也罕见的没为难她。   孟跃给花草浇水,眉宇微蹙,她不认为翠青转性了,估摸是想给她来个狠的。   栽赃?   孟跃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,不经意环视四下,桃柳撞上她的视线,目光闪躲。   清水没入花土,孟跃提着空桶离去,心中疑云渐生。   她是春和宫年纪最小的宫人,谁都能踩一脚,但她偏偏入了十六皇子的眼。以翠青为首的几名宫人对她又嫉又恨。   如果翠青想用主子的物品栽赃她,将她赶出春和宫,那么桃柳看见她应该是幸灾乐祸,得意扬扬才是。   除非翠青和桃柳图谋的,是一件过往从没做过的狠事。   孟跃心道她这条小命还真叫人惦记。   午后,十六皇子打着哈欠起身,唤孟跃进殿,他还在回味丑小鸭变天鹅的故事,嚷嚷着要去湖边看小天鹅,下午就要去。   孟跃:这么赶?   酉正时分,暑热降了。十六皇子带着十来人浩浩荡荡离开。   顺妃无奈,“这孩子还不叫本宫跟。”   胡嬷嬷宽慰:“娘娘放心,十几个人看顾着殿下呢。”   十六皇子带人直奔湖边,果然看见一群天鹅游在水面,传来断断续续的鸟鸣。他抓住孟跃的手兴奋甩动。   “小天鹅呢?跃跃,我带你看小天鹅。”他带着孟跃沿岸跑动。   随着日头西落,天鹅向湖泊深处行去,十六皇子也越跑越偏。   孙嬷嬷眼皮子一跳,“殿下,那边水深,快回来。”   孟跃俯身一抄,把十六皇子抱起交给追来的孙嬷嬷,她笑盈盈,讨喜又乖巧:“殿下想看小天鹅,奴婢去湖里给你抓一只回来。”   说完,她就往湖泊深处去。   孙嬷嬷松了口气,心道孟跃年岁小,但是知轻重的,也不枉十六殿下对她好。   翠青和桃柳对视一眼,“嬷嬷,我们跟去瞧瞧。”   孙嬷嬷:“去罢。”   一刻钟之后,孟跃还未回来,孙嬷嬷不觉有甚,十六皇子待不住了,他搅着手指不安道:“嬷嬷,快让跃跃回来,我不要小天鹅了,你让跃跃回来。”   孙嬷嬷安抚:“好殿下,这才一会子功夫,悦儿又不会飞,哪能这么快回来啊。”   其他人也跟着劝。   天边残霞猎猎,天鹅的啼鸣从湖泊深处传来,不再嘹亮清婉,反而映着晚霞,透出几分荒凉。   十六皇子左右脚尖互相踩着,原地张望一圈,忽地哭了:“不要了,我不要小天鹅,我要跃跃,我要跃跃。”   他情绪来的快,顿时泪湿小脸,哭的站不住,孙嬷嬷一边哄他,一边带人去找孟跃,绕了小半个圈后,看清眼前一幕,面色大变。   树影婆娑下,湿漉漉的孟跃捧着一只小天鹅上岸,与翠青说话,而在她身后,桃柳举起石块砸向她的头。   “跃跃——”   林中兽类惊走,天鹅飞散,平静的湖面泛起一层层涟漪。   春和宫灯火通明,一片压抑的沉寂中,孩童的抽泣分外惹眼。   主殿内室,十六皇子趴在孟跃怀里,牢牢圈住她的脖子,不知道安慰自己,还是安慰孟跃:“不怕不怕,坏人被抓起来了,跃跃不怕…”   孟跃回抱住他,“殿下是龙子,是福运深厚的人,殿下想要奴婢好,奴婢就一定好好的。”   十六皇子又掉下两颗金豆豆,“真的吗?”   孟跃肯定的点点头,十六皇子总算止住哭泣。他用手背擦擦泪,从孟跃怀里起身,走出内室,像模像样朝主位上坐着的顺妃行礼,而后肃着小脸看向下首跪着的桃柳和翠青二人:“母妃,桃柳太坏了,我不要她。”   小殿下觉得这就是对一个坏人最大的惩罚了。   桃柳松了口气,她以为事情败露会被杖毙,没想到还能保住一条命。   她偷偷看向主位上的顺妃娘娘,娇美柔弱,楚楚动人,明晃晃的烛火将顺妃的双眸映如两汪清澈的泉水,眉目透慈悲,好似怜悯世人的仙子。   如果她哭求一番,顺妃娘娘会不会只罚一年月银,就了了此事。毕竟孟跃现在好端端的回来了。   然而她还未开口,胡嬷嬷叫人堵了她的嘴,听见顺妃娘娘冷道:“杖三十,撵去浣衣局。”   桃柳双目圆睁,想要辩解,却只能徒劳的发出唔唔声。   很快殿外传来板子打在肉体的沉闷声,翠青骇的哆嗦,却想不出有力的托辞。   胡嬷嬷跪在顺妃脚边,磕头道:“娘娘,桃柳心性狠毒,竟然做出此等恶事,翠青身为偏殿大宫人不察,是她失职,恳请娘娘重罚。”   分明是翠青与桃柳二人合力毒害孟跃,经过胡嬷嬷的嘴,却变成翠青失职,轻飘飘就揭过去了。   那怎么可以。   孟跃从内室走出,向顺妃行礼后,欲言又止。   十六皇子问:“跃跃,怎么了?”   胡嬷嬷心头一咯噔,直觉不妙:“悦儿姑娘受惊,该好好养着,快下去歇歇。”   十六皇子不高兴,“跃跃看着是有话说,你让跃跃说。”   “十六殿下,老奴……”胡嬷嬷对上顺妃淡淡的视线,终于止声。   顺妃示意孟跃开口。   孟跃看了一眼翠青,抿了抿唇,还是道:“奴婢去捉小天鹅时,知道翠青姐姐和桃柳姐姐同行,所以奴婢捉住小天鹅上岸后,看见翠青姐姐一人,问她桃柳姐姐去哪儿了…翠青姐姐说…”   孟跃声音低下去:“翠青姐姐说…她没看见。”   “胡说八道!”翠青忽然暴起,面目狰狞的扣住孟跃肩膀:“你这个小贱人,你怎么敢陷害我,你究竟有什么居心!”   十六皇子在短暂的惊吓后,犹如一头愤怒的小牛犊,咆哮着用头撞开翠青。   顺妃腾的起身:“珩儿!”   “十六殿下——”   孙嬷嬷三两步上前,扣住翠青肩膀,甩了几个大耳刮子,命人压下。   顺妃搂着十六皇子心疼坏了,想要抚儿子的头,又怕弄疼他,更加恼怒翠青这个祸害,面寒如霜:“拖下去,杖五十!打发得远远的。”   翠青几乎昏过去,五十板子下去,她就废了。   “殿下,殿下”翠青膝行上前,嘭嘭磕头:“十六殿下,从您出生起,奴婢就在春和宫伺候了,没有一天不周到,奴婢对您忠心耿耿,殿下,娘娘明鉴哪。”   胡嬷嬷老泪纵横:“娘娘,翠青那丫头是蠢笨小性,可是她对娘娘和十六殿下的心,真真儿的啊。”   顺妃给儿子的额头抹药膏,神情微动。   “娘娘。”胡嬷嬷按了按眼角,一气三叹道:“老奴三世有幸才能伺候娘娘,得娘娘照拂,安得晚年,是天大的福分。没想到老了老了,还有翠青丫头在跟前舒心,尝到一丝天伦之乐,老奴…老奴这些年没求过娘娘,求娘娘看在老奴…”  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,“听胡嬷嬷意思,翠青姐姐和胡嬷嬷是亲人?”   胡嬷嬷一梗,不悦道,“悦儿姑娘见识浅薄,不知道宫里不是你随便插话的地方。”   孟跃不羞不恼,她只是迟疑道:“胡嬷嬷和翠青姐姐看起来感情很深,如果娘娘和十六殿下执意罚了翠青姐姐,胡嬷嬷会不会心生怨恨?”   好歹毒的丫头。   胡嬷嬷看向主位,顺妃方才还松动的神情又冷了。   翠青被堵了嘴带下去,胡嬷嬷也被“请”走。   顺妃娘娘哄着晕乎的十六皇子歇下,一时间,主殿只剩顺妃与孙嬷嬷主仆,以及殿中跪着的孟跃。   顺妃娘娘打量她,孟跃换了一身干净衣裳,头发半束,露出一张鹅蛋脸,她的肌肤不算白皙,但眉间有股英气,鼻梁微挺,瞧着就是个机灵有脾性的。   “你很聪明。”顺妃娘娘点穿她。   孟跃俯身一拜,再拜,三拜。   顺妃不解:“你这是何意?”求饶也不像。   灯芯爆出一点碎花,灯火摇曳,将孟跃一双半垂的眸子点上亮光。   “不瞒娘娘,奴婢与翠青、桃柳结怨许久,她二人想害奴婢,奴婢心中亦是有数。”   顺妃端起手边的茶盏,慢条斯理拨了拨,“所以你利用了十六皇子,你好大的胆子。”   “娘娘明鉴。”孟跃并不惧,条理清晰解释:“怂恿十六殿下去湖泊看小天鹅的是翠青,并不是奴婢。若奴婢真生恶心利用十六殿下,在湖边时,奴婢就会与十六殿下一道避开人群,给翠青她们创造机会…”   “放肆!”   上等的汝窑天青瓷茶盏砸在孟跃身侧,飞溅的碎瓷划伤她的手背,血珠垂落。   孟跃垂首静默,一双穿花百碟缎面鞋映入她眼中,下一刻,孟跃被顺妃掐住下巴抬起头。   “只要本宫一句话,你再也没有明日。”   如孟跃所言,牵连皇子比谋害一个小宫人的罪名大多了。但这也触了顺妃要穴,谁害她的珩儿,她不死不休。   孙嬷嬷惊骇孟跃的大胆,小心帮着说了一句:“娘娘,湖边时悦儿主动把十六殿下交给老奴,并不敢使十六皇子涉险。”   顺妃理智微缓,又看向面容平静的孟跃,她坐回主位:“……说下去。”   “奴婢以身诱敌,在奴婢的预想中,翠青和桃柳谋害奴婢的场面会被任意一个宫人撞破…”孟跃叹道:“不管娘娘信不信,奴婢并不想十六皇子看到那一幕。”   顺妃点着扶手。怒火退下,顺妃心惊孟跃小小年纪心机之深。   往日孟跃与翠青争执,恐怕也是有意为之。   这样的人放在春和宫,放在珩儿身边,会不会……   “娘娘,宫女进宫,进宫之后的去处皆记录在册,奴婢年少入春和宫,他日纵使离去,也没有哪位主子敢用奴婢。奴婢只能一心盼着娘娘和殿下好。且奴婢是京郊人士,父母姐弟皆在。”孟跃与顺妃分析利弊,安顺妃的心,又自荐己身:“奴婢出身乡野,识五谷,辨草药,凫水奔袭皆不在话下。”   顿了顿,她又道:“奴婢家中尚算宽裕,奴婢的弟弟进学,奴婢也跟着学了三五个字,不叫做个睁眼瞎。”   顺妃与孙嬷嬷对视一眼,撇开对孟跃的偏见,再去瞧她,几乎挑不出孟跃的短处。   花烛削减,良久,顺妃沉声道:“你先退下。”   次日,孟跃两级跳,直接从做杂活的三等小宫人,升为十六皇子身边的一等大宫人。 第3章   宫里少有十岁出头的大宫人,没有备着相应宫服,只好把翠青的宫人服改了改给孟跃。   少女乌发绾成两个髻,簪着珍珠和烧蓝小花,上身着一件草青色的窄袖交领衫儿,浅蓝色丝绦系酢浆草结,下面着翠绿色盘银彩绣宫裙。   针线娘子仔细为孟跃量尺寸,心中艳羡,听闻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刻薄狠毒,险害了这小宫人,顺妃娘娘怜弱,破格提拔她。   针线娘子蹲下,又给孟跃量脚,一一记下尺寸,她笑道:“一旬后,我会给悦儿姑娘送来四季衣裳和鞋袜。”   “多谢姑姑。”孟跃行礼,针线娘子侧身,只受了半礼。   孟跃送针线娘子出屋,又客气几句,这才进偏殿。   殿内两名二等宫人看见孟跃,一脸诚惶诚恐,害怕孟跃报复她们。   孟跃视若无睹,径直向书房去,十六皇子正跟着女先生念书,睁着眼哇啦哇啦读论语,只过耳不过脑。   孟跃立在珠帘后,静静瞧着。   十六皇子是秋分次日出生的,正正算起来,还有俩月十六皇子才真正满六岁。正式过了六岁生辰,十六皇子就要去上书房念书了。   说来也巧,她与十六皇子的生辰仅隔一月。   孟跃思绪飞散,不知不觉书房内的读书声弱了下去,孟跃抬眸,十六皇子玩自己嫩生生的手指,嘴里有一句没一句。   女先生沉声:“十六殿下,专心。”   十六皇子重新举起书,又开始哇啦哇啦念。   孟跃肃色,十六皇子人在这里,心不在这里,能学什么?   半个时辰后,念书结束,十六皇子放下书就跑出去了,连珠帘后的孟跃都没发现,可见多么迫不及待的离开。   女先生摇了摇头,叹息离去。   孟跃掀帘而入,行至紫金檀木书案旁,翻看十六皇子的书籍,除却《三字经》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字文》、《蒙求》这种基础的启蒙书,还有《九章算术》,医学类的《黄帝内经》,陶冶情操的《诗经》《棋书》和《论语》等。   平心而论,女先生并非照本宣科之人,她为十六皇子释义引导,耐心讲解,可惜收效甚微。   并非女先生不好,顺妃娘娘爱重儿子,请来的女先生自然是慎之又慎,女先生教的没问题,十六皇子伶俐可爱,也无甚问题。   问题出在教学内容。   人说半部论语治天下,通篇都在强调忠孝,仁政,伦理道德。就像无形的尺子挥舞在身边,时时告诫十六皇子,不准这样做,必须如何如何。   十六皇子排斥也是情理之中,他老老实实跟着女先生念书,无非是因为顺妃娘娘叮嘱过他。   但长此以往,恐生厌学。   孟跃将书籍整理,离开书房。   偏殿外,小全子捉了蝴蝶,正在陪十六皇子玩。   这种鲜活而生动的活物,比冰冷威严的文字更有吸引力。   十六皇子跑动中,一张小脸红通通,忽然瞧见孟跃,也不管蝴蝶了,迈着小短腿哒哒哒跑来,牵着孟跃的手:“跃跃一起玩。”   孟跃笑应,园里一片欢声笑语,顺妃娘娘揉了揉眉心,喜忧掺半。   女先生与她说了,珩儿念书并不如何用心,如今在春和宫也就罢了,他日入上书房,还这般调皮,可如何是好。   胡嬷嬷劝道:“娘娘不必太担忧,去了上书房,十六皇子念的书多了,知文明理,自然就明白娘娘的苦心了。”   园里的热闹不减,配殿的赵才人忍不住瞧,看见十六皇子身边的孟跃,不解:“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,怎么换成一个小丫头了。”   章嬷嬷简单解释,赵才人不太赞同,“顺妃娘娘就算补偿,提拔那丫头做个二等宫人顶天了,十六皇子身边的大宫人还是得成熟稳重。”   章嬷嬷迟疑:“听说是十六皇子要求的。”   赵才人惊讶:“顺妃娘娘就这般依着十六皇子了?”   章嬷嬷使了个眼色,主仆二人回屋,章嬷嬷低声道:“顺妃娘娘流产时伤了身子,再不能有孕,她这辈子只一个十六皇子,怎么宝贝都不稀罕。”   赵才人沉默,半晌道:“那个丫头真是好运道。”   日头攀升,十六皇子有些乏了,孟跃蹲下给十六皇子擦汗,忽然咦了一声。   十六皇子:“跃跃,怎么啦?”   孟跃指着十六皇子身后的太阳,“早上时,我见太阳那么那么大。”她两只胳膊比划一个大圆,“但这会儿又很小很小。”她拇指和食指合拢,比了个小圈。   然后孟跃得出结论,“近大远小,看来早上的太阳离我们更近。”   十六皇子眨眨眼,“是这样吗?”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问题。   十六皇子眯眼去瞧,好像…这会儿太阳是小了一点喔。   午膳后,十六皇子与顺妃娘娘说起此事,顺妃微愣,看向十六皇子身侧的孟跃。孟跃低眉垂眼。   顺妃想了想道:“珩儿这说法有理,不过…”   十六皇子:“不过什么?”   顺妃娘娘牵着儿子的手走向殿门,“珩儿,热不热?”   十六皇子诚实点头,顺妃娘娘又问:“那早上热吗?”   十六皇子摇头,“早上很凉爽。”   顺妃娘娘笑:“那不就是近热远冷吗?母妃觉得晌午的太阳离我们近。”   十六皇子呆住了。   他觉得跃跃说的有道理,母妃说的也有道理,可是两个人的观点又是完全相反的。   可怜的十六皇子,但凡多读两本书,都不能叫顺妃和孟跃忽悠了。   十六皇子揣着疑问回偏殿,他忍不住问孟跃,“跃跃,什么才是对的?”   孟跃摇头:“奴婢不知道,或许书里有。”   “书里没有,先生从来没教过这个。”十六皇子很笃定。他怕孟跃不信,还把孟跃带去书房,将书翻给孟跃看。   “书上没有的。”十六皇子再次强调。   孟跃翻着论语,道:“孔圣人尚不能决断,殿下不知道也寻常。”   十六皇子眨眨眼,又眨眨眼,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,他惊的踮起脚捂孟跃的嘴,环视四下,小声道:“跃跃不可以说孔夫子不好。”   孟跃握住十六皇子的手,“两小儿辩日是古人写的,不是奴婢胡诌。”   十六皇子:“啊?”   孟跃从博古架下面的书柜里翻出一本《列子》,找到“汤问”一篇,指出其中的“两小儿辩日”给十六皇子看。   十六皇子瞧去,发现他母妃和跃跃的对话,分明是照搬“两小儿辩日”,他鼓着脸:“你们欺负我。”   “没有欺负殿下。”孟跃温声道:“奴婢只是看见天上的太阳,有感而发。”   她剥了一颗葡萄,喂到十六皇子嘴边,“殿下对奴婢最好了,奴婢自然也对殿下好,怎么会欺负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被说服了,张嘴叼住葡萄。眼睛盯着《列子》,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叹,“他竟敢讥讽圣人。”   这得多勇啊。   十六皇子在书案前坐下,再次翻开论语,心情与之前有一丝丝微妙。   书翻四五页,很快他又乏味了,孟跃瞥了一眼。   学而篇的内容,着重强调孝,她伸出手又翻数页,找到自己想要的。   子贡曰:贫而无谄,富而无骄,何如?   子曰:“可也。未若贫而乐,富而好礼者也。”①   孟跃食指点了两下,吸引十六皇子的注意,十六皇子疑惑:“跃跃?”   “殿下明不明白这一句。”孟跃问他。   十六皇子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   孟跃说:“你明白它的释义,但你不能理解,对吗?”   十六皇子眼睛亮了亮,仿佛找到知音,“我问过小全子,贫穷是什么?”   “小全子说贫穷是没吃没喝,冬天没有衣物御寒,也没有温暖的屋子,有的百姓还会卖儿卖女。”   十六皇子拧着小细眉毛,很纠结:“都这样了,还怎么会开心呢。”   十六皇子其实问过女先生类似的问题,但是女先生的回答无法说服他。   “殿下可以看做一种自我宽慰。”孟跃举了一个例子,“殿下最近喜欢吃酥类点心,但容易积食,所以娘娘只允许殿下一日吃三块,但殿下在申时就把三块点心吃完了,之后几个时辰都没得吃,那个时候殿下是怎么做的?”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两只小手抚着自己心口,软软道:“没关系没关系喔,明天还会有的。”   孟跃双眸弯弯,“就是这般,在事情成了定局的情况下,就顺应它。”   “孔圣人说的安贫乐道,并不是穷开心,而是文人在无法改变贫穷处境的当下,仍然坚持自己的理念,就像殿下盼着第二日的点心一样,那么现实就不会难捱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好像有点懂了。孟跃又翻了几页,指着《述而篇》:“富而可求也,虽执鞭之士,吾亦为之。②”   孟跃简单解释一遍意思,在十六皇子惊的溜溜圆的大眼睛里,忍不住戳戳他的额头,“所以你看,孔圣人连车夫都愿意做,可见他鼓励百姓们以正当手段谋财,改变困境。”   孟跃又翻数页,指着书上文字:“富与贵,是人之所欲也…贫与贱,是人之所恶也……③”   “殿下认真的瞧一瞧,看一看,会在书中找到答案。当然…”孟跃话锋一转,“尽信书不如无书。”   “就像孔圣人说微生高不直率,扭头又提出‘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’了。所以还是要多思考。”   十六皇子小脑袋有点晕乎了,下意识问:“微生高是谁?”   “一个从邻居家讨醋借给别人,还得被说不直率的倒霉蛋。”孟跃说着说着,乐出了声。   十六皇子也跟着笑起来,他仰起小脸,乌溜溜的眼睛里溢满崇拜:“跃跃,你懂好多,比女先生都懂。”   “你不要给我拉仇恨啊。”孟跃哼哼,气氛太好,都不自称奴婢了。   十六皇子追问:“什么叫拉仇恨。”   看吧,小孩子总在乱七八糟的地方充满求知欲。   孟跃解释一番,十六皇子觉得这个词好有意思,缠着孟跃多讲一点。   孟跃有些渴了,从果盘里拿了一串葡萄吃,含糊道:“我真讲了你又不爱听,你就是叶公好龙。”   十六皇子疑惑:“叶公好龙又是什么?” 第4章   晚膳时候,十六皇子用完饭,坐在主殿的地毯上玩九连环,他小嘴里叽叽咕咕哼着什么。   “来鸿对去雁,宿鸟对鸣虫,三尺剑……梁帝讲经同泰寺①……”   歌谣十分有韵律,悦耳顺口,顺妃下意识就跟着念了,而后惊觉,这歌谣初听平平,再一琢磨,几乎都能找到典故。   其中“颜巷陋,阮穷途”短短六个字,引出颜回和魏晋隐士阮籍。   顺妃心念转动,将其他人打发出去,身边只余孙嬷嬷。   顺妃在儿子身侧蹲下,抚了抚十六皇子嫩乎乎的小脸,“珩儿,你知道你念的什么吗?”   十六皇子从九连环上抬头,认真思索后,“一半一半。”   跃跃说‘差不多得了,讲太多又记不住。’   跃跃真的好懂他!   十六皇子偏头给了孟跃一个甜甜的笑脸。   孟跃虽然不知道小屁孩儿想到了什么,但她回以微笑。   顺妃见二人互动,心里有了猜测,她给孙嬷嬷使个眼色,孙嬷嬷看护十六皇子,顺妃领着孟跃进内室。   顺妃从妆奁的抽屉里取出一支素金簪,没有什么样式,所以她想了想,又挑了一对翡翠耳坠,一并给孟跃。   “娘娘,这是?”孟跃难掩惊色。   顺妃肃声道:“你待十六皇子好,本宫自然不会薄待你。”   孟跃喜形于色,屈膝谢赏:“奴婢多谢娘娘,奴婢一定全心全意照顾十六殿下。”   顺妃很满意她的反应,两人出了内室,十六皇子疑惑:“母妃,你带跃跃去哪里了?”   “一点小事。”顺妃道。   孟跃默立一侧,夜深了,她伺候十六皇子歇下,才借着微弱的烛火瞧了瞧。   簪子估摸有四五克重,没什么样式瞧,反而是那对翡翠坠子吸引孟跃的注意力。   水滴形状的坠子,白底青种不甚名贵,但好在没什么杂质,小女儿戴着很是清爽活泼。   孟跃将东西收好,闭眼睡下。   次日天未亮,她哄十六皇子起身,今儿十五,十六皇子需得随顺妃娘娘一起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。   路上十六皇子的小脑袋还一点一点,顺妃有些心疼他,但规矩不可改。   这也是孟跃第一次进凤仪宫,气派辉煌,庄严肃穆,十六皇子也不免拘谨,绷直了小身子,随着其他妃子入内,孟跃瞧见两名四五岁的小皇子,一名三岁的小皇子,还有两名年岁更小的皇子由奶嬷嬷抱着。   而年岁小的公主只有两名。   在一众屏气等待中,皇后现身,孟跃不动声色没入人后,飞快瞥了一眼皇后。   满殿烛火中,皇后威严,眼尾眉心已经漫上深深刻痕,应是长年蹙眉所致。   是个不好相与的。   殿内,十六皇子和其他皇子公主奶声奶气同皇后请安,皇后扯了扯唇角,免了他们的礼,打发去偏殿。   孟跃快步跟上,圆月桌上摆着丰盛早饭,十七皇子昂了昂他肉乎乎的双下巴,“本殿先挑。”   十六皇子撅了嘴,他是十七皇子的兄长,十七皇子应该敬着他。   十六皇子刚要反驳,听见孟跃问:“殿下,咱们怎么在皇后娘娘的殿内用饭了?”   其他人也望过来,见孟跃拧着手帕,一脸无措的小家子气做派,微微皱眉。偏她又着大宫人服饰,发间别着一支素金簪,耳坠翡翠。   皇子公主们年岁小,还不太明白。但皇子公主们身边的嬷嬷宫人则想的多。   顺妃竟给自己儿子身边找这么一个丫头。   十六皇子不知旁人所想,他以为孟跃害怕,其实他也怕,哪怕来凤仪宫请安的次数不少了,但十六皇子还是发怵。   所以他觉得孟跃害怕再正常不过了。   他握住孟跃的手,轻轻拍了拍,哄道:“母后宽厚仁善,心疼我们。放心吧,不会坏规矩的。”   十六皇子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的特别好,从前母妃就是这么跟他说的。   有孟跃这一打岔,方才隐隐对峙的氛围散了。   只是这一来,宫里娘娘都知道顺妃给自己儿子身边换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大宫人。   皇后拨了拨茶沫:“顺妃视十六皇子如珠如宝,怎会这么糊涂?”   乌舂低声道:“回娘娘话,奴婢不知顺妃娘娘所想。但偏殿时,十六皇子对悦儿十分亲近,他一个主子,反过来哄自己的宫人。”   皇后若有所思,午时底下人汇报,佐证乌舂的说辞。十六皇子十分喜欢悦儿。   皇后静默,许久殿内传来一声轻笑:“十六倒是比他的哥哥们讨喜。”   十六皇子对孟跃的耳坠好奇,更准确说,他是对孟跃的耳洞好奇。   “你什么时候扎的?”   “七岁。”孟跃摸了摸自己的耳朵:“据说是为了留住孩子。”   “肯定很痛吧。”十六皇子心疼,鼓着小脸对孟跃呼呼:“痛痛飞走了。”   孟跃笑道:“殿下的呼呼真有用,奴婢一点都不疼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吹的更起劲了,没一会儿,头晕眼花坐不稳。   孟跃扶住他,引着他慢慢吸气吐气。十六皇子趴在孟跃怀里,一脸柔弱道:“跃跃,我是不是病了?”   孟跃嘴角抽抽。   孟跃:“没有,殿下想多了。”   “可是我刚才都快昏过去了。这会儿身上也没力气。”十六皇子的声音更轻了。   孟跃抚着十六皇子小背的手顿了顿,“要怎么做,殿下才会好一点?”   “我还想听天鹅的故事。”十六皇子中气十足道,说完发现自己露馅了,垂下眼避开孟跃的视线,声音低低的:“这样我才会好一点。”   虽然早有预料,但孟跃还是被十六皇子给气乐了,忒会顺杆爬。   她在记忆里搜罗一番,“那讲天鹅湖。”   孟跃考虑到小孩子的承受力,将男女主人公换成好朋友,最后打败女巫,迎来大圆满。   十六皇子听的津津有味,晃着孟跃的胳膊:“再讲一个,再讲一个。”   孟跃哼哼:“最后一个了啊。”   十六皇子:“嗯嗯嗯。”   孟跃讲了野天鹅,十六皇子时而张圆小嘴,时而心疼,时而抱屈,听闻最后的欢喜结局,十六皇子由衷道:“妹妹太不容易了。”   孟跃趁机道:“所以殿下,有时候忍一忍,是为了更美好的将来。”   十六皇子似懂非懂。孟跃牵着十六皇子的手在殿内走动,压低声音:“十七皇子上头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哥哥,母妃是淑贵妃,母族势大,非必要时候,不要与他对上。”   十六皇子不太开心,跃跃怎么不跟他一条道了。   “不过。”孟跃话锋一转,十六皇子抬起头,被孟跃点了点额头:“必要时候,还是可以智取的。”   莽夫不可取,懦夫更不可取。   他们行至红酸枝木所制的博古架前,孟跃蹲身打开柜子,在十六皇子不知情下,竟然又添了许多书。   孟跃抽出一本战国策:“文字承载思想,一本书相当于殿下新认识一位学者,殿下不明白的,疑惑的,终有一日,会在书里找到答案。”   “又是这句话。”十六皇子咕哝,但他还是诚实的接过书,翻开看了两眼,又赶紧合上。   这深奥的文字,真叫人昏昏欲睡啊。   孟跃将书柜合拢,握着十六皇子的小手,还是与他直白道:“若殿下一人在凤仪宫,同十七皇子对上就对上了,奈何顺妃娘娘也在。”   “皇后坐山观虎斗,乐见淑贵妃同顺妃娘娘相争,顺妃娘娘定要吃亏的。”   到时候来一出对子惩母,必然给十六皇子落下巨大阴影。   十六皇子沉默了,事关母妃,他小小的脑袋总是会灵光些,稍后他问,“在凤仪宫偏殿的时候,跃跃是故意同我说话的。”   “殿下真聪明。有这么聪明的殿下保护顺妃娘娘,顺妃娘娘再也不怕了。”孟跃三句话又哄得十六皇子积极向上。   他握拳振振道:“本殿很聪明的,不但能保护母妃,还会保护跃跃和春和宫的人。”   他看向案上书籍,小脸上的振奋被纠结取代,随后又变得坚定。   十六皇子念书,孟跃命人添上两块冰,她将窗子合拢,目光扫过窗外落叶,有片刻怅然。   她其实不该跟十六皇子说太多,只要哄着十六皇子避让宫里的各方势力,这样春和宫安宁,顺妃也不会挑她的错,等到年纪了,她就带上积蓄,出宫荣养。   但是……   她侧首看向认真念书的十六皇子,稚子天真,以诚待人。   有人待你好,要珍惜。 第5章   随着日头炎热,十六皇子的生辰逼近了。   小家伙一身喜庆的红色小衫儿,纱制灯笼裤,小衫儿两肩用金线绣了虎首,威风的不得了。   他美滋滋立在铜镜前欣赏,张嘴嗷呜嗷呜,仿佛是一只小老虎。   孟跃搁下甜羹,轻唤:“殿下真是太勇猛了,快过来歇歇。”   十六皇子甩着小腿哒哒哒跑过来,乖乖在绣墩坐好,握着小勺子吃羹汤,吃两口,眼珠子骨碌碌转,瞥一眼孟跃,又吃两口,甜羹咽下喉咙后,他清了清嗓子,明知故问:“跃跃,今日是什么日子?”   孟跃眼眸微弯,没有逗他,给出十六皇子想听的答案:“中旬了,快近秋分,奴婢记得秋分次日是殿下的生辰。”   “是吗?”十六皇子矜持颔首,假假道:“跃跃不提,本殿都不记得。难怪母妃最近总让人往偏殿送东西,昨儿配殿的赵才人得了碧澄澄的莲蓬,也叫人送了来,说给本殿解闷儿。”   孟跃心说你不记得,你见天问日子做什么。   孟跃道:“娘娘是殿下母妃,百般爱重不提。平日里赵才人得了有趣的玩意儿,也会往殿下这边送一份,哪就是为着殿下生辰。殿下一年一次的大日子,生辰礼马虎不得。”   孟跃是想在十六皇子生辰前夕送生辰礼,但是顺妃娘娘和赵才人预热,勾的十六皇子心痒难耐。   十六皇子心里有些急,跃跃怎么还没有表示,还有四日就是他的生辰了呀!   如果跃跃没有给他准备礼物,他真的会有一点点…好吧,是很难过。   但十六皇子到底没好意思直说,一双小细眉毛都快打结了。   孟跃用手帕擦掉十六皇子嘴边的残羹,“奴婢比不得娘娘和赵才人,平日里送不了殿下什么好东西,只好趁殿下生辰之时,表一表心意,还望殿下莫嫌。”   十六皇子的眼睛瞬间亮了,跃跃给他准备了生辰礼!   “是什么!”十六皇子问,对上孟跃惊讶的目光,十六皇子挺了挺小胸脯,闭上眼,摇头晃脑道:“鹅毛赠千里,所重以其人。”   末了他睁开眼,犹如一个小夫子,告诫:“跃跃,多听圣人言,莫瞻前顾后。”   孟跃:“………”   “殿下所言有礼。”孟跃敷衍,她收走空碗,十六皇子在殿内走动,一改之前心切,行至书案,他翻开一本诗经背,声音里透着雀跃。   孟跃啼笑皆非,她接触过的孩子不多,十六皇子算不得熊孩子,但也并不十分乖巧。   他有自己的想法,很多时候都很奇妙。   孟跃回到自己的宫人房,相比之前做三等宫人的大通铺,如今升为大宫人,孟跃有自己的屋子,尽管只有十来个见方。一张榆木床,垂着花草纱帐,床头置妆奁,床尾抵着两个箱笼一个书柜,箱笼盛了孟跃的四季衣裳。书柜则放笔墨和一些杂物。   中间用屏风隔开,辟出一个花厅,置了一张小圆桌,配着圆凳。不叫一开门,让人瞧了干净。   她从书柜拿出一本小册子,成人巴掌大小,上面素笔勾勒猛虎,每一页大同小异,孟跃翻至最后一页,标上日子。如此才算成了。   她随意翻着,时慢时快,纸上猛虎竟似活过来一般,仰天咆哮,神武不凡。   “啪”地合上册子,孟跃思索,十六皇子的生辰,圣上应该会来。   自她入春和宫数月,圣上只来过一次,她陪同十六皇子外出赏花,刚好错过。   此番十六皇子生辰,于情于理,圣上也会给顺妃两分薄面。   孟跃对承元帝的了解来自他人之口,真假混淆,难辨一二。   不过,现成有个合适的人选。   “父皇?”十六皇子挠挠小脸,认真回忆:“父皇很威严,很高大,雄伟……”   太笼统了。孟跃一边削桃,一边思忖。   她换了一种问法:“殿下见过圣上几回?”   “应该有十回…不对不对,有十二回?”十六皇子掰着手指数,后宫皇子公主众多,顺妃不显,连带承元帝对十六皇子感情平平,后来顺妃被人迫害禁足,承元帝才对这对母子有一丝怜惜之情,来春和宫的次数多了几回。   孟跃将桃皮完整削落,长长一串,十六皇子笑道:“跃跃,你好厉害。”   孟跃将桃肉分成小块放入青白瓷盘内,备上银签子,一并置在十六皇子面前。   十六皇子咬了一口,小脸鼓鼓:“香香的,甜甜的,跃跃吃。”   孟跃也没客气,她咬着蜜桃,问十六皇子:“皇上有没有凶过殿下?”   十六皇子摇头。   孟跃缓缓咀嚼,夏秋交替,殿外蝉鸣声声,叫的热烈,孟跃忽而揶揄:“幼童跌跌撞撞,没个轻重,殿下有没有在皇上面前摔碎过东西?”   十六皇子一呆,跃跃怎么连这个都晓得。   他一张小脸微微红,眼神飘忽,“我五岁生辰时,父皇驾临主殿,当时嬷嬷给我煮了一碗长寿面,我喝汤的时候被烫到了,不小心带翻了父皇的汤碗,洒了一点在父皇的膝头。当时殿内跪了一片。”   十六皇子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点怕怕。   孟跃揉揉他的小脑袋,安抚他:“圣上并没有生气,对不对?”   十六皇子点头。   孟跃:“圣上也没有惩罚宫人?”   十六皇子:“没有,父皇说是我的生辰,这点小事无需计较。”   孟跃心里略略有数,两个人说着话,转眼分食一个蜜桃,十六皇子抿抿唇,口中还残留蜜桃的清香,“跃跃,我还想再吃一个桃子。”   “那傍晚不能再吃葡萄了。”孟跃道。   十六皇子衡量一番,最后选择葡萄。   他在殿内跑动,角落里的冰盆化了大半,孟跃打开殿门,让小全子添了两块。   次日十六皇子念完书,孟跃双手背后,行至案前,一脸神秘。   十六皇子愣了愣,随后猜到什么,小脸涌上一层薄红,压住激动,“跃跃,有什么事啊?”   孟跃点头,又道:“殿下能不能闭上眼,三个数再睁开。”   十六皇子当下照做,“一二三!”数的飞快。   幸好孟跃防着他这手,麻利将册子放他案前,十六皇子眨眨眼,翻开看了看,小表情微微惊喜,又有不解。   “同样的图,怎么画那么多张。”   孟跃:“殿下翻快一点。”   十六皇子照做,随后腾的站起来,高声道:“好似活了?”   孟跃笑眯眯问:“喜欢吗?”   十六皇子重重点头,他捧着小册子,又看向孟跃,一张小脸红通通,在殿内跑来跑去,“跃跃,我好喜欢的!”   春和宫上下,皆知十六皇子爱虎,送礼嘛,投其所好不是。   十六皇子欢喜非常,晚饭多用了半碗鱼羹,顺妃担心他积食,留人在主殿多待了一会子。   十六皇子从怀里取出他心爱的小册子给顺妃看,顺妃笑道:“悦儿用心了。”   十六皇子肯定道:“跃跃超用心。”   顺妃爱怜的捋了捋儿子鬓边碎发,并未将此事往心里去。   底下人的一点巧思,哄孩子罢了。   十六皇子生辰当日,巳时左右,皇后娘娘身边的乌舂为十六皇子送来生辰礼,其后各宫娘娘由位分高低派人送礼,主殿中的贺礼堆的满当,顺妃一个错眼,十六皇子就不见了。   “悦儿呢?”顺妃问。   孟跃也不见了。   顺妃暗暗着急,午正时分,承元帝大步而来,顺妃还来不及接驾,忽然从树后蹦出一只“小虎”,朝承元帝嗷呜嗷呜。   大太监洪德忠眼皮子一跳。   正对面的顺妃脑子一片空白,随即骇出一身冷汗,正欲告罪。承元帝捉住“小虎”,扯了他的头套,露出十六皇子汗津津粉嫩嫩的一张小脸,笑盈盈对承元帝道:“父皇安康。”   承元帝被逗乐了,见十六皇子活泼又有朝气,顺手撸了一把儿子的脑袋,蹭了一手汗,嫌弃道:“瞧瞧你这个样子。”   “因为太热了嘛,殿内凉爽,父皇快进殿。”十六皇子拉着承元帝的手往殿内走。   跃跃说,只要父皇不凶他,就可以拉父皇的手。   顺妃回过神,仓促恭迎圣驾。   主殿内,十六皇子脱下兽衣,换了一身清爽的绿衫纱裤,承元帝搁下茶盏:“怎么好端端的作小虎打扮?”   他以为十六皇子会说虎乃百兽之王,驱邪祟的吉祥话,好则好矣,总归乏味了些。   然而十六皇子直白道:“因为儿臣喜欢。今日是儿臣生辰,儿臣想扮虎。”他觑了承元帝一眼,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:“父皇,儿臣扮的像不像。”   承元帝否定:“不像。”   十六皇子傻眼了。   殿内有些尴尬,顺妃瞥了一眼角落里作木头的悦儿,心中郁闷,一边思索着如何给儿子打圆场。   十六皇子偏了偏脑袋:“可是父皇,书上就是这般形容的。”   承元帝掀了掀眼皮:“哪只小虎人立而行。”   十六皇子一噎,强撑道:“这是…是拟态,并非求真。”   他小小声唤:“父皇。”   承元帝眉眼一展,露出个笑模样,十六皇子也笑起来,承元帝道:“来日你亲眼见了猛虎,便知猛虎是何模样,书中描写不及十分之一。”   十六皇子连连点头。   承元帝:“你如今可念了什么书?”   十六皇子答:“启蒙书,略学了一点论语和春秋。”   “喔?”承元帝来了兴趣,“可看得懂?”   十六皇子:“大部分都看不懂。”   承元帝:“………”还挺实诚。   承元帝看了一眼呆住的顺妃,他信这出不是顺妃刻意为之,对十六皇子道,“书读百遍其义自见,明白吗?”   十六皇子小脸迟疑:“儿臣尽力。”   洪德忠神情微妙。   果然,承元帝挑眉道:“你的哥哥们个顶个优秀,你莫要落后太多。”   十六皇子叹道:“回父皇,儿臣尽人事,听天命。”   承元帝嘴角抽抽,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干什么大事了。 第6章   是夜,承元帝留宿春和宫。   皇后执棋的手一顿,她略作思索:“去岁十六皇子生辰,本宫记得傍晚时分,圣上回了寝宫。”   乌舂应是。   皇后将棋子扔回盒中:“你着人去打听瞧瞧。”   春和宫主殿内,十六皇子行礼告退时,忍不住张嘴打了个小哈欠,领着宫人退下。   顺妃纠结的拧着手帕,待儿子行远了,她才屈膝告罪,承元帝扶起她的手,“珩儿天真烂漫,爱妃把他养的很好,何罪之有。”   顺妃清新美丽的面庞微怔,犹如枝头颤巍巍的花朵,惹人生怜。   承元帝眸光一暗,伸手揽住她的腰,往前一带。顺妃顿时红透了脸。   十六皇子没有他父皇的好精力,洗漱后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,还强撑着不肯睡,孟跃轻声问:“殿下还有什么事?”   十六皇子抓住她的手,捧自己的小脸,软乎乎道:“跃跃,我今天过得很开心。”   孟跃顺势捏捏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子,“殿下开心就好了,快睡吧。”   她扶十六皇子躺下,揶好被子,手却被十六皇子抓住不放,孟跃疑惑:“殿下?”   十六皇子垂着眼,橘红色的烛光透过纱帐落在他的小脸,犹如一只懵懂的幼崽,可怜可爱,他低声道:“我以前睡觉,母妃都会给我哼歌谣哄睡。”   孟跃面色有些尴尬,她五音不全。   但十六皇子如此柔软可爱,孟跃也不好拒绝,她硬着头皮哼了哼,所幸十六皇子困极,很快入睡。   孟跃无声松了口气,剪掉其他灯芯,只留一盏烛火伴睡,蹑手蹑脚退出。   月没日出,承元帝已经离去,顺妃趁十六皇子念书,派人将孟跃唤来主殿。   主仆二人进入内殿,顺妃缓坐高位,她审视孟跃:“你可知错?”   孟跃跪下,“回娘娘,奴婢不知。”   顺妃气笑了,“本宫问你,昨日珩儿扮虎,是不是你出的主意?”   孟跃摇头。   顺妃狐疑,想到什么又沉了脸:“若非是你,珩儿怎会这般冒失,他往日从不敢如此。”   孟跃抬首,看了顺妃娘娘一眼,小脸倔强委屈,又垂首道:“回娘娘话,春和宫皆知殿下爱虎,奴婢斗胆送殿下的生辰礼——那本虎图册子,殿下颇为喜欢,从而萌生扮虎念头。”   这话合情合理,但顺妃仍觉哪里不对,她问:“你为何不早与本宫说。”   若她提前得知,必然阻止。   自从她流掉一个孩儿后,顺妃从此百般谨慎。   孟跃欲言又止,在顺妃逐渐不耐的目光下,才道:“娘娘明鉴,您虽是春和宫的主人,可奴婢的主子是十六殿下……”   她未尽之语很明显,就算顺妃是十六皇子的母妃,孟跃还是先听十六皇子的话。   道理是那个道理,但听在顺妃耳中,不免刺耳。   顺妃腾的起身,耳下的红宝石坠子来回波荡,一如她的心绪:“那你就在此跪着,等十六殿下来救你。”   孟跃听着脚步声远去,脸上的畏怯渐渐散了,盯着红木小桌上的邢窑白釉花口盘出神。   她明白顺妃的顾虑,若十六皇子年岁再大些,孟跃也不会行此招。   但十六皇子才六岁,正逢生辰,依十六皇子言,去岁他生辰,不小心将汤洒在圣上膝头,圣上也未怪罪,可见圣上并不严苛。   且壮父幼儿,难免怜惜。   效用高,试错风险小,如此良机,错失可惜。   就算重来一次,孟跃也不会改。   她相信顺妃很快会想明白。她也可以直接同顺妃道明目的。但底下人聪明,对主子来说是一件好事。底下人太聪明,主子就会忌惮了。   之前孟跃为谋夺大宫人之位,不得不剑走偏锋,如今处境回缓,自然是徐徐图之。   她不仅要眼前,还要以后。   殿外的日头升高,空气里也漫出热意,孙嬷嬷给顺妃顺气,宽慰道:“娘娘觉着悦儿胆大包天违逆您,老奴却觉着这丫头忠心。她认准了十六殿下是她主子,谁也收买不了她。再者……”   孙嬷嬷压低声音,“娘娘,您待老奴好,就算事后娘娘责罚老奴,老奴也要斗胆说两句。”   顺妃无奈:“哪就罚你了,说就是。”   孙嬷嬷这才道:“娘娘,虽然老大人前两年升了官,但跟京里其他家比,还是差一截。”   这话说的委婉,顺妃的母家与其他高位嫔妃的母家,差的何止一星半点。   母家小辈也没见个有天赋的,平平无奇。   就连十六皇子,顺妃揉了揉额角,眉宇微蹙,平心而论,十六皇子在一众皇子中并不出挑。   四皇子八岁悟辞赋,七步成诗。排行第五的太子三岁能诵,七岁观百家,少有才名。   六皇子才学不及两位哥哥,但精通骑射,文武双全,十足一位朗月清风的人物,在清流之间,颇有美名。   略次一些的八皇子,十三皇子也非同一般。   才华不及哥哥的十一皇子,却是精灵活泼,很得圣上喜欢。   对比下来,十六皇子没有强大母族,没有过人天赋,也未得圣上青眼,在一众皇子中,属实平庸。   顺妃从前安于如此,十六皇子平庸,便不招人妒,才能平安长大。   然而昨日,圣上与珩儿在殿内玩笑的温馨画面,历历在目。   她不求圣上有多喜爱珩儿,哪怕有两三分也是好的。将来珩儿长大封王,得宠和不得宠的,差距大了。   香烟缭绕,撩的顺妃一颗心不安宁。   孙嬷嬷行至她身后,为她按揉额角,低低道:“娘娘,十六皇子现下年岁小,不太出格的,圣上都不与他计较,他磕磕碰碰摸索出与圣上的相处之道,何尝不是殿下的造化,老奴觉着此番,十六殿下和悦儿是歪打正着。”   顺妃顿了顿,淡雅的一张芙蓉面浮现懊恼:“那本宫…岂不是错罚了?”   孙嬷嬷笑道:“娘娘此举,正好试出了悦儿对十六殿下的忠心。等会儿老奴去偏殿知会殿下,娘娘高高举起,轻轻放下,最后借殿下之手安抚一番,不怕悦儿不对殿下死心塌地。”   随着孙嬷嬷开解,顺妃眉间的愁绪如丝抽去,她拧帕踱步,少顷回身道:“成,就按嬷嬷说的做。”   她往外瞧了瞧天色,“珩儿快念完书了罢?”   孙嬷嬷忍俊不禁:“好娘娘,还有小半个时辰呢。”   “这……”顺妃语塞。   一盏茶后,孙嬷嬷前往偏殿。   十六皇子标志性的哒哒哒脚步声闯入内殿,他看见跪在殿中的孟跃,顿时心疼坏了,冲到孟跃身边,要拉她起来。   孟跃不动。   “你不是说你只忠于十六殿下,怎么十六殿下让你起,你不起?”顺妃在上首落座。   孟跃回道:“奴婢只忠于十六殿下,但奴婢对娘娘隐瞒不报,也是事实,奴婢甘愿认罚。”   十六皇子急了,扒在顺妃膝头,眼眶都红了:“母妃,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,你不要罚跃跃,她是无辜的。”   顺妃哪还能装下去,挥挥手让十六皇子把人带回偏殿。两名小宫人搀扶起孟跃。   孟跃:……倒也不必。   她统共就没跪多久。   顺妃的心肠比孟跃想的还软一些。这对母子能走到今天,也是一种运道。   十六皇子带孟跃回偏殿,命人取了药膏,他蹲在孟跃身前,要亲自为她抹药。   孟跃忙道:“殿下,主奴有别,奴婢回房自己擦就好。”   十六皇子停住,孟跃落下了心。下一刻,十六皇子挥退其他人,小声道:“跃跃,这下没其他人了。”   孟跃神情一滞。   之前她给十六皇子讲故事,想吃殿中食物,都会有意无意暗示十六皇子清空宫人太监,没想到小屁孩儿举一反三。   她这会子连借口都没了。   十六皇子强行撩起孟跃的裤腿,两个红团团,看着有些唬人。   十六皇子一边给孟跃的膝头上药,一边吹,还念叨“痛痛飞走了”。   孟跃摸了摸鼻子,耳根发烫,怪臊的。   之后十六皇子点了两名宫人去专职照顾孟跃,直到孟跃伤好。   “这也太过了。”赵才人以为自己听错了,“顺妃都不管吗?”   章嬷嬷沉默,良久才道:“十六皇子听闻悦儿受罚,书都不念了,冲进主殿。看这架势,顺妃娘娘还是依着十六皇子了。”   殿内寂静。   赵才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,才觉茶水已经凉了,她搁下茶盏,不知对谁说:“十六皇子生辰既过,便要去上书房念学了,也好,也好。”   不拘伴读是谁,总算是隔开十六皇子跟悦儿。   秋分后,秋老虎的威力渐显,十六皇子也不往外跑了,在殿内玩耍。   今日,他看着陌生的少年,有些好奇又有些欢喜。   “你就是我的伴读?”   穆延行礼应是。   十六皇子光明正大看他,穆延小心观察十六皇子,忽视了十六皇子身后的视线。   穆延是大理寺丞的嫡次子,虚岁十二,容貌清秀,举止斯文。   孟跃想了想,大理寺丞是正五品京官,既不沾武,又不触文,职位不高不低,穆府送家中嫡次子给十六皇子做伴读,倒也说的过去。   十六皇子握住他的手,兴奋晃动:“我们以后一起念学了。”   穆延惊讶,想收回手又怕十六皇子多想,只好任由十六皇子抓着。   好在十六皇子带他落座,就松开他的手,将两碟点心推他面前,一边吃一边问:“穆伴读,你都念了什么书?”   穆延恭敬道:“回殿下,下官背下四书五经,略学一点杂书。”   十六皇子点点头,“往后靠你啦。”   他话是对穆延说的,看的却是孟跃,笑的像只偷腥的猫儿。   穆延不知所以,口中连道“不敢”。 第7章   上书房念学时辰与百官上朝一致,卯正便到,春和宫距上书房不远不近,寻常过去需得小两刻钟。   顺妃早早起了,亲自给十六皇子束发,接过孙嬷递来的热面巾,给儿子擦脸。   孟跃退至一旁,一言不发,几乎没有存在感。直到十六皇子出宫,孟跃才从人后越出。   顺妃愣了愣,才发现孟跃也在这里,她叹道:“你们送殿下去念学。”   孟跃:“是。”   天光青灰,小全子在前提着六角宫灯,映出明明灭灭的小路,一边提醒:“殿下小心石子。”   他话音刚落,小小的十六皇子一个趔趄,若非孟跃扶住,非得摔跟头。   小全子心都提起来了,穆延也变了面色,队伍骚动。   孟跃沉声,“肃静。”   她声音还带着少女的稚嫩,但气势却莫名叫人信服。   十六皇子晃了晃脑袋,仰起小脸可怜巴巴:“跃跃,好困。”   为了迎合上书房的念书时间,早几日孟跃便调整十六皇子的作息,效果并不如意。   并非睡眠时间不足,而是这个时间点,十六皇子觉得他该睡。   孟跃摸摸他的小脸,神色迟疑,她袖中木盒里装了一方冰镇的冷帕,给十六皇子擦擦脸,小孩儿冰的一激灵,很快就会清醒。   少顷,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,孟跃将十六皇子背起,快步向前走,眨眼没入昏暗中,小全子提灯跟上。   快近上书房时,方才还昏昏欲睡的十六皇子乐出声,跃跃讲的故事好好笑,他整个人都清醒了,穆延惊讶。   小全子晓得孟跃的本事,并不如何意外,孟跃将腰间的荷包递给十六皇子,“趁大学士来之前,偷偷吃一点。”   在春和宫,顺妃也让十六皇子用了早膳,但十六皇子太困,草草吃两口应付,这会儿他确实有些饿了。   十六皇子咬着一块点心,看向孟跃:“跃跃不跟我一起?”   孟跃摇头。   除非必要,上书房不着宫人伺候,杂务由小太监清理。   十六皇子整个人都呆了,跃跃不跟他一起,那他一日大半光景都要跟跃跃分开。   一时间,十六皇子感觉点心都不香了,眼眶红红,染上哭腔:“跃跃不走,要跃跃。”   穆延眼皮子一跳,这个时间点,其他皇子陆陆续续赶来,若是撞上这一幕,穆延并不觉得那是什么好事。   他轻声道:“悦儿姑娘。”   孟跃想了想,说:“申时,奴婢会来接殿下,殿下第一日念学,顺妃娘娘也会很担心。”   提到母妃,十六皇子想哭鼻子的冲动压回去一点,他瘪嘴道:“你要说话算话。”   孟跃点头。   众人见状松了口气,小全子保证道:“放心吧悦儿姑娘,小的会照顾好殿下。”   随后小全子跟着一步三回头的十六皇子进入上书房。   孟跃扭身回宫,看见不远处的枝丫动了动,不以为意。   十六皇子第一日上学,顺妃怎么可能不派人跟着。   她回到春和宫,主殿灯火通明,不知孙嬷嬷与顺妃汇报什么。   孟跃并未回自己房间,而是径直去偏殿书房,她借十六皇子启蒙之名,请求顺妃搜罗许多书籍,十六皇子年幼,看不了多少。基本是她看的。   纵使顺妃在一众妃位中不显,到底也是皇妃,搜罗的书籍不仅全,还伴有大儒注解,大大方便孟跃。   若孟跃没有进宫,在宫外想要搜罗这些书籍,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物力。   上书房内,陆大学士正在考校十六皇子,见十六皇子回的磕磕绊绊,微微蹙眉,但想起出身县府的顺妃,又觉情有可原。   “殿下在最后一排坐罢。”   “好喔。”十六皇子像模像样一礼,乖乖坐在自己位置上,穆延跟在他身后。   陆大学士心有计量,才学不知,但瞧着是个知礼的。   这样的学生最省心,不出溜不闹腾,也最让人忽略。   其他皇子也收回自己的目光,无视十六皇子。除了十五皇子。   一个时辰的朗读结束,有一刻钟休息时间,其他皇子来十六皇子跟前表达一下兄长友好,就各自回到小团体。   十五皇子兴冲冲凑到十六皇子面前,直白道:“我以前没怎么见过你。”   十六皇子点点头,诚实道:“我也是。”   皇子幼时都被各宫娘娘养在自己宫里,唯恐早夭。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不熟悉,也是寻常。   两个人叽叽咕咕说着话,大部分时间是十五皇子说,十六皇子兴致缺缺,青涩的眉宇间染上愁绪。   他想母妃,想跃跃。   顺妃娘娘也很想十六皇子,茶饭不思,坐立难安。   孟跃,孟跃一心扎在书间,比十六皇子这个正儿八经去上书房念学的还认真。   一晃眼,日头从高空西移,孟跃合上书,将一切恢复原状,准时去接十六皇子,这一次孙嬷嬷也在。   “也不知殿下今日过得如何,有没有受欺负,他可是上书房年纪最小的皇子……”孙嬷嬷担心不已,一路碎碎念,孟跃偶尔附和两句,心里并不着急。   众人一行并未朝上书房去,而是演练场,皇子上午习文,午后习武。   孙嬷嬷一行人到时,其他皇子都散了,唯有十六皇子骑着一头母马,由仆人牵行。   十五皇子嚷嚷:“十六,那是不是你们宫里的人。”   现在场上只有他们两位皇子,不是他宫里的人,肯定就是十六皇子宫里的人了嘛,他可真聪明啊。   十六皇子一眼看见人群中的孟跃,眼睛一亮,催促仆人快些,急忙忙下马,孙嬷嬷忙道:“殿下慢些,慢些。”   十六皇子拉住孟跃的手,兴高采烈,“跃跃,我会骑马了。”   其实他还不会,他只会上马。   午后的日光晒的他小脸泛红,额头鼻间渗出汗,他眼也不眨的盯着孟跃。   孟跃:“殿下真厉害,第一天就会骑马了,真是天赋过人。”   十六皇子满意了,摆摆小手,一脸矜持:“不值一提,都是小事,本殿也没想到十五哥当初上马都费了数日功夫。”   超过一日,就算数日,十六皇子觉得他没说假话。   孟跃神情微妙,大半日功夫不见,连拉踩都无师自通了。   十五皇子走过来,笑呵呵道:“是啊是啊,十六很聪明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看向两位皇子的伴读,见二人神情各异,垂下眼。   十五皇子年七岁,只比十六皇子大一岁,他生的浓眉大眼,一身大红织金斗牛云缎的皇子服衬的他很有朝气活力。像头小牛犊的活力,孟跃默默补上一句。   十五皇子捧场,十六皇子很高兴,分别前给了他十五哥一个大大的笑脸。   扭头,十六皇子催促:“快些走,快些走。”   这个破地方,真不想多待,又晒又燥。   孟跃被十六皇子拽着跑,一会子就把其他人甩开了。   两人在树荫下乘凉,孟跃取出腰间的水壶,喂十六皇子小口喝,“今天累不累?”   “累坏我了。”十六皇子软软靠在孟跃胳膊上,眉眼低垂:“跃跃,我好虚弱喔。”   他今日穿了一身缠枝莲织金妆缎的皇子服,腰束革带,乌发也用玉扣固定,露出光洁的额头,鼻梁微挺。此刻粉嫩的小嘴一开一合,犹如一个精致的手办娃娃。   矜贵又脆弱。   孟跃不为所动,方才蹦蹦跳跳的是谁?   她从袖中取出油纸包,里面放着淡口的百合糕,十六皇子一块,她一块。   “有没有好一点。”孟跃问。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,吝啬的拉开微小距离,“一点点吧。”   孟跃:“大学士考校殿下,殿下有没有答上来。”   “一半一半吧。”十六皇子得意哼哼,他为自己蒙骗了大学士而感到骄傲。   “而且喔,我跟你说。”十六皇子拢手圈住孟跃耳朵,凑近低语:“念书太累了,我都喘不上气,我看其他哥哥们卖力,我等大学士背对我时,我只张嘴不出声的。”   孟跃啼笑皆非,没赞同也没否决。   十六皇子小嘴叭叭,又讲自己骑马,说马背磨红了他的腿,他明天可不可以请假。十六皇子说着说着,整个人如同枯萎的小树苗吸饱甘霖,迅速焕发生机。   孟跃不得不泼他冷水,提醒他:“如果殿下受伤,顺娘娘一定会请太医。”   上书房不见太医诊断不放人。简而言之,装病这招行不通。   十六皇子有些失望,但很快又转移注意力,他询问孟跃在春和宫做了什么。   “睹物思人。”孟跃脸不红心不跳的胡说八道:“我看着书就好像在同殿下一起念,就不会觉得跟殿下分开了。”   事实是那个事实,但表述不同,听在他人耳里就不同了。   十六皇子先是一愣,随后感动的眼泪汪汪,紧紧搂住孟跃的脖子,“跃跃,你跟我真是一条道的。”   那么晦涩难懂的书,跃跃为了想他,都愿意硬撑着看。   他松开孟跃的脖子,捧住孟跃的脸,由衷道:“跃跃,如果你是我的伴读就好了。”   孟跃拍拍十六皇子的手背,“你这话叫穆伴读听了,他会伤心的。”   刚说穆伴读,孙嬷嬷一行人就找了过来,十六皇子面皮薄,别开脸不好意思看穆延。   孟跃平静道:“殿下说今日念学太闷了才会跑开,辛苦大家了,这会儿我们回春和宫。”   十六皇子双手背后,只管点头,是的是的,跃跃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,他跟跃跃天下第一好。   穆延的目光在十六皇子和孟跃之间打转,之前没留意,但是无论十六皇子也好,小全子也罢,似乎都听这位悦儿姑娘的话。   穆延与十六皇子同住,回到春和宫,他着手课业,十六皇子想去院里蹴鞠,穆延不赞同。   十六皇子不太开心:“穆伴读,本殿已经学了很久了。”   孟跃问:“殿下的课业是什么?”   十六皇子鼓着小脸:“一张大字,背一篇三百字的文章。”   孟跃又问其他皇子的课业,十六皇子不太清楚,他没有留心。穆延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,他将其他皇子的课业道出,再次劝十六皇子:“陆大学士顾忌殿下初入学,布置的课业量少,殿下莫让陆大学士失望。”   孟跃心中一番比较,有了猜测。   估摸十六皇子今日完成一张大字,背三百字文章,来日就是两张大字,背六百字文章了。逐渐加码,最后完全占据皇子课余时间。   皇子整日被课业所累,无心其他,等到皇子长成,东宫地位早已稳固。   偏殿寂静,穆延还欲再说,发现十六皇子压根没理他,而是盯着孟跃。又是这个宫人。   孟跃转身找出十六皇子的藤球,伴着孩子欢呼,院里热闹起来。   穆延不愿同流合污,但皇子命令,穆延只能作陪。   这一玩就是大半个时辰,十六皇子饿了,用过晚膳才不疾不徐写大字。   次日,十六皇子课业未完成,被陆大学士责罚,穆伴读代皇子受过,打了一个手心。   孟跃再次被顺妃叫去主殿。   偏殿的其他宫人看好戏,昨儿她们都瞧见了,是悦儿给十六殿下拿的藤球。   现下十六皇子不在,顺妃娘娘惩处悦儿,再不会有人救她了。   然而一刻钟后,孟跃全须全尾出来,偏殿的宫人目瞪口呆。   孟跃扫她们一眼,众人作鸟兽散。她垂下眼,大步进偏殿。   不拘上位者还是下位者,是人就有弱点,顺妃的弱点是十六皇子。   念书太过,费心神,顺妃要的是一个身体康健的儿子,其他都稍后。 第8章   一夜秋风,忽然就冷了。   寅时五刻,春和宫掌了灯,传来窸窸窣窣之声,孟跃出屋往偏殿去,夜间未散的寒意裹着风打了她满头满脸,顿时就清醒了。   她快步行至床前,隔着绸帐唤:“殿下,殿下。”   须臾,帐后传来哼哼声,孟跃掀开帐子,照顾十六皇子穿衣盥洗。   小全子拨开左右雁灯的灯罩,殿内大亮。他笑盈盈上前:“殿下,吃些淡口糕点垫垫。”   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,握住孟跃的手,软声问:“没有羹汤吗?”   小全子为难,上书房管得严,殿下流食用多了就会出恭,恐令大学士不喜。   孟跃想了想:“距殿下上一次早膳用羹汤有一旬了罢。”   穆延看过来,小全子眼皮一抖。   十六皇子用力点头:“有有有。”   孟跃吩咐底下人端来肉羹和甜汤,十六皇子吃的津津有味,若非时间来不及,还要跟孟跃描述口感。   饭后小全子背上十六皇子快步向上书房,穆延眉头微蹙,十六皇子身边的人从上至下,对十六皇子宠溺太过了。   卯正前一盏茶,一行人抵达上书房,十六皇子拉着孟跃的手告别,又有好几个时辰看不见跃跃了。   孟跃盯着十六皇子的小肚子,问他有没有难受,方才吃饱喝足的十六皇子是被小全子背过来的,不知有没有挤压胃部,下次让小全子抱着十六皇子走好了。   十六皇子摇头,孟跃笑道:“殿下进去罢。”   十六皇子老气横秋的叹气,甩着小腿往里走。   穆延跟上,却被一道轻声叫住,少女垂首低眉,半个身子没在阴影里,“穆伴读见多识广,晓得山中猛兽也好,巨蟒也罢,进食后都会寻个洞穴歇着,悦儿没念过什么书,但想着万事万物都有共通性,更遑论殿下年岁还小,进食后不宜剧烈跑动。”   她抬起头笑了笑,上书房的灯火洒入她的眼底,琥珀生光,穆延错开眼,“悦儿姑娘的意思,穆某明白了。”   孟跃屈膝一礼,温声催促:“快到点了,穆伴读莫迟了。”   穆延点点头,他大步向上书房而去,临进门时,倏然回首,少女一身草青色宫人服,持灯静立,向他挥挥手。   穆延一头扎入门后。   孟跃独自回春和宫,六角宫灯在寒风中摇曳,映的石径两侧的花草影子张牙舞爪,犹似活物。   寻常宫人见了,必然加快脚步离去。   孟跃却享受这样的静谧,什么也不想,一步一步走回春和宫。   她甫一进屋,底下人送来食盒,绿装素裙,一个二等宫人,十八九的年纪,面对十岁的孟跃,一口一个“悦儿姑娘”唤着。   孟跃打发她出去,握着勺子舀起一个胖嘟嘟的馄饨,皮薄清透,显出里面粉红的虾仁,一口咬下去,虾仁的筋道鲜甜与紫菜的醇香相得益彰。   孟跃两口一个,将半碗汤咽下肚,浑身都暖和了,鼻间浸出一点密汗,她用手帕擦了擦。   等到天光大亮,她借整理之名,进入偏殿看书学习。未时五刻,备上茶点去演练场接十六皇子。   下午同十六皇子玩耍,了解十六皇子学习进度,同十六皇子讲一个睡前故事,一日便这般过去了。   次日重复以上,只是孟跃回来的半道被孙嬷嬷叫住,一并带去凤仪宫。   “娘娘的意思是,叫你多认认宫里贵人们的脸,省得之后冲撞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可以不认得各宫娘娘,但十六皇子的身边人必须认得,且熟记于心。   凤仪宫外,孟跃快步行至顺妃身后,左侧人与孟跃同着草青色宫服,是顺妃娘娘身边的大宫人挑银。   碍于规矩,不能言语。然而挑银瞪大的眼睛里仍然溢出明晃晃的惊讶。   难怪今日娘娘将描金留下,原来是给悦儿空位置。   挑银心里念着事,跟随顺妃向皇后行礼时,慢了半拍。   “顺妃妹妹性宽厚,本是好事,奈何底下人不通文礼,畏威不畏德,今日向皇后行礼都不走心,天长日久,顺妃妹妹仔细被人踩在脚下。”   殿内寂静,挑银冷汗直下,跪在地上砰砰磕头,连道“不敢”“求主子恕罪”。   顺妃向皇后告罪,又道:“娘娘明鉴,挑银只是笨拙了些,并非对娘娘无礼。”   淑贵妃已然落座,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,不疾不徐道:“是吗?顺妃妹妹真是活菩萨,什么都不挑。不像本宫,宫里人也好,物也罢,样样都得上乘。”   顺妃沉默。   皇后这才慢吞吞调和,顺妃落座,众人重心转移,孟跃这才看向淑贵妃,一身湖南底紫鸾鹊纹妆缎襕裙,外套宝相花纹大袖衫,乌发高髻,簪金别翠,凤眸流转间,盛比牡丹,难以想象出身书香世家的淑贵妃,会这般咄咄逼人,艳丽夺目。   但为什么?   之前孟跃跟着十六皇子一道请安,见过其他娘娘,那时淑贵妃虽高傲,但并未对哪位妃子发难。   顺妃娘娘平日谨言慎行,甚少出宫门,更遑论得罪谁,那问题只能出在十六皇子身上。  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交好。   她记得十五皇子的外祖父与舅舅是武将,自古文武不对付,莫非两家结了怨?   但不可否认,淑贵妃在敲打顺妃。满殿妃嫔看戏。   孟跃看着低头沉默的顺妃,她以为顺妃母子能偏安一隅,到底是小瞧了宫里的争端。   两刻钟后,妃嫔告退。   顺妃出了凤仪宫,听见身后传来唤声,“姐姐留步。”   孟跃瞧去,是一位清丽妇人,瞧着比顺妃年长,一身素裙,发间只别了两支玉簪。   她比顺妃早两年进宫,按年岁来说,该顺妃叫她一声姐姐才是。   但宫里重位份,再看年岁。   董嫔与顺妃边走边道:“今日之事,大家都明白姐姐是无妄之灾,皇后娘娘知道姐姐的委屈,只是要平衡各方势力,顾忌颇多。”董嫔欲言又止,最后化为一声叹息。   “我都明白,娘娘有娘娘的难处。”顺妃微笑道:“我并未放在心上。”   “姐姐真是宽宏大量。”董嫔跟着转移话题,不知不觉行至春和宫外,董嫔提出告辞。   顺妃哪里能应,董嫔好心开解她,总要允盏茶水。   董嫔是个善谈的,一来二去,两人拉近一点关系。临走前还道改日再来春和宫。   顺妃不以为意,这种客气话,宫里宫外都太多了。   顺妃打发了董嫔,整个人卸了力,有些疲惫。   挑银跪下告饶,顺妃罚她一月俸银揭过了。   孟跃默了默,识趣退下。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,顺妃也不想宫人看见她这样子。   下午孟跃去接十六皇子,孙嬷嬷叮嘱她,不要将早上之事告知十六皇子。   “嬷嬷放心,我晓得。”   顺妃或许猜到淑贵妃发难的缘由,或许没猜到,她并没有让儿子疏远十五皇子。   七皇子为母妃奉上茶水,劝她:“母妃何必置气,您当十六是什么好苗子?隔三差五做不好课业,有时好好上着课,他举手要出恭。母妃没瞧见呢,大学士脸色铁青。”   淑贵妃诧异,“十六皇子隔三差五做不好课业,大学士不罚他?”   五岁的十七皇子趴在母妃膝头,仰首听哥哥与母妃谈话。   七皇子神情微妙。   淑贵妃半认真半玩笑问:“大学士还偏心他不成。”   “那倒不是。”七皇子解释道:“大学士布置的课业囊括大字与背诵,十六写了大字,但背的磕磕绊绊。”   态度是端正的,能力跟不上。这就不好罚了。   三年一届的春闱也只出一位状元,难道其他读书人念书不认真?   淑贵妃沉默。   十七皇子捂着小嘴笑出声,“十六肯定很笨,大笨蛋。”   七皇子纠正他:“那是你十六哥,不得无礼。”   十七皇子撇撇嘴,他盯着母妃手上的戒子瞧,很感兴趣。   淑贵妃打圆场,“咱们宫里又没外人,不必太讲究。”   这茬略过,淑贵妃无视顺妃。   顺妃松了口气,一旬后的下午,董嫔又来了,顺妃愣了愣,才让她进来,董嫔看见院里蹴鞠的十六皇子,与他招呼,还送他老虎布偶。   十六皇子甜甜道谢,董嫔爱怜的摸摸他的脸。   董嫔保持十天半月来一次春和宫的频率,若说有什么异样,大约都是掐着十六皇子散学时辰来。   众人以为她喜爱十六皇子。   七八日后,孙嬷嬷与孟跃照常接十六皇子散学,半道孙嬷嬷却被春和宫的人叫回去。   孟跃若有所思。   她继续带着两名宫人接十六皇子,简单解释缘由,十六皇子摆摆手:“没关系,跃跃来就可以了。母妃也需要孙嬷嬷嘛。”   他们往回走,竟然遇上董嫔,十六皇子与董嫔已然熟悉,董嫔从宫人手里拿过藤球:“殿下现在要不要玩。”   十六皇子刚要应下,见孟跃鼓着脸瞪他。   坏了,跃跃因为我跟其他人玩而吃醋了。   “本殿头有点晕喔。”十六皇子装模作样的晃了一下小身子,小全子立刻扶住他,十六皇子虚弱道:“今日骑射太累,本殿体力不支,先回宫歇息了。”   董嫔面色一僵,她还想劝,然而十六皇子已经带人走远了。   董嫔暗恨。   十六皇子快接近春和宫时,看见他母妃带人来,双方一碰面,顺妃搂着儿子一通检查,见安然无恙才落下心。   “母妃不要担心,我在皇宫里怎么会有事呢。”   顺妃扯了扯唇角,想说什么又止住。   一行人踏进宫门,正看见一个小宫人受罚。孟跃发现,是那个把孙嬷嬷叫回春和宫的宫人。   小宫人辩解,说她听错了指令,但孙嬷嬷并不是好糊弄的。   十六皇子有些心软,孙嬷嬷将十六皇子带走,顺妃询问孟跃之后发生了何事。   孟跃如实说。   顺妃不解:“董嫔想做什么?”   暂时不得而知,但远着些总是好的。   孟跃回到偏殿,十六皇子一扫虚弱,蹦蹦跳跳到孟跃身边,背着小手摇头晃脑道,“我可没有跟董嫔蹴鞠喔。”   孟跃不说话。   十六皇子拉住她的手,哄她:“好跃跃不气,我不跟董嫔玩,我只同你玩。”   孟跃睨他:“真的?”   十六皇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孟跃笑了,她蹲身与十六皇子平视,认真道:“董嫔能说会道,又生得美,娘娘和殿下都喜欢她了,再也不会喜欢奴婢了。”   “不会不会。”十六皇子双手捧住孟跃的脸,耐心安慰她:“我和母妃都最喜欢跃跃,我,我……”   他一番思索,在孟跃落寞的目光下,心一横牙一咬,“我不与她玩,不要她来春和宫。”   孟跃立刻喜笑颜开:“殿下,您对奴婢真好。”   入夜,十六皇子支开其他人,与顺妃夜话,“母妃,我不想董嫔来了。”   顺妃疑惑:“为什么?”   十六皇子又不好明说是因为孟跃不喜欢董嫔,抠着手支支吾吾。   顺妃:“珩儿?”   “不…不舒服。”十六皇子心里对董嫔说了句抱歉,跃跃最重要,他不想跃跃不开心,他捂着心口说:“闷闷的,母妃,我跟董嫔在一起,心口闷闷的。”   顺妃提了心,开口唤太医,被十六皇子拦住。   “董嫔走了,我就没事了,真的。”十六皇子第一次说这么大个谎,小脸蛋都烫烫的。   顺妃还以为儿子心神激荡,立刻给他顺气,连声应下。   三日后董嫔小产。   顺妃和孙嬷嬷听闻后,惊出一身冷汗。 第9章   青天白日,静寂的春和宫传来一阵尖叫。   孟跃寻声而去,大通铺外,一身淡蓝色宫人服的三等宫人跌坐在地,抖着手指向屋内。   孟跃大步进去,前几日受罚的小宫人昏死床上,裸露的皮肤红肿,嘴角渗血。孟跃伸手探了探小宫人的鼻息,颈部,心脏,全无生息,已然暴毙。   屋外传来脚步声,孙嬷嬷环视一圈,厉声道:“封锁春和宫,所有人不得外出。”   她现在只庆幸十六皇子去上书房念书,否则撞见这一幕怎么得了,恐怕好久都睡不下觉。   孙嬷嬷看向孟跃,“你……”   孟跃越过她,走向屋外的三等宫人,扶对方去屋外石阶坐着,安慰几句,这才道:“你跟小盏子是一个屋的。她这几日有没有咳血,腹痛腹泻?”   宫人想了想,迟疑的点点头,“小盏子说身上烧的厉害,求我们帮她找太医。”   若是平日里,她们冒险同大宫人探个口风也就罢了,可是小盏子刚犯了错,她们怕被牵连,就没敢开口,没想到小盏子就没了命。   孙嬷嬷听见二人谈话,想起悦儿说过她出身乡野,识五谷辨草药。   孙嬷嬷清咳一声,孟跃见状与孙嬷嬷去主殿,向顺妃汇报:“回娘娘,根据症状瞧,奴婢估摸小盏子是水仙中毒。”   顺妃同孙嬷嬷对视一眼:“水仙?”   这范围就大了,花房花卉来往确有记载,但若敌人有心,提前直走水仙种在宫里不知名角落,过段日子再用,谁又能查得出。   敌人有心算无心,线索中断,只能罢了。   孟跃抿了抿唇,抬眸望顺妃一眼,顺妃揉揉额头,“你有话就说。”   “娘娘,十六皇子在上书房念学,回宫后温习,奴婢在十六皇子身边耳濡目染,也勉强学了点皮毛。”孟跃铺垫一番,然后才道出心中所想:“宫中处处讲究,哪怕一草一木都有说头,更遑论主子们了。从前只闻四妃,贵妃,国母。八妃皆是少有。然今上天命之人,子孙缘深,福泽万里,册封十二妃。奴婢井底之蛙,浅薄以为十二妃对应十二月,一年完整之意,想着这应是极限了。”   顺妃心里一咯噔,孟跃不提,她竟然在平静的日子忽略这茬。   圣上几近不惑,除非天降真爱为其破例,否则十二妃,二贵妃的现状几乎不会动了。   低位妃嫔想冒头,只能除掉上面的。   她当初卷入妃嫔相争,先小产后受屈,苍天眷顾才洗刷冤屈,得圣上垂怜,升至妃位。   再瞧董嫔意图拦截十六皇子蹴鞠,随后小产,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。   宫里生存,不是她想避就能避。   殿内肃然,孟跃眨了一下眼睛,神情忽而生动起来,“虽然宫里坏人多,但是奴婢跟了一个好主子,圣上是大福运之人,十六殿下是龙子,自然也是福气环绕,奴婢等人不知坏人险恶用心,但是十六殿下凭直觉就能避开。”   她忍不住弯了弯眸,嘴角飞翘:“奴婢能跟着十六殿下,跟着娘娘,真是奴婢的造化。”   人皆爱好话,更何况这种吉祥话,顺妃想起十六皇子说靠近董嫔就会心闷,半惊半喜,难道她的儿真有福气。   孙嬷嬷见状也跟着劝,“娘娘,您想想当初禁足时,您都认命了,只有十六皇子环绕膝头,伴您左右,谁知峰回路转呢。”   顺妃眼睛亮了亮,原本只信四五分,听了孙嬷嬷的话,顺妃当下信了八分。   她起身在屋里踱步,飘逸的裙摆翻飞,一扫此前抑郁。   半个时辰后,春和宫派人上报殿中省,宫里小丫头误食水仙身亡,将人葬了,殿中省重新添了人手伺候。   十六皇子回到春和宫,半点异样也无。   穆延察觉气氛不对,但十六皇子央着孟跃翻花绳,他顿时转移注意,开口相劝。   殿下身为皇子,怎能沉迷小女儿间的花样。   孟跃也道:“殿下不若先写大字。”   跃跃开口,就没有回圜余地了。十六皇子幽怨的看穆延一眼,都怪小古板。   穆延垂下眼。   孟跃为十六皇子磨墨,一边观察十六皇子写字,一边夸:“奴婢瞧着,殿下今日的字比前几日进步了。”   穆延动作微顿。   孟跃伸手指着原贴,又虚点十六皇子临摹的大字,从起行折收四个方面夸奖。夸的细致,夸在要点。   十六皇子心里美滋滋,面上端着:“是吗,才几日功夫,本殿就又进步了吗?”   小全子也跟过来瞧,仔细对比,发现悦儿姑娘真不是闭眼夸,“殿下好像是真的进步了一点点耶。”   十六皇子斜他一眼,会不会说话,什么叫“好像”“进步一点点”。他明明就进步很快嘛,跃跃从来不说假话哒!   十六皇子敛了笑容,绷着小脸,那小身子坐的别提多端正了,眼观鼻鼻观心,姿态足足的,很是唬人。   两刻钟后,十六皇子有些乏了,搁笔歇息,孟跃揭过宣纸吹了吹,“殿下如此刻苦,颇有澹斋先生的劲头。”   十六皇子得意,随后懵逼,“澹斋先生是谁?”   “书圣王羲之啊。”孟跃与他讲书圣刻苦练字,末了在池塘洗墨笔,经年累月,将池塘都染黑了,传出“墨池”佳话。   十六皇子听完,虽然还想再玩一会会,但想到跃跃说他像书圣,那就再写一会儿吧。   旁观全程的穆延:够了。 第10章   日子一天天冷了,殿中省着人送来十六皇子的冬衣。   顺妃抚过皇子服上的金绣联珠菱花纹,矜贵又大气,她笑道:“珩儿穿上一定很好看。”   孙嬷嬷也道:“十六殿下承圣上与娘娘容姿气度,衬以华衣,真是金尊玉贵,非凡人也。”   “嬷嬷可不兴当着珩儿跟前说,省得把他美坏了。”顺妃嗔道,令挑银将皇子服送去偏殿。   待挑银回来,顺妃询问:“悦儿在作甚?”   “回娘娘,悦儿在整理殿下的书房。”   顺妃莞尔:“她倒是仔细。”   顺妃默了默,命挑银去殿中省跑一趟,预备给悦儿的冬服,在原有定数上再添两套。   挑银神情一顿,随后才退下。   这事一出,春和宫的宫人羡慕不已,新来的小宫人在廊下拐角处歇息,话说两句又绕到孟跃身上。   “听闻悦儿姑娘原来也只是三等宫人,得了十六殿下喜欢,现在在春和宫横着走。”   “她才十岁,我都比她大三岁呢。”   “我们什么时候能像悦儿姑娘一样就好了。”   身后传来咳声,挑银柳眉倒竖:“一群懒蹄子,愣着作甚,还不去干活。”   几名宫人四散而去。   “挑银姑娘好大的气性啊。”竹后,胡嬷嬷嗑着瓜子悠哉悠哉走来。   挑银蹙眉。   胡嬷嬷轻飘飘道:“挑银姑娘今岁二十有二了罢。”   宫女年二十五出宫,得主子宠的,怀揣金银过富裕日子,或继续留在宫里,如孙嬷嬷一般,体面悠闲。   挑银不想出宫,她当年是被家里人卖进宫的,等她出宫,她攒的金银肯定保不住。   挑银面色难看,不理会她,大步离开了。   胡嬷嬷“呸”出瓜子皮,扯出一个狞笑,惊飞树上鸟雀。   孟跃从窗前抬眸,一缕绒羽飘飘摇摇落入她手心,柔软极了,像某个臭屁小孩。   孟跃垂眸浅笑。   上书房念书的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,举起小手,“陆大学士,本殿有话说。”   陆大学士示意其他人继续,迈着四方步而来,声音压低:“十六殿下有何事?”   十六皇子起身,恭恭敬敬一揖:“大学士,方才本殿莫名恶寒,随即鼻中堵塞,头脑眩晕,疑是风寒,特禀大学士,想要歇息片刻。”   穆延不免担忧。   陆大学士迟疑,他观十六皇子面色,小脸白皙,嘴唇粉嫩,很漂亮的一个孩童,不见病色。   俩俩对望。   陆大学士:“……着人请太医给殿下瞧瞧。”   十六皇子叫上小全子去隔壁厢房歇着。   陆大学士梗了一下。   十五皇子眼里的羡慕都溢出来了,刚要效仿,接上陆大学士的锋利眼刀,又把念头压回去。   十五皇子心里苦。   厢房内,十六皇子躺在美人榻上,身披薄毯,张嘴叼住小全子喂来的甜羹,叹了口气。   小全子:“殿下,可是甜羹不合口味。”   十六皇子幽怨道:“如果是跃跃喂我就好了。”   哎,好想跃跃啊。 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,他同跃跃半日不见,如隔一个半秋。   小全子深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一问,扎心了吧。   甜羹用完,十六皇子悠哉悠哉吃了两块糕点,还玩了一会儿手指,厢房内的炭盆熏的他小脸红通通。   太医一个照面,瞧出他身子好得很,小全子在旁边尴尬的擦了擦汗,想说点什么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,遂闭嘴。   十六皇子拉着太医的手摸自己的脸,“本殿感觉身上热热的,是不是风寒引起的。”   太医嘴角抽了抽,心说把炭盆撤了就不热了。   太医压下无语,开口道:“近日天寒,需得注意,下官给殿下开一个滋补方子。”   十六皇子点头:“本殿先歇会儿。”他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。   小全子只好拿着太医开的滋补方子去给陆大学士回话。他都做好受斥责的准备了,然而陆大学士皱了皱眉,最后还是没说什么。   小全子松了口气,避开穆伴读的眼神询问,回到厢房伺候。   十六皇子小小一个人陷在薄毯里,小脸白里透红,耷拉下的眼睫又长又黑,比玉娃娃还好看。   但是这么可心的殿下怎么会张口胡话啊QAQ   小全子想要捂心哭一哭。   他不知道,撒谎这种事一旦开了口子,就再也止、不、住、了。   至于有没有某人的“言传身教”影响,就见仁见智了。   上至天子,下至宫人都严肃对待上书房时,某人不以为意。   以至于十六皇子发现课业完不成,也不是一定要挨手板子的,面子功夫做足就好了。   这种现代下属装模作样糊弄上司,上司睁只眼闭只眼的职场潜规则,某种程度上来说,也适配上书房。   午后,十六皇子给陆大学士告假,趴在小全子背上回春和宫。   顺妃听闻之后,担忧不已,十六皇子费了一刻钟哄走母妃,关上殿门,精神抖擞的从床上爬起来,“跃跃,跃跃快来。”   他得意洋洋同孟跃讲述上午的事,囊括自己的心得,小嘴叭叭的起劲。但眼珠子几乎没离开过孟跃的脸。   他在观察我的反应。孟跃心里好笑。   她伸手揉了揉十六皇子的脑袋,道:“殿下真聪明,知道什么最重要。”   “念书也好,习武也罢,都需要一个好身体。殿下保重自己,爱惜自己,对顺妃娘娘也是一种孝。”   十六皇子:“啊?”   十六皇子心虚,上书房不允太多炭火,坐久了有些冷,上午十六皇子确实有一点点不舒服,但也确实怕冷偷懒了,怎么还是对母妃孝顺呢。   孟跃莞尔: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①”   十六皇子挠挠小脸:“有点熟悉。”   “殿下稍等。”孟跃去书房拿了两本书,一本《孝经》,一本陌生的《春秋繁露》。   十六皇子翻开孝经,书上果然跟跃跃说的一样,顿时眉开眼笑,觉得《孝经》这本书写的真好,他很有兴致的看了一遍,记了大概。   随后他又去看《春秋繁露》,好陌生,纸张也泛黄泛旧。   这是孟跃借顺妃之名,去藏书阁拿书时私带出来的一本,并未登记在册。回头还得悄悄还回去。   十六皇子翻开《春秋繁露》,观“三纲五常”四字。   “…臣事君,子事父,妻事夫,三者顺则天下治,三者逆则天下乱。②”十六皇子拧着小细眉毛嘟囔,前几日陆大学士才讲过《韩非子·忠孝》,十六皇子哇啦哇啦跟着念,但他潜意识中并不赞同。现在他不想听“纲常”二字。   十六皇子低头玩自己的手指,非暴力不合作。孟跃戳戳他的小脸,“殿下看一眼再说。”   一昧强调低位者的单向义务,违背人性。   卑贱如宫人,被压迫狠了也敢弑帝,尽管未成。   “君为臣纲,君不正,臣投他国。国为民纲,国不正,民起攻之。父为子纲,父不慈,子奔他乡……③”孟跃声音很低,但听在十六皇子耳中,犹如平地惊雷,振聋发聩。   他小小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量,飞扑向孟跃,捂住孟跃的嘴,这…这是不好的,不能说出来,不能……   但为什么不能。   跃跃说的话,分明是契合他心中所想。   孟跃眨了眨眼,十六皇子回神,他嘴唇开合几次才哑声道:“跃跃凑…凑到我耳边说,不要让人听到了。”   十六皇子感觉自己心跳的好快,扑通扑通。   两个人用气音说着悄悄话,从白日至暮色。   殿内响起叽咕叽咕的声音,孟跃合上书,“奴婢送殿下去主殿用晚膳,省得顺妃娘娘担心。”   十六皇子点点头,他捂着肚子说:“瘪瘪的了,不信跃跃摸一摸。”   孟跃俯身摸了一下,“嗯,确实瘪了,殿下今日念书真是太辛苦了。”幸好白日睡了一觉。   十六皇子被肯定辛苦,又高兴了,笑的像朵花儿。   偏殿殿门打开,小全子看见十六皇子出来,激动不已。   他都要怀疑自己了,以为他家殿下真的生病了,但他没看出来。   穆伴读关切问:“殿下如何了?”   十六皇子昂起小胸脯,矜持道:“本殿无碍,穆伴读一道用晚膳罢。”   穆延推辞不受。   十六皇子也没强求,饭后,他给孟跃带回两块点心,“好吃的,给跃跃。”   橙黄色的灯火映出他小脸上的疲色,十六皇子确实乏了,都没怎么描述点心口感。   孟跃照顾他盥洗歇下,次日夹杂《春秋繁露》同其他书籍一并送还藏书阁。   她知道十六皇子记下了内容,十六皇子不是不会背书,孟跃有时随口一句话,十六皇子都记着,记性好着呢。只是上书房意在培养太子的忠实拥护者,那么有些内容也不必往心里去。   取精华,去糟粕。 第11章   雪花初飘,落地无影。   小雪了。   孟跃前往主殿,屈膝一礼:“娘娘万福。”   顺妃正在修剪花树,她今日一身赤金四合如意连云纹袄儿,外套团寿纹雪褂子,下里着一条锦裤,罩葱黄缎两片裙,温柔娴静,见孟跃来了,免了孟跃的礼,“你过来瞧瞧。”   花房培育的红色芍药,开的正艳,与顺妃今日的赤金袄儿很相配,孟跃道:“很漂亮,娘娘的眼光极好。”   顺妃抚过柔嫩的花朵,“是啊,很漂亮,宫里的姐姐们也很喜欢。”   孟跃不语,芍药乃花中宰相,顺妃以花喻人,非是她一个宫人能言语的。   少顷,顺妃命人将花挪下,她在主位落座,“你平日都在偏殿,怎的过来了。”   “回娘娘话,今日小雪,奴婢看书上记载南方习俗,这日除了吃铜锅子,还会吃糍粑。”   顺妃祖籍中州,虽无吃糍粑的习俗,但闻言也有些意动,“你着人安排。”   孟跃应是。   春和宫热闹起来,小厨房升起炊烟,出身北方的宫人们还好,南方出身的宫人激动不已。   “我好久没吃糍粑了,这次托悦儿姑娘的福。”两名小宫人兴冲冲走过,空气里洋溢着欢快气息。   晌午,孟跃端一盏糍粑送主殿,圆圆的糯团子裹一层香浓黄豆粉,淋上现熬的红糖,卖相颇佳。   顺妃执箸品尝,入口生津,现炒的黄豆磨成粉,香气霸道,但豆粉无可避免噎人,于是红糖的润甜和糍粑的软糯,恰到好处中和这一点,十分可口。   “不错。”顺妃道。   孟跃眼眸弯弯,“娘娘喜欢,是奴婢的荣幸。”   顿了顿,她面色赧然,“殿下与娘娘母子情深,娘娘喜欢的话,殿下应该也会喜欢。”   顺妃莞尔:“难为你这般贴心。”   “娘娘和殿下待奴婢好,奴婢感激不尽,时时刻刻都想着殿下和娘娘。”孟跃一遍遍提及顺妃和十六皇子对她的好,听在顺妃耳中十分慰帖。   孟跃的知恩图报是对顺妃仁善的肯定。   顺妃喜笑颜开,高兴之余,赏了孟跃一桌铜锅子。   挑银和描金诧异,这等体面,仆人里素来仅孙嬷嬷一人,但孙嬷嬷是顺娘娘从母家带来的人,情分非同一般。   悦儿才来多久?   孟跃又是一通感谢,而后退出主殿,回自己屋。   主殿的两名二等宫人送来铜锅食材,离开之际,孟跃叫住她们:“这会子娘娘在用膳,挑银姐姐她们伺候着,没的旁事,两位姐姐不妨歇一歇,也不耽误事。”   俩宫人面面相觑。   铜锅子里咕嘟咕嘟冒泡,孟跃将片的薄薄的羊肉下锅:“女儿家易体寒,冬雪将来,两位姐姐用些肉汤暖暖身子,日子也好过些。”   对方迟疑的功夫,孟跃拉着两人的手落座,羊肉特有的膻味在屋内蔓延,两人咽了咽口水。   “那就多谢悦儿姑娘了。”   “姐姐客气。”   一刻钟后,两人面色红润的离开。一名三等小宫人在孟跃屋外探头探脑,那是小盏子死后,殿中省新派过来的人,似是叫红蓼。   孟跃神色淡淡:“作甚?”   红蓼缩了缩脖子,有点怵孟跃,但屋里的香味勾得她馋虫直跳,忍不住咂吧嘴:“好香啊。”   她身上的淡蓝色宫人服有些大了,衬得她愈发瘦小,像一根细细的芦苇,寒风从袖口往里钻,她冻得哆嗦,还眼巴巴想着吃。   孟跃抿了抿唇,或是今日飘雪,风夹雪吹的她头昏,她脱口而出:“屋里还剩几块糍粑。”   红蓼湿漉漉的眼睛渴望的望着孟跃。   孟跃避开她的目光,转身回屋,红蓼立刻跟上,一进屋就猛吸了一口,发出满足的喟叹,仿佛这样她也吃到了肉。   好傻,孟跃有点嫌弃。   她将糍粑递给红蓼,对方千恩万谢的接过,仿佛吃着无上美味,一脸幸福。   孟跃微臊,她第一次拿残羹打发人,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完好的点心给红蓼。   “谢谢悦儿姑娘,你真好。”红蓼高兴道。   孟跃对她说:“下次不要在我屋外乱转。”   红蓼茫然,孟跃道:“我会去审问底下人,该你的不会少给你。”   然而负责分配用度的宫人大喊冤枉,“悦儿姑娘,天地良心,该给红蓼的一分没少,但那丫头就是馋虫成精,嘴巴犹如无底洞,再多吃的也喂不饱她。”   “这样么…”孟跃点点头,“我晓得了,你下去罢。”   她今日提前一刻钟去接十六皇子散学,还有好几位皇子在,她没有压声,将红蓼的情况道来,十六皇子惊讶,“怎么会有这样的事?”   孟跃:“是啊,真奇怪。”   小全子想说什么,被孟跃眼神制止了。十六皇子背着小手若有所思,少顷他以拳击掌,“我知道了,她肯定是病了,不然怎么会一直吃,还那么瘦弱。”   孟跃作恍然大悟状,“原来是这样,殿下真是太聪明了,奴婢都没有想到。”   穆延眼中闪过疑惑,他不认为悦儿姑娘没想到这个原因。   他看着一身草青色夹袄的宫人,面带焦急询问十六皇子:“殿下,那该怎么办?”   十六皇子想了想:“找太医,给红蓼看病。”   十六皇子说到做到,当下叫小全子去请太医。孙嬷嬷都来不及劝阻。   孟跃低笑道:“殿下真是条理清晰,指挥若定。”   穆延愣了一下,他以为悦儿姑娘会夸十六皇子心性仁善。   十五皇子光明正大旁听,高声夸赞十六弟心善。   其他皇子不以为意,区区一个宫人有疾,也要皇子费心,轻重不分,愚蠢。   十六皇子受用十五哥的夸赞,与十五哥挥别。   他们一行人回到春和宫,后脚太医就来了,顺妃知晓原委,啼笑皆非。   孙嬷嬷叹道:“殿下真是太善良了,一看就随了娘娘。”   顺妃敛笑,珩儿太良善,容易吃亏。   偏殿内,十六皇子观看太医给红蓼问诊,一会儿冒出一个问题,听得太医面皮抽抽,青筋直跳。   孟跃毫不怀疑,若眼前孩童不是皇子,太医肯定张口骂人了。   孟跃扯了扯十六皇子的衣摆,十六皇子眨眨眼,不再缠着太医,改缠孟跃了。   须臾,太医给红蓼开方子,十六皇子令小全子亲自去抓药。   一通忙活完,穆延终于找到空闲,劝十六皇子做课业。   “穆伴读,今日小雪诶…”十六皇子玩自己的手指,肉乎乎的小脸很委屈。   穆延无奈,“殿下,一年有二十四节气,这并不是稀罕日子。”   十六皇子噘嘴,背过身不理穆延。   穆延:………   孟跃端着糍粑和羹汤进殿,“穆伴读,一年仅有二十四节气,要珍惜啊。”   十六皇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呲溜儿跑到孟跃身边,抓着孟跃的衣摆朝穆延昂了昂下巴。   穆延感觉眼睛疼,改劝孟跃不要太顺着十六皇子,惹得十六皇子凶凶瞪他。   “穆伴读,你竟然离间本殿和跃跃,你太坏了,罚你今日做双倍课业。”   穆延哽住,十六皇子您不想做课业的心思太明显了啊喂!!   孟跃压下上翘的嘴角,招呼十六皇子和穆延一道用点心。   十六皇子吃了一口,本就圆圆的眼睛睁的更大了,“好吃好吃,好香!”   十六皇子细细感受,而后模仿陆大学士讲学时摇头晃脑,点评道:“糍粑爽滑又兼具韧性,豆粉浓香,红糖细腻,一口下去,层次丰富,大善。”   穆延咀嚼的动作顿了顿,莫名觉得糍粑更好吃了一点是肿么回事?!   孟跃等十六皇子点评结束,将淡口的百合羹递给他。   十六皇子仰头,“跃跃,也给十五哥宫里送一份糍粑。”   孟跃迟疑:“只十五殿下一人有,其他殿下可要吃味了。”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一挥小手,大气道:“那就给本殿的兄弟姊妹都送一份。”   孟跃又是一番恭维。   十六皇子美滋滋,还故作矜持:“一点小事罢了。”   孟跃出了偏殿,将此事告知顺妃,顺妃犹豫,“这数量可不少。”小厨房一时半会也做不出。   孟跃解释道:“娘娘,因着十六殿下与十五殿下关系好,奴婢想着十六殿下得了新玩意,肯定要与十五皇子分享,奴婢就自作主张多备了些。”   顺妃舒展眉目,“你是个周到的,这事你去办。”   “是。”   也是巧了,承元帝今夜宿在童嫔宫里,春和宫着人送糍粑,童嫔和承元帝都以为自己听错了。   须臾,洪德忠回话:“圣上,原是十六殿下今岁念了书,前几日在一本地方杂志瞧见南方过小雪习俗,十分好奇,令宫人弄了糍粑,他尝过觉得好,所以给兄弟姊妹的宫里都送了一份。”不是以宫妃位份高低送,而是以血缘关系送。   承元帝脑海里冒出一个虎服小子,乌发汗津津贴在脑门上,活力四射,他嗔怪道:“臭小子想着兄弟姊妹,怎么没给他父皇送一份。”   话虽如此,承元帝命人将糍粑送去十三公主殿中,“到底是十六一番好意。”   童嫔应是。   次日承元帝下朝后,洪德忠汇报,昨儿夜里春和宫着人往帝王寝宫送了糍粑,只是圣上不在,落了空。   承元帝闻言,眉眼舒展,“怎么会落空,如今天寒,一路送过来,哪有现做的好。”   洪德忠会意,傍晚天子摆驾春和宫。   各宫主子心思各异:“一碟糯米糍粑就将圣上哄了去,真是好手段,从前小瞧顺妃了。”   顺妃却是惊大于喜,她没想到圣上会来。   十六皇子兴冲冲的捧着一碟糍粑进殿,“父皇,您尝尝,好吃的。”   承元帝尝了一口,确实很香,他搁下牙箸,对十六皇子道:“大学士说你背书不大灵光,你该将心思用在这上面。”   顺妃欲为儿子辩解。   “我都有用心啊,我很努力的。父皇稍等片刻。”十六皇子甩着小腿哒哒哒跑开,又哒哒哒跑回来,手里拿着大字。   “父皇您看,这都是我每日认真写的。”   承元帝看了看,发现还真如十六皇子所言,六岁孩童的大字,写成这个样子很不错了,一看就是用了心。   他又考校几篇文章,十六皇子也能说道一二,言之有物,并非死读书。   这么一打岔,承元帝下意识认为十六皇子背书是天赋不足,不能强求了。   气氛和缓,承元帝询问十六皇子去上书房念书可还习惯。   “早上还是有点起不来…”十六皇子实话实说,掰着小手指头一一道来,念叨陆大学士十分严肃,顾大学士面善,李大学士冷酷。   又道六皇子文武双全,“大学士提问,六皇兄都答得上。演练场上,六皇兄百发百中,特别特别厉害。”说完还肯定的点点头,把承元帝给逗乐了。   承元帝呷了一口茶,“还有呢?”   十六皇子又道八皇兄和十一皇兄特别有默契,他希望他同十五哥也能如此。随后又提其他皇子,但末了总会坠一句,他同十五皇子如何如何。   承元帝含笑听着,不知不觉天黑了,十六皇子用过晚膳也不离去,道自己学了下棋,与父皇对弈。   承元帝笑应,把儿子杀个落花流水,十六皇子蔫哒哒走了,承元帝大笑,一点都不羞愧自己以大欺小,顺妃嗔怨两句,承元帝搂过她,哄道:“明儿朕着人将私库里的那方八菱形夔龙纹端砚送来,也不枉我儿辛苦练字。”   顺妃惊讶,承元帝盯着她微张的檀口,眸光一暗。   主殿灯火渐暗,偏殿亦是。   十六皇子将其他人支走,他着单衣在床上滚来滚去,滚来滚去。   随后他又半坐起身,眼睛亮亮的望着孟跃,满脸写着“跃跃问我”。   孟跃怀疑自己不问,小屁孩儿今晚都不睡觉了。   她在床沿坐下,明知故问,“殿下有什么开心事?”   十六皇子矜持不了一点儿,连连点头,他双手拢住孟跃的耳朵,用气音道:“我今天没有做课业,明儿大学士问起,我就说父皇考校我,占我时间了。”   合情合理有、没、有!   是的,晚上他缠着父皇对弈是故意的!   他真是个天才,太棒了,十六皇子忍不住夸赞自己。   但是他不能说出去,连母妃都不能说。唉,曲高和寡,寂寞如雪。   还好他有跃跃。   十六皇子拉开半臂距离,仰着小脸望着孟跃,孟跃揉揉他的小脑袋,“天底下怎么会有殿下这么聪明的人呢,殿下真是天才中的天才,天才中的支配者,天才之王,压倒性的天才,超级无敌十分非常厉害。”她比大拇指。   十六皇子乐不可支,整个人仰躺在床上,捂着红通通的小脸在锦被上滚来滚去,滚来滚去,浑身溢出雀跃明快的气息,嗨的不得了。   孟跃:emmmm……   好像夸过火了咳。   孟跃只能强行把十六皇子按住,告知他明日还要上学,快快睡了。   十六皇子应下,孟跃不太放心,一步三回头离去,换小全子进殿。   一夜好眠,十六皇子准时醒了,没有赖床,精神抖擞去上书房。   众人一惊,随后了然,圣上来春和宫,十六殿下太开心了。   那厢顺妃在凤仪宫请安,被其他妃嫔不轻不重刺了两句,待天子赏赐送来,顺妃一扫郁闷。   孙嬷嬷惊喜:“娘娘,不止端砚,还有上等狼毫和鼠须,并两份名家行书字帖,都是咱们殿下用得着的。”   顺妃抚着字帖,喜不自禁,“悦儿说的对,不必事事求全,珩儿有一样拿得出手就够了。”   她令挑银去妆奁抽屉里取了一个玉镯,给悦儿送去。   孟跃微愣,随后坦然受了。挑银多看了她一眼,心情复杂。   午后,挑银在廊下歇息,胡嬷嬷从竹后行出,“你看春和宫,主子们觉得悦儿好。因着给红蓼看病,底下宫人也觉着悦儿好,论笼络人心,挑银姑娘是远远不及啊。”   挑银不悦:“你想说什么。” 第12章   小雪之后,天愈发冷了,寒风兜头打来,如溺水般窒息。   孟跃斜打着油纸伞挡住寒风,伞柄处坠了一个镂空小滚灯,供身后人照明。   十六皇子趴在小全子背上,虎兽暖耳裹住他的小脑袋,身着月白中衣,又杏黄缎缂丝夹袄,下着大红棉裤,外套一条锦裤,脚上则穿了两双袜子,踩着羊皮小靴,末了,外披一件狐青裘,整个人圆滚滚,像一只小企鹅。   小全子背着他,仿佛背了一个旺旺的小火炉,都舍不得放下了。他忍不住问:“殿下,您还冷吗?”   “不冷。”十六皇子随口道,他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小滚灯瞧,不论怎么晃动,中间的灯火不动,真好玩。   “跃跃,改明儿让工匠雕一个老虎形态的滚灯。”   孟跃应好。他们说话的功夫,就到了上书房,正好碰见十五皇子。   对方睡眼惺忪的向十六皇子打招呼,十六皇子笑盈盈应好,与孟跃挥了挥手,他同十五皇子进入上书房。   孙嬷嬷忍不住夸赞:“咱们殿下真勤勉刻苦。其他皇子睡意朦胧,咱们殿下已经精神抖擞念书了。”   孟跃嘴唇动了动,选择沉默。   前些日子滚灯没弄出来,小屁孩儿从春和宫睡到上书房,来回唤好几次才揉着眼睛进去。   待日头慢吞吞升起,顺妃才从凤仪宫回来,惯常将左右打发出去。   挑银看见红蓼给偏殿送炭火,她叫住人:“给我吧,我顺便与悦儿说些事。”   红蓼不疑有他,将炭火交给挑银。   殿门打开,孟跃微微惊讶,但很快又露出一个得体笑容:“挑银姐姐怎的来了?可是娘娘有吩咐?”   挑银向角落里炭盆而去,她背对孟跃,握着铁钳,一块一块往炭盆里添炭火,猩红的火焰跃动,微微扭曲了空间,连声音也不真切,“娘娘没有吩咐,但我想给你说点私事。”   午后,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雪花,下了一天一夜,一脚下去竟有四五寸深,十六皇子玩心大起,在院里堆雪人,与穆伴读打雪球。   入夜,人就不大好了。   顺妃派人请太医,勉强过了一宿,谁料次日十六皇子晕倒在上书房,呼吸急促,小脸通红,把一旁的十五皇子和穆延吓了个好歹,十五皇子搂着他十六弟嚎啕大哭。   几位大学士和其他皇子赶紧将十六皇子抬去厢房,一道请太医,一道向天子汇报此事。   好端端念着书呢,突然就倒下了,若十六皇子有个万一,他们也难辞其咎。   众目睽睽之下,太医为十六皇子把脉,出了一脑门汗。   十五皇子急了:“李太医,十六弟怎的了,你快说啊。他身子一向很好,昨儿还活蹦乱跳。”   十一皇子不动声色退至他兄长身后,气音传话,八皇子偏头警告他。   六皇子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孩童,十六还那么小,就卷进这些是非中。他俊朗的面容上闪过愤怒和一丝厌恶。   其他皇子默不作声,但目光落在李太医身上。   李太医收回手,沉声道:“十六殿下此番病急,一时半会瞧不出端倪,还得再观望……”他声音愈来愈弱。   适时,春和宫来人接走十六皇子。   十五皇子书也不念了,红着眼跟上,其他皇子见状也跟了上去,好不好的总要拿个态度出来,否则父皇那里不好交代。   几位大学士心情沉重,只盼十六皇子能安然度过此劫。   傍晚,天子摆驾春和宫,以皇后为首的后妃齐齐行礼,“臣妾嫔妾恭迎圣上。”   承元帝摆了摆手,询问顺妃:“珩儿如何了?”   顺妃垂首哽咽:“太医说是染了风寒,要好生养着。”   承元帝眉头微蹙,不知信了还是没信,径直往偏殿去,衾被内,玉雪可爱的孩子双颊通红,呼气泛急,漆黑的眼睫搭下,将那双灵气逼人的眸子悉数遮掩。   承元帝欲上前。   “圣上。”一道怯怯的声音唤他,“殿下方才喂了药,太医说殿下需要静养。”   承元帝寻声看去,十岁出头的丫头,却着大宫人服。好一会儿,他才想起十六身边是有这么一个宫人。   “你好好照顾主子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随着承元帝离去,一干后妃皇子也离开春和宫,方才还挤挤攘攘的宫院瞬时空落落。   暮色四合,十一皇子回到宫迅速挥退宫人,他低声与母妃兄长道:“是谁下的手?”   这也太急太蠢了。   十六那个废物,也值得下毒?   梅妃以帕掩唇,神色淡淡,“左右与我们无甚关系。”提醒小儿子不要搅合进去,惹一身骚。   十一皇子还欲再说,梅妃睨他一眼,十一皇子止了声。   八皇子拍拍他的肩,“先观望罢。”   一连数日,十六皇子的位置都空着,春和宫着人递了消息,道十六皇子病情反复,不敢大意,特此告假,还望大学士谅解。   陆大学士静默良久,吐露一声叹息。   世人都道皇城是神仙洞府,金碧辉煌,焉知其中藏污纳垢。   因着十六皇子患疾,皇后暂免了顺妃的晨昏定省。   此刻,顺妃喂十六皇子喝甜羹,念及儿子所受之苦,泪盈于睫,将要开口时对上儿子白皙的小脸,水红的小嘴,到嘴边的心疼之语,不知为何说不出口。   十六皇子无所察觉,舔了舔唇,还有点馋,“母妃,我还想再来一碗翡翠白玉羹。”   顺妃愣住。   孟跃上前扶起顺妃,“娘娘,病中之人虚弱,殿下年幼,太医建议食补大于治疗。”   顺妃信以为然。孟跃哄她离开,殿内只剩她和十六皇子两人。   小屁孩眯眼歪头笑,“跃跃~”   孟跃佯装严肃,没绷住笑出声,她上前揉揉十六皇子的小脑袋,“殿下再忍耐两日。”   十六皇子握住孟跃揉他脑袋的手,一路下滑,将下巴搁在孟跃手心,美滋滋道:“不忍耐喔,我每天睡得饱饱的,不用做课业,好幸福哒。”顿了顿,他拧起小眉毛:“但是母妃太担心我,她都憔悴了。”   孟跃顺势捏住他肉乎乎双颊,按出两个小酒窝,十六皇子这几日好吃好睡养着,似乎圆呼了一点儿,不太像病人。   “殿下下地走动走动。”   傍晚,偏殿门打开,孟跃忧虑匆匆出来。   胡嬷嬷瞄了一眼,扯出一个冷笑。而后趁夜离去。   她一路小心,期间绕了好几个圈,用孟跃的话说,反侦查意识极强,不愧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人精。   胡嬷嬷在一处半旧□□下蹲身寻摸,心中念着数,果然手下松动,将半块砖拿开,取出里面的瓷瓶。   她刚要摸黑把砖头复原,天光大亮,激的她闭眼。随后她意识到什么,惊恐睁眼,入目一张因怒而涨的通红的美人面。   完了。   戌时三刻,凤仪宫灯火通明。殿内密密麻麻跪了一群人。   淑贵妃看着斜下方双目喷火的顺妃,又瞥一眼殿中跪着的董嫔,挑了挑眉,收回目光前,若有似无的看了一眼上方。   “冬日天寒,皇后娘娘派人大晚上将臣妾等人唤来,不知有何事。”   皇后揉了揉眉心,疲惫不堪:“董嫔,你自己说。”   怎么说?人赃并获,顺妃逮住她的心腹,辩无可辩。   胡嬷嬷已经吓懵了,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……   倏地,她看向顺妃身后的挑银。   “娘娘,是挑银做的,不是我。”   “娘娘明鉴。”胡嬷嬷膝行至顺妃脚边,咬死挑银不松口。   顺妃怒极,一脚踹去:“你这刁奴,还敢攀咬!”   淑贵妃抚过指间的翡翠戒子,幽幽道:“本宫说过顺妃妹妹御下不严,纵得奴仆犯上,迟早受反噬。”   顺妃不与淑贵妃争辩,她向皇后一礼,“娘娘母仪天下,统管后宫,赏罚分明,臣妾全凭娘娘做主。”   淑贵妃身子一顿,眸中闪过一抹厉色。   皇后看向董嫔,一脸痛惜:“后宫姐妹,焉能下此毒手,董嫔你糊涂啊。”   董嫔苍白的脸色更白了两分。   皇后摇摇头,转向胡嬷嬷时,神情冷凝:“胡嬷嬷谋害皇子,杖毙。”   “圣上驾到——”   胡嬷嬷被迅速堵嘴,拖了下去,省得叨扰天子。   承元帝在主位落座,一直沉默的董嫔泪湿满面,一面哭诉多年委屈,一面悼念自己的孩子。   “圣上您知道吗?太医说是个男孩,聪明可爱,圣上一定会喜欢他,嫔妾也会好好待他,日子美满又幸福,可是都被十……”   两道清脆的巴掌声炸响殿内,顺妃恨之欲狂:“你没了孩子,就害本宫的孩子,你这个毒妇!”   顺妃又是两巴掌甩去,打的董嫔晕头转向,孟跃赶在其他人阻拦顺妃之前,率先扶住顺妃。   承元帝面沉如水:“董嫔谋害皇子,赐毒酒,其府内家眷,男丁戍边,女眷为婢。”   随着天子金口玉言,此事终止。   但春和宫的夜,还很长。   主殿内室,挑银将最后隐瞒的事情道出,十六皇子从头到尾都知晓全情,操纵此事。   顺妃虽然隐隐有预料,但闻言一阵眩晕,许久才听见自己飘忽的声音:“当真是珩儿的主意?”   她眼睛死死盯着挑银身侧温顺跪着的孟跃,她直觉跟孟跃有关。   “回娘娘,确实是殿下的主意。”孟跃叩拜道:“十六殿下说,只有千日做贼,没有千日防贼。”   顺妃狐疑,孟跃继续道:“殿下说他年幼,倘若中途露馅,就辩称说躲懒,不想上学。”   乍一听离谱,但略略琢磨,很符合十六皇子一贯爱惜自己风格。   顺妃哑口无言,她寻不着孟跃话中的漏洞。烛火晃动,映着孟跃瘦弱的身子,竟有几分可怜。   “……今日之事,一辈子烂在腹中。”顺妃敲打之后,又赏赐金银。   经此一事,纵使挑银年满二十五想离宫,顺妃也不会允了。   二人从主殿退出,挑银低声道了一句谢,而后没入夜色中。   孟跃垂眸,径直回自己屋子,一盏烛火下,金元宝散发着迷人心智的莹莹光辉。   胡嬷嬷兵行险着,并不只为她与孟跃的二人仇怨,还为利。   若胡嬷嬷得逞,借挑银之手除掉她,毒垮十六皇子的身子,顺妃心系儿子,无心他事。胡嬷嬷又掌握挑银罪证,轻易掌控半个春和宫,再借机安抚顺妃,出谋划策,成为春和宫主子之下第一人。   而背后之人顺势拿捏顺妃母子,不拘是垫脚石,还是棋子。   一环扣一环,尽是杀招。   甚至董嫔事败,在凤仪宫悼念流掉的孩子是假,想给十六皇子安上一个克杀亲弟的灾星名头才是真。   因此顺妃才会不顾仪态掌掴董嫔,阻了董嫔未尽之语。   孟跃单手托腮,又拨着金稞子像搓麻将那般玩。   烛光描绘她沉静的眉目,却探不进眸底。   她起身将金子收拣,算上簪子耳坠镯子,她手里统共有几十两银了。   胡嬷嬷这根老刺也拔了。   思及此,孟跃心里高兴了一些,躺下歇息。   顺妃深知做戏要做全套,左右天寒,就一直为十六皇子告假。   偏殿内,顺妃屏退左右,询问十六皇子:“珩儿,你同母妃说实话,这件事是你的主意,还是悦儿的主意。”   “当然是我的呀。”跃跃都夸他了,说他演的可好了!   跃跃还说,没有任何一个人像他那样聪明,眼珠一转,就想到借同父皇对弈躲课业的由头,跃跃说他天生就吃这碗饭。   嗯?哪碗饭?   十六皇子摸摸瘪下去的小肚子,仰起小脸:“母妃,我饿了,我想吃八宝饭。”   顺妃噎了一下,摸摸儿子的小脸,又爱又好气,轻轻捏了捏,“好,让小厨房给珩儿做。”   十六皇子一阵欢呼,趴进母妃怀里,幸福的甩脚脚。   那厢太医院拿到毒药研究,但几个日夜下来,他们发现这毒药同十六皇子的症状对上了,但脉象又对不上。  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,最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齐齐噤声。 第13章   阴沉沉的天空终于放了晴,白云舒卷,静谧祥和。   赵才人一身半旧的粉紫底花鸟纹缂丝夹袄,外套一件毛领的白色雪褂子,下着棉裤罩淡蓝绫裙,踩着一双羊毛毡宫鞋,笑盈盈向院中玩耍的十六皇子而来。   “殿下,你看。”赵才人晃了晃手里的老虎布偶,惟妙惟肖,栩栩如生,十六皇子顿时弃了藤球,巴巴的看着小老虎。   赵才人将老虎布偶给他,十六皇子喜不自禁,一会儿摸摸老虎头,一会儿又摸摸老虎的尾巴,张嘴嗷呜嗷呜叫。   赵才人温柔的盯着他瞧,见十六皇子并未瘦削,心下才稍歇。   她爱怜的捋了捋十六皇子脸侧的碎发,“殿下喜欢的话,改明儿我再给你做一身虎兽服。”   十六皇子抬头,白嫩嫩的小脸有些纠结,“这很繁琐的。”   赵才人又不是绣娘,哪里好这么麻烦她。   赵才人伸手点在十六皇子的眉间,抚平他纹路,“冬日天寒,我也不怎么走动,整日待在配殿里,有事情做反而好打发时间。”   十六皇子挠挠小脸,“那、那行罢。”   他退后两步,像模像样的行了一礼,赵才人避开不受,“殿下太客气了。”   她瞧着十六皇子,越看越喜欢。   这孩子聪明漂亮,知文识礼,多么乖巧讨喜啊,董嫔怎么下得了手。   赵才人心中怜惜,陪十六皇子一道玩藤球。   午时,孙嬷嬷将赵才人一并请去主殿用饭,赵才人略略客气就应了。   饭桌上,十六皇子握着筷子,大口吃饭,孟跃为他布菜,几筷荤菜之后,总会跟着青瓜菘菜,十六皇子鼓了鼓小嘴,偷瞄孟跃一眼,见孟跃神情平静,他认命张嘴,吃下青瓜,随便嚼嚼就咽下肚了。   赵才人将惊讶压下。   午后十六皇子回偏殿,孟跃跟在他身后离去。   赵才人看二人背影,半真半假道:“姐姐,嫔妾观悦儿年岁不大,但伺候十六殿下还算稳重。”   顺妃莞尔:“是个得体的。”   赵才人心下有数了,计量着以后对悦儿客气些。   偏殿内,十六皇子嚷嚷着要给孟跃变戏法,可他手法太糟糕,烂的没眼看。   “殿下初学,便有这模样,也……”孟跃闭了闭眼,昧良心道:“也很不错了。”   十六皇子笑了,“是吗,那我回头再练练。”他把方帕里的点心往前递了递,“跃跃,这个是大耐糕,你尝尝。”   乌红李掏空焯水,将核桃花生捶碎拌上蜂蜜,填入其中蒸制。   孟跃尝了一口,没说好也没说不好。   十六皇子明了,跃跃不爱吃大耐糕,下次不给她拿了。   适时,一名二等宫人在殿外唤:“殿下,悦儿姑娘的午饭送来了。”   十六皇子眼珠子滴溜溜转,孟跃前脚刚回自己屋,打开食盒,后脚十六皇子蹑手蹑脚跟来了,他推开一点儿门缝,一个闪身钻进去。   孟跃嘴角抽抽。   她视若无睹,将饭菜摆好,两荤两素配白米饭。   孟跃吃饭,忽然一块鱼肉夹她碗里,孟跃抬头,十六皇子歪头笑:“我给跃跃布菜。”   孟跃:就……也行吧。   不过……   “殿下不要把鱼肉放米饭上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鱼肉有刺,混进米饭里会卡着我。”   十六皇子赶紧把鱼肉夹出来,放另一个空碗里,小小的一个人,一手捧碗,一手握筷,肃着小脸将鱼刺拨出来,认真的像在干一件大事。   孟跃眼中闪过一抹笑意,继续吃饭,一盏茶后,十六皇子将装鱼肉的碗递给她,“跃跃吃,没有刺了,不会卡着你。”   他好仔细的,光洁的额头都渗了细汗。   孟跃很感动,但看到碗里散烂的鱼肉,只想拒绝。   “殿下,鱼肉冷了,我晚上加热吃。”   十六皇子急了:“现在让小厨房加热嘛。”他剔鱼刺好辛苦的,跃跃不能立刻吃到他的成果,他真的会伤心!   眼看十六皇子抱碗往外跑,孟跃身体快于脑子拦住他,夺过碗筷,两口将鱼肉吃了,夸赞道:“非常好吃,多亏了殿下才让奴婢饱口福。”   声音里莫得感情,只有技巧。   十六皇子愣了愣,眉开眼笑。   孟跃松口气。   十六皇子眼睛亮亮,握着孟跃的手晃悠,“跃跃,晚上我还给你理鱼刺。”   孟跃发现她那口气松早了。   幸好黄昏时候承元帝驾临春和宫,十六皇子转移了注意力。   孟跃进殿奉茶,不经意看一眼楠木软榻上说笑的天家父子,自从董嫔下毒事败后,圣上来春和宫的次数明显增多。   往日两三月都未必见着人,如今这个月已经来第三次了。   父子俩不知说了什么,十六皇子从榻上下来,趴在承元帝膝头,承元帝下意识揉了揉儿子的脑袋,小孩儿仰着小脸看他,眼睛明亮如星,承元帝没忍住,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脸。   他心中喜爱十六皇子,嘴上却道:“朕瞧你养的也差不多了,该回上书房念书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心头一咯噔,慢慢低下头玩手指,闷闷道:“父皇,儿臣还没有好透。”   他抚着自己心口,吭哧吭哧喘气,整个小身子都靠在承元帝小腿上,“父皇,我好虚弱了,还不能念书。”   承元帝:………   洪德忠讶异,仿佛第一次认识十六皇子。   顺妃硬着头皮给儿子帮腔,殿内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,孟跃凭着泄出的只言片语,猜了个大概。   明年开春之前,十六皇子估摸都不会去上书房。   承元帝面上强硬,但若真的不应,撂下话就是,哪会跟十六皇子分说。   孟跃心中思索,一个风头穿过殿门打来,激了她一个哆嗦。   她还未反应,一件半旧斗篷披在她肩头,寒冷退去大半,孟跃抬头,挑银朝她眨眨眼:“你本就不是主殿伺候的,回屋歇去,这里有我和描金呢。”   孟跃:“可是十六殿下……”   “放心罢,我会护送十六殿下回偏殿,与他解释。”她俏皮道:“悦儿妹妹信姐姐一次。”   孟跃莞尔,“那就麻烦挑银姐姐了。”   她紧了紧斗篷回自己屋,发现炭火将屋子烘得暖暖的,孟跃略一思索便明了,低头笑了笑,将斗篷挂在架上,洗漱后歇下。   一夜安眠。 第14章   腊月里,洪德忠又带人往春和宫送了东西,说是寻常过冬衣物,至于其他妃嫔信与否,不得而知。   偏殿内,十六皇子坐在地毯上,身周散了一堆金虎,大的有狸猫大小,小点的也有婴孩拳头大,十六皇子摸摸这个,抱抱那个,爱不释手。   孟跃端着甜羹进来,十六皇子立刻抱着狸猫大小的金虎哒哒哒跑来,“跃跃看。”   孟跃看一眼,然后道:“很威风,很衬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高兴的摇头晃脑,捧着金虎吧唧一口,乖乖在绣墩坐下,抄起勺子舀一勺甜羹,细细品味:“口感细腻,有南瓜的清香,还有鸡蛋的爽滑。”   孟跃习惯性附和,下一刻,一勺甜羹喂她嘴边,十六皇子眼含期望:“殿里没其他人,跃跃吃。”   穆伴读没有十六皇子的稳心态,他照常去上书房念书,小全子跟着他。   二等宫人除了洒扫时候,也几乎不入殿。   孟跃沉默。   方才十六皇子用这勺子吃了一口甜羹……   “奴婢才用过点心,太撑了,一口都吃不下。”   十六皇子狐疑,他伸出小手摸了摸孟跃的肚子,惊的孟跃眼皮子直跳,立刻吐气,果然肚子鼓起来。   十六皇子不死心的戳了两下,猝不及防之下,孟跃差点破功,好悬忍住了。   “好吧。”十六皇子小手一转,一勺甜羹喂自己嘴里,还拿小眼神睨孟跃,“好遗憾喔跃跃,这个甜羹真的很好吃,你都没有尝到一口。”   孟跃一点都不遗憾。   “改明儿罢。”孟跃道。这话稍微安抚了一点十六皇子的心,舞着勺子大吃特吃,吃东西这么香的皇子,宫里还挺少见。   一连串规矩礼仪下来,每道菜吃几口都有数。   孟跃并没有管地毯上的金虎,她径直去书房,从博古架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书籍,木叶书签卡着之前学的内容。   “跃跃。”十六皇子吃完甜羹,找了来。   孟跃从书中抬头,对十六皇子道:“殿下撑不撑?可以坐一会儿,或慢慢走动。”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在书案前落座,双手托腮,仰望孟跃:“今天讲什么故事?”   孟跃:“田忌赛马。”   孟跃提了一下主要人物,引导十六皇子回忆同时代其他人,有了大概的背景印象,孟跃才开始讲述。   十六皇子听的津津有味,他身量不足,坐在宽椅上,脚未碰地,忍不住在空中晃悠。   孟跃收回目光,并未纠正他,规矩是规矩,但也不能抹杀孩童天性。   这个故事并不长,孟跃讲完之后,十六皇子很给面子的鼓掌:“跃跃讲的真好。”   孟跃眉眼舒展,忍不住揉了揉十六皇子的脑袋,他真的是个好学生,各种意义上。   “殿下有没有其他见解?”   十六皇子:“昂?”   孟跃提醒他:“齐威王是君,田忌是臣。”   十六皇子眨眨眼,“臣不能赢君吗?”   孟跃不置可否,讲述赛马之后,田忌受猜忌,投奔他国,直到旧土换新君,才得以归乡。   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,由衷道:“这个齐威王好小器。”他撇嘴,以示自己非常不赞同,而后对孟跃道:“如果跃跃用计谋赢了我,我只会夸赞跃跃好聪明好聪明的。”   孟跃啼笑皆非,小屁孩又在无意识搞拉踩。   孟跃小小吹捧他一番,话锋一转,“虽是如此,但齐威王确实是一位不错的国君。”   孟跃蹲身从书柜里拿出一本《韩非子》,喻老一篇,有鸟三年不鸣,一鸣惊人。   十六皇子张圆了小嘴,揉揉眼睛,又揉揉眼睛,一鸣惊人的典故还真是齐威王。   在他对齐威王产生负面印象后,忽然发现对方“金光灿灿”,前后反差,令十六皇子对齐威王这个人产生了兴趣,他翻着书,一页一页认真看,偶尔有不懂的,就问孟跃。   殿外飘飘摇摇落了雪,孟跃将窗户收拢些,又添数盏烛火,殿内光亮大盛。   午后,二等宫人送来炭火和茶点,孟跃接过。   她唤十六皇子歇歇,两人对弈、画画,祸祸花房送来的腊梅,十六皇子掰下一串梅花簪在耳边,孟跃同他讲状元簪花的风光。   十六皇子感觉好快乐,跃跃什么都懂,懂书本,也好懂他。   不会在他簪花时,劝他不要闹腾。而是跟他说簪花风俗。   十六皇子听的认真,殿外传来动静,穆伴读和小全子回来了。   大半日没见小全子,十六皇子还是有点点想他。   小全子也好想十六皇子。两人凑在一起叽里呱啦,一起蹴鞠,殿内都欢快起来。   穆延笑着摇摇头,回自己屋做课业。   十六皇子撒了欢,出了一身汗,孟跃给他擦汗时,迟疑:“等会儿叫水给殿下沐浴,再去主殿用晚膳?”   十六皇子嫌麻烦,呲溜就跑去主殿了。小全子立刻跟上。   然而夜里孟跃屋门被急促拍响,小全子语带哭腔:“悦儿姑娘快醒醒,殿下发热了。”   孟跃立刻穿好衣裳进偏殿,衾被内十六皇子双目紧闭,小脸通红。   顺妃匆匆而来,西配殿也掌了灯,赵才人仅着中衣,裹着半旧狐裘就来了。她询问细节,有些责怪宫人照顾不仔细。   小全子面色惨白,摇摇欲坠。孟跃拍拍他肩,以作安慰。   很快李太医来了,他为十六皇子诊脉,神情一会儿凝重,一会儿舒展,将殿内众人一颗心吊的七上八下。   对嘛对嘛,这才对嘛,这才是发热的脉象嘛。李太医找回自信。   “娘娘不必担心,十六殿下只是寻常发热,下官这就开方子。”   李太医神情笃定,安抚一干人的心,顺妃摸了摸儿子的小脸,百般爱怜。   一碗药灌下去,十六皇子发了汗,不再呓语,陷入深眠。   孙嬷嬷适时劝说她和赵才人回去歇着。   孟跃守在床沿,这么闹了一场,她半点睡意也无,她看着烛火下孩童安然的睡颜,眸光明灭。   小全子要守着,孟跃摇头拒了。   “你明儿还要同穆伴读去上书房,去歇着罢。”   小全子欲言又止,孟跃道:“殿下晓得你的心,赵才人的话,你莫往心里去。”   小全子亦步亦趋退下。   红烛层层削减,孟跃依着床头迷迷糊糊睡下,忽闻异声,那声音很低很短促,但在寂静的殿内却十分明显。   孟跃睁开眼,双眸清明,环视四下,最后目光落在十六皇子身上。   他已经退了热,只是不知梦见什么,瘪着小嘴委屈的哼哼。那模样太可怜,以至于孟跃回过神后,才发现她将十六皇子揽入怀中。   熟悉的草木清香传来,睡梦中的十六皇子舒展了小眉毛,两只小手蜷缩着放在胸前,安然熟睡。   孟跃维持侧坐床头,十六皇子趴她怀里入睡的姿势,腰间泛起酸意,她忍不住想,这种诡异的姿势,违反人体工学,十六皇子怎么睡得着?!   她试探着把十六皇子放下,还没松手,小屁孩儿又哼哼唧唧。   孟跃有一瞬间怀疑十六皇子是不是也在演她。   但随后推翻这个猜测,若十六皇子真有这般出神入化的演技,那她认栽。   后来孟跃实在扛不住,抱着十六皇子起身走动,小屁孩儿也没醒。   孟跃压下去的怀疑又冒出头。  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怎么把十六皇子放回床上。   她是被一阵痒意弄醒的,入目一张狡黠生动的小脸,十六皇子缩回手,仿佛刚刚摸孟跃脸的人不是他。   “跃跃,你醒了,你饿不饿。”   孟跃才发现她坐靠床头睡下了,手搭着十六皇子的背,因为睡姿奇诡,此刻腰背怒刷存在感。   她皱了皱眉,起身发现主殿方向隐隐有光,果然殿外传来脚步声。   顺妃与十六皇子说了会儿话,见儿子当真好转,才安心去凤仪宫请安。   十六皇子用过早饭,喝了药又睡了。孟跃挑人看顾十六皇子,她回屋缓缓。   一觉至午时。   十六皇子已经醒了,在主殿与顺妃用午膳。   孟跃匆匆赶去,挑银在殿外拦住她:“娘娘知道你守了殿下一夜,且放心回偏殿。”   须臾,描金提着食盒而来,对孟跃笑道:“娘娘赏的。”   描金还要回主殿伺候,孟跃匆匆捡了一碟可口糕点包着,塞描金手里。   描金揶揄道:“沾悦儿妹妹的光了。”   屋门关上,孟跃吃着午饭。她还不知昨儿夜里春和宫请太医,一夜过去,后宫大半妃子都知晓了,皇后彻底免了顺妃上元节前的请安。   不少妃嫔羡慕,但随后想着这好事儿是怎么来的,又歇了心思。   养了两日,十六皇子大好,又生龙活虎。他捡起练字,写好之后吹干给孟跃看,孟跃夸道:“虽然断了两日,但笔力没有后退。”   十六皇子矜持点头,又正色道:“跃跃,如果没有万全把握,不要轻易在明面挑战规则,是不是。”   孟跃微微一怔,知晓十六皇子在说田忌赛马的事,她莞尔:“是。”   田忌赛马,赢了一时,输了君心,焉知非祸。   十六皇子低下头去,又继续练字了。孟跃看书,忽地童声入耳。   “跃跃身上香香的,像春天御花园的草地,像开花的树,还像清晨的水雾拂过我的脸…”   孟跃顿住。   “我知道是跃跃抱着我。”他有点得意,为自己发现了这个秘密,再次强调:“我知道。”   笔下一转,一首咏梅已成。   他吹干墨迹,放置一旁,继续书写。   刚才的小插曲仿佛没有存在过。   但真的没有存在过吗? 第15章   “十六弟!”   一大早十五皇子来了,上书房终于放年假,十五皇子兴冲冲跑来找可心的弟弟玩。   孟跃在殿门外坐着,看两个小少年玩耍。忽地,十五皇子一个抓握,把十六皇子撩倒了。   他惊的缩回手,下一刻同其他人把十六皇子扶起来。   “对不住对不住十六弟,哥哥不是故意的,我…哎呀,都怪我这手。”他气恼挥手,恨不得给自己的手来一下。   孟跃扶起十六皇子,检查后无事,开口打趣道:“十五殿下只比十六殿下大一岁,可真矫健。”   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,拉着孟跃的手,“跃跃,我多多吃饭,我也同十五哥一样。”   孟跃无奈,现在重点是这个吗?   “会的会的。”孟跃安慰,招呼两位皇子进偏殿去榻上歇歇,用些茶点。   十五皇子还在道歉,十六皇子摆了摆小手,学陆大学士的口吻道:“十五哥太见外了,你我兄弟,这点小磕碰不值一提。”   十五皇子挠了挠小脸,由衷道:“弟,你说话咋跟大学士一样。”   “我是大学士的学生,说话像他再寻常不过。”十六皇子将自己近日最喜欢的狮头酥给十五皇子。   两个人好的不行。   孟跃退出去,与挑银话明情况,省得顺妃娘娘担心。   孟跃忆及院中十五皇子单方面压制十六皇子的情形。翻年十六皇子七岁,可以适当炼体了。   还有她自己……   孟跃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,不算白皙的掌心有几个细茧,是过去做农活时磨出来的。   她话少,与兄弟姊妹也不亲近,一些杂活都丢在她身上。繁琐的农活也不是毫无益处,她的四肢很有力,能轻易抱动一个六岁的孩子。   可是还不够。   冬日的阳光明媚温暖,落在身上很舒服,孟跃垂下眼,享受此时光景。   十五皇子一直待到傍晚才离去,明儿是家宴,后宫众人聚一聚。   但太后在大慈悲寺礼佛,派人早早递了消息,今岁不回宫。   无怪乎太后不归,先帝在时,后宫清幽,帝后恩爱。先帝去后,后宫挤满了莺莺燕燕,太后打着修行的幌子离宫,求个清静罢了。   家宴在太和殿内举行,满殿辉煌,珠光璀璨,在一众贵人间,孟跃的目光落在帝王左下的少年。   这是孟跃第二次见到太子,上次十六皇子“中毒”,太子匆匆现身,他裹在人群中,孟跃只瞧了个侧脸。   如今明光照亮太子的脸,尽管眉宇间还带一丝稚气,但也是剑眉星目,君子端方,兼之三岁能诵,七岁谈百家,与孟跃想象中的储君形象差不离。   如果他能上位,应会善待兄弟。   她看的久了些,太子似有所感,下意识追寻而来,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。   十六皇子挥手笑,“太子哥哥好。”   太子一愣,随即弯眸:“十六,你身子可好些了?”   十六皇子点点头又摇摇头。   太子疑惑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承元帝幽幽接茬:“他想说他还没好全,要养养。但凡这心思放学业上,也不至于背不出一篇文章。”   “他”指的是谁,不必多问。   太子附和:“十六年幼受此苦难,确实该静养。”   承元帝冷哼一声,啜饮一口酒,继续欣赏歌舞,一旁的皇后面色微僵。   太子落座,忆及方才对话,父皇语中嗔怪,对十六透着亲昵。   什么时候的事?   是因为十六中毒?   父皇惯常惜弱,当年顺嫔被构陷,蒙受冤屈,父皇才将顺嫔擢升为妃。   清亮的酒水倒映华光,十一皇子起身恭贺,妙语连珠,引得天子展颜。   承元帝看向梅妃,“小十一愈发机灵了。”   梅妃盈盈回望承元帝一眼,低眉浅笑,面若芙蓉,“那孩子调皮,平日里可让臣妾头疼。”   “母妃…”十一皇子嗔道。   承元帝朗笑:“小子调皮些好,看着就精神。”   梅妃含嗔带情的瞥了承元帝一眼,“圣上如此,十一往后愈发有底气了。”   俩人眉眼传情,视在场诸人若无物,皇后连淡笑都维持不住,冷冷盯着梅妃。   孟跃飞快看了一眼淑贵妃,艳若牡丹,两颊飞霞,不知是酒气熏的还是气的。   十七皇子仗着年纪小,撒娇卖乖,四皇子开口帮腔,承元帝问起四皇子的政事。   四皇子与行五的太子同岁,年十六,已经入朝当差。   这俩人当真是冤家,从前在上书房,太子素有才名,四皇子不遑多让。四皇子的外祖是大儒,他年少七步成诗,一举成名。如今入朝,俩人也难分伯仲。   这俩皇子打擂台,将上面的二皇子和三皇子衬的黯淡无光。   而大皇子早些年去了。其龙凤胎妹妹前几年嫁人,母妃贤妃在宫中默默度日。   当初孟跃考虑过是否去贤妃宫中谋差,不过眨眼又作罢了。   还是十六皇子好,殿内明争暗斗都乱成一锅粥了,十六皇子舞着勺子,趁热将百合粥干掉,还要再来一碗。   凑巧他今日穿了一身草青色夹袄,小脸微圆,嫩的像枝头刚刚绽放的绿芽,浑身散发生机。   明光烈烈,宴会终了,诸妃嫔尽数告退。   顺妃面上难掩疲惫,妃嫔们打机锋,虽未殃及她,但也心累。   十六皇子拉住顺妃的手,同她说话,孩童的天真稚语犹如暖流淌过心间,顺妃温柔道:“天黑路滑,珩儿慢些。”   十六皇子点点头,看一眼身侧静默的孟跃,忽然松开顺妃,抢了小全子手里的宫灯,哒哒哒往前跑,明快雀跃:“母妃,我给您掌灯。”   他半个小身子都没入昏暗里,顺妃急道:“珩儿,莫闹。”   孟跃大步追上去,十六皇子眼珠子一转,撒丫往前跑,宫灯在奔跑中晃晃悠悠,犹如狂风暴雨中的孤舟。   顺妃急道:“快去追十六殿下!”   十六皇子身量小而灵活,还弃了灯,四下黑暗,一个错眼,十六皇子就不见了。   孟跃心如擂鼓,跳跃着要冲出她的嗓子,十六皇子平日里活泼乖巧,冷不丁熊一回,孟跃才发现她也够气的。   “殿下,殿下别玩了。”   “十六殿下——”小全子他们快要急哭了,摇晃的宫灯将草木映的诡谲冰冷,仿佛里面藏着蛇虫巨兽,骇人得紧。   尽管理智告诉他们,这个时节蛇冬眠了。   孟跃厉声道:“所有人噤声。”   她气势太足,又在主子跟前得脸,众人下意识照做,东北方向来不及掩藏,窣窣作响。   孟跃几步上前,将爬到树上的熊孩子拎下来,十六皇子蜷缩成一团,犹如被咬住命运后颈的小猫崽。   顺妃赶来,看见儿子又急又气,“大晚上瞎跑什么,知不知道母妃担心。”   十六皇子乖乖认错,被母妃数落回春和宫,另加三百字检讨。   十六皇子恹恹应声,回了偏殿。   孟跃照顾他盥洗时,衣摆被扯了扯,“跃跃,你不要生气。”   小全子偷瞄一眼,心道悦儿姑娘这回也被殿下吓坏了。虽不敢生十六皇子的气,但不是不会。   一抬头,孟跃行来,“水有些冷了,劳烦小全子公公添些热水。”   小全子立刻应了,退出偏殿。   孟跃这会子冷静下来了,察觉异常,十六皇子一直都很贴心,念过孝经之后,更知道爱惜自己,省得顺妃担忧。   孟跃在十六皇子跟前蹲身,视线略低于他,是处于弱势的视角,她轻声道:“我没有生气,只是有一点想不明白,殿下因何躲猫猫。”   十六皇子眼神飘忽,左手捏右手,支支吾吾,“就…突然想玩……嗯,是这样的?!”   他全身绷得紧,眼睛直勾勾盯着孟跃。一旦孟跃不相信,他立刻接其他谎话。   “好罢。”孟跃接受这个由头。十六皇子松口气之余,又有些不得劲。   孟跃退出偏殿,躺在床上并未入睡,而是一遍遍复盘今晚种种。   家宴之前十六皇子都无异样,那问题应是在家宴之上。   十六皇子目前没威胁,家宴上也无人针对他。孟跃一个宫人更不必提。   她辗转难眠,月光透过绫窗朦朦胧胧洒进来,孟跃毫无头绪,半坐起身叹了口气。   龙生九子,各有不同。   太子端方,六皇子爽朗,十五皇子没心没肺,十六皇子…   孟跃心头一跳,福尔摩斯曾说:当你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情况,剩下的,不管多难以置信,那都是事实。①   次日,孟跃在午后寻着空挡,对上十六皇子别扭心虚的小脸,开口就是:“奴婢鲜少见宫里贵人,冷不丁瞧见储君,难免好奇,并非奴婢生了异心。”   一番话出口,十六皇子一张小脸变来变去,随即慌慌张张捂脸,一会儿又捂心口,这样就不会被人探知心事了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“奴婢告退。”她要走,却走不动,身上挂了一个人形树袋熊,十六皇子眼泪汪汪,含带哭腔:“跃跃不要生气,我知道太子哥哥比我好,我怕你喜欢太子哥哥,不跟我天下第一好了。”   大晚上躲迷藏,也只是想吸引孟跃的注意力。   孟跃能怎么办,小孩子对玩具都有很强的占有欲,更别说好朋友。虽然外界看来,穆伴读才是十六皇子的玩伴。   孟跃耐心哄十六皇子,两人推心置腹,解除误会,十六皇子又是阳光活泼的十六殿下了。 第16章   年节里,孟跃禀告顺妃后,备下年礼跑了一趟殿中省,先时负责孟跃的教养嬷嬷见她来,很是意外。   宫里每年都会进一批新人,教养嬷嬷也不知经手多少小宫人,少有人回头来寻她的。   天上簌簌下着小雪,杨嬷嬷掀帘子招呼她进屋,在临窗的炕上坐下说话。   几步间,她将孟跃从头打量到脚,乌黑发髻间簪珠花,戴金簪,耳坠翡翠,一身草青色的宫人服明晃晃亮眼。   十岁出头的小宫人奉上热茶点心,忍不住盯着孟跃瞧,茶水都洒了。   实因二人年岁相当,她还在伺候杨嬷嬷,孟跃已经是一等大宫人了。   嬷嬷不悦:“还不退下,往日教的规矩都忘了。”   小宫人忙不迭退出屋。   屋内没外人,教养嬷嬷看向孟跃,感慨道:“老妪在宫中三十载,如孟姑娘这般厉害的,实在是头回见。”   孟跃低眉:“杨嬷嬷谬赞了。”   杨嬷嬷呷了一口热茶,咂了一声,不知是咂茶,还是咂摸眼前人。  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黄皮小丫头,干瘦没二两肉,不过年余,就有这造化。   此时,她再仔细盯着孟跃的面上瞧,肤色白了,眉眼也比之前分明些,眉若远山,眸若星子,透着稚嫩的英气。   杨嬷嬷是北人,生的膀大腰圆,忒中意英挺俊俏的模样,看着就舒坦,于是说话间对孟跃多了两分亲近。   两人闲话家常,近午时了,孟跃提出告辞。   她走后,小宫人忍不住问杨嬷嬷:“悦儿姑娘来咱们处作甚。”   初来乍到的宫人学规矩都不好受,遇见心恶的,少不得被磋磨,因此好多宫人一辈子都不想踏足此地。   悦儿姑娘真奇怪。   杨嬷嬷眉毛一竖:“你瞎打听什么,今日第几次犯错了,晚上不准吃饭。”   小宫人眼泪汪汪应是。   孟跃也不止去殿中省,花房针线局也走了一趟。她这番动作瞒不过人。   淑贵妃嗤笑:“眼皮子浅的,连宫里些个奴才都得巴巴笼络。”   十七皇子放下书,“母妃,您是在说顺妃吗?”   淑贵妃不置可否,纤纤玉手翻阅书籍。十七皇子书也不看了,凑到淑贵妃身旁:“母妃,顺妃是什么样的人?”   淑贵妃想了想,冷哂:“小官之女,粗鄙不堪。”   七皇子无奈:“母妃,顺娘娘到底是十二妃之一,看在父皇的面上……”   “本宫已经够容忍她们了。”淑贵妃啪地合上书,嗤道:“想让本宫瞧得上,也做点上台面的事。”   十七皇子附和:“就是就是。”   七皇子张了张嘴,在淑贵妃凌厉的目光下噤声。   殿外的雪愈发大了。   司天监上下观天象,算吉日。   开春太子大婚,恢宏盛大。十六皇子重回上书房,十七皇子入上书房念书这等小事,也就不值一提了。   孟跃跟随十六皇子有幸一观,太子妃是位明眸皓齿的大美人,与太子十分相配。   顺妃回到春和宫也念叨了两回,夸太子妃生的俊,瞧着就喜欢。   十六皇子咽下口中糕点,笑盈盈道:“皇嫂美貌,母妃也好看,像仙子娘娘,温柔可亲。”   顺妃乐不可支,搂着十六皇子心肝肉叫道。   母子俩话了一会子,十六皇子回偏殿练字。顺妃留下孟跃,询问十六皇子夜里可睡的安稳,身子如何云云。   孟跃一一道来,琐碎得很,但她知道顺妃爱听。   顺妃认真听着,忽而道:“珩儿年岁小,习武之事不急,莫逼他。”   孟跃口中应下,扭头与十六皇子夸赞十五皇子身手矫健,六皇子更是英武不凡,盼望自己能得他二人指点。   十六皇子小嘴噘老高,晚饭都少吃了半碗,隔日演练场上,咬咬牙,将平日一刻钟的习武足足延长一倍时间,累的吭哧吭哧,小脸通红。   武师傅眉头舒展,少见的夸赞十六皇子,十六皇子面上矜持,孟跃来接他时,十六皇子故作疑惑:哎呀,不知道为什么武师傅夸他了,他明明也只是照常训练。   穆延与他相处近一年,略摸着他的性子,忍笑帮腔道:“殿下今日十分刻苦,比往日多练一倍时间。”   孟跃顺势夸赞,十五皇子凑过来,“十六弟,咱俩要不要切磋一回。”   “不了不了。”十六皇子擦擦头上的细汗,道自己乏了,拉着孟跃的手麻溜撤了。   孟跃忍俊不禁,不经意道:“十六皇子可与其他皇子切磋过?”   十六皇子摇头。   同年纪比他大的皇子与他切磋,就是欺负他。同年纪比他小的皇子切磋,十六皇子输了丢人,赢了也丢人,怎么想都不划算。   孟跃没有戳破他,回到春和宫,待十六皇子做完今日课业,孟跃借口向十六皇子学习,拉着人一起习武。   十六皇子兴致勃勃,一个时辰下来,在榻上摊饼,今天累坏他了。   小全子扶他去沐浴,孟跃从抽屉里拿了药油,等十六皇子洗的香喷喷回来,孟跃给他四肢上药油按揉。   十六皇子嗷地叫开了。   孟跃道:“殿下很疼?”   十六皇子涨红一张小脸,最后选择实话实说,“很奇怪,酸酸的,痛痛的,但又不是很痛。”   孟跃戳他脑门儿,“今晚不擦药油,明儿殿下才难受。”   十六皇子捂着脑门嘿嘿笑,下一刻又嗷嗷叫,惊得描金在殿外打转。   孟跃提醒他,十六皇子赶紧捂嘴。   两刻钟后,孟跃退出偏殿,十六皇子已经睡熟了。一夜好眠,十六皇子又是活蹦乱跳好少年。   习武之事开了头,孟跃隔三差五督促着,十六皇子也坚持下来了。   然而下旬时,孟跃去接十六皇子散学,发现十六皇子闷闷不乐,问他也不说,回到春和宫把自己的衣裳都翻出来,在铜镜前比划。   帘后的孟跃有所猜测,她找到穆延:“是不是有人贬低十六皇子服饰?”   穆延脱口而出:“殿下同悦儿姑娘说了?”   孟跃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,随后道:“殿下没说。”   穆延呆住,反应过来他被孟跃诈了,然而眼前没有孟跃身影。   她回到内室,铜镜里的小孩垂头丧气,一只手拿起他脚边的衣裳,“奴婢觉得这件小团花纹样的袍子很衬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瞥了一眼,闷闷道:“那是去岁的样式了。”   孟跃:“所以殿下想要时下流行的花样,不管适不适合殿下?”   十六皇子不吭声,低头左手捏右手。   孟跃拉着十六皇子盘腿坐下,给他讲了一个寻宝人的故事。   故事很简单,寻宝人历经千辛万苦,进入藏宝洞,每看见一样宝贝都会捡起再丢弃,想着还有更好的,最后却一无所获。   十六皇子已经七岁了,不像六岁那样好糊弄,他嘟囔:“跃跃说过,人要勇于尝试。”   “是啊。但尝试之前要先思考。”孟跃变戏法似的,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,装着十六皇子喜欢的狮头酥,递给十六皇子,她自己也捻了一个,“真好吃。”   十六皇子虽然情绪不高,也吃了一口,轻轻应着。   孟跃话锋一转:“但赵才人不喜欢狮头酥,所以狮头酥不好吃吗?”   十六皇子愣住,他挠挠脸,“我…我觉得狮头酥很好吃。”   孟跃冲他眨眨眼,笑道:“我也觉得小团花纹样的袍子很好看。”   内室安静无声,铜镜映出小少年纠结的小脸,欲言又止:“不止十七弟一个人这么说。”   八皇兄,十一皇兄也说他的服饰老气。   孟跃将手上最后一口点心吃完,腾出双手捏捏十六皇子的小脸,“一个人蛐蛐殿下,是那个人的问题。几个人蛐蛐殿下…”   十六皇子睫毛颤了颤,攥紧了手上半块狮头酥,簌簌掉渣。   孟跃哼哼:“一定是有人拉帮结派,坏得很。”   一句话如神来之手,为十六皇子剥云开雾,见青天。   对噢,皇兄们说他不好,肯定是背后组团了。   十六皇子脑子转过弯,那叫一个委屈,拉着孟跃的手库库倒苦水。   自从十七弟来了,上书房的气氛就不对头了,十七弟啥都要跟他争。   父皇曾赐他砚台毛笔,十七弟几次开口借用,偏生借了不用也不还,十六皇子憋屈得很。   孟跃想了想,问:“十七皇子是不是还说过殿下小器之类的话,问你借个物件儿,天天催着还。”   十六皇子身子一顿,圆圆的眼睛睁的更圆。   孟跃揉揉十六皇子的小脑袋,心道小绿茶遇上无赖也没辙。   不过十七皇子到底不是真混子无赖,这番做派恐怕是一步一步打压十六皇子。   先时借物件儿不还,倒打一耙。随后又联合其他皇子蛐蛐十六皇子的服饰。   那是在说衣裳?那是在说顺妃母子手中拮据,内涵母子俩势力单薄。   偏这招其他人行不通,十七皇子年岁小,还真行得通。   孟跃向十六皇子挑明十七皇子用意,她一个转念,心里有了对策,她俯身凑到十六皇子耳边。   次日十六皇子去上书房,特意穿了一身墨绿色的皇子服,果然休息时间,十七皇子凑过来,对十六皇子一番贬低。   十六皇子睨他一眼,叹道:“十七弟,你是皇子,心思要用在正道上,念书习文才是要紧,整日钻研衣裳佩饰作甚,宫里有的是绣娘。”   十六皇子小嘴叭叭,道理一套一套的,把十七皇子都砸懵了。   这话当天传遍宫里,连承元帝都听闻了,将淑贵妃一通斥责,罚十七皇子誊抄《论语》,闹了好大个没脸。   十六皇子听着小全子汇报,噗嗤乐出声:“该!”   但乐过之后,十六皇子疑惑:“奇怪,本殿在上书房说的话,怎么宫里都晓得?”   孟跃朝小全子挥了挥手,没有打断十六皇子的思路,转身去擦拭花瓶,留十六皇子独自思索。   是啊,之前十七皇子联合其他人在上书房挤兑十六皇子,没个影儿。如今十六皇子刚反击,就闹得满宫皆知。   孟跃看着繁复的花纹,眼中闪过一抹讥讽。   不管旁的,十六皇子和十七皇子的梁子是结下了。   事后孟跃前往主殿,将隐忧对顺妃悉数说来。   “娘娘息怒,事已至此,奴婢斗胆,恳请娘娘准许奴婢作太监服,随侍殿下身侧。”   “这……”顺妃犹豫。   她在殿中来回踱步,顺妃并不怀疑孟跃的机灵和忠诚,只是扮太监去上书房,这事可大可小。   “你往日去接十六皇子下学,其他皇子估摸眼熟你,你扮太监能行吗?”   孟跃早想过这个问题,“回娘娘,奴婢将眉毛描粗,肤色涂黑,届时娘娘再寻两名小太监,奴婢混迹其中,应是无碍。”   顺妃道:“你让本宫想想。”   入夜,春和宫添了两名十一二岁的清秀小太监。   十六皇子知晓此事后,高兴不已,他没想到这件事,最后还有这样的惊喜。   十六皇子搂着孟跃的胳膊激动晃悠:“虽然十七弟不做人,但是这次因祸得福。又可以跟跃跃在一起了,开心!”   孟跃没绷住肃色,也跟着笑了。 第17章   骄阳似火,烁玉流金。   演练场上传来高低起伏的喝声,武师傅挑了挑眉,骑射师傅笑问:“怎么了?”   “十六皇子最近很是刻苦。”   宫中之事,武师傅也有耳闻,十六皇子年幼受罪,武师傅心中怜惜,对他并不十分严厉。平日里对十六皇子的躲懒,他也睁只眼闭只眼。   没想到十六皇子一朝改了性。   武师傅虽不知缘由,但乐见其成。一刻钟后,武师傅上前指点十六皇子出招动作。   孟跃在一侧旁听。   待武师傅离开,十六皇子借口休息,饮水时悄声道:“跃跃,你有没有什么不懂的,等会儿我再问问武师傅。”   孟跃摇头,她给十六皇子擦了擦头上的汗,低声夸他。   十六皇子高兴晃着自己的脚。   “十六弟。”地面传来轻微的颤动,十六皇子和孟跃闻声抬头,一阵劲风扑面而来。   十五皇子勒停高头大马,威风凛凛道:“别坐着了,走,骑马去。”   十六皇子瞥了一眼马背比他个子还高的大马,有点打怵,“我还乏着,再歇歇。”   十五皇子道:“那我再跑一圈。”   大马驮着他,一阵风跑远了。   十六皇子捏着方帕,学孟跃给他擦汗那般,按了按额角。   他环视四下,见其他皇子各自练着,没关注他,他才吐露心声,怕怕道:“那么高的马,摔下来可不得了。”   孟跃顿了顿,其实她很想骑。   学再多的骑马理论,都抵不过一场实操。   她以前学过,但那是娱乐,况且经年日久,换了时空,孟跃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骑。   她思绪飞散,面上不动声色:“殿下说得是。”   然而申正,其他皇子陆陆续续离开了,十六皇子磨磨蹭蹭不走。   穆延疑惑:“殿下,可还有什么事?”   “我想再练练骑马。”十六皇子。   孟跃惊疑不定的望向他,小少年有些赧然:“其他皇兄在,我不好意思。”   穆延啼笑皆非,跑去与骑射师傅分说,没一会子,骑射师傅牵着一匹温顺母马,大步流星走来。   若非眼前小少年是皇子,骑射师傅少不得要揶揄两句。   “殿下放心,这马能上就能骑,半天就会了。”   十六皇子拉着孟跃的手靠近大马,踩着马镫略生疏的上马,而后把脚从马镫退出,偏头对孟跃道:“本殿一个人害怕,你也上来。”   孟跃这下不再怀疑,畏惧高头大马的十六皇子到点儿不走,提出加练,是因为她。   孟跃眼睫颤了一下,一时不知惊叹十六皇子的细微心思,还是有感小少年待她的好,不经意对上骑射师傅温和的眼。   骑射师傅会错意,以为孟跃迟迟不动是碍于己身身份低微,他宽慰道:“无妨,且上马。”   孟跃点点头,爱惜的摸了摸马背,踩着脚蹬翻身上马,一气呵成。   骑射师傅笑了:“小公公从前练过?”   其他人也看向孟跃,孟跃道:“回大人话,奴入宫前骑过骡子。”   骑射师傅了然:“这倒是一通百通。”他又提点几句,孟跃一一记下。   而后孟跃环住十六皇子,手握缰绳,脚夹马腹,母马慢吞吞跑起来,燥热的风拂过面颊,激起阵阵热意,几个呼吸的功夫,身上又浸出汗。   乌发汗津津贴在脸侧,汗水将孟跃的面妆冲刷大半,她暗暗叫遭,这会子在马背上也不能补妆。   十六皇子接过缰绳,让孟跃低头在他身侧躲一躲。   奈何两人之间差了四岁,十六皇子的个子不能将孟跃完全遮掩。   他一边想法子,一边安抚孟跃:“骑射师傅人很好的,若他认出你,我…我就求求他不要说出去。”   孟跃猝不及防被逗的笑出声,缓了缓才道:“哪里要殿下去求人。待会儿我们这般…”声音匿在风中。   俩人驾马跑了大几个来回,最后一圈十六皇子将孟跃放在演练场东边,而后独自驾马驱向西边的骑射师傅等人。   “殿下,那位小公公怎的了?”   十六皇子朝骑射师傅张开双手,理直气壮让人抱下马,面不改色道:“有点事情叫她去办。”   骑射师傅会意,不再多问。   十六皇子装模作样又训练了一会子,甩着满脑门的汗水,急吼吼回春和宫。   盛夏时节,满园芬芳,奈何骄阳灿灿,来往者也无心欣赏。   孟跃一路疾行,远远的瞧见一抹绚丽色彩,定睛一瞧,竟是淑贵妃。   孟跃来不及猜测贵妃娘娘怎会在此,一个闪身没入竹林。   她只盼着对方快些走,然而怕什么来什么,也不知哪个倒霉的小妃子撞上淑贵妃,受了一通训斥,在花园石路罚跪。   且不提日光酷热,那御花园小径是鹅卵石铺就,凹凸不平,跪上一个时辰,两三日之内怕是不能好好行走了。   孟跃听着小妃子的啜泣声,冷不丁想起太子妃的母家,听说也是书香世家。   从前皇后与淑贵妃还扯了一张和气假面,如今几要撕毁。   俩俩相斗,殃及无辜。   一个时辰后,小妃子被宫婢搀扶着,一瘸一拐离去,孟跃才从竹林后走出,忽然目光一凝,飞脚踹起石子击向西面儿树间。   “好利落的身手。”一道修长身影从绿林掩映间跃出。   一身锦绣长袍,雅致风流。   孟跃微惊,屈膝行礼,“奴婢见过六殿下,不知殿下在此,奴婢冒犯,恳请六殿下恕罪。”   六皇子笑道:“不知者无罪。”   日头西斜,天边晚霞烈烈,万物都蒙了一层温柔的金光,六皇子踏步而来,霞光勾勒他的眉眼,剑眉星目,英武不凡,他见眼前小太监有些眼熟,盯着孟跃的脸细瞧:“原来是你啊。”   孟跃抿了抿唇,不语。   六皇子收回打量的目光,笑道:“你每日都来接十六下学,本殿记得,你好像叫悦儿。”   “回殿下,是奴婢。”   六皇子挑眉:“怎的作太监装扮?”   孟跃含糊推脱:“是主子的意思。”她低下头,含胸缩背,毫无气度可言。   六皇子舒展的眉目渐渐蹙起:“本殿又非洪水猛兽,你这般畏怯作甚?你方才那股锐利劲儿呢。”   孟跃张了张嘴,再次呐呐无言。   六皇子眼中闪过一抹可惜,他还以为遇到一个有趣的人,不过是一瞬间的惊艳罢了。   他不再多问,持扇离去。   孟跃松了口气,她目前没有换主子的想法,能不引起对方兴趣就是好的。   这一耽搁,孟跃回春和宫是迟了。她刚露面,听见红蓼的高声:“悦儿姑娘回来了,找到悦儿姑娘了!”   孟跃刚要应,一道残影犹如火包弹冲进她怀里,十六皇子抬起头,眼眶红红:“跃跃去哪儿了,我好担心你。”   孟跃拍了拍他的小背安抚,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去主殿,待顺妃挥退宫人,孟跃隐了六皇子一事,将她撞见淑贵妃惩罚小妃子的事说了。   十六皇子顿时握紧孟跃的手,紧张道:“是那位很嚣张的娘娘。”   孟跃知道他有些怵淑贵妃,忙道:“奴婢躲得快,淑贵妃娘娘没瞧见奴婢。”   顺妃也不免庆幸,她叹道:“你避开是对的,否则落那位手里,本宫也难保你。 第18章   太阳拨开云雾,烈炎炎的光泼洒万物,空气里都泛起层层热浪,如水波涟漪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半旧荷包,交给对面人:“天这么热,管事姑姑喝杯茶润润嗓子。”   管事姑姑握着荷包,暗暗感受一下重量,弯了眉:“悦儿姑娘聪慧伶俐,我一见可亲,盼着悦儿姑娘往后常往来。”   孟跃笑应,又话了几句才离去。   管事姑姑看着她背影,哼了哼,将荷包揣入袖中。   春和宫的这位,打听的都不是什么紧要事,出手又大方,管事姑姑负责凤仪宫洒扫区域,乐得透露些口风。   然而孟跃穿过花林,一个拐角向湖园而去,宫中活水引自西北的筒子河,各水系漫布皇宫,悉数向南汇成暗河没入宫外护城河。   宫内之人想要避开层层守卫出宫,可从这条水路走。理论上是可行的。但是水系繁杂,暗河之底汹涌,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。   眼下天下太平,没的乱臣贼子攻进皇宫。顺妃也不是傻的,估摸不会有杀身之祸。这般看来,孟跃倒是杞人忧天,多虑了。   但居安思危,万事多寻条后路总没错。   孟跃从不把希望寄托他人之上。   她脚程快,一边张望一边记下地形,快近午时了,她只好收手,转而回春和宫。   挑银见她回来,引她入主殿,四个角落置着冰盆,清凉之气迎来,驱散她身上热意。   顺妃苦夏,没甚胃口,浅浅用了些吃食,着一身素色齐胸裙,外披青色薄衫,依在贵妃榻上。   孟跃刚要行礼,顺妃免了她的礼,“你也乏了,坐下说话。”   挑银搬来绣墩,孟跃落座后顾不得擦汗,立刻道:“回娘娘,奴婢上午从不同人口中打听,说辞大差不差。昨儿晌午大公主进宫,绕过生母贤妃娘娘,直接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,之后凤仪宫遣人,先后请了两位贵妃娘娘。”   这也是为什么昨儿下午,孟跃会在花园撞见淑贵妃。那时淑贵妃应是才从凤仪宫出来。   这么热的天儿为着不是自己的事,在烈日下走动,无怪乎淑贵妃气性大。   至于六皇子……   孟跃猜测,应该与六皇子的母妃,惠贵妃娘娘有关。   她开口却是,“娘娘,大公主此举,奴婢总觉着怪怪的。再是讲礼数,也不会连探望生母这点空档的功夫都没有。”   顺妃肃了脸色,她隐隐有些猜测,但不好与孟跃说,瞥见孟跃脸侧汗珠滚滚落,有些心软:“你这孩子顶着烈日跑半天,快擦擦。”随后命孙嬷嬷去妆奁的抽屉里取了一把金瓜子给孟跃,又赐了孟跃一桌午饭。   总不好叫底下人打听消息,还要底下人倒贴。   孟跃又是一番谢恩。   她回屋后,将金瓜子放入红木匣中,后脚屋外传来唤声,小厨房给她送饭了,并一个冰盆。   孟跃接过冰盆,放在圆月桌一侧的红木香几上,顺妃赏赐,她不好随意置在角落。   有了冰盆,屋里热意缓缓降低,孟跃打开食盒,四荤两素一汤,另两道点心,十分丰盛。   她想了想,每道菜夹取一部分,余下的散与手底宫人。   “谢谢悦儿姑娘。”她们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。   几人很快分食,红蓼只抢到了一块马蹄糕,呆呆的站在人群外。   自从太医给她开了方子服药后,红蓼无底洞的进食症,好了大半。如今她面上也有气色了,只是较同龄人还是略瘦。   孟跃寻了借口留下红蓼,把其他宫人打发走,而后对红蓼道:“坐下一起吃。”   红蓼怯怯,但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桌上饭食。   孟跃不理会她,自顾自取用一半,约七分饱。而后孟跃绕过屏风回床上午休,等会儿她还要去演练场接十六皇子下学。   红蓼伸着脖子,偷偷瞥了一眼阖目的少女,心落回肚子里,拿起筷子快速进食,塞的双颊鼓鼓,犹如一只小仓鼠。   末了,红蓼蹑手蹑脚收拾碗碟,装入食盒,悄悄退出屋。屋外的日光刺的她闭了眼,热浪裹携她,皮肉都生出焦灼的疼,可是嘴角飞翘,怎么也压不下。   悦儿姑娘真好,如果悦儿姑娘是她姐姐就好了。   但随后红蓼又否了这个想法,她在家里不讨喜,没人喜欢她,她的姐姐…姐姐也不喜欢她。   她希望悦儿姑娘能喜欢她,一点点就好。   红蓼将食盒退回小厨房,回到大通铺,屋里没什么人,天热屋里闷,小宫人们都去更通风的廊下歇着。   两刻钟后,孟跃准时醒来,描了面妆,换上太监服,临走前见盆里还有冰,本想给底下人,转念一想又作罢。   晌午她才分了吃食,这会子又分冰,有笼络人心之嫌。   孟跃合上屋门,与孙嬷嬷一道去演练场。   “这么热的天儿还要训练,十六皇子那么小,怎么受得住…”孙嬷嬷心疼的碎碎念,孟跃只听着,偶尔附和两句。   待她们抵达演练场,发现场上搭了草棚,四下置冰盆。   孟跃心道圣上还是心疼他的儿子们。   孙嬷嬷又惊又喜,抚掌道:“嗨呀,昨儿来还没有草棚,今儿就有了,估摸是连夜建的。”她四下拱手,念叨着“圣上仁慈”“圣上圣明”。   十六皇子也瞧见她们,一扫颓靡,朝二人挥手,到嘴边的“跃跃”生生压回去,但一双眼睛晶晶亮望着孟跃。   上午跃跃不陪他,他不开心。但这会子跃跃提前来接他,十六皇子自觉自己念了一年书,十分大气明理,大方的不计较此事了。   孟跃几步靠近,从袖中掏出一包点心给十六皇子,“顺妃娘娘让奴带的。”   孙嬷嬷满意的望着孟跃,打算回头向主子禀告此事。   十六皇子在草棚下吃点心,小口小口喝水,斯斯文文。远处的穆延也大步回来。   孟跃看向其他草棚,有的棚子空着,皇子顶着烈日骑射,有的棚子有人。   旁边十七皇子正在歇息,见十六皇子吃点心,大步走过来。   十六皇子赶紧把最后半块点心塞嘴里,咕咚灌一口水,一抹嘴,“罪证”消失殆尽。   十七皇子:………   十七皇子瞪他一眼,擦着草棚去找他亲哥哥七皇子。   演练场上,初见势力分布,如同胞兄弟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天然结盟,一同血缘亲厚的还有八皇子和十一皇子。   十四皇子也有一位同胞兄弟,正是被四皇子和太子衬的黯淡无光的二皇子,奈何二皇子先天体弱,平日闭府不出。   十四皇子转而与九皇子抱团。   十皇子、十二皇子、十三皇子同父异母,十三皇子的外祖父是礼部侍郎,老十和老十二隐隐以老十三为首。   而十六皇子有意也好,无意也罢,如今在其他人眼中,已经和十五皇子联成一道。   剩下的几位皇子年岁太小,但生母或依附皇后,属太子一派。或装傻充愣不站队。   当然,往后宫里还会接着有皇子公主出生。   “咻——”   箭矢携雷霆万钧之势,狠狠扎破靶心,场中传来一阵叫好。   孟跃寻声瞧去,日光下少年手持长弓,犹似雪地红梅在日头映射下,焕成山间喷涌的炬火,何等意气风发。   只待一旬后,六皇子的十五岁生辰一过,他就要出宫开府了,也正式宣告六皇子踏入权势中心。   十三皇子几人围拢六皇子,神色激动。孟跃讶异,十三皇子几人是想跟着六皇子?   十四皇子和九皇子落在人群外,神情淡淡。   须臾,七皇子拉弓搭箭,一箭没入六皇子的靶心,朝六皇子微笑。   十七皇子为亲哥哥挥拳助威。   孟跃心道时下百姓家的儿子多就硬气,淑贵妃连生三子,个个不俗,又有母族倚仗,无怪乎她敢与皇后叫板。   孟跃想的远了,听见小全子惊呼,才发现十六皇子拿了一把小弓,吭哧吭哧跑太阳下去练了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啼笑皆非,也抬脚跟上去,十六皇子见她来了,绷着的小脸露出一个笑,像朵太阳花儿。   孟跃俯身为他擦汗,轻声道:“奴婢在想,殿下现下年岁小,等殿下长大,一定能百发百中。”   十六皇子握紧他的小弓,用力点头:“我努力,我以后也要辕门射戟。”   孟跃没肯定也没否定,道:“尽力就好。”   十七皇子瞥见,快步而来,冷笑道:“念书骑射讲究天赋,有的人千般努力,在天赋面前也是白费。”   十六皇子不理会他,弯弓搭箭,十七皇子蹙眉,绕开孟跃逼近十六皇子身侧,恶意低语:“你初涉骑射,见我七哥如巍巍山岳。待你熟练骑射,见我七哥,只如蜉蝣见青天,你死了这条心罢。”   十六皇子面色不虞。   穆延蹙眉,十七皇子这话也忒刻薄了。   十七皇子打击一番十六皇子,他才如斗胜的公鸡走开。   小全子给气坏了,却又无可奈何。只求助的望向孟跃。   孟跃道:“十七皇子书法不如殿下,骑射较之殿下也缺力道,文武皆输,只能扯大旗,殿下知道这叫什么吗?”   “狐假虎威!”十六皇子立刻道。顿时一扫郁闷,又高兴了,兴致勃勃练箭。   小全子敬佩的望着孟跃,偷偷给孟跃比大拇指。   穆延看着孟跃,生出一种意料之外,但因为是孟跃,又好像不是很意外之感。   这位年少的大宫人,委实生了七窍玲珑心。   演练场上,因着七皇子和六皇子较量,一直延续到申时四刻才歇,较量终了,十五皇子意犹未尽,想找他十六弟讨论,谁知十六皇子早走了。   “十六怎么都不知会我一声。”   十五皇子身边的贴身太监提醒:“殿下,十六殿下亲自知会您的,您当时一心观赛,挥挥手就把十六殿下打发了。”   十五皇子神色一滞,是…是这样的吗?   十五皇子心虚的摸摸后脖子,带人回宫。   次日,十六皇子描了一篇《伯远帖》,请陆大学士点评。   十七皇子搁下书,不动声色行近:“昨日课业没这个。”   十六皇子小脸严肃,对十七皇子道:“十七弟,所谓迷时师度,悟时自度。若事事依靠师长敦促,念书也只得个表意,难行大道。”   十七皇子觉得哪里不对,偏一时又挑不出错,只能瞪十六皇子。   “看来十六近日用功了。”屋外传来朗笑,诸皇子一凛,齐齐行礼:“儿臣恭迎父皇。”   “臣等恭迎圣上。”   承元帝摆摆手,在上首落座,大学士呈上十六皇子的字。   承元帝仔细瞧了瞧,字迹气韵生动,虽碍于年龄缺些力道,但十分有灵气,明显是触及精髓。   承元帝向十六皇子招招手,十六皇子立刻上前,心里很高兴,面上谦虚道:“父皇,其实儿臣知道儿臣的字不如何,但是儿臣想着每日多练,一日总会胜过一日好。”   他又对大学士拱手一礼,“只是当局者迷,学生深陷其中,不能瞧出,只能隔一段时间请大学士瞧瞧。”   陆大学士莞尔,肯定道:“殿下的字较之前精进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左手捏右手,又面向承元帝,四十五度垂首,露出一个浅浅的笑,从承元帝的角度看去,十六皇子羞涩又腼腆。   承元帝看的手痒痒,顺从心意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,笑道:“确实进步了,然学如逆水行舟…”   “不进则退。儿臣知晓的,父皇。”十六皇子接茬,俏皮的眨眼笑。   承元帝嗔骂一句“混小子”。   其他皇子看着这一幕,心思各异。   十六皇子见好就收,笑盈盈向承元帝伸手,接过他的字退下。之后承元帝考校其他儿子。   十六皇子在人后,朝十七皇子得意挑眉。   十七皇子险些气昏过去。   待承元帝离去,上书房休息的空档,十六皇子把太监作扮的孟跃带到假山后,忍不住笑。   “跃跃,你看到十七的脸色没有,比蒸熟的螃蟹还红。”   孟跃嘴角微翘,夸道:“殿下真聪明。”   难怪十六皇子昨儿回宫库库练字,台前回敬十七皇子的每一瞬,都是台后十六皇子的猛猛用功。   鼓励式教育之下,冷不丁来一个羞辱,效果立竿见影。   两人说着话,很快小全子的声音传来,十六皇子噘嘴,休息的时间怎么过这么快,他还没跟跃跃说两句。   孟跃宽慰道:“我就在屋外陪着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心下才好受,回了上书房。十五皇子兴冲冲道:“弟,你跑哪儿去了,我想夸你都没找着人。”   十六皇子张口胡诌:“父皇肯定我,我太开心了,出去缓缓。”   十七皇子重重“哼”了一声。   七皇子拧眉,弟弟这作派小性了。他打算散学后同弟弟说说。   十五皇子自动屏蔽十七皇子,圈住十六皇子脖子,一脸与有荣焉,“不愧是我弟,真牛。”   孟跃将这一幕收入眼底,眉眼含笑。很快李大学士来了,众人噤声。   一门之隔,孟跃认真听讲。不愧是皇子师,从前孟跃一些不明之处,豁然开朗。   下午散学,十六皇子小嘴叭叭,孟跃忽而道:“殿下,六皇子生辰在即,可想好送什么礼了?”   十六皇子思索,十六皇子放弃思索,“我还小,母妃送就是了。”   又不是他十五哥过生辰,他思索什么呀。 第19章   隔了一两日,不消孟跃私下打听,宫里传出风言风语。   大公主与驸马不睦,此番进宫意着求皇后做主,允二人和离。   大驸马原是大皇子麾下干将,后来尚大公主,断了仕途,从前有大皇子压着,夫妇二人维持表面和气,谁料大皇子身陨,大驸马与大公主矛盾骤增。   还听闻大驸马私下与太子走动,只待皇后一松口,他与大公主和离后,立刻投身太子麾下。   “混账!”   皇后勃然大怒,“去给本宫查,本宫倒要看看谁在宫里搅风搅雨。”   一时间风声鹤唳,人人自危,很是清理了一批人,然而线索到惠贵妃宫里一个洒扫宫人暴毙而断了。   乌舂欲言又止:“娘娘,再两日就是六皇子的生辰,您看……”   皇后缓缓攥紧手,尖利的指甲深深陷入肉里,传来刺痛,才令她稍稍冷静,吐出一口浊气:“装模作样的贱人,总有一日本宫会扒了她的伪装。”   乌舂沉默。   宫里流言终于止了。   六皇子生辰那日,他仍到上书房,与弟弟们一道念书。   孟跃守在屋外,透过直棂窗望去,见六皇子沉静从容,仿佛今日不是他十五岁生辰,而只是一个寻常日子。   十五皇子一边防着大学士,一边抓耳挠腮想跟六皇子搭上话,大概是想问问六皇子在想什么。   哪有过生辰还来上书房的?   巳正,陆大学士结束今日讲学,允皇子们自行安排。   十五皇子第一个冲上六皇子跟前询问,眼睛瞪的像铜铃,一脸“你今儿生辰,怎么来上书房,你是不是傻”的表情,十分为六皇子惋惜。   十五皇子的表情太传神,六皇子啼笑皆非,忍不住揉了揉十五皇子的头,又看向其他弟弟:“从前我日日来上书房,不觉有甚,今一朝离去,心中净是不舍。”   十五皇子目瞪口呆,恨不得当场跟六皇子换一换。   十六皇子抿着嘴,一张白玉小脸紧绷,十分矜持,但打心眼里的羡慕还是透过那双圆溜溜的乌眸溢出来。   窗外的孟跃见状,垂首轻笑。   七皇子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,笑道:“六哥何需伤感,你我兄弟皆在皇城中,相聚也不过是多走几步路。”   他几句话消减了离别伤感,十一皇子也道:“六皇兄之后可以在宫外随意逛了。”   十三皇子央着六皇子给他带些宫外有趣的物件儿,十五皇子跟着凑热闹。   兄弟们都围着六皇子,十六皇子不动声色退出屋,刚想奔向孟跃,听见身后十七皇子唤他。   十六皇子鼓了鼓脸,不太高兴转身:“作甚?”   十七皇子狐疑:“你去哪里?”   十六皇子垂下眼,鸦羽似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,瞧着有些落寞:“六皇兄要走了,我心里闷,出来透透气。”   “是吗。”十七皇子转身回屋,飞快数三个数又疾步而出,见十六皇子背对他,仍低着头闷闷不乐。   难道是他想多了?十七皇子嘟囔。这次回了屋门。   十六皇子看向窗侧的孟跃,眨眼询问,孟跃弯眸。   十六皇子松口气,这才拉着孟跃的手躲去假山后,拍拍自己的心口:“吓死我了,十七的疑心也太重了。”差点把他抓正着,还好跃跃冲他摇头。   孟跃静静听着,从怀里掏出一包葵花子,个个颗粒饱满,孟跃两手一剥,露出里面肥厚的瓜子仁,剥了五六颗,她将瓜子仁放十六皇子嫩嫩的手心,“所以殿下行事,要慎重。”   十六皇子含糊应了一声,将瓜子仁全部塞嘴里,美的眯起眼,咽下肚才道:“五香味的,好吃。”   孟跃继续给他剥,但这次十六皇子接过瓜子仁,却喂到孟跃嘴边。   孟跃挑眉:“殿下这算不算借花献佛。”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“好像是喔。”又笑盈盈道:“先献着嘛。”   他执意要喂,孟跃张嘴把瓜子仁吃了,十六皇子拿过葵花子,坐在石头上,埋头吭哧吭哧剥瓜子。   约摸五六颗,他急急喂到孟跃嘴边,“这次是我自己剥的,跃跃吃。”   孟跃方才那话就是逗他玩,对十六皇子道:“本就是给殿下带的,殿下吃。”   她身体如今不缺荤糖,对零嘴自然也没甚兴趣了。   十六皇子不知道孟跃所想,巴巴望着孟跃,两人对峙,最后孟跃败下阵来,将瓜子仁吃了。   忽而上书房传来喧哗,孟跃将瓜子壳包好,揣入袖中。   两人出去,正好撞见承元帝领着一众皇子从上书房出来。   “十六,你去哪儿了?”   十七皇子心下思索,快速道:“父皇,十六说六皇兄要离开上书房了,他心里闷,去透透气。”   十六皇子从善如流点点头,“是这样的,父皇。”   十七皇子:………   承元帝朝十六皇子招招手,“雏鹰大了就会飞翔,你以后也会离开上书房。”   十六皇子一脸受教的乖巧模样,十七皇子偷偷翻白眼,七皇子不动声息的挡住他,狠狠拧了弟弟胳膊一把。   孟跃见状忍笑:该。   她没入队伍里,一道前往演练场。   场边等距放置六个靶垛,场中放置木栏,孟跃看了一眼,又飞快瞥向承元帝和六皇子这对天家父子,心下有了猜测。   果然。   承元帝对六皇子道:“你擅骑射,今日你若悉数中靶,尽管去御马园挑一匹座驾。”   十五皇子从后面探出脑袋,大喇喇问:“若是六哥没中呢?”   承元帝斜睨他一眼,又看向六皇子,似笑非笑:“那就是朕赏什么,是什么了。”   十五皇子一脸失望。承元帝给气笑了,今儿是小六过生辰,十五失望个什么劲儿。   六皇子温和笑道:“父皇给儿臣的,在儿臣心里都是好的。”   承元帝颔首:“去罢。”   艳阳高照,鼓声震震,听的人耳膜作疼,承元帝携子立高台,演练场尽头,一身雪色锦袍的少年驾马待出。   十六皇子悄悄问孟跃:“你觉得六皇兄行吗?”   孟跃想了想,点头。   十六皇子闻言小脸严肃,握紧小拳头,目光紧紧盯着六皇子。   倏地,骏马飞奔,十六皇子微微俯身,风掠起他鬓边的碎发,目光锐利,犹似鸷虫攫搏。   他一边控制坐下骏马跨栏,一边从背后箭袋中取出三支箭,嗖的一声,三箭齐发,携带摧枯拉朽之势,瞬间洞穿靶心。   “好——”   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异口同声道,承元帝神色矜持,但眼角泄露一丝笑意。   孟跃眸中惊叹,这就是古代顶级资源培育的成果?!   天赋,努力,教育缺一不可。   若易地而处,她莫说洞穿靶心,单驾马跨栏就不易了。   一圈跑过,六皇子驾马经过台下,他抬起头,朝众人露出一个张扬明媚的笑,衬的那张俊颜愈发白玉生辉,连身后甩动的马尾尖儿都透出灵秀。   承元帝笑意扩散,对六皇子道:“再接再厉。”   六皇子谦虚应是。   第二轮跑动,六皇子已然驾轻就熟,驭马跨过木栏,靠近空靶时,又是三箭齐发。   轻微的碎裂声,三支箭头毫无意外的洞穿靶心,然而他却没有停下,在经过最后一个靶垛时,抽空箭袋中剩下的四支箭,四箭连发,嗖嗖破空声,箭矢接连洞穿靶心,无一丝偏差。   箭无虚发!   少年手握缰绳转向高台,高举长弓,那一刻他与日光同样耀眼。   “好!”承元帝抚掌大笑,自台而下。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兴冲冲跟上,十六皇子带着孟跃紧跟其后。   七皇子目光微沉,十七皇子茫然的看了一眼亲哥。六皇兄比他们想象中,还要厉害三分。   十一皇子和八皇子对视一眼,心下一紧。   承元帝下台时,六皇子翻身从马背下来,把弓交给左右,向承元帝而去。   “父皇。”   “好小子。”承元帝把着儿子的肩,眼中的欣赏不加掩饰。   穆延羡慕的看着这一幕,若十六殿下也能得圣上这般称赞就好了。   十六殿下……十六殿下人呢?   穆延环视四下,不远处,十六皇子正扒拉六皇子的弓,孟跃借口帮扶十六皇子,也掂了掂弓的重量,好沉。   难怪箭矢能洞穿靶心。   “十六,你干嘛呢?”承元帝也没想到一偏头,看见第十六子鬼鬼祟祟的做派,没好气唤。   十六皇子转身面向承元帝,实话实说道:“父皇,我在看六皇兄的弓,好沉,我抱不动。”   他目光转落在六皇子身上,绝对性的优势下,十六皇子心服口服,由衷道:“六皇兄,你真勇猛。”   六皇子愣了愣,随后展颜,像一株生机勃勃的赤松,傲然挺立。他分明还是少年模样,却十分沉稳了。   承元帝见年幼的儿子敬佩年长的儿子,佯装的愠怒也装不下去了。   为人父,总归是希望儿子们之间兄友弟恭。 第20章   六皇子得了一匹汗血宝马,据说他最开始在御马园只挑了一匹寻常骏马,圣上做主,将那匹汗血宝马赐给他。   而在这件事之下,大公主与大驸马和离了,一如流言所说,大驸马和离后入太子麾下。   孟跃蹙眉,皇后怎会允许这样的事?   次日孟跃从顺妃口中得知,前大驸马入太子麾下,是大公主向承元帝求来的。   皇后唯恐担上刻薄的名声,主动与嫔妃分说。   “大公主与大驸马成亲数载,也没个孩子,大公主自觉对不住大驸马,因此特意为大驸马寻了个去处。”   否则,太子是万万不会收下前大姐夫在手下做事。   顺妃一声叹息,“女儿家太重情,终是没个善果。”   孟跃为顺妃续上热茶,眉目紧锁,她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。   历史上纵有和离的公主驸马,但如大公主这般“贴心”,还是罕见。   孟跃将此事压下,退出主殿。   下午她去接十六皇子散学,待十六皇子回宫做完课业,并未玩耍,转而练习剑术,骑射。   人见灵秀,或敬佩或诋毁或谩骂,敬佩者,欲与凤凰同飞。诋毁谩骂者,欲拽凤凰同坠。   十六皇子,是前者。   孟跃陪练切磋,与十六皇子一道跟习。   露往霜来,浮云朝露。   同样的宫院,当年院中切磋的两道身影都抽条了。   随着铿铿两声,孟跃手中的木剑被砍飞,重重砸在青石地面。   十六皇子喜色未上眉梢,忧惧而随。他飞快将木剑丢给一旁的小全子,上前握住孟跃的手,细细检查。   孟跃莞尔:“殿下,奴婢没事。”   七年时间一晃而过,十四岁的少年比孟跃高上寸许,不必孟跃蹲身,两人已然能平视。   她抽回手,转身去捡木剑,拉开距离。   十六皇子跟在她身后,“跃跃,真的没事吗?”   “真的。”孟跃道,“奴婢粗手粗脚,哪就那么娇贵了。”   少年蹙了蹙精致好看的眉,“跃跃,你不要这么说自己,你不是粗手粗脚,你的手很好看,脚也很好看。”顿了顿,他眼神飘忽,虽然他没看过跃跃的脚,但肯定是好看的。   小全子麻溜儿送来药油,十六皇子拉住孟跃的手在树下石桌旁坐下,他将药油在掌心搓热,按揉在孟跃手腕。   穆延摇了摇头,懒得看这二人。   十六皇子俯首,动作认真,他那头茂密柔顺的黑发扎入孟跃眼中。   孟跃视线往下,看见少年白皙光洁的额头,少年的鬓角并未刻意休整,泛着颜色稍浅的毛绒绒小碎发,乖顺的分向两边。   她知道,因为十六皇子的额前有一个小旋儿,比寻常美人尖更柔和。头发悉数放下时才明显。   “好了。”少年抬起头,绿叶掩映间的碎光砸落进他眼底,明亮生辉。   他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,干净漂亮的像月光下的一汪清泉。   孟跃温声道,“多谢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抿唇,有些微不开心,低头将药油合上,嘟囔着:“不是说了,私下不要唤我殿下。”   他开始扯大旗:“你我一起长大,情深意重,跃跃真要同我生分了?”   少年半垂下眼,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弧影,平生几分落寞。   孟跃张了张嘴,最后叹道:“人多眼杂。”   不等十六皇子再说,孟跃起身:“外面天热,进殿内歇歇。”   十六皇子立刻笑着跟上。他净了手,在书案后落座,眼珠滚动,开口道:“跃跃,这几日练字我总寻不得感觉,你协助我一二。”   孟跃无有不应。   她在十六皇子身后,俯身握住少年执笔的手,笔一落,她就知晓十六皇子诓她了。   少年笔走龙蛇,行云流水,说不尽的洒脱风流。   一笔终了,十六皇子仰头,乌眸晶圆,“跃跃,多亏你了。”   这些年十六皇子是有变化的,他的眸子不再如幼时圆溜,眼型拉长,介于桃花眼和丹凤眼之间,开合之间富有神韵,但他刻意将眸子睁大,复刻幼时无辜之态。   讨孟跃欢喜,博取孟跃怜惜。   孟跃眸光微闪,若往日夸赞十六皇子,而后寻个由头离去。   回到自己屋里,与从前大相径庭。两角放着一对等人高的粉底彩纹大花瓶,旁边置着冰盆。   厅里寻常的圆桌早换成红木填漆缠枝葡萄纹圆月桌,西侧红木香几上,三足白玉香炉里炊烟袅袅,凝神静气。   往里分隔用的是一座四扇金银二色绣鸾凤折枝的紫檀木屏风,栩栩如生,再往里的妆奁,床铺皆上乘。   更遑论抽屉里,箱笼压底的金银珠宝。   三分之一是顺妃娘娘赏赐,余下皆是十六皇子明里暗里赠与。   若叫外人来瞧一瞧,恐会震惊这小小屋子的富贵华丽。   孟跃从前不在意,如今一瞧,一时竟想不起从前这屋子的模样。   十六皇子待她的好,从来都不止于言语间。顺妃这些年,也是睁只眼闭只眼。   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   孟跃在凳上落座,给自己倒水,握着翠绿莹亮的杯子,才想起是官窑上贡的梅子青。   当时在偏殿,她夸了一句这颜色雅致,十六皇子就将一整套茶具与她了。   孟跃握紧杯子,温水下肚,心喉泛凉。   她甩了甩头,熄了香炉,打开窗户透气,屋外热浪兜头而来。她遂关了窗,随意从黄花梨木柜里拣了一本游记翻看。   “嘭嘭——”   屋门敲响,十六皇子脆生生的声音在屋外响起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犹豫片刻,还是打开门,十六皇子拿着书,“跃跃,我有一处不明,你给我讲讲。”   他边说话边往屋里走,孟跃道:“殿下派人唤奴婢一声就好,何必来这狭窄小屋。”   “屋小聚气,养人。”十六皇子在凳子落座,小全子跟在他身后,呈上茶点。   “跃跃快来尝尝,小厨房刚做好的蜜煎雕花和软酪,配着碧螺春正正好解腻。”十六皇子招呼着。环视一圈,又朝孟跃改口道:“不过屋子太小也不好,我那儿偏殿大,不若跃跃住过来,咱俩时时都说着话,省得来回跑。”   孟跃摇头,再一次拒绝。   十六皇子虽然有些失落,但很快又把自己哄好。   待他年满十五,出宫开府就可以说亲了。   十六皇子端茶小抿,借茶具遮掩,偷偷瞧着孟跃,见孟跃回望又慌忙垂下眼,耳根泛起一抹薄红。   孟跃吃着香甜软酪,舌根发苦。   暮色四合,十六皇子依依不舍回了偏殿。   小全子打趣:“殿下何必急于一时,往后您与悦儿姑娘有的是时间。”   十六皇子哼了哼,虽未言语,但眉眼舒展。   一夜辗转反侧,孟跃掐着点起身,随同十六皇子去上书房,意外听得一件事。   今岁秋猎,由太子操持此事。   皇家狩猎兼具军士演习。天子将此事交与太子,显然有意在诸方势力中抬举太子。   随着越来越多的皇子长成入朝,尽管上书房的大学士们“用心良苦”,有意教导皇子们温良恭俭让,奈何权势诱人心。太子的地位一日赛一日受到威胁。   屋内的皇子们对此不甚在意,十五皇子兴致勃勃,摩拳擦掌,渴望在秋猎上一战成名,为自己这么多年在上书房磕磕绊绊的念书时光,落上一个高光结尾。   十六皇子单手托腮,眼神放空,不知在思索什么,十七皇子嫌十五皇子聒噪,出了屋门。   其他小皇子围在十五皇子身边,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,吵闹又捧场。   这七年,承元帝的后宫又添四子三女,宫里热闹不减当年。   孟跃收回目光,休息时间结束,大学士继续讲课。   两日后,殿中省派人往各宫送了消息,妃位及以上宫妃,十周岁及以上年岁的皇子公主皆在秋猎随行名单上。   成年皇子中,唯六皇子留守京中。   顺妃得了消息,喜不自禁,忙不迭为皇儿添置随行装备,十六皇子也忙活不已。   他在等身铜镜前,比划自己的骑装,珠玉佩饰,连发带颜色也十分在意。   小全子乐呵呵候在一旁,夸道:“殿下天人之姿,金尊玉贵,任何华衣都不及你半分风采。”   十六皇子睨他一眼,忽而道:“你可知你跟跃跃的区别在何处?”   小全子挠了挠后脖子:“奴才井底之蛙,哪敢跟悦儿姑娘并提。”   十六皇子无视他自贬的话,放下手中玉环,淡淡道:“跃跃从不说漂亮话,每每出口,言之有物。”   小全子连连应是,心中腹诽,整个春和宫,没有人比悦儿姑娘更会说漂亮话了。   他眼尖,瞥见一抹草青色裙摆:“悦儿姑娘来了。”   孟跃抿了抿唇,朝里走。十六皇子兴冲冲询问她意见,孟跃望了十六皇子一眼,那眼神太深,十六皇子没来由心慌,下意识握住孟跃的手,轻声唤:“跃跃?”   孟跃抽出手,从衣挂上挑了赤锦,湖蓝,鹅黄三色骑装,她偏头对十六皇子道:“赤色张扬,湖蓝稳重,鹅黄活泼,都衬殿下。”   “玉饰呢?”十六皇子转移注意力,也跟着配选。   偏殿内声音不绝。   转眼,到了出发那日。 第21章   帝王仪仗兼领随行官员,队伍几乎看不到头,如一条长龙从皇城蜿蜒而出,十六皇子鲜少离宫,十分新奇,与十五皇子并驾队伍一侧。   顺妃搁下湘绣天青纱帘,道:“珩儿虽是长了年岁,但心性与从前并无太大差别。”   孙嬷嬷为她打着绢面团扇儿,附和:“十六殿下天真纯粹,这份心性难能可贵呢。”   顺妃莞尔,她看向下首坐着的孟跃,“一路都不见你说话,可是不适应这颠簸?”   孟跃恭顺道:“回娘娘话,马车平稳非常,奴婢并无不适。”顿了顿,她声音低下去:“只是前后皆是贵人,奴婢不敢松懈,唯恐给娘娘和殿下惹麻烦。”   “你这孩子就是谨慎。”顺妃示意她坐近些,拉着孟跃的手与她话家常。外人来瞧,都会以为这是长辈与晚辈亲近,而非主仆。   描金和挑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。   黄昏时队伍休整,孟跃借口外出打水,描金立刻接了去,“你同娘娘说说话,这种粗活我来就行。”   挑银拉着孟跃进帐篷,冲她眨眨眼:“殿下这会子也回来了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帐篷内,十六皇子正坐在榻上,叽叽喳喳说着今日所见,看见孟跃,眼睛亮了。   他起身迎来,从袖中掏出几个果子,“十五哥带我摘的红李,清脆甘甜,你尝尝。”   孟跃看向顺妃,“娘娘可尝过了?”   顺妃满意孟跃的谦卑知礼,“珩儿一回来,就奉上果子给本宫尝了味儿。”   在十六皇子期待的目光下,孟跃拣了两个个头小的红李,尝了一口,微笑道:“又甜又脆,很好吃。多谢殿下惦记奴婢。”   十六皇子高兴道:“你喜欢?那我再去摘些。”   “别。”孟跃拦住他,“天色晚了,蛇虫鼠蚁料不着,为个果子犯险不值当。”   顺妃嗔怪儿子:“你就是不如悦儿周到。”   十六皇子讨好笑,不一会儿十五皇子来帐篷外唤道:“顺娘娘,十六弟,七皇兄猎了头鹿,父皇叫我们过去呢。”   顺妃惊讶:“这么一会子功夫,七皇子就猎了鹿。”真了不得啊。   十六皇子撇嘴:“十七肯定又要嘚瑟了。”   孟跃送他出去,临走前,十六皇子与孟跃耳语:“等会儿我给你带鹿肉。”   暮色之下,篝火橙黄的暖光在他侧脸描了一层浅浅光晕,狡黠又明媚。   孟跃唇角微翘,看着少年扎入人群。   谁也没想到这么个小插曲,也闹出不愉快。十六皇子神色沉沉的回来,身后小全子端着盘鹿肉,一脸无措。   二人入了帐篷,十六皇子对小全子道:“你吃。”   小全子都快哭了,双腿一弯,跪在地上磕头告饶。   孟跃讶异: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小全子看一眼十六皇子,欲言又止。   孟跃拍了拍十六皇子的胳膊,蹲身询问小全子缘由。   十六皇子未开口阻止,于是小全子一股脑跟孟跃说了。   七皇子猎了鹿,本是件好事,底下人仔细烤全鹿,将最嫩的腰腹肉呈给圣上皇后,因着淑贵妃是七皇子生母,也得了一份好肉。   到这儿也勉强说得过去。   坏就坏在,给太子分鹿肉时,十七皇子缠着圣上,说他七哥猎了鹿,辛苦一场,可否给他七哥也分块好肉。   十一皇子半真半假附和,当时的场景别提多尴尬了。   最后四皇子打圆场,草草分了肉,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,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分到最老最柴的两块鹿肉,底下两个更年幼的弟弟都比他们好。   孟跃哪还有不明白,难怪十六皇子气性这么大,搁这打发叫花子呢。   孟跃起身,想了想,对十六皇子道:“圣上春秋鼎盛,正值壮年。往后还能护佑殿下多年,不会叫殿下被欺负了去。”   十六皇子眸光一动。   孟跃示意小全子放下鹿肉,“你给顺妃娘娘通个信儿,就说鹿肉燥火,就不与娘娘送了。”   小全子连连应是。   小全子一走,帐篷内只余他们俩人。   孟跃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在榻上坐下,顺手拿了蜜桃和刀子,一边削皮,一边不疾不徐道,“这等浅显道理,殿下定然是明白的,只是殿下少年意气,一时没压住脾气。”   十六皇子此刻冷静了,他倾身凑近孟跃低语:“这些年,淑贵妃的母族网络门生,勾连甚广,想他齐家从前称一句世代书香,出了一代大儒,也算清流名士。如今我瞧着心越发野了,怕是奔着……”十六皇子向上指了指。   他到底是气着了,说完齐家,又念叨起四皇子七皇子和十七皇子三兄弟。   “四皇兄和七皇兄都是文采斐然,才干过人的,一母同胞的兄弟,偏十七没脑子。”   这一晚上都叫个什么事,闹得所有人都不开心。   孟跃闻言笑了笑,将去了皮,白胖白胖的桃肉分成小块,用银签子叉了一块桃肉,递给十六皇子,轻声道:“殿下,十七皇子可不蠢,你当他今晚是心血来潮,莽撞无脑,焉知不是淑贵妃和四皇子七皇子的纵容。”   “你也说了,这些年齐家势大,门生遍布,要说四皇子七皇子他们没心思是假的,但圣上健壮,太子也没个差错,所以他们只能小心试探,一步一步紧逼太子,一点一点探圣上的底线。”   今晚诸皇子分的是鹿肉吗?   不是。   分的是圣上的心,是权势。   孟跃将均匀分成的桃肉放入盘中,擦拭果刀,将果皮收拾了,也用银签子叉了一块桃肉。   十六皇子若有所思,“太子眼下没有错处,但对他围追堵截,总能寻着纰漏。”   孟跃静默不语,小口小口吃着桃肉,吃相斯文,双颊微微鼓动,那张沉稳英气的脸也透出两分可爱。   十六皇子忽而忘了自己要说什么。   孟跃有所觉,抬眸,只瞥见少年的侧颜,十六皇子含糊道:“明儿还赶早,睡了罢。”   孟跃应声。   她退出帐篷,唤小全子进去伺候,夜色深深,队伍里只零星听见火柴燃烧的爆裂声。   她看向淑贵妃的住处,都说四皇子七皇子智谋无双,城府深深。孟跃瞧着,这三兄弟里当属十七皇子工于心计,最是难缠。   当年十七皇子初入上书房,凭着本能针对十六皇子,进行言语打压控制。   他两个哥哥,可不是那个路数。   孟跃垂下眼,回了自己的小帐篷。   次日申时,队伍抵达行宫,淑贵妃的宫院仅此皇后,行制比惠贵妃高半级。   顺妃私下里与孙嬷嬷道:“那位真是霸道惯了。”旁的却是不敢多说。   淑贵妃积威甚久,后宫妃嫔没有几人不惧。   十六皇子听闻此事,虽皱了皱眉,但心神很快被明日的打猎吸引。   他夜里将骑装和佩饰备下,一觉醒来,麻溜穿上,乖乖坐在梳妆台前,孟跃为他梳头。   “高马尾还是全部束起?”   铜镜里的少年偷偷望了一眼孟跃,斩钉截铁:“高马尾。”   今日十六皇子穿了一身赤锦团花骑装,繁复华丽,是以孟跃给挑了一根红底金绣祥云的发带。   “好了。”孟跃道。   少年起身,转过来望着她,身量挺括,微扬的眼尾伶俐中带着一点少年人的桀骜,仿若盛春的风迎面穿来,短暂的冷冽后,是心脏跳动的滚烫热意。   孟跃垂下眼,退开两步:“殿下,穆伴读在屋外候着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嘴唇动了动,他想说什么,开口却是,“你不跟着?”   孟跃不语。   十六皇子见状,游说道:“像以前一样,你扮作小太监跟在我身边,我们一起打猎。”   “跃跃,你的准头那样好,肯定收获颇丰,你不想试试?”   孟跃神情微动。   一盏茶后,十六皇子带上穆伴读,身后坠着两名小太监,赶往围场入口。   他们去的不早不晚,十五皇子先一步到,朝十六皇子用力挥手:“十六弟,这边这边。”   “你跟哥一道,猎物分你。”十五皇子昨儿兴奋的一宿没睡着,来回擦拭他的弓,这会子精神奕奕。   十七皇子睨了他们一眼,冷嗤一声,向亲哥哥而去。   孟跃不动声色打量四下,这会子来了七成人,约摸一刻钟,太子入场,而后天子驾临。   “儿臣恭迎父皇。”   “臣恭迎圣上。”   承元帝笑道:“今日盛事,不必拘泥虚礼。”   他抚了抚自己的座驾,一匹高大的汗血宝马,全身枣红,唯眉心一点白,很是威风。   宝马亲昵地蹭了蹭承元帝的手心,引的龙心大悦,承元帝翻身上马,接过左右呈上的弓箭。   一刹那,鼓声震震,尘土颤颤。   十几头矫健强壮的鹿从笼中而出,奔向林中,承元帝弯弓搭箭,嗖的一声,箭矢没入鹿颈。   是个好彩头。   承元帝朗笑一声,驾马冲入林中,诸皇子及武将紧随其后。 第22章   “嗖——”   一支箭扎入草丛,左右忙不迭拣起,高声道:“圣上,猎狍子一只。”   四皇子恭维:“父皇真是百发百中,英武不减当年,儿臣远不及也。”   太子扫了他一眼,七公主笑盈盈接茬,“在儿臣心中,父皇一直英武,是儿臣仰不可及的天。”   承元帝笑着摇头:“长真又哄朕呢,朕年轻时能猎猛虎。如今怕是不成了。”   太子开口道:“父皇肩上有江山社稷,纵是为了黎民百姓,也要保重自身。”   七公主附和亲哥哥,“太子哥哥说的是,不仅百姓,儿臣们也仰赖父皇。”   兄妹俩一唱一和,引得龙颜大悦。   四皇子与七皇子交换一个眼神。   “儿臣不同了,儿臣年轻,可以放纵一回。”七皇子扬了扬手中的弓,张扬肆意:“父皇,儿臣去去就回。”   话罢,他一扯缰绳驾马远去,洒脱利落。   承元帝嗔怪:“这个老七,朕当他成亲生子,是稳重了。”   四皇子莞尔:“父皇,七弟到底是男儿,他好不容易来一回猎场,可不得撒欢了。父皇不见您让六弟留守京中时,那般稳重的一个人都茫然了。”   承元帝又是一阵笑。   太子眸光微沉,垂眸抬眼间,又是如玉君子,“不知第一日,父皇和七皇弟,谁能拔得头筹。”   承元帝顾不得闲话,驾马向林中去。   太子微笑:“四哥是想一直待在父皇的庇佑下?”   四皇子转了转手上玉扳指,神情淡淡:“有何不可呢?”   “那就祝四哥得偿所愿。”太子调转马头,带着妹妹与承元帝背道而驰。   日头高升,十六皇子猎物颇丰。   他揉着兔子玩,少顷又叹道:“都没什么大型走兽。”   孟跃宽慰:“兔小灵活,殿下能猎着,可见准头是极好的。”   “是吗。”十六皇子提起兔耳朵,跟灰兔子四目相对,“跃跃,这兔子还挺可爱。”   孟跃点点头。   十六皇子偏头,朝她笑:“我们吃烤兔子罢。”   孟跃愣了愣,轻轻笑出声。   她眼皮薄,垂眸间看似沉稳,实则总是透着点远离尘嚣的冷清,看不清握不住,叫人心慌。唯有笑起来的时候,日光落进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,点点生辉,仿佛冬雪化落,余一片暖阳。   四下的山水都汇在她眉眼间了。   十六皇子心如鹿撞,慌张无措的移开视线,少顷,又忍不住望来,孟跃已经翻身下马,去处理兔子。   十六皇子有些可惜。   小全子赶紧叫上两名军士,接过孟跃手里的活,他与孟跃擦身间,小全子低声道:“殿下估摸着乏了,点心在马侧的佩囊中。”   骑行颠簸,是以未带酥类糕点,而是淡口的百合糕,水晶糕。   十六皇子净手后,接过点心,谁料手一转,喂到孟跃嘴边:“你也饿了,先垫垫肚子。”   孟跃:“殿下……”   她甫一张口,清润的百合糕喂入她口中,十六皇子歪头得意的笑,而后才捻了一块糕点,自己吃着。   “好吃的。”他说。   孟跃含糊应了一声。   一盏茶后,小全子他们处理好兔肉,生了火,十六皇子从袖里翻出一包调味料,令他们洒在兔肉上。   香料压住兔肉的腥膻,在火烤下,不多时滋滋冒油。   十六皇子扯了一个兔腿,烫的嘶哈嘶哈,递到孟跃跟前。   “跃跃,你尝尝我们的猎物。”   盛情难却,孟跃尝了一口,表皮烤的酥脆,内里很嫩,腾腾冒着热汽,烤肉趁热吃最香,孟跃实话实说:“很好吃,殿下也尝尝。”   兔子没有多少肉,十六皇子和孟跃垫了垫肚子,剩下一只给其他人尝了味。最后还是靠带来的干粮充饥。   孟跃看着少年油汪汪的嘴,打趣他:“旁人都是来狩猎,独殿下是来郊游。”   她指了指自己嘴唇,示意十六皇子擦擦嘴。   谁知少年凑近,眨巴眨巴眼,是要孟跃给他擦。   这不是什么事,从前孟跃给十六皇子擦脸擦嘴,连小背也擦过。   但那时十六皇子不过几岁。   孟跃拉过十六皇子的手,将方帕塞他手心,“殿下威仪,奴不敢冒犯。”所以自己擦。   十六皇子嘟囔一声,趁孟跃不注意将方帕塞入袖中,找小全子拿了块帕子擦嘴。   目睹全程的穆延:………   午后山风微凉,吹动树叶沙沙作响,是最好的助眠曲,十六皇子靠着孟跃的肩,不知不觉睡下。   穆延服了。   另一厢,十五皇子没跟上天子的大部队,七拐八拐,一路大大小小猎了二十来只猎物,收获不错。   傍晚,十六皇子回到营地,发现他父皇和其他兄弟都回了。正欲炫耀自己的猎物,却发现他父皇猎了一头熊。   众兄弟围观笼子里的大家伙,由衷道:“父皇真是勇武过人。”   承元帝矜持颔首,但眉眼间都泄出笑意。   有珠玉在前,其他人的猎物黯然失色。狐狸狍子之类的,不值一提。   十一皇子打了一对大雁,大雁不见外伤,很有精神的在笼中走动。   孟跃匿在人群中,见状挑了挑眉,望向上首的皇后和淑贵妃,二人几乎维持不住面色。   大雁是忠贞之鸟。十一皇子猎了一对大雁,这一对是暗喻谁,不言而喻。   人说母凭子贵,其实子也凭母贵,这些皇子八百个心眼子帮着他们母妃邀宠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   再瞧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,该说这二人投机,纵不是一个娘胎出来,却好的能穿一条裤子,得了猎物,先让母妃尝尝,还是两位娘娘提醒,才记起先给圣上送去。   十一皇子瞥了一眼十七皇子,微微一笑:“不知弟弟们都猎了什么?”   十七皇子张口欲言,营帐外传来一阵骚动,原是七公主和他的未婚夫猎了一对仙鹤。   仙鹤象征长寿吉祥。   孟跃扫了一眼十一皇子的大雁,心下道,仙鹤同样也象征夫妻恩爱。   大雁对上仙鹤,到底是落了一乘。   皇后眉眼含笑,对女儿招了招手,七公主小跑而去,依偎在她怀里,尽显小女儿姿态。   皇后对承元帝道:“这孩子都定亲了。还长不大。”   七公主噘嘴,从母后怀里退出,抱着承元帝的胳膊撒娇,承元帝揉揉她的脑袋,“长真天真烂漫,由着她就是,何必太拘着。”   七公主眼眸弯弯,“父皇真好,儿臣最喜欢父皇了。”   皇后一副拿他们父女没法子的模样,唤未来女婿到身前,话了几句,对着承元帝大夸特夸未来女婿。   七公主不依,嚷嚷母后只疼女婿,不疼她了。   真是,好一出大戏啊。   孟跃看着场中,秋猎第一日,属实是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。   皇子太多,公主难以出头,人前风光的公主,若七公主是中宫嫡出,太子亲妹。   若大公主占长,只是随着大皇子故去,她又与驸马和离,人们谈起她,总是叹息巨多。   此刻她没在人群里,轻易就忽视了她去。   说来六皇子也有一个嫡亲妹妹,行八,只是性子内敛,不如七公主活泼,也不怎么引人注意。   剩下的公主里,有一对双胞胎,得了圣上两分喜爱。其他的几乎无甚存在感。   晚宴时分,武将们大显身手,又提到七公主的未婚夫。   刘因乃绕州刺史嫡子,地方丰饶,掌有兵权,他也从小习武,在众人起哄中,刘因起身舞剑。   他身段颀长,又浸染书香,较寻常武将多一段风流,七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他,可见是心中极喜欢的。   末了,七公主明贬暗夸,为未婚夫讨了天子匕首。   十五皇子羡慕不已,对十六皇子道:“十六弟,那匕首好锋利,我也好想要。”   孟跃嘴角一抽,一堆蜂窝煤中怎么生出个直肠子。   十五皇子心心念念,念叨好几日,十六皇子无奈:“十五哥实在喜欢,回头命人铸一把就是。”   “那不一样。”十五皇子一脸“你不懂”。   十六皇子不理他了,带着孟跃去林中打猎。   这些日子,十六皇子猎物丰厚,但最后一日,大半天过去了,十六皇子一无所获。并非他骑射不精,而是入目之下,几无走兽。   孟跃蹙眉。   围场不比旁处,平日里有专人照看,特意畜养飞禽走兽,只待天子驾临时,围场里的猎物肥美可人,以助天子兴。   孟跃将心中猜测道出,穆延道:“悦儿姑娘,秋猎连续六日了,猎物少了也合情合理。”他偏头问:“殿下您认为呢?”   十六皇子不语。   穆延:“殿下?”   孟跃当机立决:“殿下,咱们去寻圣上。”   若对方冲着天子来,护驾与否不重要,洗脱嫌疑才是首要。   若对方不是冲着天子来,那么天子身侧是最安全的。 第23章   十六皇子寻着他父皇晨时离去的方向,期间遇见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,两人身边还跟着一名武将。   十六皇子没有拐弯抹角,直说林中没有走兽很是蹊跷,他担心父皇,恳请两位哥哥指个方向。   十二皇子当下道:“一个时辰前,我在西北方碰见父皇。”同时吩咐武将去通知巡卫。   纵使最后无事,顶天了道他们一句小心太过。若是有事……   十二皇子和十三皇子不敢想下去,一行人驾马疾行,山林间的秋风打在脸上,犹似细细长长的翠青竹条抽过。   倏地,林中传来狼啸。   众人心头一凛,坏了。   簌簌声中,竹箭上泛着幽蓝寒芒,顷刻之间取人性命,纵使侥幸未死,也中毒乏力。   狼群趁机偷袭,收割性命,被践踏的结实的褐色地面浸了血,愈发暗了。   四皇子和太子驾马在承元帝左右,将他们父皇牢牢护在身后。   四皇子此刻顾不得揪太子错处,他沉声道:“我估摸着群狼二十七八,速战速决,应能脱身。”   太子颔首。   承元帝矜傲道:“你们当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成?”   随着又一声狼啸,群狼齐齐进攻,一头狼惨叫着飞出去,他的前肢深深没入一支金翎箭矢。力道之大,将整头狼都掀飞。   “父皇好箭法。”四皇子高声道了一句,效仿父皇弯弓搭箭,然而狼群狡猾,四散疾冲,眨眼间逼近身前,众人只能下马,持剑抵挡。   洪德全掩护天子驾马离去。   “嘶——”   宝马嘶鸣,俯冲栽地。   太子目眦欲裂:“父皇!!”   承元帝就地一滚,顺势卸了力道,安然无恙。太子一脚踹飞刺客,朝承元帝奔来。   他看见地面横起的绊马索,脸色难看至极,承元帝怒极反笑,“他们倒真是周全。”   四皇子心中焦急,锋利剑刃划过走兽皮肉,鲜血喷溅,野狼倒下去之际,后方飞来锋利白刃,直击四皇子面门。   “有刺客!”   “四哥——”   一支箭矢擦着四皇子的肩,扎入他身前刺客的心脏,四皇子看见熟悉的箭翎,一回头,果然是他七弟。   十六皇子一行与七皇子等人同时赶来,饶是对上几十个训练有素的好手,也稳占上风。   孟跃坠在人后,看着这群刺客,不是她刻板印象里的黑衣,而是绿头巾绿衣,完美掩藏在山林草木间。   十五皇子挥舞长刀,冲入战场,一边杀敌一边吼:“父皇,儿臣来救您了。”   承元帝面皮一抽,他与十五俩人,指不定谁救谁呢。但十五皇子话出口,其他皇子暗啐,谁说十五憨傻,这不挺有心机的?   一大堆兄弟救父皇,就你有嘴叭叭喊出来。   于是其他兄弟杀敌时,都莫名多了两分力道。   十六皇子借着兄弟牵制敌人,他驾马行至承元帝身侧,翻身下马,急急道:“父皇,此地危险,还请您快些离去。儿臣的马温顺不失矫健,您莫嫌弃。”   承元帝看着十六子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,满含对他的急切担忧,不免动容:“十六……”   十一皇子瞥见这一幕,差点气吐血。   合着兄弟们拼死拼活,给你俩做嫁衣呢。   然而不等承元帝上马,树叶哗哗作响,漫天竹雨射下,护卫结成人肉盾牌挡在贵人身前,且战且退。孟跃匿在人群外,瞧的分明,这竹雨看着声势浩大,实际没甚威力,待这些竹箭近身,恐怕都不能刺破护卫身上的劲装。   不在伤人,而是掩护。同时也逼的承元帝不能驾马离去。   她俯身抽出马侧的环刀和弓箭,下马藏身树后。   “嗖——”“嗖——”两声,两名护卫惨叫倒下,胸前扎着短小精悍的弩箭。   七皇子瞥了一眼,心往下沉,言语里也带了郁气:“皇兄,这猎场真是卧虎藏龙啊。”   谁也不会错认七皇子这声“皇兄”唤的是谁,秋猎一事太子全权负责。   不待太子辩驳,又是一阵竹雨,眼花缭乱的竹箭中,夹杂威力惊人的弩箭,合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。   惨叫声接连不断,更不妙的是,刺客人数不减反增。   四皇子这些年好涵养,也气的爆粗,京中何时有这么一支势力,太子竟然全然无觉,怎么管理的京城!   日头高悬不落,日光烈烈,锋利的刀身映着日光打在林间,血腥战场,骏马扬蹄嘶鸣,一片刀光剑影。   孟跃在树后一边观察战场,弯弓搭箭,只待时机。   对战主力是几位年长的皇子和将士,十六皇子等人聚在承元帝身侧。   十五皇子方才替父挡了一回冷箭,左臂洞穿,顾不得疼,一心掩护承元帝逃离。   倏地眼前一花,两名刺客拦住去路,十五皇子毫不犹豫迎上,勇猛非常,一边牵制刺客,头也不回道:“十六弟,带父皇走。”   “朕还没窝囊到要半大小子护着朕。”承元帝俯身从地上捡了一把刀,杀进敌中,十五皇子压力骤减,星星眼望着承元帝:“父皇,您真好。”   承元帝又好气又好笑,十五真是浑身冒傻气。   十六皇子握剑挡在承元帝身侧,闻言附和:“十五哥,父皇一直都很好的。”   承元帝:………   说话间,飞来数个竹排尖,众人慌张闪避。   十一皇子留意天子,一个就地滚躲开后,怒声高吼:“父皇,身后!”   不消他说,十六皇子和承元帝也察觉了。只是刺客已经悄无声息从后方欺近,距离承元帝不过两步距离,除了肉盾,根本来不及抵挡。   十六皇子本能朝承元帝倾身,然而那瞬间刺客被一道光影猝不及防的激得闭了眼,承元帝听见利刃扎入肉体之声,惊声道:“十六,你…”   刺客手里的刀落下,整个人向后倒去,而在刺客胸前直挺挺扎着一把匕首,死不瞑目。   十六皇子手指蜷缩了一下,指尖温热,飞溅了两滴猩红的血。   他心中是惊惶的,但转身护着他父皇逃离,几乎是完全遵循身体本能。   树后,孟跃收刀入鞘。   这般且战且退,一刻钟后,营地大军终于赶来。   承元帝沉声命令:“留活口。”   他话音刚落,仅剩的几名刺客吐血而亡,七皇子和八皇子快步上前,掰开刺客的嘴,面寒如霜:“他们咬破了口中毒囊。”   承元帝眸色翻涌,阴郁如浓墨,“带回营地。”   人群后,十六皇子搀扶他十五哥上马,一边张望四下。   “殿下。”孟跃轻轻唤了他一声,低声解释:“方才箭雨把奴婢冲散了,后来刺客拦路,奴婢这才无法……”   十六皇子顿时扔了他十五哥,十五皇子:???   十六皇子握着孟跃的手,“你有没有事,有没有伤着你。”他压低了声音,气声道:“刺客凶悍,你正面对上是白白送命。”   孟跃眸光颤了一下,似风拂水面,无声涟漪,她哑声:“奴婢保护殿下不周…”   “你把自己保护好,我就不会分心。怎么不算周到?”十六皇子冲她眨眨眼,安抚她:“现在刺客伏诛,没有危险了,不要怕,跃跃。”   孟跃欲言又止,最后又归于平静,跟随大部队回营地。   围场遇刺,天子震怒,命太子三日之内查出真相。   诸皇子及将士护驾有功,一应当赏。其中最突出的还属皇十六子,黄金珍宝自不必提,圣上将他坐驾赐予了十六皇子。为着十六皇子在林间,将坐下马与圣上逃离用。   没人比承元帝更明了,当时刺客欺近,十六是想用那副单薄身子替他挡刀。   他知晓皇子护驾是一回事,真到生死之际,被儿子以身相护又是一回事。   然有功当赏,有过该罚。   刺客潜入围场,是巡卫疏忽,从上到下无一逃脱。   外面闹闹哄哄,营帐内顺妃把着儿子的肩,好一通检查,仍是不放心:“母妃叫李太医给你号个脉。”   “别呀母妃。”十六皇子拦住她,低声道:“七皇兄和十五哥他们受了皮外伤都还没怎样,我好端端的宣太医,外人以为我弱不禁风呢。”   男子不比女儿家,女儿家身子弱还能称一句弱柳扶风,纤细美感。   男子身子弱像什么话,没有哪个女娘会喜欢的。   十六皇子微微侧首,看向角落里守着的孟跃。   “母妃,我去瞧瞧十五哥。”十六皇子带着孟跃和小全子,风一般离开了营帐。   这厢他们刚接近十五皇子的营帐,听见里面杀猪般的惨叫,十六皇子掀开帘子就冲进去了。   太医正为十五皇子拔出臂上的箭头,痛的十五皇子龇牙咧嘴,泪流满面。   庄妃心疼不已,不知该叫李太医轻些,还是让儿子忍着些。   十六皇子疑惑:“没用麻沸散吗?”   营帐内传来一阵静默。   十五皇子忽地哭的更大声了,眼泪汪汪对李太医道:“我说尽管治伤,不必太顾忌我,但也不是不把我当人啊。”   李太医…李太医面上汗珠滚滚落,支支吾吾解释。   孟跃啼笑皆非,心道当初的李太医多正经一个人,这些年被这俩兄弟祸祸,焉知不是公报私仇?   她开口打破僵局:“李大人,十五殿下这伤会不会落下病根?”   十六皇子也关心此事。   李太医松了口气,温声道:“十五殿下有福之人,天公也眷顾一二,是以这箭头虽洞穿十五殿下左臂,却未触及筋络,好生养些日子即可。”   庄妃此前询问过一道,再听李太医说起,心下安歇:“劳烦李太医了。”   三言两语揭过麻沸散之事。   十五皇子内心小人捶地哭:谁为本殿发声?!   十六皇子在十五皇子身边坐下,忍不住乐道:“说来弟弟此次脱险,还有十五哥一层缘由。”   十五皇子:“啊?”   十六皇子哼哼:“秋猎第一日,父皇赏了刘因一把匕首,你念叨了好几日,我劝你着工匠给你打一把,你不稀罕。”   说到这里他有点得意,“你不稀罕我稀罕,所以我让人给我寻摸了一把匕首,揣在腰间。”   今日他与刺客那样近的距离,长兵反而落了下乘,关键时刻,他拔出腰间匕首扎入刺客胸膛。   “也是那刺客该死,被日光激的闭了眼。”十六皇子说的兴起,十五皇子听的津津有味。   李太医道:“十五殿下,包扎妥了,待会儿您将药饮了,今夜不发热,便无大碍。”   他行礼告退。   李太医出得营帐,见同僚的药童还在七皇子营帐外,施舍一点点同情。   淑贵妃可比庄妃难缠多了。   七皇子包扎了伤口,穿戴衣裳,一边劝他母妃,一边挥退太医。   “母妃,一点皮外伤,您不必担忧。”七皇子给弟弟使了个眼色,十七皇子将淑贵妃劝离,他重新回到哥哥的营帐,长腿交叠着背靠紫檀木长案,双手抱胸,他相貌随了淑贵妃,男生女相,容貌昳丽,此刻唇角含笑,眸子却是冷冽的。   他说:“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。非常。”唇齿间无声咀嚼着两个字,像饶着一口美味的肉。   四皇子和七皇子对视一眼,七皇子蹙眉:“如今局势复杂,你莫乱来。”   “不会的,放心吧哥哥。” 第24章   暮色四合,主子们都回了各自营帐,孟跃端着一盘烤肉回营帐,忽然瞥见七公主神色匆匆,面有惊惶,依稀听见“…找着…”“加派人手…”之类的话。   这些日子看下来,七公主与未来驸马情投意合,情意绵绵,确有真情在。   眼下七公主狼狈脆弱,于情于理,刘因都该陪着。   孟跃脚步拐了个弯儿,托穆延帮她打听,穆延的伴读身份相较于她,受到的限制少很多。   半个时辰后,穆延神色沉沉的回来,“悦儿姑娘,刘因还没回营地。”   孟跃心头一咯噔,这事恐怕比他们想的还棘手。穆延显然也想到这茬。   刘因迟迟不现身,围场刺客一事最后兜兜转转,恐怕会栽到太子头上。或者更糟,刘因遇难了。   难怪七公主都维持不住仪态体面。   穆穆喉咙发紧,“悦儿姑娘,你可有什么想法?”   孟跃摇头:“静观其变罢。”   他们一个宫人,一个伴读,又能在贵人遍地的营地做什么。   两人说着话,又一群护卫手持火把离营,远方山林在漫天夜色中亮起萤萤光火。   孟跃低声道:“夜深露重,穆伴读早些回帐内歇着罢。”   穆延颔首,只他心里揣着事儿,在乌木床上辗转难眠。   后半夜寅时左右,穆延好容易快睡下了,忽闻帐外断断续续的哭声。   他有所猜测,忙不迭起身穿衣,最外面套了件竹枝纹披风,刚掀开帘子,见隔壁孟跃也起了。   孟跃道:“我让小全子给殿下堵了耳朵。”   两人摸黑打探,正好瞧见军士匆匆抬着一具尸首,虽是盖着面,但观大致体型和七公主伤心欲绝的模样,两人心里都有了数。   孟跃心情复杂,宫里也多见倾轧,但都是打板子,撵出宫了事。   刘因不同,前些日子还瞧见鲜活明快的人,今日却是冷冷尸首,孟跃心里有些不舒服。   她同穆延悄悄出了营帐,又悄摸回。   次日孟跃才晓得,不止刘因没了,前大驸马也没了。   据说是遇了野兽,连个全尸都没留着。   好好一场秋猎,以人命收场。承元帝彻底没了兴致,令仪仗明日回宫。   太子对刘因十分信任,不疑有他。只派人顺着前大驸马这条线查,紧跟着底下人在前大驸马的住处搜出不菲金银,以及对皇室的怨怼之语。   当初前大驸马要和离,大公主便与他和离,大公主甚至心善的为前大驸马安排了去处,谁知前大驸马不思感恩,反而生恨。抱怨在太子手下不得重用,又失了驸马这个风光身份,郁郁寡欢。   他外面倒是养了几个漂亮外室,但明面上却未再婚娶,说是挑的厉害。   如今府邸藏金银,又身首异处,众人猜测前大驸马被人收买,前大驸马的家人这些年也陆陆续续离了京。再往后查,线索倏地断了,如泥牛入海,不见踪影。   勤政殿。   承元帝看着下首跪伏请罪的太子,眸光阴沉:“当日你察觉京中有异,欲引蛇出洞,朕便陪着你演了这么一场。”   他攥紧拳,手背皮肤下的青色脉络鼓鼓凸起:“你说你准备万无一失,你知不知道在猎场时,你几个哥哥受伤,十六差点丧命。”   “前大驸马死有余辜,刘因呢?”   刘因是皇后和太子为七公主千挑万选择的夫婿,家世,才情,秉性都是上乘,最难能可贵的是七公主和刘因互相倾慕。   刘因是家中嫡子,若不尚公主,将来也有他的好前程。   承元帝的质问像大锤,狠狠敲在太子心头,他喉咙滚了滚,嗓音喑哑:“……是儿臣考虑不周。”   他被几个弟弟逼的太紧了,当手下告诉他京中发现可疑势力,他与长史幕僚一合计,有了一个谋划。   他故布疑阵,意在请君入瓮,干一件漂漂亮亮的大事,狠挫弟弟们的锐气。   所幸,父皇还是支持他的,配合他的计划。   一切都按着他预想之中走,但谁料…   太子阖上眼,满脸挫败。   他没有料到数十年前就有人布局,只为今日。   这个跟头他栽的太狠了。   太子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与妹妹说,他在和盘托出和隐下此事中徘徊。   “长真那里,瞒着罢。”承元帝一锤定音。   太子张了张嘴,又无法反驳,甚至他心下是松了口气。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,太子又痛恨自己的懦弱。   他试图直起身,可素来挺直的脊背却弯了,什么时候,他变得这样不堪。   明明曾经,他也风光无两,被众人交口称赞。   承元帝见他如此,心头也似被蛰了一下,不疼,泛着密密麻麻的酸楚。   他为储君时,受过最大的罪也只是上书房赵太傅罚他手板子。   承元帝打发太子出去,一个人在殿内静默。  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有太多孩子是不是不对,或是不该让其他孩子太优秀。   上书房的一些猫腻,承元帝心知肚明。他那时想着这样也好,若大学士们真将剩下的皇子教成“忠臣”,也是大功一件。   奈何事与愿违。   但这已经是他最大退让,再让他刻意将其他儿子养废,他做不到。   洪德忠在殿外小心翼翼唤,道宫里某位才人送了补汤。   承元帝往日都不理,今日却叫人送进来。他年岁长些,也能帮太子压住底下兄弟,更换新君前,把其他儿子都封出去。   秋猎刺客一事,最后推说是上一代叛王余孽,刘因忠勇可嘉,追封善侯。   前大驸马尸首,弃于城外乱葬岗。   大公主知晓后,自请随同太后礼佛,以赎罪孽。   她跪在勤政殿殿中,眉目恭顺谦卑,说:“当日若非儿臣求和离,大驸马就不会丢了驸马位置,从而生怨做下祸事,今日一切皆儿臣之过。”   承元帝揉了揉眉心,“朕还没老糊涂。”   大公主沉默。   承元帝叹道:“你可想好了,你若在京中,时而进宫同你母妃说说话,若是离京,怕是没有这么便宜了。”   大公主微微抬首,双唇开合,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。   承元帝看着下首的女儿,眸光幽深,那是一种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失望的目光,良久摆了摆手:“罢了,既然你意在此。正好母后长居庙宇,虽修佛理,到底是冷清了些,你去陪着母后说说话也好。”   大公主三拜别父皇,次日离宫了。   七公主知晓后,双眸几欲浸出血:“这个贱人倒是躲得快,跑得了公主,跑不了宫妃。”   凤仪宫隔三差五召贤妃过去训话,誊抄佛经。   众妃心生同情,却又无可奈何。皇后和七公主这口气不对着贤妃发出来,折腾的就是她们了。   再者,当初大公主与大驸马和离,不拘大公主对大驸马余情未了,还是大公主想为自己博一个宽厚大度的好名声,确实是她为前·大驸马在太子麾下讨了个差事,如今这陈芝麻烂谷子事,扯到了枉死的刘因身上。   大公主说着好听是赎罪,要陪同太后礼佛。她莫不是忘了她生母贤妃娘娘还在宫里。   这般那般的连起来瞧,大公主此时离京,就耐人寻味了。   出了事全扔给亲娘扛,一言难尽。   宫妃也借此事探儿女口风,纵不是真心话,此刻哄哄她们也是好的。   十六皇子不知这乱七八糟的。他虽然怜悯刘因之死,终究与对方隔了一层,唏嘘有,伤心难过却是没多少的。   日子继续过着,十六皇子入上书房念书,午后骑着承元帝赐他的汗血宝马在草场飞奔。   他在孟跃跟前停下,朝孟跃伸出手:“跃跃,你也来试试,与普通马不一样呢。”   孟跃看着骏马乌黑油亮的毛,十分意动,场中只余一个八岁的小皇子,并不引人瞩目。   于是孟跃握住十六皇子的手,翻身上马。   “走了。”十六皇子欢呼一声,骏马嗖的蹿出老远。   北方的气候有些干燥,秋日的风呼呼吹过耳侧,或拍在脸上,像一把野草大喇喇扫过,刺刺的麻痒。   两人跑了个来回,十六皇子道:“跃跃,我要提速了,你抱紧我。”   孟跃愣着,两只手左右捉住她的手腕,带她圈住十六皇子劲瘦结实的腰。  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,十六皇子的每一次呼吸,仿佛都炸响在孟跃耳中。   她心如擂鼓。   不是喜,是惧。   十六皇子快活的像一只畅游蓝天的小鸟,快活得很,风吹起他两侧的碎发,那双凤眼里晶光流转,活似罐子里淌着蜜。   他是盛夏流淌的清溪,是初春绽放的嫩芽,是冬日暖屋里剥开的橘子皮刹那崩溅的水汽,洒着甜津津的香。   他浑身都溢出生机,蓬勃朝气。   宫台之上的十七皇子握着望远镜,望着二人,目光定定落在孟跃脸上。   “真是个灯下黑。”   小太监不明所以:“殿下?”   十六皇子的速度放慢,孟跃也平复了心绪,总感觉周边有一双眼睛盯着她,阴冷潮湿,像被蛇盯住了。   她环望四下,远处高台空空,什么也没有。   “跃跃,怎么了?”   孟跃摇头。   随后十六皇子回到春和宫,做完课业,他打发走其他人,神神秘秘蒙着孟跃的眼睛在梳妆台前坐下。   他松开手:“当当当——”   大红酸枝木梳妆台面收拾的齐整,光洁的表面摆着一支累丝蝴蝶穿牡丹花簪,牡丹花雍容大气,精致的蝴蝶增添灵动,整支簪子华贵美丽。   “跃跃,这是我画的样式图,命匠人打的,我觉的很衬你,你…你喜不喜欢?”   傍晚时分,内室已然暗了,雁灯静静燃着,暖光沉沉的光落在她脸上,像戴了一层面具,她抬起头看着镜中人,面无表情。与镜中满含期待的十六皇子形成鲜明对比。   十六皇子惊疑不定:“跃跃?”   “喜欢的。”孟跃抚过簪子,轻声道。十六皇子喜笑颜开,“那我为你簪上。”   “改日罢,这簪太贵重,回头奴婢换一身好衣裳再戴。”孟跃将簪子妥帖放进抽屉里,同十六皇子的发带在一处,戳到了十六皇子的心尖,耳根泛起薄红。   孟跃起身望着他,欲像从前那般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,然而十六皇子已经比她高了,她最后只是拍拍十六皇子的肩,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响起。   “殿下总有很多奇思妙想,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,当初我能入春和宫,真是太好了。”   十六皇子乍然闻此,激动不已,耳根的薄红如浪潮翻涌,飞速蔓延,一浪一浪堆在最高,活似盛夏枝头尖尖红的蜜桃。 第25章   孟跃借口今日有事,只送十六皇子去上书房,上午她一身大宫人服,去殿中省和花房等地儿走了一趟,与故人叙了叙旧,也是探探地方,她等不着二十五再出宫了。   十六皇子年岁小不懂情爱,他应该有一个健全的环境,去接触同龄贵女,然后慢慢明白自己的心,明白他真正喜爱的姑娘是什么样。而不是将与孟跃一起长大的玩伴情分,错认为喜欢。   宫里有专门负责去宫外采买的司,孟跃记住值班时间,打算混入筐笼中混出宫。早上那批次,守卫不清醒,盘审最轻。   近晌午了,孟跃才回春和宫。她心里揣着事,经过紫薇花园时,忽然一道劲风从斜后方袭来,她本能格挡。眨眼间卡住对方胳膊,提拳便打。   十七皇子不闪不避,笑眯眯望着她,那张本就貌若好女的面容更加明艳:“打啊,怎么不打了?”   孟跃收回手退后三步,屈膝行礼,“奴婢见过十七殿下,无意冒犯,恳请十七殿下恕罪。”   “无意冒犯…”十七皇子双手负后,绕着孟跃打量:“本殿瞧着,你倒是有心的。”   这条花园小路,偏僻,周围没甚树木,十七皇子若带了人,四下也藏不住,他一个人来的。且目标明确,冲着孟跃来的。   孟跃心里有了思量,于是不等他叫起,起身定定看着他,不再收敛,锋利毕露。   十七皇子挑眉,眼神桀骜:“不装了?”   孟跃不语。   十七皇子轻笑出声,“你也是有能耐,天天在本殿眼皮子底下跟十六进进出出,本殿竟然没瞧出端倪。不过…”他俯身凑近,目光如刀,一寸寸描过孟跃的眉眼:“百密终有一疏。”   孟跃回忆,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,于是她再次行礼,向十七皇子虚心求教。大抵是她恭顺的态度取悦了十七皇子,又或是十七皇子本就不介意说。  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,缓缓抽出鞘,此时太阳升至正空,日光最盛,他看似把玩着手中匕首,实则一道光影投向孟跃眼睛。   孟跃先一步侧首避开了,十七皇子悠悠道:“十六那个蠢货,脑袋空空,我说他怎么时不时能跳出来做些事得父皇青眼,原是背后有一位幕僚。亏得一群人盯着穆延,这些年连根毛都查不出。”   他将匕首收入鞘中,发出一声脆响,在指间翻转把玩,修长手指在光下白如凝脂。   孟跃想了想,“所以,十七殿下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用。”   十七皇子动作一顿,眯了眯眼。   孟跃勾唇:“除了十七殿下,还有旁人看见吗?退一步说,纵使十七殿下告知众人,奴婢所做的事,也是为奴婢扬名。”   两人四目相对,孟跃目光平稳,但分毫不让。   十七皇子忽而笑了,“你说得对,就算本殿把此事捅破,也只是为你扬名。”他话锋一转,面上维持笑容,眼中却恶意满满:“京郊孟家。你以为顺妃在这偌大京城护得住?”   “你是个聪明人,太子在秋猎一事犯了大错,又累得刘因丧命…喔,你还不知道罢,我告诉你好了,刘刺史与他夫人恩爱,刘因是嫡亦长,纵使父皇追封刘因为善侯,又有什么意义。人死如灯灭,都无了。”   “刘刺史不倒戈就算对得住太子,还指望他帮衬太子?此消彼长,太子势弱,我四哥与七哥乃经世之才,父皇圣明,焉能分不出好歹。”  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四皇子一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,孟跃不从,他轻易就能从顺妃手底下灭了孟家。   十七皇子看着孟跃一张英气俊俏的脸陷入沉思,他连发丝都愉悦的颤抖。   观十六日日带着悦儿,就知二人感情深厚,他带走悦儿,十六应会以泪洗面。   日光滚热,连心脏都传来烫意,十七皇子只要想到把十六踩在脚下碾压,他就兴奋的发颤。   孟跃瞥了他一眼,顿时将十七皇子的想法猜了大概。   但孟跃并不是因为孟家而顾忌,这些年顺妃以宫里主子的名义,或孟跃的名义,给孟家送了不少金银,粗略估计小三百两是有的,哪怕是在京城,也足够孟家人过宽裕日子。   她自问对孟家不薄。   若十七皇子想对孟家下手,她会先找到孟家人,陈明厉害,送孟家人离京。   她是在思索,太子势弱,四皇子等人势强,六皇子和八皇子等人都要避其锋芒,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这俩兄弟的日子就更难过了。   这并不是她想看到的,也不会是承元帝想看到的,否则秋猎一事,承元帝就不会帮着太子收尾。   帝王驭下,讲究平衡。   低眉敛目间,孟跃有了计划,权当回报这些年顺妃和十六皇子对她的照顾。   离宫前,她会送他们一份大礼。   孟跃抬眸:“十七殿下想要奴婢怎么做。”   十七皇子歪头笑,“本殿喜欢你这身宫人服,不过不是跟在十六身边,而是本殿身边,明白吗。”   孟跃没应,也没拒绝。她说:“请殿下容奴婢考虑考虑。”   十七皇子晃了晃手里的匕首,“明日巳时,本殿希望你能提着茶点送至蔷薇园。”   上书房离蔷薇园很近,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,而园子东接人工湖。对孟跃来说,也是个好地方。   她应下了。   “静候佳音。”十七皇子几乎称得上是端方君子般告别,两人背道而驰。   孟跃回到春和宫,将自己多年攒的金银玉器翻出来,留了几件分与相熟的宫人,随后将宝物和一套宫人服装进食盒,提出去了。   挑银以为孟跃给十六皇子送茶点,然而十六皇子根本没收到,傍晚时候,孟跃才回来。   十六皇子问:“跃跃,你去哪里了?”   “去做一件重要的事。”孟跃直奔自己屋,她将金银玉器藏好,又走了一通水路,实在疲惫。   小全子揉了揉眼睛,奇怪,他怎么觉着悦儿姑娘的头发是湿的。   难道是一整日奔波,汗湿的?   十六皇子有些委屈,跟着孟跃回屋:“跃跃,什么事情连我也不能说。”   孟跃踏入门内,转身把着门看向十六皇子,“殿下,你要相信我,我很厉害。”   十六皇子一下子就笑了:“当然,跃跃超级无敌最最厉害。”   看,他说话的语气神态,分明就是一个孩子。   孟跃也像从前哄孩子般哄他:“是的,我最最厉害,不会随便就死掉…”   “呸呸呸。”十六皇子打断她的话,赶紧四方拱手道:“童言无忌,童言无忌。”   孟跃莞尔,“殿下,你生的灵秀,伴有玲珑心,手下文章锦绣,以后会遇到活泼俏丽的姑娘。你看见她时,一颗心怦然心动,那才是喜欢,明白吗?”   十六皇子耳根又热了,跃跃怎么说“喜欢啊”“心动啊…姑娘……”什么的,是在暗示他吗。   十六皇子那颗少男心怦怦跳,“跃跃,其实我对你……”   “殿下,奴婢今日好累了,想要休息了。殿下,晚安。”屋门在十六皇子面前砰地合上,他有点被惊到,看见紧闭的屋门,方才压下去的委屈又冒出来了。   好歹让他把话说完啊。   小全子和穆延看见这一幕也很意外,悦儿姑娘今日怎么这般无情。   十六皇子一夜没睡好,次日眼下泛青,孟跃为他束发时瞧见了,拿着去壳水煮蛋在他眼下滚动。   “殿下,谨记。三思后行。”   十六皇子有点迷糊:“啊?”   孟跃:“不出手则以,出手即杀。”   十六皇子顿时清醒了,有点怕怕,“跃跃~”   孟跃收回鸡蛋,弹他个脑瓜崩儿:“去吃些羹汤垫垫。”   十六皇子捧着脑门美滋滋在桌边坐下,他正长身体,进食大。   大约七分饱,十六皇子搁下筷子,一行人前往上书房,十六皇子惊道:“跃跃,你又穿宫人服。”   宫人服就不能陪他待在上书房了,不开心。   孟跃道:“殿下,十七皇子不是好人,不管他跟你说什么,你都不要理会他。”   十六皇子直点头:“放心吧跃跃,我才不理他。”   穆延进上书房时,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孟跃一身草青色宫人服,提灯静立,将穆延的思绪拉入多年前的那个晨间。只是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俊俏的少女。   ……穆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,他今早怎么也怪怪的。   日头逐渐升高,十七皇子几乎按耐不住兴奋,巳时左右,休息时间他邀请十六皇子一起去蔷薇园,十六皇子连眼神都欠奉。   十七皇子愠怒,随后又舒展眉眼,大步离去。   他改主意了,悦儿只给他送点心怎么够,他要悦儿扮作太监,进上书房伺候他笔墨。不信十六这书还念得下去。   十七皇子快步行至蔷薇园,没瞧见人。悦儿耍弄他?   小太监提醒:“殿下,在悦儿姑娘在湖边。”   十七皇子责备:“你在湖边作甚,现在提上点心随本殿去上书房。”   与此同时红蓼扮作小太监,进入上书房,将穆延唤到厢房传信。   穆延大惊失色,把信纸团吧团吧塞嘴里吞了,同时往蔷薇园跑。   他听见一道义正言辞的女声,“十七皇子,你不敬兄长,暴虐成性,草菅人命,就算你拿悦儿的家人要挟,悦儿宁死,也不会背叛十六殿下,而跟随你。”   一道草青色身影没入湖中,眨眼间没了声息。   “跃跃——”  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。   穆延眉心一跳,“十六殿……”   十六皇子飞快越过众人,毫不犹豫扎入湖中。   十七皇子如梦初醒,厉声喝道:“愣着干什么,救人啊!!” 第26章   十六皇子最后力竭,才让小太监们得以近身,将他带上岸。   而宫人悦儿只打捞出一只宫鞋,因着皇宫西北方引入的筒子河放水,宫中各水系流速骤增,有人溺毙湖中很可能被水流裹携,向南没入暗河。   淑贵妃派人大力打捞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待挥退宫人,她跌坐回红木圆凳上,她并没有面上表现的镇定。   十七皇子禁足,四皇子和七皇子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,满宫流言蜚语,杀也杀不住。   “贱婢,顺妃!”淑贵妃恨极,一掌敲在立狮宝花案的红木圆桌沿,指尖传来钻心的疼,精心保养的指甲劈成两半,鲜血如注,一时不知是血浸蔻丹,还是蔻丹本色艳丽。   心腹嬷嬷赶紧为她止血包扎,淑贵妃看着残破的指间,心有所动,忽而问:“圣上在何处?”   嬷嬷抬首:“娘娘是想扮苦肉计?”   淑贵妃那张明艳照人的脸,闪过一抹颓色,“本宫别无他法了。”   悦儿溺亡前,对十七皇子的指控太毒太恶,若不能翻案,不止十七皇子名声毁了,他两个哥哥都会受连累。   不管此事是不是顺妃的阴谋,最后都必须是。   一名小宫人在殿外徘徊,淑贵妃冷声道:“让她进来。”   小宫人跪伏,颤声道:“回娘娘,十六皇子高热不退,圣上去春和宫探望了。”   十六皇子病急汹汹,院正和两名太医为十六皇子施针,甚至大胆损伤玉体,为十六皇子放血,释放邪热。   顺妃泪流不止,若非孙嬷嬷和庄妃搀扶,她几乎立不住。   一日之间,悦儿身死,爱子急热,双重打击几乎将她推倒。   十五皇子双目含泪,却咬紧牙关不让眼泪掉下。他望向承元帝:“父皇,儿臣嘴笨,也不善诗书,可儿臣记得师长在耳边时时叮嘱,孝悌礼仪廉耻。”   承元帝身侧的皇后,以帕拭泪,遮住了眸中笑意。好个十五,也有这般伶俐时候。   皇后正欲开口。   七皇子匆匆赶来,急道:“十五弟,这其中或有误会。”他看向面沉如水的承元帝,“父皇,纵使犯人也有开口辩解的机会,十七是您的儿子,不能不让他开口说话啊。”   “十七要说什么,他能说什么。”十五皇子不复憨气,承于母族武将的魄力在此刻显现,他字字铿锵:“十六为长,十七未有半分敬重。孟家无辜,十七以权压人。横行无忌,目无君父,到底是他年少不知事,还是身有依仗,无法无天。”   七皇子低喝:“十五弟,慎言。”   十五皇子道:“慎个屁,其他人怕你们,我顾珏不怕,大丈夫生于天地,纵死无悔。”   “够了!”承元帝喝道。   偏殿内跪了一片,“圣上息怒。”   承元帝吩咐:“四皇子,七皇子身有不适,送他们出宫回府。”   “父皇……”七皇子抬起头,看见承元帝脸色,到嘴边的求情又止了。   四皇子道:“父皇,宫中人数众多,因着各种事情去了命的,不知凡几。十七堂堂皇子,要什么样的宫人没有。”   话点到为止,四皇子带着不甘心的弟弟退下,从始至终,四皇子礼数周全,未有半分失态。   太子看着他的背影,眸光闪了闪,老七尚有破绽,老四却如铁桶一般。   他念着老四临走前的话,眼下虽然闹得厉害,但归根究底,悦儿只是一个宫人。   一个宫人的命,能值几何?   但十六却为这个宫人伤心断肠,高热不退。   他目光落回床榻上的少年,双目紧闭,呓语阵阵。   太子想:十六不同,十六是皇子。   “圣上,淑贵妃在殿外求见。”小太监得了贿赂,帮着多说两句:“淑贵妃娘娘形容憔悴,似是受了伤。”   洪德忠暗骂这小泼才,也不看看什么时候,掉钱眼里小心没命花。   承元帝神情淡淡:“既是受了伤,就送淑贵妃回宫歇着。”   小太监眼皮子一跳,忙不迭退出殿。   是夜,承元帝宿在春和宫,皇后领着一众妃嫔告退。   偏殿重回寂静,穆延打发了宫人太监,他坐在床沿,俯身耳语:“殿下您醒醒,悦儿姑娘没有死。”   月色寥寥,护城河映着月光,波光粼粼。   一片静谧中,一道轻微的破水声响起,窸窸窣窣,孟跃换了一身男装,擦拭头发从林中而出。   她身后背着一个牛皮囊,里面盛着她湿透的宫人服。   临近城门,孟跃将半干的头发束在方巾中,摇身一变小书生。   她交了入城费,寻了城北去,那边汇聚下九流,较京城其他地方更乱,不过乱也有乱的好处。   只要孟跃出的起银子,没有身份文书,她也能找到地方住一晚。   她躺在床上,被褥散发着霉味,身体叫嚣疲惫,可是精神却很活跃。   她跳湖之时,隐约听见了十六皇子的喊声。   她不知道,十七皇子狡诈,没能带着十六皇子一起去蔷薇园,脑子一转,唤了身边不常露脸的小太监去通知十六皇子,道悦儿来了。   孟跃翻身,盯着陈旧地板上洒落的月斑,有她给穆延的信笺,对方应是有数了。   她要给承元帝一个打压四皇子一派的由头。十七皇子出错,其他势力一定会蜂拥而上,最后各方达成微妙平衡。   十六皇子和顺妃才好过日子。   孟跃宽慰自己,她这样做是一举多得,有利无弊。渐渐地,她撑不住困意,睡了过去。   只是这一夜,孟跃睡的并不安慰,梦里都是十六皇子撕心裂肺的喊声,她从梦中惊醒,推开窗户后愣了愣,天还未亮。   这个时候,十六皇子应该去上书房了。   春和宫此刻慌乱失措,来往者匆匆,承元帝也去了偏殿,十六皇子的情况不大好,穆延握着他的手,连声道:殿下,殿下,悦儿姑娘没死,悦儿姑娘救起来了,殿下您醒醒啊。”   承元帝步子一顿,不需要询问,不需要盘查,只瞧十六这失了心神的模样,就知晓十六对悦儿是动了心。   十七是否知晓?   承元帝敛目,十七若不知晓,要什么样的宫人没有,偏一定要十六身边的人,他这是刺十六的心。   是日朝堂,数位言官接连参十七皇子逼死宫女,暴虐无道。   七皇子道:“诸位大人,官府查案尚讲究证据,至今未寻着宫女尸首,草草定义十七皇子逼死宫人,是否有失偏颇。”   参十七皇子的言官道:“七殿下,官府查案讲究物证,同样也认可人证,上书房里外都瞧见十七皇子迫害宫人,难道这些人统统说谎?”   “七殿下,宫里水系繁多,汇聚暗河入护城河,寻不着宫人尸首才更令人痛心,长眠水底,令亡者无依。”   “你……”七皇子还欲再言,四皇子出列道:“父皇,十七年少无知,他并不知他一句话对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,他随口的吓唬被宫人当了真,虽非他所愿,但确确实实酿成祸事,儿臣为他兄长,却疏于管教,儿臣亦有错。”他一撩前摆,跪伏:“儿臣知错,恳请父皇责罚。”   谁也没料到四皇子会认下此事,这反而叫众人不好办。   十一皇子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,分明是十七迫害宫女,到四皇子嘴里成吓唬了,定义为年少不知轻重的玩闹。十一皇子不死心看了一眼承元帝,见他父皇神色宁静,他知晓此事到此为止了。   十七皇子的名声太坏,承元帝这个做父皇的也面上无光。   果然,天子下令圈禁十七皇子,限期三年。四皇子七皇子教弟不严,罚俸半年,淑贵妃教子无方,褫夺封号,降为妃位。   同日,顺妃觐封顺贵妃,后宫哗然。   数日后穆延出宫回府,正发愁如何寻找悦儿,就被小贼偷了钱袋,他一路追到死胡同。   “把钱袋还给我。”   钱袋从空中飞过,砸入他怀中,“别来无恙。”   破旧帽檐下一张英挺熟悉的脸,冲击穆延的大脑,他几乎失声,“你……”   两人转入一座小院,屋门合上,穆延开口就是:“悦儿姑娘,你知不知道因为你,十六殿下险些去了。”   他絮絮叨叨说着这些日子的事,孟跃静静听着,穆延心疼十六皇子,对孟跃叹道:“纵使你有难处,你说出来,我们都会帮你。”何必闹这一出。   孟跃抬眸,似笑非笑看着他:“穆伴读,你也出身官家,在宫中伴读多年,我以为你看事情与旁人不同。”   她端起手边粗糙的瓷杯,呷了一口粗茶。   穆延蹙眉,他觉着眼前的女子不同了,可一时又说不上来。   他暂时压下这股情绪,琢磨孟跃的话。良久,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对面人,试探开口:“如今的局面,是不是你早有预料。”   孟跃不语,不疾不徐为自己续茶。   “与其说我预料,不如说是我一力促成。”她端起茶,慢慢品着,由衷道:“果然一分钱一分货,三十文一斤的散茶,与贡茶是云泥之别。”   穆延已经傻了,努力消化信息,下意识去握手边的茶杯,一抬手,茶杯从手中脱落,茶水哗啦啦漫了一地,也浸湿他衣袍。   他慌张起身,看着孟跃那张沉静的脸,哑口无言。   “看起来你需要静静。”孟跃将屋子留给他。   小半个时辰后,孟跃估摸着穆延恢复的差不多了,她才带着一篮香梨进去,穆延唤道:“悦儿姑娘。”   “我姓孟,跳跃的跃。”孟跃垂眸给梨削皮,神情淡淡。   穆延改口:“孟…孟姑娘。”   他心里有很多问题,但他最想问的还是孟跃做这一切,有没有考虑过十六皇子。   “……考虑过的。”孟跃轻声道,甚至促成她这个计划,就是因为考虑十六皇子。   穆延还在巴巴等她下文,可孟跃却专心削梨,然后将白生生的梨子递给他。   穆延接过,“多谢。”   梨子入口清甜,汁水丰盈,然而穆延却如嚼蜡,又是一阵难言的静默,穆延啃完了一个梨子,问:“你打算以后怎么办?”   四皇子一派一定会继续搜索“悦儿”,孟跃不能回孟家,不能以真面目示人,一辈子躲躲藏藏,胆战心惊。   而十七皇子捱过三年,还是高高在上的皇子。   顺妃娘娘觐封贵妃,十六皇子得了圣上怜惜,最后只有孟跃受损。   值得吗?   孟跃咬着梨子,闻言笑了笑:“之后做点小营生。”   穆延立刻道:“如果你需要银钱,我可以…”在孟跃平静的目光下,穆延渐渐止了声,是了,这些年孟跃得了不少赏赐,不缺钱。   “那十六皇子呢,他”十六皇子得了好,但那不是十六皇子想要的好,为着孟跃茶饭不思,整个人都瘦了一圈。   孟跃啃下最后一口梨肉,擦了擦手,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,“你把这个给殿下,他就明了。”   穆延:“我可以看看吗?”   孟跃点头。   穆延翻了翻,册子上画着简单线条,依稀瞧出人形,每一页都有画,每张画的动作大差不差。   他不明白。   “十六殿下会明白。”孟跃道。   穆延揣着册子回府,街上喧嚣依旧,他脑中回想孟跃的话:“不要让十六殿下来找我,待殿下出宫建府后,劝他多出席宴会,寻一位佳人美满度日。”   穆延额头隐隐作痛,他真的搞不明白孟跃脑子里在想什么。   若说孟跃拈酸吃醋,可十六皇子天天围着孟跃,哪有酸拈醋吃。   夕阳西下,暮色如潮水袭来。   屋内一盏灯火,孟跃提笔行书。   孟跃是得了很多赏赐,但一部分赏赐有印记,不好出手。孟跃就留下了。   现在她手里估摸四百两,本钱少了。   当夜孟跃换上八成新的棉质衣裳进了赌庄,一晚去了七家,每家输少赢多,当太阳出来的时候,她手里有了九百两。   这种快钱只能赚一次,多去两回,赌庄不会放过她。   从前孟跃是想着,满年岁出宫荣养的,现在是不成了。   她与穆延说做点小营生,衣食住行,她择了食,只她不便露面,是时候去找助手了。 第27章   天空澄净,白云如絮。今日又是一个好天气。   街上人流如织,喧嚣不绝。肉嘟嘟的稚儿牵着阿娘的手,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够看,忽然一道身影经过,稚儿呆呆看了好久。   妇人嗔道:“看什么呢?”   稚儿回过神,伸着肉指头点着:“哥哥,好看。”   “好好好。”妇人敷衍她,也跟着望去,只瞥见一道翻飞的袍袖,眨眼间入了街边的藏宝斋。   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同时望来,见眼前人未及弱冠,约摸十七八,一身鹅黄色满绣牡丹花的锦缎圆袍,这样鲜艳浓烈的衣裳,穿不好就显得轻浮,但对方眉眼锋利,鼻梁挺直,竟然生生压下了衣裳的华丽,更显得她矜贵非凡。   孙掌柜热情迎来,“不知小郎君想瞧什么?”   孟跃神情淡淡:“老人家过大寿,挑个喜庆稀罕的物件儿。”   孙掌柜脑子里顿时划过好几样宝贝,他试探问:“不知老人家可有偏好,瓶子,盘盏,还是玉如意,或十二生肖的摆件儿。”   孟跃惜字如金:“俗。”   孙掌柜脸上笑意卡住,气氛有些微妙,此时一道谦卑的声音传来:“郎君,我们店里前儿才来了一副前朝张召集的《东岳大帝图》,您可要瞧瞧。”   孟跃看去,对方二十上下,高矮适中,胖瘦适中,五官平平,掉人堆里就没影了。   孙掌柜不耐烦:“一副破画你说……”   “可。”孟跃在宽椅落座,唰地打开泥金折扇,一眼也未瞧孙掌柜。   须臾,伙计拿着画上前,孙掌柜一把抢过,狠狠瞪了伙计一眼。面对孟跃时,又谄媚笑:“郎君,您请看。”   孟跃看着画,但注意力却在伙计身上,对方不动声息的奉上茶水点心,又默默退至一旁,降低存在感。   孟跃偏不如他的意,对那伙计道:“你过来。”   不止孙掌柜,铺里其他伙计也看了来。   孟跃问那伙计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孙掌柜心里一咯噔,忙道:“郎君,这小子是流民,我看他可怜才收留他。”   流民没有牵挂,用着不放心。孙掌柜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说辞,外人就会打退堂鼓了。   但孟跃又看着那伙计问了一遍,“你叫什么名字。”   “…刘生。”   孟跃道:“是个好名字。”   她将画搁在案上,漫不经心道:“你怎么看出我想要一副神佛图。”   刘生迟疑,似有顾忌。   孟跃扯下腰间的钱袋子丢在案上,发出沉闷声响,孙掌柜眼睛都亮了,这钱袋里得不少银子。   孙掌柜瞪着刘生,一字一顿:“郎君问你话,你没听见吗?”   刘生顿了顿,随后泄气一般道:“因为郎君衣袍上的金色花纹。”   掌柜疑惑:“这不是牡丹花纹吗。”   刘生默了默,道:“郎君胸前绣的不是牡丹花,是佛教的金花。”   孟跃挑眉:“仅凭这个?”   刘生摇头:“不止这个,郎君左手腕上的珠串是佛教七宝所制。”   众人看向孟跃的左手,果然戴着珠串,只是她一身华衣,气势又盛,掌柜等人下意识忽略了其他。   孟跃起身,行至刘生跟前,对方一个成年男子,此刻在孟跃面前低着头,比孟跃还矮上寸许。   “你很聪明,留在这个地方屈才了。”   刘生面皮抖了抖。这话把他架起来了。   而孙掌柜脸色青青白白,最后涨的通红,几乎是咬牙切齿,“呵,呵呵,郎君说得是,刘生确实不错。”   孟跃最后没有买那副画。   孙掌柜失去一笔可观生意的憋屈,以及对刘生的嫉妒,他将所有的怒火砸在刘生身上。   深夜刘生才疲惫回自己住处,穿过宽广干净的长街钻入巷中,他一路走,巷子越来越暗,道路坑坑洼洼,污水四溢。   摇晃的灯笼映出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。   刘生竟然不觉得意外。   “更深露重,郎君不嫌弃就到寒舍喝杯粗茶罢。”   孟跃欣然同意。   狭窄小院意外的整洁,并没有孟跃预想中的尘土霉味。   四方桌上的油灯将这一方小天地照亮,孟跃看着他:“你十六岁逃难至京城,倒在藏宝斋外,铺里庄姓伙计给了你一碗粥,活了你的命,之后你拼尽全力留在藏宝斋。”   “你很聪明,这些年为藏宝斋招揽了不少生意,但是没有一分奖银,甚至因为你流民的身份,你只拿到普通伙计一半的月薪。”   “去岁,曾给你一碗粥的庄伙计回乡成亲,离开了藏宝斋。”   刘生沉默,孟跃说的都对,他不明白孟跃调查他的过往是想做什么。   孟跃微微一笑,在黄豆大小的灯火下,真有几分佛像慈悲。   “你觉得藏宝斋收留了你,所以你要报恩,但其实你不是在报恩,而是恩将仇报。”   青年倏地抬眸,面上闪过愠怒,他猜测孟跃非富即贵,但不代表对方可以恶意曲解他,否则他这些年的委屈隐忍都成了笑话。   “不用急着生气。”孟跃点点桌子,微微闷顿的声音拉回刘生的理智,他又变成那个隐形人。   孟跃道:“藏宝斋在京中算不得顶好,但东西南北四方各有铺子,坊间亦有口碑,你知道经营出这个局面需要多少心思吗?”   刘生:“我知道。”   “你不知道。”孟跃平静道:“如果你知道,你就不会助纣为虐,最后从内部摧毁藏宝斋。”   油灯发出一声噼啪爆裂声,如惊雷炸在刘生脑中,他不敢置信的望着孟跃,世上竟有这般颠倒黑白之人。   “不必这样看着我。”孟跃不止查了刘生,藏宝斋的每个人都查了。   在刘生到来之前,孙掌柜虽然手脚不干净,但也有限。然而刘生到来之后,他机灵,察言观色,令藏宝斋的生意大涨。孙掌柜第一次冒领刘生的业绩,刘生沉默,第二次第三次,刘生仍然不语,这种默认的态度撑大了孙掌柜的贪欲。   现在的孙掌柜已经回不了头了。   刘生如听天书,怎么会这样。他勤勤恳恳,不争不抢,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。   “我也很疑惑,为什么会这样。”孟跃不明了,一脸求知问:“你从客人的衣饰言语,就能揣摩客人的需求,为何从来没有洞察身边人。”   刘生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。   “你觉得你当初能留在藏宝斋是孙掌柜好心,你欠了他。”   “错!你能留下,是因为你的本事。”刘生当初是经过比本地人更严苛的考核才留下的。孟跃还告诉他一件事,曾给刘生送粥的庄伙计之所以离开藏宝斋,是因为孙掌柜排挤。   “不可能!”刘生腾的起身反驳,对方分明是回乡成亲了。   孟跃神情微妙:“他是成亲了,又不是死了。藏宝斋月薪可观,他又待了好几年,为什么放着藏宝斋伙计不当,另谋他路。”   屋内死水般的静默,刘生不傻,相反他很聪明,但是聪明人也怕当局者迷。   刘生的情况更特别一点,他是流民,没有亲人,估摸着也没念过几本书,也没有什么野心,所以当他一个人存活于世,迫切的需要一样东西支撑起他的精神。   孙掌柜冒领他的业绩,打压他,又扣着他不让别人挖墙角,让刘生有一种一切隐忍是在报恩的错觉,同时被孙掌柜需要。   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。   青年低着头,脊背一点点弯了,鼻间几乎要触碰到破裂陈旧的桌面,一言不发。   孟跃今日不是第一次见他,但却是刘生第一次见孟跃。   那时孟跃从宫里逃出来第二日,她女扮男装在京中茶楼酒肆打听消息,那日她在藏宝斋对面的茶楼喝茶,正好窗口临街,本来是留意其他人的谈论,谁知藏宝斋起了争执,孙掌柜神色慌张,急忙忙把身后的刘生推出来处理。   短短一盏茶时间,客人心满意足离开,这临机应变的能力入了孟跃的眼,她原是打算砸钱挖人,谁知一打听,背后还有这些隐情。   夜色愈发深了,夜浓如水,寒意无孔不入。孟跃起身,向屋外走去。   “为什么跟我说这些?”好梦也好,噩梦也罢,孟跃都把它戳破了。   刘生生出一种茫然,不知道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。   孟跃唇角微勾,她侧身望向青年,眉目温和,“因为我需要你。在我手下没有打压,没有排挤,你需要的一切,我都会给你。”   刘生愣愣:“我需要的?”   “是,你需要的,生命的意义,活着的意义。我都会为你解答。”孟跃头也不回的走了,夜风传来她的低语,“明日巳时,我希望能在北门十里街杏花巷的第十三户人家看见你。”   院门打开又合上,发出吱呀的刺耳声,刘生站在堂间,夜风吹了他满头。   他区区一个伙计,竟也有人纡尊降贵为他解惑。眼睛一眨,地面晕出两团湿意,眨眼无踪。   孟跃回到住处,洗漱歇下,很快陷入深眠。她并不担心刘生不来,刘生会来的,一定会。   然而一觉醒来,天仍然未亮,此时是十六皇子去上书房的时辰。   孟跃捧着冷水泼脸,脑子清醒了,只要穆延把册子交给十六皇子,十六皇子就知道她没死。   画上的小人正是十六皇子,小人练武,看书,游玩,她希望十六皇子好好生活。   十六皇子看见册子后,终于信了孟跃还活着的好消息,随后却闹着要出宫,穆延又是抬出顺贵妃娘娘,又是重复孟跃的叮嘱,最后差点撞偏殿大柱死谏,才险险拦住十六皇子。   “为什么?”十六皇子流着泪问穆延,他急病一场,大悲之后大喜,耗了他精气神,整个人憔悴不堪,不复往日鲜活。   穆延心疼他,怜惜他,却又无法解答这个问题,只能搬出孟跃的话:“悦儿姑娘希望殿下出宫建府后,多出席宴会,将来从世家贵女中,择一知心人,恩爱美满过一生。”   十六皇子静默,面色苍白,许久那双漆黑的眼珠子动了,惨然一笑,“我知道了,她是不要我了。”   穆延喉咙滚动,他觉得十六皇子说对了,但又说不通,因为这件事对孟跃没有任何好处。   穆延还来不及措辞,眼前人倏地吐出一口血,直挺挺倒下了。   “殿下,殿下!来人,请太医——”   顺贵妃匆匆赶了来,看见这一幕,泪湿满面:“珩儿,珩儿你不要吓母妃啊。”   春和宫兵荒马乱,穆延头都要炸了,他是伴读,他应该帮十六皇子处理学业上的事情,而不是十六皇子和孟姑娘之间的恩怨。 第28章   刘生从藏宝斋离开了,他本就是流民,舍了这半月银钱,知会孙掌柜一声,无牵无挂的走了。任由孙掌柜在他身后跳脚大骂。   与此同时,京城南门往东的长街上,一家不景气的茶楼易主,每日都有匠人进出,数日后,原本的茶楼焕然一新,改名麦坊。   铺子掌柜是名年轻人,姓刘,铺子里招了五名少妇人,面容清秀,着统一的蓝衫月色裙,头裹碎花蓝巾,既清爽又利落。   左右邻惊讶,卖糕点要六个人,能回本吗?   刘生亲自在店外点了爆竹,随着噼里啪啦响声,麦坊开业了。   爆竹毕,一群孩子不知从哪蹿出来,端着托盘在铺子外,请来往行人品尝点心。   细细的竹签子插着拇指大小的糕点,瞧着软软的,溢出香甜。   “免费?”   女娃脆生生应:“对,能免费尝一块。”   “不好吃不买啊。”   女娃仍是笑模样。   京城繁华,贵者贵极,但平头百姓仍要精打细算,眼下白捡的便宜,谁不要呢。   来往者不拘男女老少,尝过之后,双目圆睁,这是种新奇的口感,不是酥脆,也不是软糯,是棉花的松软,口中弥漫着鸡蛋的浓郁和麦子的清香,甜度适中,香而不腻。   点心咽下肚了,口中还残留着香味。   手头宽裕的人,进入铺子询问价格,听闻一块三角形的点心竟然要二十文钱,生了退意,这也太贵了。   铺子里的女娘保持微笑,尽管她们心里很认同客人的话。若叫她们买,她们也不舍得。   刘生不疾不徐,还劝客人先回家带家里人来尝尝,给递了台阶,嫌贵的客人就走了。   女娘们无言,没见过往外推客的。   最后一百个人当中,约摸十来人付钱购买。女娘们都发愁,毕竟掌柜开出的月银很丰厚,比一般糕点铺多二成。   左右邻也摇头,猜测这麦坊什么时候关门。   申正,刘生给孩子们结了银钱,每人给一块蛋糕,“记得我说的。”   “好~”孩子们拖长了调调。   不过几日,南门传出了顺口溜,“吃蛋糕,到麦坊。”   “入京城,到麦坊,好蛋糕,选麦坊。”   简短的几个字,朗朗上口,迅速辐射周边,甚至传进了学堂。   麦坊糕点铺在短暂的几日冷清后,涌来一部分好奇的人。   蛋糕绵软香甜,轻易俘获客人,有人被价钱劝退,有人咬咬牙买了两块。   但饶是如此,麦香蛋糕铺每日的账面上还是亏损的。   刘生眉头紧锁,“郎君,是不是可以削减试吃品。”   还有宣传开销,孩童们那笔是最少的,茶楼说书人,酒肆的读书人,唱曲的清倌人,甚至是乞丐,这一笔一笔开销,白花花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,刘生眼皮子猛跳。   这是哪家的贵人,小百两银子洒出去不带眨眼。   对于刘生的提议,孟跃拒绝了。   既然要做,就要做大。   刘生嘴唇动了动,最后还是住了嘴,左右不是他出钱,孟郎君说什么,他照做就是。   刘生退下了,孟跃将账本合上。   不似刘生以为孟跃的家大业大,事实上这些日子,孟跃买铺子,招工人,城外郊区买院子做蛋糕,宣发,所有的费用加起来,把她手里的钱快掏空了,现在她也只有五十两银子。   广告语是她回忆现代广告得来的,简短,上口,易入脑。   无形中带着行动指令。   京城繁华,铺子林立,不知道吃什么,就听她的好了。   在刘生的暗暗心焦中,小雪了,这样冷的日子,吃铜锅子最暖,可惜京中的老字号铜锅子太多,铜锅子铺子的投入也更大,孟跃没有把握。   但谁道点心利小,做好了一样能财源滚滚。   大雪时,麦坊的客人增多了,每日利润与成本终于持平。刘生松了口气。   孟跃则去郊区的工坊巡视,说是工坊,其实就是一个农家院子改建,坐落在村尾,孟跃每次坐马车从村尾的小路去,并不经过村中。   工坊里都是些膀大腰圆的妇人,有几个是本村的,更多的是外村招的。   蛋糕不难,关窍在打发这一块。人力不能弥补这一点,她费了两个晚上画了图纸,托匠人打造,最外面套着铁皮,看着很唬人。   妇人只要在外拉绳,就可以带动里面的零件快速旋转。   妇人们知其然,不知所以然,再加上孟跃分批次谈话,让她们互相监督,若有不对,监察有奖。另时不时过来检查,孟跃不担心她们泄密。   半个时辰后,孟跃坐上马车离去,不免叹息。   她只弄一个蛋糕铺都这般奔波折腾,说来说去还是手下无人。   天上渐渐飞雪,车把式提了速,没想到南面往东的三档口停住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孟跃问。   车把式道:“郎君,前面是花轿。”   孟跃疑惑,花轿怎么没有鼓乐队,她掀开车帘一瞧,愣住了。   说是花轿,其实是两人抬的陈旧小轿,旁边跟着喜笑颜开的媒婆,忒寒碜。   乡下人家娶亲,虽然银钱有限,但也是尽量备齐,鼓乐队更是万万不能少。   这瞧着不像娶亲,是纳妾罢。   “郎君说的是。”车把式笑盈盈道。   “既然如此就等等。纳妾也是别人的喜事,我们又不赶时间。”孟跃正欲放下车帘,却见小轿晃的厉害,轿帘掀起,露出一张艳丽的脸,但口中却绑了布条,一瞬间与孟跃的视线撞了个正着,眼泪滑落。   钱媒婆没料到这茬,忙不迭把轿帘子盖下,左右看了看,催促轿夫快些。   这一幕太快,旁人没注意,车把式俯身搓手也没瞧见。   孟跃放下车帘,“小轿过了,我们也走罢。”   车把式应是。   一盏茶后,孟跃在一家茶楼后门叫停,借口会故人,从车中取了幕篱,下车抄小道跟上方才的小轿。   钱媒婆眼看快到章家,忍不住对苗秋娘道:“那章家可是富户,你过去是吃香喝辣,旁人求都求不来。你可别拿乔了。”   小轿又是一阵晃动,轿夫叫苦,钱媒婆冷了脸,“姓苗的,你别给脸不要脸,不给章家做小,你拿什么养你那个小赔钱货。”   轿中静了,钱媒婆刚要得意,小轿传来更剧烈的晃动,钱媒婆也怒了,正要叫停轿子收拾苗秋娘。   一群乞丐乌泱泱冲了过来,“善人给点钱吧,天太冷了,善人救救命。”   轿夫被晃的不稳,轿子跌落,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从中爬出来。   乞丐们夸张大叫:“天爷啊,绑人了。”   钱媒婆气的跳脚:“滚开,那是章家的小妾,滚开—啊——”她躲避乞丐,唯恐对方身上的跳蚤到她身上,动作滑稽。   苗秋娘忽感绳子松了,她一边扯了绑嘴的布条,一边张望四下,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,想也没想追着去了。   钱媒婆大喊:“哎哎,不准跑。”   乞丐们也一哄而散,钱媒婆和轿夫立刻追上去。   飞雪中,苗秋娘顾不得冷,扯了身上水红的新衣,仅着粗布中衣奔逃。   那不是新衣,那是囚笼,她更怕着水红新衣太招眼。   然而她跑的再快,还是跟丢了恩人。在小巷里迷茫,忽然一只手扯住她进了拐角,钱媒婆带着人匆匆而过,跑远了去。   苗秋娘转身,果然是她的恩人。   她双腿一弯,跪下道:“求恩人救救我的女儿,往后我给恩人当牛做马也不辞。”   孟跃扔给她一个包裹,里面是男士外衣和一方头巾。苗秋娘眼睛一亮,赶紧换上,又从地上捧土把脸上的胭脂抹了。   快逢午时,家家户户升起炊烟,巷中清幽。   巷中苗家人喜不自禁,苗大郎在屋里清点卖妹子得的钱,乐的牙花子都出来了。   他数了三遍才把银钱收好,出得屋门,“翠丫那个小赔钱货呢。”   “锁杂屋里哭呢。”苗老太迟疑,“这么冷的天,会不会把人哭坏了。”   苗大郎摆手:“哭不坏,丫头片子命硬。”   苗老太道:“娘也不是心疼翠丫,只是怕翠丫哭死了,之后没法子拿捏秋娘,虽然一个丫头作用不大。但把翠丫卖个童养媳,也能得一笔。”   可不是她老婆子心狠,谁让这丫头片子跟她娘一样,都是克绝六亲的灾星。   后门外,苗秋娘听的目眦欲裂,恨不得现在冲进去跟苗家人同归于尽,天下竟有这样豺狼般的亲人。   但她对女儿的担心还是占了上风,苗秋娘急道:“恩人,怎么办?”   “等着。”孟跃绕到另一边,翻上墙头,将竹筒里的桐油泼洒厨房,再丢个火折子。   苗家人仰马翻,都赶着救火。孟跃趁乱跳入墙内,踹开杂屋门,把高热昏迷的女孩从后门带走了。   之后孟跃抱着孩子,带苗秋娘上马车,一路回了杏花巷。   她们离去后,钱媒婆带着人找来,苗家又是一场大闹,原本在自家吃午饭的人都纷纷探出头。 第29章   夜里刘生乘坐马车,前往杏花巷给孟跃汇报,看见开门的苗秋娘时,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走错院子了。   “你找孟郎君?”   刘生心定了定,没走错院子。   苗秋娘引他去书房,奉上粗茶点心,待她退下,刘生才试探问:“郎君,这是您顾的,还是买的奴仆?”   “都不是。”孟跃三言两语讲述苗秋娘母女的来历,刘生不太赞同,“郎君,她们母女跑了,苗章两家报官,咱们会有麻烦的。”   孟跃翻阅账本,头也不抬:“不慌,先留着。”   刘生噎住。   孟跃想了想,还是跟他解释两句:“苗秋娘她们的难处不在于逃跑,而是落脚点。之后我叫她们做男子装扮,会好很多。”   刘生叹了口气,念及这母女二人的处境,又实在说不出难听话。   他当初流落京城,千难万难,苗秋娘一个妇人,还带着女儿只会更难。   少顷,孟跃合上账本:“不错。”   她任由麦坊今日所得银钱放在书案上,起身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薄册子给刘生,“晚上你抽空看看。”   这是孟跃给他编写的开蒙书。   刘生接过小册子,心里有个猜测,难掩激动问,“郎君,这是?”   “念书方开智。”孟跃示意他翻开册子,教他。   两刻钟后,孟跃道:“若有不懂的,回头报账时一道儿问我。”   刘生连连点头,珍惜的揣着册子离开了。   苗秋娘在书房外轻声唤:“郎君,热水备好了,可要洗漱?”   孟跃把她叫进来,问她:“你想跟着我?”   苗秋娘双腿一弯,却在半途被一只脚抵住,孟跃抬着她的膝盖直起,苗秋娘慌道:“恩人,妾身实在无处可去了。求您发发慈悲,收留妾身母女。”   婆家是豺狼,娘家是虎窝,天下之大,她们母女根本没有立足地。   除非她们母女自卖为奴,若是旁人,苗秋娘还会忐忑,可恩人救她于水火,她给恩人当一辈子奴婢也愿意,只希望能给她女儿一个自由身。   苗秋娘句句恳切,情深意真,孟跃带她在榻上坐下,给她倒了一杯水,“不必你卖身为奴。”   不等苗秋娘说,孟跃先问:“你会什么?”   工坊那边,孟跃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帮她盯着,这样她才能腾出手做其他的事。   眼下苗秋娘就很合适。除了孟跃这里,苗秋娘没有第二个好去处,她会认认真真为孟跃办事。   “回恩人,妾身会一点算数。”苗秋娘拘谨的捧着瓷杯,搜肠刮肚为自己加码,“妾身夫君尚在时,我们二人盘了一个杂货铺,每日账目都是妾身经手。”   孟跃有些意外,当场考校,苗秋娘对答如流,这不是会一点算数,分明是精通。   她再看苗秋娘,虽有些憔悴,但面如满月,骨满肉丰,一身粗糙的男子外衣也遮掩不住苗秋娘的妩媚身段,生育带给苗秋娘少女所没有的风情。   孟跃冷不丁问:“为何你婆家容不下你。”   苗秋娘面上闪过一丝慌乱,短暂的纠结后,她还是如实相告:“妾身的夫君急病去了,婆家说是妾身命太凶,克六亲。”   孟跃不在乎命数之说,直切要点:“先有流言,之后你们的杂货铺再给婆家,是不是。”不是疑问,而是肯定句。   苗秋娘愣住,随后点头。   孟跃思忖片刻,“纳你为妾的章家是商户,之前跟你们打过交道?”   苗秋娘不敢置信的睁大眼,这,这她还没说,恩人是如何知晓的?   苗秋娘惊疑不定:“莫非恩人认识妾身?”这样恩人会出手救她,也说得通了。   可是恩人生的如此俊,她只要见过恩人一次,定不会忘的。   苗秋娘神情变幻,把自己给绕住了。   孟跃摇头道:“我不认识你,你之前也没见过我,我只是根据你的话猜测罢了。”   苗秋娘更惊讶了,凭她寥寥数语,恩人就能推出真相,算命的都比不上恩人。   她一连串夸赞,倒叫孟跃一时插不上话,待苗秋娘情绪平复些,孟跃才道:“以下是我猜测,我姑且一说,你随意。”   苗秋娘坐正身子,洗耳恭听。   孟跃看着她,“你们夫妇盘了杂货铺,做生意,常跟人打交道,姓章的跟你们接触过,应该晓得你的本事。”   “你夫君无事便罢了,偏你夫君急病去了,姓章的当时应该就看中你了,故意放出你刑克六亲的流言,你婆家便可光明正大抢了杂货铺,把你们母女赶回娘家。姓章的再给你娘家银钱利诱,你娘家顺势把你卖了。”   苗秋娘愣在当场。   孟跃点了点榻中的小桌,拉回她注意力,“否则你命数凶,姓章的为何匆匆纳你为妾,他也不怕克死自己。”   苗秋娘犹如当头棒喝,已然信了十分,但她不明白,“恩人没见过章郎…姓章的,却猜的这样准。”   孟跃有心提点她,“一件事,看谁得利就能倒推个七八分了。”   苗秋娘还是面带茫然,呐呐:“可我是寡妇,哪值得……”值得别人处心积虑。   “不,你不是一般的寡妇。”孟跃道:“你生的美艳,富有风情,且生过一女,往后再生育也更容易。最重要的是”   在苗秋娘疑惑的目光下,孟跃肯定道:“你是个极好的账房先生。”   章家是富户,经手银钱不菲,姓章的另择个账房先生,每月支付账房先生高额月银不说,还得十分笼络,否则账房先生在账目动点手脚,就够头疼了。   而纳妾不一样,妾是男人的所有物,苗秋娘的一切都是属于章家的,用着放心,还不用支付月银,平日里给点小恩小惠就足以让苗秋娘感恩戴德了。   如同苗家试图用翠丫拿捏苗秋娘,章家何尝不是这个心思。   孟跃淡淡的一番话,将苗秋娘过往的认知冲击的七零八落。   孟跃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,微微拧眉:“你现在是否能照顾你女儿?”   白日里孟跃给翠丫请了大夫开药,小翠丫的体热退了,但夜里还得守着,怕夜里反复。   一提女儿,苗秋娘顿时清醒了,连连点头:“能,能,能的。”   孟跃点点头,起身欲走,却听身后怯怯之声,“恩人,您会留下我们吗?”   “会。”孟跃偏头,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:“我手下也缺一个账房先生,外面账房先生是什么月钱,你就是什么月钱。”   不等苗秋娘拒绝,孟跃就离开了书房,回屋歇息。   苗秋娘看着凉凉夜色,一晚上心绪起起伏伏,此刻一颗心终于落回了实处,她双手覆面,再也忍不住哭泣。   谢谢,谢谢上天让她遇见恩人。   她今后一定尽心尽力为恩人做事。   一夜安眠,次日孟跃醒来,院里有了动静,她打开门,见苗秋娘端着一盆热水来,“妾身见正屋亮灯了,估摸着恩人醒了。”   孟跃侧身让她进屋,孟跃手捧热水洗脸,末了,苗秋娘递上面巾。   孟跃顿了顿,在苗秋娘期待的目光中接过。   苗秋娘欣喜道:“恩人,早饭已经做好了,妾身自作主张炒了一盘鸡子。”   孟跃转身看向她:“三个问题。一,以后唤我孟郎,或者郎君。二,你和你女儿以后做男子打扮,自称要改了。三,你是我雇佣的账房先生,这些琐事不必你做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苗秋娘急了,心中快速思索,“可是不给郎君烧水做饭,妾身…我和翠丫也要用水,也要吃饭。”   孟跃想想,是这个理儿,“我会给你加一份洒扫的钱。”   她大步往外去,苗秋娘立刻跟上,“郎君,不是这样的,我虽然能为郎君做事,但翠丫还不能干活,我只是为女儿的吃住着想罢了。”   孟跃在厨房外刷牙,而后擦了擦嘴,去花厅吃饭。苗秋娘跟在她身后喋喋不休,孟跃在四方桌上首落座,终于抬起头看她,苗秋娘瞬间止了声。   孟跃道:“随你。”   苗秋娘喜不自禁。不知道的,还以为她得了什么大好事。   “把翠丫叫过来吃饭。”孟跃道了一句,随后吃早饭。   方才她漱口时,看见厢房门开了一条缝,露出一只眼睛,天将明未明,朦胧中那只眼睛怪瘆人的。   苗秋娘纠结一瞬就照做了。   翠丫今年五岁,小脸还有些苍白,但是皮肉玉白,可见之前是爹娘的掌中宝,好生养着。   苗秋娘揉揉女儿的脑袋,“这是我们母女的大恩人,孟郎君,你平日唤郎君就好。”   小姑娘看着孟跃,小小声唤:“郎君。”   孟跃:“嗯。”   随后,苗秋娘将稠一点的粥给女儿,她吃着稀粥,却见身边人起身。   “郎君?”   孟跃:“我吃好了,你们吃。”   苗秋娘愣愣应是。她低下头时,看见桌上半碟未动的炒鸡子,顿时红了眼眶。   小翠丫担忧:“阿娘。”   苗秋娘摇摇头,她用袖子擦了擦泪,“郎君是个大好人,之后一定要好好报答郎君,知道吗?”   小翠丫点头。   孟跃留了几日时间让苗秋娘缓缓,之后,她带苗秋娘去工坊。   “现在账目不复杂,你平日空余里就看看书,教养女儿。”   孟跃丢下一句,又出门了。   她要去茶楼酒肆打听一下麦坊的名气如何,虽然刘生每日送来的账目更直观,但坊间更能判断动向。   茶楼里,有人惊叹:“也不知这蛋糕是如何做的,如云朵绵软,最近天冷,我阿娘萎靡不振,我哄着她吃完一块蛋糕,她都露了笑。”   也有人嫌弃:“蛋糕,闻名知意,不过是鸡蛋和面粉做的廉价点心罢了。”   亦有人纠正:“兄台有所不知,这蛋糕还真不是寻常物,如今大半个京城都晓得了,可是没有第二家能做出同样的蛋糕。”   有争议就有讨论,一来二去,更多的人想去尝尝。   角落里的男子搁下残茶,结账走人。   如今蛋糕势起,趁着过年和上元节这个东风,能大赚一笔。   孟跃按下此事,寻找新商机。   马车走街串巷,寒风透过窗洞,洒了孟跃满头满脸,车内没有一丝热乎气。   孟跃不觉,一连数日在外面跑,这日车把式将孟跃带去古玩街,他看着街边的石料摊子和铺子,乐呵呵道:“郎君灵秀,要不要试试,肯定能挑块好料子。”   孟跃笑笑:“借你吉言。”   她系上狐裘,取了幕篱下车,今日天如墨染,寒风呼呼刮过,小贩也没什么精气神叫卖,见孟跃过来,也只是不咸不淡招呼一句。   地摊上没什么好货,都是诓想捡漏的人。   孟跃扫过,随后踏入铺子,铺子里的石料好上几分,可惜掌柜开出的价格过高。   孟跃一连走了十几家,她看天色暗的厉害,打算逛完最后一家就回去,然而一进铺子,被角落里一块石头吸引了注意。   那是一块开过大半又放弃的翡翠,长两寸余,宽约摸一寸,高5寸些许,水头瞧着不错,如果没有意外,这块翡翠雕刻出来,少不得值三百两银子,若是师傅手艺好,再运作运作,价钱翻一倍也不是没可能。   然而翡翠从左往右三分之一的位置,凭空生出一条颜色更深的裂纹,从上至下,避无可避,顿似美玉生瑕,价值大打折扣。   若要强行加工,只能拆开,打一对翡翠镯子,一个翡翠簪子,并一些零碎的耳坠子,珠子。价值差的不是一星半点。   孟跃看的有些久,掌柜上前殷勤道:“郎君好眼力,这块翡翠可是咱们店的宝贝……”   孟跃声含揶揄:“如果贵店的宝贝就是这等货色,那么贵店真令人失望。”   一句话把掌柜到嘴边的说辞堵了回去,知晓是遇着行家了,掌柜又忍不住看孟跃一眼,见对方锦袍狐裘,脚踩羊皮靴,估摸出身大户人家。   掌柜讪讪道:“宝贝当然不会随意放着了。郎君想瞧,老朽这就令人拿出来。”   “不用了。”孟跃指着那块半开的翡翠,“我给妹妹打一对镯子,就它了。”   掌柜闻言,知晓这块石头卖不了好价了,伸出一个巴掌道:“郎君想要,就这个数罢。”   孟跃转身往外走,那叫一个干脆利落。掌柜立刻拉住她:“郎君好说,好说。”   这性子也太烈了,素来是漫天要价,坐地还钱嘛。咋直接走了。   孟跃不与他争:“三十两。”   掌柜:……   掌柜一脸肉痛,实则飞快把翡翠石头装匣子里递过去,“郎君风姿非凡,气度过人,老朽就当交个朋友,真是一文钱都不赚郎君的。”   孟跃:哦。 第30章   车把式是京郊人,平日赶车走街窜巷,对京里颇为熟悉,孟跃令他去寻雕师。   车把式犹豫的看了看天:“郎君,天沉得很,不若改日罢。”   孟跃:“无妨。”   车把式照做,古玩街旁边就是扎堆的玉雕师,自古二者不分家,孟跃下车挨家打听,语气狂得很,开口就要手艺最好的。   铺子里的卢师傅气乐了,指了指巷尾:“你若请得动洪大师傅,尽管试试,他的手艺没得说。”   等孟跃走了,学徒疑惑:“师父,洪大师傅都两年没雕刻了。”   卢师傅哼哼:“那后生不是要最好的师傅吗?我指给他了,请不请得动是他的事。”狂生小子就该吃些教训。   洪大师傅的脾气可比他臭多了。   车把式有些不安,他虽然不懂玉雕翡翠,但他晓得这些手艺人都不是什么好性子。   但转头看见孟跃一身华服,又想他家郎君也不是普通人。   车把式在铺子外安心等着,两刻钟后,孟跃从铺子出来。与此同时,她刚买的翡翠石也没了。   车把式疑惑:“郎君就这么把翡翠给他了,好歹寻个中间人。”   孟跃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猴子摆件,水头不输她买的翡翠。   车把式止了声,向孟跃竖大拇指。   孟跃笑笑:“是洪大师傅周全。”她踩着凳子上马车。   这一幕叫留意孟跃的玉雕师都惊了,学徒回去传信,卢师傅差点被刻刀伤了手:“不可能!”   “真真的。那个猴子摆件,徒儿曾经看过,就是出自洪大师傅之手。”   卢师傅也不雕刻了,捋着胡子来回踱步,想不通,还是想不通。   卢师傅与其他玉雕师去探究竟,结果被轰了出来。   卢师傅:??!   这还有天理吗?!   他比那个狂生输哪儿了。   如若孟跃知晓,应该会说卢师傅差了创意。   最开始孟跃也差点被轰出去,但她说她带来了一块惊世翡翠,洪大师傅错过,一定悔恨终生,终于把人诓出来见面。   两人在内室坐定,然而孟跃把翡翠拿出来,洪大师傅扭头就走,孟跃笑盈盈道:“好石出好件不稀奇,歹石出好件,才是巧夺天工。”   洪大师傅驻足,狐疑地望向她。与外人猜测不同,洪大师傅两年不动手,不是他拿乔,而是他无法突破了,他又不愿随意雕刻,砸自己招牌。   孟跃看着翡翠石,意有所指:“您不觉得这个尺寸,适合雕一座菩萨像吗?”   洪大师傅看着翡翠上的竖长裂纹,讥讽:“流泪菩萨像?”   孟跃恍若未闻,轻声细语念着:“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。”   洪大师傅不屑,但随即神情僵住,如豹疾冲回桌边,捧起桌上的翡翠,指尖抚摸那道碍眼至极的裂纹,低声喃喃:“地狱不空,誓不成佛……”   他倏地大笑,捧着翡翠石如获至宝,骇得外面的学徒频频询问…   孟跃背靠车壁阖上眼,呼出一口热气,哪有那么多臭脾气,缺的是投其所好。   马车穿过雾色,拐入街中小巷,停在院门前。   院门从里面打开,苗秋娘头戴帷幔,一身男装难掩风情,提灯讨好道:“郎君,仔细脚下。”   孟跃令苗秋娘回屋拿二十个铜板,串成串,递给车把式:“路上喝碗热汤,再去接刘掌柜。”   车把式喜不自禁:“谢郎君赏。”而后美滋滋赶车离开了。   花厅内灯火通明,小翠丫往炭盆里又添了两块,朝孟跃腼腆一笑。   孟跃对她招手,小翠丫捏捏衣摆,忍不住靠近,不伦不类的屈膝行礼:“请郎君安。”   孟跃揉揉她的脑袋,“以后扮作男子,言语习性按男子的来。”   小翠丫迟疑点头。   苗秋娘此刻端着晚饭来,俩荤俩素一汤,孟跃动筷,母女二人才跟着动筷。   花厅寂静,烛火摇曳中,只有隐约咀嚼声,末了,孟跃道:“等会儿来书房。”   苗秋娘心中惴惴,洗了碗,她将女儿安置在厢房,独自去书房。   书房里只着了两盏灯,有些昏暗,光影模糊了孟跃的面容,苗秋娘捏着衣裳下摆,忐忑问:“不知郎君寻我何事。”   “新户籍有眉目了。”   苗秋娘眼中骤亮,恍若花开,那张本就不俗的脸,更加明艳。   “郎君,我……”   院门被敲响,是刘生来了,他顶着一身风雪,进屋后雪化了,眼睫发丝悬着水汽,湿漉漉平添狼狈。   小翠丫端来两盏热茶,她被双亲教的很好,举止有礼,又有女儿家的贴心细致。刘生哪里接触过这样乖软的孩子,忙不迭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,给小翠丫:“你拿着甜甜嘴儿。”   小翠丫看孟跃。   孟跃:“拿着罢。”   小翠丫这才接了,朝刘生拱手行礼,孟跃眸光一软,忽而道,“翠丫,因势所迫,你和你阿娘要改名换姓。”   翠丫愣了愣,随后道:“我都听郎君安排。”   自从父亲亡故,不止她阿娘,她也吃了不少罪,如今为求生舍去曾经的名姓,翠丫并不如何难过。   阿父一直都会在她心中。   苗秋娘左右看看,孟跃示意刘生道来。   刘生看着苗秋娘:“秋娘子,这些日子咱们也打过数回照面了,你虽然扮做男子,但恕我直言,你身段曼妙,并不是努力就能扮好男子。”   苗秋娘心头一慌,“郎君,我…”   孟跃:“听刘掌柜说完。”   刘生道:“因此新户籍上,秋娘子还是女子身份。届时将你们记作中州人士,双亲身亡,郎君更名孟连穗,是家中次子。秋娘子更名秦秋,是长嫂,带一子孟熙,跟着小叔子过活。”   刘生又补充了一句,“熙也,光明明朗之意。”   苗秋娘有些茫然,但心中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欣喜,她搂着女儿,“孟熙,熙儿。”   真好听,寓意也好,一听就是认真取的。   苗秋娘带着女儿要给孟跃下跪磕头,被孟跃阻止了,打发二人出去。   书房内一时寂静,刘生有些不自在的端起茶盏,蒸腾水汽朦胧,他愈发瞧不清眼前人。   愈与孟跃接触,刘生就愈茫然。   麦坊开业之初,孟跃曾给他半块残缺的玉牌,让他去官府寻一位主事。若是对方不认,就立刻回来。   他早想过孟跃出身大户,官府有人一点也不稀奇。偏生孟跃叮嘱他,若有人问起,就道玉牌主人早已亡故。   青天白日,他生生惊出一场冷汗。   他也不知怎么到的官府,对方听闻通传后立刻见了他,询问得知玉牌主人身亡,神情复杂,像是惋惜又像是早有预料。   刘生什么也没提,只是给主事送了份礼,对方也收下了。   之后地痞流氓去麦坊闹事,官府立刻着了人来,衙役一通呵斥,地痞流氓作鸟兽散。   至此,暗处的人都晓得麦坊背有靠山,不敢再打主意。   这事刘生刻意遗忘,前些日子,孟跃又给他半张残缺字画,让他去户部寻人。   刘生:………   刘生不晓得,宫里有成算的人,早预备好后路。   有些在宫外收干儿子,干女儿,有些选中家族里的子侄栽培。天长日久,小苗也亭亭玉立。   孟跃从前跟在十六皇子身边,得顺妃和十六皇子看重,十分有脸面,有时旁人遇了难处,求到孟跃跟前,只要不是害良心的,孟跃能帮则帮。   有些人心怀感激,予孟跃信物,想着某一日孟跃用得着。就算孟跃用不着,也是他们一个心意和态度。   孟跃让刘生去户部寻的人,乃是殿中省杨嬷嬷的远房侄儿。这些年有杨嬷嬷的接济和帮扶,对方才能在京中立足。   刘生搁下茶盏,絮絮叨叨说着事,无不详尽,末了,他讨教学业上的问题,孟跃给他解惑。   临走前,刘生又忍不住回头:“郎君,我觉得你站在迷雾里,我看不清一点儿。”   孟跃微笑:“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”   刘生低下头去,屋外风雪更大了,刘生一头扎入昏暗和寒冷中。   又两日,刘生跑了一趟户部,拿到一份新户籍文书。   他坐上马车,有些不明白郎君有手段有人,为何不早些办理新户籍,而是用着一张临时户籍。   自是孟跃独自一人立户会引人怀疑,她从未小瞧过四皇子等人。   刘生径直奔杏花巷,刚要敲门,院门先行打开,苗秋娘带着幕篱出门,刘生虽有疑惑,却也没多问,谁知还没喝上一口茶,院外传来惨叫,刘生立刻跑出去。   一对母子远着苗秋娘又惧又怕,左邻右舍都跑出来,“怎么了?”   “那…那个女人的脸,是烂的!!”母子转身跑远了。   刘生扶起苗秋娘,适时风吹过,掀起幕篱一角,露出女人红肿溃烂的左脸,其他人也吓了个好歹。   刘生赶紧扶苗秋娘回去,关上院门,刘生刚要安慰,苗秋娘笑盈盈擦了脸,完好如初。   “郎君的主意,这样之后我带着幕篱出入就没人怀疑了。”   苗秋娘不比孟跃,她是京中南门人士,指不定有熟人认出,这下旁人躲她还来不及。   刘生嘴角抽了抽。   户籍一事落定,小寒之后,孟跃去寻洪大师傅,学徒看见孟跃就把人领进去。   “前儿大师傅就刻好了,等着郎君来。”   洪大师傅擦着手从后院出来,红光满面,孟跃笑道:“观大师傅气色,想来成品完美。”   大师傅身后学徒捧着红木盒子上前,打开盒子,小心翼翼取出摆件,翡翠上碍眼的裂纹,此刻变成地藏王菩萨手上的锡杖,菩萨威严肃穆,栩栩如生。   孟跃示意车把式上前,红木盒子里躺着洪大师傅给她的猴子摆件。   “洪大师傅是君子,晚辈也非小人。”   当初交换是洪大师傅安孟跃的心,他并不会吞了孟跃的翡翠石。   洪大师傅终于正眼看眼前人,对方戴着幕篱,应是女儿身,可又着男装,连音色也十分英气。   似是看出洪大师傅的疑惑,孟跃道:“晚辈并非京中人士,初来乍到,受不住风雪,是以仗着年少,取了姐妹们的幕篱,还望大师傅勿怪。”   洪大师傅摆摆手,他更关心翡翠摆件,询问孟跃如何打算。如果孟跃割爱,他愿意高价买下。   孟跃确实打算卖出,但不是卖给洪大师傅,气得洪大师傅瞪他。   孟跃笑笑:“摆件卖出银钱,我与大师傅七三分,算是晚费付予大师傅的手艺费。”   洪大师傅皱眉,他实话实说:“老夫的确有几分手艺,但并不值这么多。”   “晚辈觉得很值。”孟跃托洪大师傅引荐京中宝斋的话事人,价高者得。   洪大师傅狐疑,多看了孟跃一名,这小子最开始找他,莫不是还冲着他背后的人脉来的。   京中颇负盛名的玉雕师,哪家玉行宝斋不留意着。   这厢洪大师傅放出消息,下午各家宝宅的主事人就来了。   孟跃在三楼饮茶,听着二楼厢房争的面红耳赤,心情愉悦,多用了一块点心。   傍晚结果就出了,那尊翡翠菩萨摆件卖了五百两。孟跃按照说好的三成,予洪大师傅一百五十两。   洪大师傅不得不承认,如果是他买下摆件,顶天了三百两。   孟跃笑眯眯道:“晚辈年岁浅,见识短私以为玉雕师更在乎雕刻的过程,最后的成品受到众人喜爱,应该更有成就感。”   一语惊醒梦中人。   洪大师傅最后一丝怨念也无了,难得露出个笑脸送孟跃离开,而时隔两年之后,洪大师傅再出手,用一块瑕疵的翡翠石,雕出一尊地藏王菩萨,堪称点石成金,惊艳众人。   先时以三十两银子将翡翠石卖给孟跃还美滋滋的掌柜,此刻快要哭昏过去,他看走眼了啊。 第31章   翡翠摆件一事,孟跃没有瞒着刘生,“你做惯了这一行,届时你帮着留意…刘掌柜,刘掌柜?”   刘生回过神来,面色赧然,“郎君对不住,我只是太惊讶了。”   孟跃难得揶揄:“藏宝斋在京中不算顶好,但也不是无名无姓,难道铺子里没有大买卖?”   “有是有。”刘生不好意思道,“只是郎君也说了,藏宝斋在京中也叫得出名号,若要卖出五百两,成本差不多也在三百两了。”   京中多贵人,眼力好,眼光高,真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糊弄,小心铺子被人砸了,混不下去。   如孟跃用一块三十两买来的翡翠石,最后卖出五百两高价,简直不敢想。   孟跃挑眉:“怎么,洪大师傅那一百五十两,你给我补上吗?”   刘生憨笑,他知晓孟跃不是那种严苛性子,也大着胆子调侃两句:“郎君,其实您提出雕刻的大方向,寻一个手艺中上的师傅也成。您之所以找洪大师傅,是因为洪大师傅的人脉罢。”   孟跃给他一个孺子可教的肯定目光,“不错,一事不烦二主,他得利,我也方便。还能叫他念我个好。”   刘生打心眼儿里佩服,他原本觉得做古玩买卖,他也算个中好手了,对上他家郎君,他才晓得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。   两人话了会子,孟跃道:“今日叫你来,是想让你帮我留意鸿禾玉斋。”   刘生想了想,“是他们买走了摆件?”   孟跃颔首,随后问:“怎么了?”   刘生摇摇头:“没怎么,只是有点意外,鸿禾玉斋比不得藏宝斋,这些年珠玉摆件,单件售出不会超过两百两。”   刘生顿了顿,又语气轻松道:“或许是因为鸿禾玉斋想往上走一走,所以下血本,打出名声。”   孟跃不语,食指点着红木小桌,不过几个瞬息,她道:“这样,你使些银钱,令乞儿留意鸿禾玉斋的摆件最后卖给谁。”   刘生应是。   孟跃手里又有了三百五十两闲钱,扭头买下两匹骏马,车身也在平民规制内,最大限度宽大。   她赶在年前,正是叫价高的时候,两匹骏马就去了她一百六十两,加上马车,一百八十两就无了。   车把式看见院里的骏马和车后,愣在当场,哆哆嗦嗦问,“郎君,您要解雇小老儿吗?”   车把式姓吴,四十来岁,当阿爷的人了,他很为自己在这个年纪找到轻松体面的差事而欢喜。   谁知郎君令他回家休息一日,回来营生就要没了。   孟跃安抚道:“没有,你车赶的好,没有要换你。”   三言两语解释后,车把式雀跃的蹦到两匹骏马跟前,他这辈子还没赶过这么好的马。   很快车把式又得了一个好消息,孟跃询问他家中可还有会赶马的人。   车把式立刻推荐了自己的二儿子,说完又忐忑。   孟跃道:“改明儿把人带来瞧瞧。”   车把式忙不迭应下。   刘生若有所思。   苗秋娘…现在改名秦秋了,她虽然无法理解孟跃的做法,但她很听孟跃的话。   腊月里,麦坊客似云来,这个时候添置马车的好处就出来了,吴二郎载着秦秋去郊外工坊,往城里监送蛋糕。   孟跃在城里走动,一边托牙行帮她留意京中不景气的铺子,一边打探消息,顺势走街时相看。   孟熙跟在孟跃身侧,此刻也好奇的望着车外风景。   说来也是巧了,孟熙看见一个熟人,顿时骇的躲在孟跃身后,瑟瑟发抖。   孟跃看去,车前不远处,鼻青脸肿的男人不是苗大郎又是谁。   大冷天儿,他还穿着瘪瘪的陈棉衣,想来也是,苗秋娘带着女儿跑了,章家寻不着人,定是拿苗家撒气,苗家也是恶有恶报了。   孟跃放下车帘,拍拍孟熙的背,“不怕,我在。”   简短四个字,语气算不得温情,却轻易安抚了孟熙那颗忐忑不安的心。   马车与苗大郎擦身而过,他毫无所觉,只是抚着脸上的伤,倒吸一口气,啐骂章家心黑手狠。   车外的人潮将糟心事推远,孟跃给孟熙买了一个九连环。之后她们入了一家茶楼,孟熙被说书人吸引心神,点心都忘了吃。   忽然隔壁有人提到八皇子,孟跃吃茶的手顿了一下。   八皇子礼贤下士,前儿不久在南门往西的地段买了一座楼,置明源堂,邀有才之士当堂对论,以文会友。   孟跃眼睫垂下,八皇子真阔气,一座楼说买就买了。这是看四皇子一派势减,出来拉拢人?   太子也好,四皇子也罢,甚至六皇子身边都围了不少贤才,八皇子也确实该急了。   孟跃心中意动,今日带着孟熙不方便,打算改明儿去明源堂瞧一瞧。   又几日,孟跃把孟熙交给秦秋,她乘车前往明源堂,刚要下马车时,忽然瞧见一张熟面孔。   十五皇子怎么会在这儿?   随后孟跃想起,十五皇子今岁过了十五,是该出宫建府了。   孟跃立刻退回去,放下帘子,示意吴老头赶车离开。   十五皇子驻足,八皇子道:“十五怎么了?”   十五朝孟跃的马车努了努嘴,“刚才那马车分明要停下,结果人都没下来,又走了。”   太子打趣道:“莫非对方还瞧不上明源堂。”   八皇子眸光微暗,若只是贫书生也就罢了,但看拉车的骏马威风凛凛,便知不是一般人。   八皇子温声道:“明源堂供天下读书人交流,无缘则散,有缘则聚,我从不强求。”   十五皇子赞道:“八哥豁达。”   太子不置可否。   一行人进入楼内,只是十五皇子听了一会子就头大,“五哥,八哥你们聊,我听的头大,出去透透气。”   今日是个难得的暖阳天,十五皇子在街上闲逛,日光洒在身上很舒服。   “吃蛋糕,到麦坊。好蛋糕,选麦坊。”童声欢快,声似海浪,一浪堆着一浪。   十五皇子听得了趣儿,问随从:“蛋糕是何物?”   随从亦不知,于是向街边孩童打听。   一刻钟后,十五皇子站在麦坊外,看着铺子里的客人,道:“铺子虽小,生意却兴隆。”   随从附和,要为十五皇子购买蛋糕。   “等等,我自己去。”十五皇子大步进入铺内,他身量高,剑眉星目。一身紫底菱形菊花纹锦袍,腰悬美玉,不说话时,气势颇唬人。   左右客人都避着他,唯恐冲撞他。   刘生立刻端着品尝品迎上来:“郎君是想尝尝原味蛋糕,好事‘橙’双蛋糕,或是樱桃煎蛋糕。”   年关前后,好事‘橙’双蛋糕卖的最好。   十五皇子看了一眼,刚要尝,随从先道:“殿…郎君,小的先尝罢。”   十五皇子颔首。   随从尝过,十五皇子再尝,他对蛋糕松软清甜的口感惊喜,最后选择好事‘橙’双蛋糕。   “来十块。”   刘生笑盈盈道:“郎君,麦坊有一整个蛋糕。”一名女娘推出一个完成的圆形蛋糕,上面点缀橙子。   刘生道:“这么一个蛋糕,能分出十六块。”   十五喜形于色,这个好。   一共三百二十文钱,刘生给抹个零头,三钱银子。   十五皇子想了想,又要了一个原味蛋糕,一共六钱银子。   他让随从去明源堂给太子和八皇子递了消息,带着两个蛋糕进宫了。   十六近来憔悴,可把他心疼坏了,希望十六吃着蛋糕,心情能好些。   日头高升,十五皇子匆匆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,而后回到自个儿宫里同母妃用饭。   饭后,他将原味蛋糕留给母妃。他提着橙子蛋糕去春和宫。   十六皇子在院里同穆延对弈,他平遭一难,承元帝怜惜他,并不令他回上书房,先把身体和精气神养回来再说旁的。   小全子眼尖,十五皇子一露面,他就看见了,“十五殿下,您来了。”   他热情迎接。十五皇子进主殿给顺贵妃见礼。   而后他才向十六皇子来,穆延起身向十五皇子行礼,十五皇子摆摆手:“不必多礼。”   十五皇子单手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,“看看十五哥在宫外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。”   小全子撤走棋具,十五皇子把蛋糕放石桌上,打开盖子:“当当当——”   “十六弟,你没见过罢,这是宫外最近时兴的点心。”   十五皇子一边讲述宫外热闹,一边切了几块蛋糕,让小全子给主殿送去。   十六皇子发丝如墨厚重,眼睫很长,半垂着,在这样明媚的日光下,仍有一种雾蒙蒙的忧郁感。   十五皇子感觉他十六弟如玉凿山,都快碎了。   他切了一块蛋糕递在十六皇子跟前,“十六弟,你尝一口,就尝一口,真的很好吃,十五哥不骗你。”   十六皇子看他一眼,十五皇子眸如星辰,亮亮的望着他。   十六皇子扯了扯唇角,露出一个笑,他抬手用银叉子叉了一小块蛋糕,那只手白的发光,十五皇子清晰看见他手背下的青色脉络。   十六皇子尝了一口,凤眸微弯:“很好吃,谢谢十五哥。”   十五皇子欲言又止,唯余一声叹息。他临走时,往偏殿旁边瞟了一眼,悦儿的屋子仍是锁着。   十五皇子心里难受,打算知会母妃后就出去,没想到会遇见他父皇。   承元帝笑道:“你从宫外带回的蛋糕还不错。”   十五皇子摸着后脖子笑笑。这一耽搁,他傍晚才出宫回府。   天色转眼就黑了,刘生向孟跃汇报时,提了提十五皇子,只道是位紫袍贵人,出手大方。   根据刘生的形容,孟跃瞬间猜出是十五皇子,她抿了抿唇。   刘生发现眼前人神情变化,但又说不上来。他压下不表。   因着十五皇子一出,孟跃之后日子都待在院里。 第32章   如孟跃所料,年关至上元节,麦坊门庭若市,日进斗金。   无论工坊,麦坊,亦或为她赶车的吴家父子,节日悉数三倍月银,另予年节红封,女娘们一扫疲惫,精神抖擞。   孟跃手里重新攒下几百两,二月上旬末,牙行那边递了消息,东大门码头有个笼饼铺做不下去,打算出售。   孟跃前往茶楼二楼,与胡牙人会面。   “郎君上座。”胡牙人点了一壶好茶,配着两碟点心,躬身为孟跃斟茶。   孟跃:“多谢。”   胡牙人笑道:“郎君客气。”   简单寒暄后,胡牙人切入正题。   “那家笼饼铺全靠寡妇娘撑着,去岁夏末,寡妇娘因病去了,儿子和儿媳没学到寡妇娘手艺,硬挺了大半年,实在撑不住,才想着把铺子出手。”   胡牙人目光扫过对面人,隔着幕篱瞧不清,幕篱是女子常用,但听对方声音,观身形步伐又是男子。终归气度不俗。   胡牙人斟酌用词,继续道:“不瞒郎君,小的去铺子看过,地方估摸着一丈三尺见方,只那两口子埋汰…”他欲言又止。   孟跃道:“无妨,回头推了重建就是。”   胡牙人应声:“是是,是这个理儿。”   见孟跃并不介意,牙人心中有底气,又说起铺子的好:“那地段是真不错,离码头就二十来步,郎君想想,码头每日来往多少人。”   孟跃给面子的附和。   胡牙人看着孟跃,忍不住舔了一下嘴皮,“郎君也晓得京城的地价,那两口子是打算把铺子卖了,得了钱去周边置地,往后当个地主,每年吃租子。他家还有一个娃儿,六七岁,听对方口风,说是想把娃儿送学堂认几个字,不做个睁眼瞎。”   说一千道一万,这铺子是不会便宜了。   牙人眼一闭,道:“那边想要这个数。”他伸出一个巴掌,又添了一指。   六百两。   孟跃轻笑一声,听的牙人心里发颤,只见幕篱下传来揶揄声,“我又不是冤大头。四百两,乐意就卖,不愿意就罢了。”   胡牙人眼皮子一跳,还欲尝试,“郎君,四百两太低了,他们不会应,您再添…”   “我不是在跟你商量,这是结果,不会改变一分,如果你做不到,我自会去寻其他牙人。”孟跃起身就走。胡牙人忙不迭拦住她,连连告饶,指天发誓说再寻摸。   “一旬。”孟跃道:“一旬内再找不到就罢了。”   胡牙人赶紧应下。   胡牙人送孟跃离去,随后他朝另一个方向去,刚进入小巷,就被人缠住:“对面怎么说。”   “四百两,多一个子儿也没有。”   “这太低了。”夫妻俩嘀嘀咕咕,小媳妇眼神飘忽,“我们原本叫的六百两就不高。”   “再说了,我们把铺子租出去,一个月八两银子,好租的很。一年轻轻松松一百两银子,六年就回本了。”   胡牙人给气乐了:“你就吹罢,真那么好,你为什么不把铺子租出去?”   八两银子一个月,那得卖多少笼饼?   码头人来人往不假,但兜里有两个子儿的,谁会去吃平平无奇的笼饼,更多的还是干苦力的和寻常百姓。   更遑论那一带都是几十年老店,量大实惠,物美价廉。   一海碗油汪汪的打卤面,十文钱。谁家若高一文钱,当天客人就得赶掉三分之二。   小媳妇儿缩了缩脖子,从前婆母在时,一家人那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带歇的。   买面粉,买菜,和面,剁肉馅,做笼饼,吆喝卖笼饼,一天约摸八百个,把一家人累的团团转。   小媳妇儿都怀疑,婆母是积劳成疾没的。   她忙活一天,晚上浑身疼的睡不着,太受罪了。   再加上他们手艺不好,每日受同样的累,却只勉强卖出两百个笼饼。   这些年婆母带着儿子在京里置铺子,置院子,两处卖了,小一千两是有的。他们完全可以去周边县城置业,舒舒服服过后半生。   小媳妇儿扯了扯丈夫的袖子,丈夫道:“真的太低了,五百两,五百…诶诶别走啊。”   胡牙人懒得理他们,他手里又不只一处铺子,这个不成,就换一个。   三日后,胡牙人寻至麦坊找到刘生,“刘掌柜,北门那边有个面馆转手,有先时笼饼铺子三个大,一口价三百两,你帮着询问郎君,要是不要。”   是日下午,孟跃去面馆瞧了瞧,地段不错,与人定了契约,去官府公证。   夜里,孟跃看完账本,与刘生道:“明儿你去寻之前的匠人,推了面馆重建,我打算开个卤味店,两层楼高。”   刘生疑惑:“郎君何不建三层,这样也能多容纳客人。”   孟跃抬眸,烛火映在她眼中,落日残阳般,朦胧而清冽。刘生慌乱的垂下眼。   孟跃并无不悦,与他解释:“卤味味道,不适合客人久留,上面那层楼是放食材和杂物的。”   “但一楼也很宽了。”刘生说。   孟跃道:“一楼后半地方隔断住人。”   “啊?”刘生茫然。   孟跃笑了笑,那张淡漠的脸像平静的湖水,被春风拂动,泛起了圈圈涟漪,有了温度,“你这段日子跟城里乞丐儿打交道,可有几个得心意的。”   刘生年少时在流民群里混迹过,她相信刘生的眼光。   而刘生在短暂怔愣后,终于明白孟跃话中意思,一时呼吸都急促了,他想说怎么能随意用乞儿,但话出口却是:“郎君这么信任我?”   孟跃笑睨他:“是,有什么不对。”   直白简单的一句话,却如大锤砸在刘生心头,他喉咙滚了滚,哑声道:“郎君,其实我们认识的日子并不长,您并不知晓我是什么样的人,或许我很会隐藏,心思歹毒…”   孟跃抬手打断他:“你也认字念书了。你应该晓得何谓一见如故,何谓话不投机半句多。”   “所谓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你是什么样的人,我相信自己的眼睛。”   刘生定定看着她,简陋的书房寂静无声,许久,烛火爆裂出一丝火花。   刘生从凳子起身,行至孟跃跟前,跪伏在地:“郎君教我,君不正,臣投他国。郎君不是天子,我也不是官。但是在我心里,郎君就是我的主,主以诚待我,我将视主如腹心。”   孟跃俯身扶起他,与他四目相对,莞尔道:“我相信。”   “郎君——”刘生紧紧握住她的小臂,难掩激动。   末了,他捧着新册子扎入黑夜中,二月初,乍暖还寒,夜里寒风冷冽,可是刘生心头一片火热。   之后他忙的团团转,不见疲惫,反而红光满面。这期间,他给孟跃带来了一个新消息。   鸿禾玉斋买走菩萨摆件,但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在铺子里售卖。   “起初我以为鸿禾玉斋是想在年关或上元节大肆宣扬,结果毫无动静。于是我贿赂了玉斋伙计,才知道铺子里压根没见过菩萨摆件的身影。”   不等孟跃问,刘生又道:“鸿禾玉斋不比藏宝斋,京中只有一家。”   孟跃若有所思,刘生识趣退下。   三月底,穆延回府,当他被小贼抢了钱袋子时,无奈的摇摇头,“别闹了。”   等他不疾不徐追上去,却发现小贼不见踪影。他终于意识到,这小贼不是孟跃假扮,而是真的贼,石化当场。   “穆伴读真是个幽默的人。”马车内传来熟悉的揶揄声。   穆延看去,很寻常的马车,甚至有些旧。吴老头乐呵呵笑:“我家郎君有请。”   穆延手脚并用上了马车,看见车内静坐的人,内心流泪,他的钱袋子真被小贼偷走了。   马车驶向茶楼,两人进了雅间,不消孟跃询问,穆延一股脑儿说了十六皇子的近况,一边说一边留意孟跃神情,却没有发现破绽。   他终于忍不住:“听见十六殿下如此,你没有半分难过吗?”   “那你希望我怎么样。”孟跃叹息:“十六皇子喜欢我,你知道的罢?”   穆延眸光一顿,视线盯着桌上茶盏:“宫里如今都晓得了。”   “然后呢。”孟跃指节轻叩桌面,那声音不知是轻快还是缥缈,“客观上,我与他身份差距大,还比他大四岁。”   “那又如何。”穆延不太赞同:“只要十六皇子喜欢你,身份不是问题,年龄差的也不太多,更何况你们一起长大,情分非常。”   “是啊,我们一起长大。所以他分得清吗?”孟跃看着穆延的眼睛,眸如湖水,平静静谧:“十六皇子分得清什么是男女之情,什么是年少者对年长者的儒慕?”   “这……”穆延被问住了,他不明白孟跃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,青梅竹马,难道不是佳话?   为什么现在成了孟跃阻拦十六皇子的理由。   孟跃垂下眼,十指捧着白瓷杯,水温透过杯壁传至她指腹,她看着水中倒影,轻声说:“主观上,我分得清楚,我看着十六皇子长大,对他只有年长者对年少者的怜惜。十六皇子生病受伤,我会心疼。十六皇子进步,我会为他高兴,我欣赏他的聪慧机灵。”   “你转述十六皇子的近况,我不心疼是假的。可是我知道,一旦心软,不过是重复之前的错误。甚至,我的存在会成为刺向他的利器。”   孟跃晃着白瓷杯,杯底在桌面摩擦出嘶哑声,几滴茶水飞溅,落在了孟跃手背:“穆伴读,你希望我心疼十六皇子,希望我回头,但我不能见光,你又把我置于何处。”   窗外的喧嚣仍在继续,穆延哑口无声,慌乱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,却被呛的直咳嗽。   孟跃递给他一方手帕,穆延接过:“多谢咳…咳咳……”   之后两人默契的结束这个话题,穆延道:“最近宫里没什么特别的事…”他微微停顿:“有一件事,太后把贤妃娘娘带走了。”   孟跃挑眉,“我记得大公主之前跟着太后。”   穆延颔首,“宫里人都在猜大公主用了什么手段,说动太后。”   孟跃回忆过往,眉眼沉静,穆延偷瞄她一眼,又别开了眼。   不知为何,一段时间不见,他感觉孟跃气势更盛了。方才面对孟跃质问,他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。   “太后长年礼佛,应是信佛几分。”否则早回宫了。   若单一件事,孟跃还联想不到。   但是太后礼佛,翡翠菩萨像不知踪迹,又在这个时间点太后带走贤妃。   孟跃眼中划过一抹亮光,锋利慑人,但转瞬即逝。   “你若有心,寻信得过的人盯着鸿禾玉斋,背后主子很可能是大公主。”   穆延双目圆睁,他从没听说过啊。   而且大公主这些年闭门不出,穆延有时都快忘了这号人。   孟跃从前也不怎么留意大公主,但眼下来瞧,大公主并不如表面懦弱无能。   但愿是她多心罢。   这厢分别后,穆延回到宫中,纠结之后还是将此事告知十六皇子。   “她认为我不能护她?”十六皇子低低出声,他坐在临窗榻上,右手搁在红木填漆如意纹小桌上,握着梅子青瓷盅,逆着光,大半张脸没在阴影里。   端是有情眉,无情目。   穆延刚要点头,忽然愣住,他不是这个意思。而且,他在说大公主的事。   罢了,先把一件事掰扯清楚。   “殿下,孟姑娘的意思是。”穆延咬咬牙,狠心道:“她对你只有姐弟之情,无关情爱。”   十六皇子垂下眼,他清减许多,眼皮薄,下颌线条比之从前明了,隐隐透出凌厉。   “宫里的公主两只巴掌数不过来,本殿不缺姊妹。”   穆延:………   穆延神情疲惫,打算退下,却听十六皇子道:“十五哥说蛋糕是最近时兴的点心,同她离去的时间吻合,是她。”   穆延:???   不是,这是怎么联想到一处的!   “殿下,容我提醒您,悦…孟姑娘并不十分精通厨艺。”   “又非是她亲手做,她动动嘴就成。”十六皇子轻笑一声,他身形单薄,病色难掩,压住了未褪去的稚气,矜贵冷淡。   “我清点过她的屋子,她带走的那些东西,除却不好出手的,剩下卖出不过几百两。她是个很有成算的人,不可能几百两砸在一个玉件儿上。”   穆延如闻天书,忍不住揉搓脸,为何他听不懂十六皇子的话了。穆延提出疑惑。   十六皇子指扣桌面,示意穆延在榻上落座。   穆延嘴角抽抽,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用指节叩桌。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刚要喝,听十六皇子道:“京里铺子多,若非经手玉件儿,她怎么会留意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玉斋。”   穆延抿了抿唇,委婉道:“或许是孟姑娘出手玉件儿换钱。”   十六皇子摇头:“她要躲皇室,出手的东西越隐蔽越好,不会找正经铺子。从而倒推,流入正经铺子的,定是能见光的玉石。而让她入眼,说明玉石价值不菲。而她敢经手大笔银钱,证明有倚仗。”十六皇子端起杯子饮了一口,水已经凉了,却让他脑子愈发清醒,喑哑道:“蛋糕声名鹊起,时间点又那样寸,我很难不怀疑。”   穆延指尖蜷缩,握了两下才握住杯子,哆哆嗦嗦捧到嘴边,一入口,水哇哇凉,冰了一激灵。   十六皇子苦笑一声,“短短日子,她便起了势,对比之下我沉溺情爱,画地为牢,我确实弱小。”   十六皇子扪心自问,他将孟跃带在身边,真的能在皇家眼皮底下护住她?   夕阳西下,晚霞尽然,天地一片暗了。   顺贵妃盯着偏殿紧闭的大门,再也忍不住,打算亲自叩门时,偏殿大门打开了。   十六皇子身披斗篷,乌发半束,提灯向她行来:“母妃,我们一起用晚膳好吗?”   顺贵妃瞬间红了眼眶,紧紧握住儿子的手,连声应好。 第33章   宫里人察觉到了十六皇子的转变,承元帝知晓后也松一口气,他打心眼里认为男儿当顶天立地,为一个女子寻死觅活算什么。   但十六对一个宫人尚且如此,可见秉性纯良,十分重情。   人总是如此无理取闹,既要纯良宽厚,又盼着杀伐决断。   傍晚承元帝摆驾春和宫,晚膳后,承元帝借口对弈,把十六皇子叫去书房。   帝王手执棋子闲敲,“十五常往你宫里跑,可见还是有用的。”   提及十五皇子,十六皇子柔了眉眼,他轻盈落下一子:“从小到大,十五哥总是待我好。”   承元帝此刻也没说什么‘难道其他皇兄待你不好’的扫兴话,他问儿子:“什么时候回上书房?”   十六皇子摇头,承元帝蹙眉。   十六皇子抬眸看他,目光朦胧,竟生出几分沧海月明珠有泪的忧郁,承元帝心头被蛰了一般,有些不太好受,“十六……”   “儿臣少时读《孝经》,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毁伤,孝之始也。”十六皇子摩挲着莹白棋子,“儿臣不是孑然一身,儿臣有父皇母妃,有兄长,儿臣不止是为儿臣一人活。”   承元帝明了,十六并不是忘记那个宫人,而是将悲伤掩藏。   承元帝难以理解:“你就那么喜欢?”区区一个宫人。   十六皇子沉默。   承元帝有些恼,又有几分无可奈何,此刻他对十七皇子也多了两分埋怨和不满。   哪怕十七揍十六一顿都好,攻心太毒。   次日朝堂上,承元帝为一件小事斥责七皇子。   朝会后各方打听,查来查去,只得知承元帝前一晚去了春和宫。   “贱人,生来就是克本宫的。”齐妃勃然大怒,砸了一地名贵瓷器摆件。   自她入宫后一路顺遂,连生三子,个个聪明过人,她也登上贵妃之位,谁料一朝不慎,又落回妃位。   她今日种种,皆拜十六皇子母子所赐。   嬷嬷立刻驱了宫人,拍着齐妃的背顺气,“娘娘慎言,现在满宫都盯着拿咱们错处。”   齐妃咬牙。   嬷嬷低声道:“娘娘,现在不是咒骂时候,方才宫人来报,皇后娘娘邀请顺贵妃赏花。”   齐妃怒火稍歇,“皇后想拉拢顺贵妃?”   嬷嬷不语。   “她想的美。”齐妃冷笑:“当初董嫔的孩子怎么没的,没人比皇后更清楚了。”   嬷嬷迟疑:“娘娘是想揭穿那件事?”   “当初本宫隐而不发,正是为了此刻。”不需要周全的证据链,只要一件证物,就能像根刺扎在皇后和顺贵妃之间,断了皇后拉拢的可能。   宫内暗潮汹涌,宫外一片祥和。   孟跃的卤味店终于建好,食材通过吴老头向其村中人户购买,把吴老头高兴的合不拢嘴,这可是大脸面的事,往后他们吴家在村里都要被高看一眼。   吴老头指天发誓,一定给孟跃呈上最新鲜的肉菜,具体采购由吴家其他人商议。   另一边,刘生为孟跃精挑细选了五个乞儿,四男一女,最大的乞儿年十八,叫陈昌,妹妹陈荷年十三。这兄妹俩是京区治下县里人士,当初双亲病亡,又欠了钱,追债人要把陈荷卖去青楼,族里也爱莫能助,陈昌心一横就带着妹妹跑了,沦为乞儿。   最小的乞儿土子,年十岁。   另外两个,一个年十七,叫张五,口吃,但是据刘生介绍,张五很机灵,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也能瞧出一二。   还有一个年十四,叫旺子,性子腼腆和善。   五人换上崭新衣裳,站在孟跃跟前,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,令孟跃沉默。   刘生小心询问,“郎君,您看如何?”   五人也紧张期待的望着孟跃,恳求孟跃留下他们。   孟跃:“……可。”   孟跃对刘生道:“你看着安排。”   刘生应声。   卤味这种食物,料放得足,基本不会难吃。   孟跃不如何通厨艺,但卤味配方,现代视频都播烂了。   八角桂皮等各种香料备齐,再放冰糖酱油豆瓣酱等,卤汁熬出来,把肉菜分别放进去煮,香飘十里不敢说,行人路过是会多看一眼。   张五切一会子菜,又盯着锅里瞧,把刘生给气乐了,“你是觉着少荤腥,打算添个荤。”   揶揄张五不仔细,当心切着手。   张五咧嘴笑。   土子咽了咽口水,眼睛都要掉锅里:“叔,这卤味太香了。”   刘生瞪他一眼,随后又缓了神色:“好好干活,第一锅出来,让你们吃到撑。”   众人不敢置信,土子一蹦三尺高,张五手一抖,刀口在左手开了口子,鲜血直流,这是真添荤了。   陈昌勉强残留理智,“叔,这一锅不便宜,我们吃了,郎君那边怎么交代?”   其他人也安静下来,卤味虽好,但他们更想要一个安稳之所。   刘生哼道,“这就是郎君的意思,郎君从不让人饿肚子干活。”   店里一群孩子欢呼着,快把屋顶掀了。   五个孩子吃了顿饱的,美美睡一觉,次日正式开业。   在鞭炮声中,刘生扯落红绸,露出崭新牌匾:刘氏卤记。   京中的孩子们又换了童谣,“嘴里淡,吃卤味,找北门刘氏卤记。”   短短十三个字,仍是内含行动指令,并简明扼要指出目的地。   大方向位置:北门。   具体位置:刘氏卤记。   春夏交替,空气里还含着湿意,人们总乐意吃些重口味食物,冬日里的铜锅子吃腻了,换个口味。   吃不起铜锅子的百姓,也乐得寻替代品。   开业第一日,刘生在旁边帮衬着,都差点忙不过来,不到傍晚,卤味就卖光了。   刘生让陈昌他们闭店歇息,他走了一趟麦坊,把今日银钱和账目送去杏花巷。   孟跃大致看过,把账本递给秦秋,由秦秋誊抄一份。   刘生喜道:“郎君,今儿再添一半食材,我估摸着都能卖完。”   卤味味道是真的好,虽比不上百年老卤,但比一般卤味店还是好很多了。   孟跃:“明儿我跟吴老头提一句。”   顿了顿,孟跃道:“五个孩子还是太嫩,你再招几个成人。”随即想起什么,笑道:“把那个庄伙计叫来罢,不会亏待他的。”   庄伙计正是当初给刘生一碗粥活命的人。   刘生本就带笑的脸,更添喜意,连连点头:“卤味铺子住不下,郎君,成人补贴一份住宿可否?”   孟跃颔首:“我说过,你心里有成算了,可自行拿主意。”   秦秋羡慕的望着二人,又暗暗为自己鼓劲,只要她努力,总有一日,她也会成为郎君重要的属下。   麦坊和卤味店门庭若市,最后日收益趋于一个平稳可观的数字。   孟跃手里的银钱在快速消耗后,又快速增长。   钱搁手里不动就是死物,孟跃寻找新商机。   糖酒暂不考虑,她现在吃不下。   很快刘生给她带了消息,有一家酒肆想要每日购得一定数量的卤味。   孟跃点点头。   刘生又道:“郎君可以去那家酒肆瞧瞧,那家酒肆的老板不太一样。”   酒肆与卤味店只隔两条街,马车轮子滚过青石板,停在酒肆五十步开外。   北门鱼龙混杂,酒肆更乱一些,一群男人中,一名三十上下的妇人,衣衫暴露,含笑行过其间。   赶车的吴二郎看的面红耳赤,别开脸去。   孟跃想了想,令吴二郎带他去当铺,一刻钟后,孟跃一身半旧劲装,头戴斗笠。   吴二郎目瞪口呆:“郎君,您这是?”   孟跃打发他回麦坊,独自一人前往酒肆。她在幌子下驻足:“宋寡妇酒肆。”   孟跃按了按破旧斗笠前段,进入酒肆。   素来物以稀为贵,在一众敞面大汉里,出现一个戴斗笠的男子,反而招眼。   孟跃在角落落座:“半坛酒。”   声音清越,如珠落玉盘,似微凉清风拂过半熏温热的面庞,带来舒爽。   酒娘子眼睛亮了亮,亲自拎着半坛酒靠近,在孟跃对面落座,目光扫过孟跃修长的手指。   没有伤痕,甚至称的上细腻,但又不似女子纤细葱白。   外衣陈旧,但露出的中衣领子有八成新,乃绢布所制。   是个大户人家的小郎君。   虽然不知对方为何打扮成这样,但酒娘子并不觉对方在逃命,倒更像是看多了话本子,脑子一热出来闯江湖的。   酒娘子倒了一碗酒,递到孟跃手边,不经意抚过孟跃手背。   她见对面人手指蜷缩了一下,又忍住了。   酒娘子眼中笑意愈浓,声如黄莺:“尝尝,这是梨花春,不醉人。”尾音缱绻,暧昧低语。   孟跃喝了一口,咳嗽出声,酒肆内顿时传来大笑,一片快活气息。   酒娘子借着为孟跃抚背顺气的由头,坐到她身侧,媚人唤:“小郎君,慢些喝。” 第34章   酒肆里热汽攀升,有男人欲与孟跃拼桌,被孟跃不留情面拒绝。   “乳臭未干的小子,你……”   酒娘子上前挽住男人的胳膊,低声几句,男人怒火退去,掐了酒娘子的屁股一把,坐回自己位上。   孟跃蹙眉,酒娘子又凑上来,捧着酒碗要喂孟跃。孟跃偏头拒了:“劣等。”   酒娘子神色微顿,不知孟跃在说酒还是在说她,但那凝滞只是片刻,她俯身欺近,香肩半露,胸前一抹雪白晃人眼,如蛇一般依在孟跃臂上蜿蜒,呼吸中带着呛人酒气,混杂身上的脂粉香,激的人头晕。   “小郎君,奴家屋里有上等的玉浮梁,你要不要尝尝。”   孟跃沉默,其他男人半艳羡半嫉妒的盯着孟跃,“酒娘子,你仔细把小郎君榨干了。”   “小郎君去罢,酒娘子是这个…”男人比大拇指,色眯眯的盯着酒娘子的腰。   “你不亏哈哈——”   言语愈发露骨,酒娘子嗔怒众人,“一群冤家。”   口哨声此起彼伏,嘈杂刺耳。   孟跃起身,单手揽过酒娘子的肩,用大半个身子挡了其他人视线。   酒娘子诧异的看向孟跃,她比孟跃矮半个头,从她的角度,瞧见孟跃挺直的鼻梁,抿紧的唇。   她心中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,好似孟跃因着她被冒犯而生气,但很快抹了这个念头,自作多情也该有个限度。   酒娘子刚要圆场,一股力道带着她往后院去,孟跃的大半个身子挡住其他人下流的目光。隔的远了还听见有人嚷嚷:“年轻小子就是性急,可别把酒娘子造坏了。”   又有人接茬:“造不坏,哪有耕坏的田哈哈哈…”   屋门关上,孟跃松开酒娘子,抱拳道:“失礼了。”   酒娘子盯着孟跃,忽而噗嗤笑出声,一方轻盈手绢撩过孟跃唇间,残留香气,不知是惋惜还是感慨:“果然这般体贴怜惜的秉性,不是臭男人。”   孟跃并不意外酒娘子能看出来她的性别。虽然也有一部分男人没有喉结,但是酒娘子长年跟男人打交道,这点瞒不过对方。   孟跃之前男装时,顶着被人揣测的目光也要戴幕篱掩住喉部,混淆视听。   酒娘子见孟跃不语,哼笑一声:“我不会说出去。”   她在榻上落座,手肘抵着榻上小桌,单手托腮,耳侧长长的红珠耳坠子落在细白的颈项间,雪里红梅般,夺人心魄。   孟跃:“多谢。”   她语气正经,神态正经,稀松平常的回应。   但酒娘子见惯了污浊的男人,或泼辣或懦弱的女人,冷不丁看着孟跃这样正派稳重的女子,很是新奇。   以及孟跃望向她的眼神,也令酒娘子舒适。没有自以为是的悲悯,更没有鄙夷,她们是平等一般。   所以,酒娘子从身后的榻里摸出一小壶酒和两个玉白的酒盅,招呼孟跃在榻上坐下,给孟跃满上一杯酒:“尝尝这个。”   孟跃浅尝一口,酒娘子期待问:“如何?”   孟跃细细回味,“入口轻盈,微甜不涩,漫有一丝丝果香,细品又无了。”   随着孟跃讲述,酒娘子渐渐坐正身子,孟跃又尝了一口,咂摸:“应是粮食里添了青梅,石榴…”   随后孟跃摇摇头,眉眼含着浅浅笑意:“我对酒并无涉猎,实在猜不出了。”   “还有六月桃。”酒娘子弯眸,她生了一张鹅蛋脸,但五官有些分散,与旁人的这一点差别,令她顿时失了颜色,似白水寡淡。但细瞧她眼角却是尖的,眼尾长而挑,于是酒娘子特意在眼睛和嘴唇描妆。   她不动不语,能道句小美人。但一动一笑,却是万般摇曳。乌髻间的金簪银钗,耳下红珠,皆沦为陪衬。   风情美人,不外如是。   此刻,这样一位美人指尖挪动,一点点盖住孟跃握酒盅的手,“你这般的,都说对酒无涉猎,旁人更不必提了。”   孟跃敛目:“与酒娘子相比,我确实是门外汉。”   话中恭维令酒娘子愣了愣,而后眉眼舒展,红唇飞扬,那对红珠耳坠在空中荡起迷人弧度。   直待日落西山,孟跃才告辞离去。   而宫里的热闹才开始。   齐妃借口要事,将十妃及两位贵妃请至凤仪宫。   殿内只稀稀落落点了四盏雁灯,傍晚凉风穿过半掩的窗棂,撩动灯火,高髻华裳娘娘们的影子堆叠在地,影影绰绰。   威严而肃穆。   皇后冷道:“齐妃,你如此兴师动众,所为何事。”   齐妃微笑:“娘娘莫急,实因一名宫人求到我跟前,说有莫大冤屈,臣妾这才唤妹妹们前来。”   一名面色苍白的宫人上前,却不是向皇后行礼,而是对顺贵妃磕头,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一般,哭道:“顺贵妃娘娘,我家主子对不住您,但她当初也是不得已。”   皇后眼皮子一跳,乌舂示意左右去拦,被齐妃的人阻了。   宫人加快语速:“董嫔主子也不想害人,是董大人虚报兵士人数吃空饷,董小郎君女干杀民女,将民女一家打成山贼,杀良冒功的事被皇后娘娘知道了,皇后娘娘让董嫔主子服药,将流产之事嫁祸十六皇子不成,又令董嫔主子对十六皇子下毒。”   “董嫔主子没得选啊。”宫人凄惨一声,再也支撑不住,倒地不动。   乌舂上前查看,宫人已然没了。   偌大的凤仪宫鸦雀无声,死般寂静。   皇后面皮抖动,一掌拍在扶手上:“构陷皇后,齐妃你好大的胆子。”   齐妃起身行礼,“娘娘明鉴,今日之前臣妾委实不认识这宫人,且她也未提前对臣妾说过具体冤屈,否则臣妾是万万不敢把人带来凤仪宫。”   她以帕掩唇,楚楚可怜,“臣妾也是被人害了。”   皇后瞪着齐妃几欲噬人。   庄妃担忧的看了一眼顺贵妃,惠贵妃无声叹息。   梅妃垂眸,遮住眼中讥讽。其他妃子沉默不语,不愿卷入这场争端。   一刻钟后,太医粗步检测,宫人害了病,早就是强弩之末。   齐妃神情悲悯,“原是油尽灯枯了,怪道要来凤仪宫。”   “齐妃!”皇后喝道。   齐妃低头告饶。皇后恨不得当场杖毙她,却不得不压着性子,“此事重大,本宫一定查清。”   一日后,此事有了结果,原是那宫人害了傻病,生前就胡言乱语。   齐妃糊涂,罚抄女诫一百遍,禁足三月。   齐妃毫无异议,顺从受之。   顺贵妃看她一眼,心头颤了一下,回到春和宫还心神不宁。   十六皇子挥退宫人,握着母妃的手宽慰她:“母妃不必惊慌,齐妃是聪明,咱们也不是傻子。经此一出,咱们往后远着皇后也情有可原。”   顺贵妃叹气:“珩儿,日子不止在眼下,还有以后。咱们同皇后有了隔阂,他日太子登基,你该如何自处。”   香烟袅袅,静心凝神。   十六皇子看着三足白玉香炉,轻声道:“母妃想差了,这事挑明了,太子反而不好动我。否则岂不坐实流言。”   况且,他那一众皇兄野心勃勃,哪个是好相与的。   十六皇子拍拍母妃的手,“父皇龙体健壮,只要我们母子不出错,他会护着我们的。”   有十六皇子安抚,顺贵妃总算平复了心神,叹道:“这宫里不叫人安生。”   十六皇子沉默。   日子一天天过着,孟跃隔三差五去一趟酒肆,每次必不空手。有时是一盒口脂,有时是一支鎏金簪,有时又是一份可口点心。   很快那一条街的人都知道有个年轻小子在追求酒娘子。有好事者问到酒娘子跟前,她也只是抚着孟跃送的鎏金簪笑而不语。   好事者心里酸溜溜,又觉孟跃眼瞎,人尽可夫的女表子也当个宝。   这日酒肆忽地来了几个膀大腰圆的仆妇,二话不说扇在酒娘子脸上,酒肆伙计要帮忙,也被仆妇推开,酒客们默契的拦住伙计们,看着仆妇扒了酒娘子衣裳,按在地上打,男客们好整以暇的啜着酒,兴致勃勃。   “□□,浪货——”仆妇正要扒了酒娘子的肚兜,肩头骤痛,一个八角红木盒子应声而落,散了一地点心。   孟跃飞身上前,也不知她如何动作,几个凶神恶煞的健壮仆妇如鸡仔似的,被她提来拎去,甩到一旁哀哀叫唤。   孟跃脱下棉质外衣,把地上的酒娘子包裹,单手揽入怀中,厉声喝向仆妇身后的富妇人,“光天化日,你竟敢打人。”   富妇人看了一眼孟跃身上的绢布中衣和脚上靴子,“她勾引我男人,打死她都活该。”   “小郎君,你被这贱人骗了。”   酒肆里的男人也哈哈笑,说酒娘子遇到硬茬了,话里话外都在佐证富妇人的话。   酒娘子自问心如铁石,此刻还是狼狈的低下头,却听身边人斩钉截铁道,“我不了解你男人,但我了解酒娘子,肯定是你男人纠缠,她一个弱女子她能做什么。”   孟跃这话不假,这些日子她都往酒肆跑,酒娘子真与人欢爱了,她怎可能瞧不出。   八成是这富妇人的男人向酒娘子求欢不成,怂恿悍妻闹事。   富妇人气了个倒仰,抖着手指向孟跃,刚要开骂,又听孟跃道:“你把你这份彪悍用在你男人身上,一天三顿揍,我不信他还敢出去浪,轻重都分不清,愚蠢。”   趴在孟跃肩头的酒娘子猝不及防乐出声,扯动脸上的伤,又倒嘶了口气。   酒客们不干了,两个女人打架是乐子,但打男人就不行了。   然而孟跃已经带着酒娘子回后院。   外面还在闹,酒娘子蹙眉,孟跃丢下一句“稍等”。   一刻钟后她端着温水和面巾回来,外面寂静无声。   酒娘子疑惑。   “我把酒客和那妇人赶走了,遣走伙计,关了你的酒肆。”孟跃环视四下,她在找药。   酒娘子下意识道:“东南角柜子第二个抽屉。”   孟跃先给酒娘子擦拭身子,神情仍是淡淡,但手上细致,给酒娘子上药。   酒娘子望着她,眸光动了动:“为什么?”   孟跃:“什么?”   酒娘子声音哽咽:“为什么对我这么好。”   孟跃道:“我没有对你好,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。”   屋内静默,许久,酒娘子低声道:“那妇人是章利顺的娘子,从前也来酒肆撒泼,但那时一群男人把她轰走了。”   孟跃没有问为何今日无人相帮,她心中已有答案,她不愿酒娘子难堪。   酒娘子抬起头,面上的伤令她憔悴,颤着眼睫看了一眼孟跃,又挪开目光,“我以为我会一直在男人堆里打转,或许某一日染了病,暴毙茅屋。”   “我原也是不惧的,也没想过其他。”   她伸手抱住孟跃,像一个孩子依恋地投入母亲怀抱,这一幕着实有些荒诞,无论是容貌还是年纪,酒娘子都是年长的那一个。   没有了刻意的妩媚,酒娘子声音闷闷,“或许你很难相信,今日之前我也很难相信,同你接触之后,我不愿再与那些男人有肌肤之亲。”   孟跃年轻,虽然经常戴着斗笠,但瞥见下面半张脸,也猜测孟跃相貌不俗,看架势,还在认真追求酒娘子。   酒客们拦不住孟跃,自是要给酒娘子一点教训,让酒娘子看清,真正庇护她的人是谁。   只是酒客们不明白,往日这个时候,孟跃都不来的。   酒娘子也不明白。   “乞儿给我传的话。”孟跃怕酒娘子多想,“你一女子混在男人堆里,难免吃亏。”   酒娘子眼睛一眨,滚下两行热泪,话语脱口而出,“你带我走罢。”   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。   酒娘子恼自己昏了头,竟说胡话,刚要描补。孟跃道:“好。就算以后你后悔了,我也不会拘着你。”   酒娘子双目圆睁,泪珠还沾在睫毛上,神情空白,许久才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?”   “我知道。”孟跃擦去她眼角的泪。   酒娘子终于回过神来,她想要笑的,却泪珠不断。她今日将过往十几年的眼泪都一次性哭够了。   孟跃给她上了药,哄她歇息,酒娘子枕在孟跃腿上,把玩着孟跃的手,轻声讲述她的过往。   不是什么跌宕起伏的经历,甚至枯燥。   酒娘子也不记得是哪里人,姓甚名谁,只晓得家贫,阿娘生了七个女儿才生下一个儿子,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张嘴,于是排行第六的她和她三姐四姐五姐七妹妹都被卖了。   她那时太小了,记不住家,记不住回家的路,只记得阿爹阿娘欢喜的拿着她们的卖身钱。   后来她被人牙子带到京城治下的一个村子,卖给一宋姓村户做童养媳。   宋家是酿酒的,人还算和气,她过了几年平稳日子,可惜她十三岁那年,酒鬼闹事烧了宋家,宋家人全没了,而她外出采青梅躲过一劫,但之后她也被赶出村子。   她一路乞讨到京城,去酒庄做活,那时年纪小吃了大苦头,后来想回头已是覆水难收,沉船难行了。   孟跃听着,轻柔的拍着她的背,不多时酒娘子陷入梦乡。   孟跃看着她的睡颜,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,书生几句甜言蜜语,随口的誓言,花魁娘子就赠书生金银物,盼书生娶她。人道花魁娘子一心情爱,才万劫不复。   但细细一琢磨,花魁娘子未必是情爱至上,她深陷泥淖,书生是一条看不清未来的生路。虽知希望渺茫,还是想赌一赌。   否则随着花魁娘子年长色衰,只能去接更多的客人,最后凄惨死去。   酒娘子知道孟跃是女子,双方也非契若金兰,但孟跃让酒娘子感到安宁,她就想跟孟跃走。   那日之后,宋寡妇酒肆闭门不开,有人打听,才知酒肆卖了,酒娘子不知所踪。   “她真跟那个小白脸跑了?”过往的酒客怒火中烧,“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岁,都能当小白脸的娘了,小心被小白脸骗光钱,横死街头,呸。”   然而这种小插曲,很快淹没在京城的浪花下。   而随着日炎愈盛,十六皇子过了十五岁生辰,出宫建府了。 第35章   秋日的太阳威力不减,火球一早拨开云雾爬上高空,日炎照耀大地,金闪闪,酷烈烈。   远目看去,长街上行人摊铺犹似活在水中,荡起一圈圈波纹。飞檐之上,犹似哪个捣蛋孩子往上抹了一层厚厚猪油,在日光下化开,融了一层腻腻的光。   这样的天儿,多瞧上一眼都跟着热了。   贵人们于凉室清幽,富绅歇家不出,街上来往者多白丁。于是大部分铺子的营生就淡了。   然而麦坊却是例外,各家小厮丫鬟进进出出。无他,京中未有第二家蛋糕。   且麦坊非一成不变,入夏后在蛋糕上添了时令果子,又抹了一层酥,不但造型精美,也更美味。   从前有人嫌酥腻,嫌蛋糕寡淡,如今二者结合,妙不可言,令人爱不释手。   那么小小三角形的一块抹了酥的蛋糕,叫价六十六文,仍供不应求。   一整个水果酥蛋糕,单子更是排到大半个月后,可谓日进斗金。   麦坊生意愈红火,眼馋者更甚。   长街巷口阴影下,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驻留许久。穆延放下车帘,看了一眼身边的如兰郎君,试探道:“殿下,您想去寻孟姑娘?”   穆延心中小人跪伏捶地:求求殿下,那种事情千万不要啊…   穆延屏住呼吸,只觉每一息都格外漫长,良久,十六皇子垂下眼:“没有。”   穆延松了口气,额头浸出细汗,他抬手擦擦,还不忘吹捧十六皇子:“殿下英明。”   穆延问:“殿下要不要尝尝蛋糕,我去买。”   话落他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,多什么嘴,快走啊。   十六皇子含笑:“金桃酥的。”   穆延点点头,他甫一下车,热意如浪层层砸来,方才擦过的额头又浸出汗。   他大步向麦坊去,十六皇子看着穆延的背影,神情淡淡。忽而,十六皇子目光顿了顿,麦坊外的人群中,几名男子互相张望,不似寻常客人。   麦坊上至官家富绅,下至乡间农户的生意都做,客似云来,纵只是一个点心铺子,也够动人心了。   她是否压得住?   十六皇子眉间笼了愁绪,半晌,穆延吭哧吭哧提着蛋糕回来,他忙不迭上车,车内凉意清爽,他忍不住喟叹一声。   穆延把蛋糕放檀木小桌上,用袖子擦擦脸,“殿下,麦坊的掌柜怪周全的,你瞧他给我的草编筐子里还放了冰块,这样蛋糕上的酥就不会融化太快。”他一边说话,一边把蛋糕拿出来,奉上木叉子。   十六皇子将方才所见告诉穆延,穆延也提起了心,“那怎么办?不若报官。”   十六皇子给否了,“事情闹大了,她在京中待不下去。”   如今孟跃在他眼皮子底下,十六皇子还能看顾着,若孟跃跑的天远地远,他连对方是否平安都不知晓。   穆延也想着法子,他心头惦记着事,跟烧了火炉子似的,车内两个冰盆都降不了热。白皙的面皮上,汗珠滚滚落,他也顾不得寻摸帕子,只用袖子胡乱擦着。   “你去找她,告诉她,我手里有几个得用的人给她。”十六皇子声音轻轻的,丝丝细雨蒙蒙般浇在穆延心头。   穆延迟疑:“……殿下,这不好罢。”   联络愈多,还能断干净?   十六皇子端过檀木小桌上的烧蓝莲花缠枝纹茶盏,不疾不徐地拨了拨茶沫,盯着茶底舒展的茶叶,“她宽厚仁善,身边收留妇孺,唯一一个得用的壮劳力还守着点心铺,真有恶人打上门,你让她如何应对。”   穆延:………   “去罢。”十六皇子说,“你熟读经书,满肚子大道理,或许她会听你的。”   穆延耳朵热了下,他怎么听着这话有些怪,似夸似损的。   穆延半信半疑。   十六皇子呷了一口茶,茶汤有些浓了,他微微蹙眉,将茶盏搁下,对穆延道:“吃罢,你喜欢的金桃。”   原来是给我买的啊。穆延神色动容,推辞两下端起蛋糕,用木叉子叉着吃。   他们说话的功夫,蛋糕上的酥有些化了,虽然卖相不好,但是酥浸在蛋糕里,口感绵蜜,香味更浓。   穆延吃的津津有味,一块蛋糕吃完,十六皇子将方帕递给他,“擦擦嘴角。”   “多谢殿下。”穆延小心擦拭着。听见十六皇子温温柔柔的声音传来,“你喜欢的话,改明儿再买。”   穆延忙不迭摇头:“不用了殿下,我令家中下人来买就是。”   “酥,娇贵。路上耽搁,到家时都不美了。”十六皇子拿过穆延手里的方帕,俯身欺近,那张如珠如玉的脸在穆延面前陡然放大,穆延瞳孔都颤了一下,僵着身子不敢动,待十六皇子将穆延脸上的一点酥仔细擦去。   “好了。”十六皇子退回去。   穆延扯了扯唇角,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殿下,这种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,哪能劳烦您…”   “舒元。”十六皇子唤他,“你我一起长大,情分深厚,在我心中你不是旁人。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,但我总归是希望,我们不要生疏了。”   穆延刚被降温的心头又火热了,“殿下——”   半个时辰后,穆延换乘马车,重回麦坊附近的茶楼,一坐就是大半日,夜里刘生离开麦坊,穆延才上前交涉。   “这事小的做不了主。”刘生道。他让穆延在茶楼雅间等候,半个时辰后,他家郎君没来,就让穆延先行离去。   穆延应下了,一会子,茶楼伙计奉上一碟蜜炙肉,一碟熏鸽肉,并着一篮子热腾腾的炊饼,正正好夹肉吃。   伙计道:“刘掌柜让送的。”   穆延心道孟姑娘挺会挑人,刘生看着平平无奇,但言语间条理清晰,不卑不亢又周到,妥帖得很。   穆延一边吃,一边等待,小半个时辰后,雅间的门被叩响。 第36章   屋门打开,来人一身雪色宽袍广袖,乌发半束,那双冷冽的眼微微含笑,如朗朗月辉。   穆延愣了一下,赶紧把人迎进屋,只目光似有似无落在孟跃身上。   孟跃回望,与他四目交接,莞尔:“数日不见,穆郎君又忘却在下了。”   “没…没有。”穆延呐呐,耳根微热。   他在孟跃对面落座,心里犯嘀咕,人还是那个人,但每次见孟跃,眼前都会焕然一新。   他稳了稳心神,告诉孟跃有贼人窥伺,“殿下的意思是,你势单力薄,他那里有几个得用的人,想给你送来。”   孟跃拒了,“十六殿下跟四皇子等人结了梁子,盯他得紧,没必要冒险。”   一旦孟跃身份暴露,十六皇子直冲要害。   穆延赞同的点点头,点到一半想起十六皇子的话,他心中觉得十六皇子说的也有理,否则不会跑这一趟了。   但他一事不明:“既如此,你为何还愿来见我。”   “不想你为难。”孟跃轻描淡写的笑了笑,“到底是多年情分。”   穆延嘴唇微抿,他暗恼此刻夜深,窗外的行人都家去了,长街冷清,于是这间雅间更加寂静。   心跳声擂擂在耳,炸响脑中。   穆延先时打好的腹稿被这激荡的声音轰的荡然无存。   孟跃絮絮叨叨讲着近况,不疾不徐,像午后树叶沙沙作响,抚了穆延的心。待两人分别之际,穆延心中生出几分不舍。   “孟姑娘。”穆延叫住她。   孟跃回头,静静望着他,穆延到嘴边的话变成叮嘱:“你小心些。京中水深,行差踏错一步就完了。”   孟跃颔首:“我晓得,多谢。”   她上了马车,车轮滚滚,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。   穆延摇头叹息,心不在焉回府,刚入府门,被父亲身边的管事叫住:“郎君,主君在书房等你。”   穆延:………   这一夜,直到后半夜穆延才睡下。   天明时分,孟跃睁开眼,洗漱,用早饭。   秦秋和改名孟九的酒娘子前往城郊,监送蛋糕。   孟跃去了一趟武行,挑几个好手接应,也是赶巧了,路上几个地痞流氓围着蛋糕车不放,双方僵持。   孟跃带人赶来,顿时把地痞打倒在地。   谁知那人不惧,反而叫嚣:“我可是章家管事的侄儿,你敢动我试试。”   孟跃平静吩咐:“卸他胳膊。”   “你敢——啊!!”   其他地痞忙不迭求饶,最后扶着同伙灰溜溜跑了。   孟跃示意蛋糕车往城里走,孟九有些担忧的看了孟跃一眼。   运送事了,孟九匆匆回杏花巷寻孟跃,提及地痞口中的章家,估摸是章利顺。   两人在榻上落座,孟跃给她倒水,“我也猜到了。他在试探我深浅,此事我若追究,做的干脆利落,他也就罢了。我若不追究,不止章利顺,其他势力也会一拥而上,把麦坊分食。”   穆延与孟跃说京中水深,没有强大靠山,任你再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。   孟九急道:“郎君,不若报官罢。”   当初麦坊能顺利开业,就有衙役维持秩序,然而孟跃否了:“他们不行。”   孟九蹙眉,她捧着白玉杯子,思来想去,脱口而出,“郎君,妾身从前也认得几个人,不若妾身…”   孟跃打断她的话,“那与过去有何分别,你舍了酒肆,舍了酒娘子这个诨名,要的是新生,我还没有懦弱无能到要你出卖身体。”   “可是…”在孟跃平静的目光下,孟九止了声,也歇了这个念头。   大抵是她神情太忧虑,孟跃与她道:“我早料到今日,已有对策。”   孟跃道麦坊的客人广,贵人平民的生意都做,她弄出那许多花样,不止是为钱。   麦坊接触的贵人多了,总有一两个好说话的,她打算舍出一部分利益,有了共同利益,她就顺势与贵人搭上线。   一切顺其自然,水到渠成。   否则她贸贸然捧着银子登门,人家觉得她莫名其妙。   孟九心中激荡,哑口无言。此时她想起上午,孟跃干脆利落的让人卸了地痞胳膊,明是不怕事的。   “郎君。”孟九激动唤。   此时秦秋敲响书房门,“郎君。”   孟跃道:“进来。”   秦秋绕过四扇花鸟竹屏,递给孟跃一个沙包,孟跃暴力撕毁,里面的纸条歪歪扭扭写着:“酉时。”   秦秋忐忑:“隔壁街铁匠家的孩子送来的。”   孟跃道:“一位故人,不必在意。”   秦秋松了口气退下。   孟九看过纸条,“郎君,那还寻贵人吗?”   “先等等。”孟跃将纸条扔进香炉焚毁。   日头攀升,章家院里传来惨叫,二门偏厅,章利顺看着堂中哭天喊地的男人,十分瞧不上眼。   “章大郎君,那小子太嚣张了,根本没把章家放眼里啊。”   章利顺并未顺着地痞话说,斥道:“这点小事都办不好,没用。”   他命人把地痞带下去,管事上前,“麦坊东家强硬,怕是有所倚仗。”   章利顺不语,他也忌惮这个。良久,他咬咬牙:“再等两日,若对方虚张声势,哼!”   午后天儿愈发热了,热浪裹携了整座京城,十五皇子在府中纳凉,忽闻下人通传,十六皇子登门。   十五皇子立刻从榻上起身,走到门处,又回屋从衣挂子上扯了一件素色纱衣,感觉才像点样子。   十六皇子刚在花厅落座,十五皇子就来了,一见面把十六皇子抱个满怀:“怎么不提前递个消息。”   “几步路,顺势就过来了。”十六皇子温声道。   这条街上都是皇子府,京里人戏称皇子街。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两座府邸挨着的。   十五皇子松开十六皇子,上下打量他,一身玉色宽袍,乌发半束,眉目沉静,真是翩翩公子。   十五皇子越看越喜欢,他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往后院去,“前边儿不自在,咱们兄弟俩去后院水榭说话,凉爽些。”   十六皇子应着,一个时辰后,十六皇子提出去京里转悠。   十五皇子不解:“这么热的天儿,转什么。”  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,眼睫半抬,眼珠流转望向十五皇子,目光忧郁空濛,又垂了眼皮,低声道:“想多瞧瞧人,热闹些。”   十五皇子当即拉着他十六弟往外走,马车里置了四个冰盆,期间还叫上正准备外出的六皇子,以及刚回府的十一皇子。   “好热闹啊。”九皇子不知何时现身,他抬头看了看天,又看几名兄弟,“这大热天还往外跑,是有什么趣事。”   十六皇子看向十一皇子。   十一皇子心头咯噔,果然听见十六皇子道:“早闻八皇兄在京里造了一座讲经论道的明源堂,弟至今未见,甚为遗憾,今日与十五哥闲聊,听的只言片语,心痒难耐,这才不顾烈日去瞧瞧。”   九皇子看了十一皇子一眼,心念转动:“正好我也无所事,一道儿瞧瞧。说来咱们兄弟好些日子没聚了。”   十一皇子心头大骂,他们这群皇子,除了每年宫宴强行出席,其余时间哪里聚了。   十五和十六分明是冲着他八哥去的,幸好他碰着了。   “九皇兄说的是。”十一皇子定音。   一辆接一辆华盖马车在明源堂门前停下,把管事吓了一哆嗦,看见十一皇子在内,他才勉强稳了稳心神。   大堂内稀稀落落坐着读书人,看见管事点头哈腰跟在几位皇子身边,一扫萎靡,心思活络的遣人去寻自己好友,道明源堂来了贵人,快些赶来。   管事引着皇子们进入二楼最好的雅间,打开窗子,将大堂和三楼一览全无。   十一皇子一直留意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,他呷了一口茶,道:“天热了,楼里也冷清,恐怕要扫了两位弟弟的兴。”   六皇子静默,也想瞧十五和十六闹哪出。   十五皇子有些失望,他十六弟就是想多看看人,热闹才好。他神情变化落在六皇子和十一皇子眼中,别有深意。   十一皇子搁下茶盏,莫非十五提前得了消息,明源堂有什么纰漏?他才急着赶来,但这会儿没有如十五所想。   他心里转过好几个念头,一抬头看见十六皇子一手拿刀,一手握着金桃,慢吞吞削皮。   十一皇子迟疑:“十六弟,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可以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:“无妨。”   十一皇子目光紧紧落在小刀上,若是十六把自己划伤了,这账不会算他头上罢?   但十一皇子多虑了,十六皇子完整的削了一个金桃,果皮长长一串,没有断掉。   十五皇子拿过果皮,道:“十六弟,你好厉害啊。”   十一皇子无语,这有什么厉害的。   十六皇子将整个圆乎乎晶莹的果桃给十五皇子。   十五皇子感动坏了,“弟,你对我真好。”亲自给他削桃吃!   十六皇子眉眼弯弯,“这么热的天,十五哥陪我胡闹,是十五哥待我更好。”   十五皇子动情唤:“十六弟——”   十六皇子温情回应:“十五哥。”   “咳——”六皇子实在受不住这肉麻氛围,开口打断二人抒情。   十一皇子趁机道:“十五是十六的哥哥,我们也是。可惜没有那个口福吃十六削的金桃了。”   “十一哥说笑了。”十六皇子重新拿过金桃,慢吞吞削着。十五皇子不高兴的瞪了十一皇子一眼,但十一皇子不在意,且心情舒畅。   然而金桃削好,十六皇子将果桃递给六皇子,六皇子挑眉,目光在十一皇子和十六皇子身上徘徊,十六皇子道:“长幼有序。”   十一皇子冷笑:“十五是长?”   十六皇子神情平静,“十五哥是例外。”   十五皇子感觉口中的桃肉更清甜了,十六弟真是天下最好最可心的弟弟了。   最后十一皇子还是吃到了十六皇子削的桃,大口大口吃的香甜。   大堂也涌来许多读书人,十六皇子搁下刀,行至窗前,十一皇子提起心跟在十六皇子身后,一道儿看下去。   都是些寻常书生,没什么特别。 第37章   明源堂大堂,书生们高谈阔论,十五皇子听的昏昏欲睡,其他三位皇子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十六皇子身上。   申时二刻,十六皇子招呼伙计去买几筐甜瓜赠与书生们,解渴去暑。   十一皇子眯了眯眼:“十六真是体贴。”   在他八哥的明源堂,十六充什么好人,收买人心也太低级了。   十一皇子叫来管事耳语,须臾一楼传来管事高声,道在座才子颇有才学,今日开销悉数免单。   大堂一阵欢呼。   十一皇子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十六皇子。   十六皇子恍若未觉,又三刻钟,他询问伙计,京中可有新奇点心?   不出意外的,伙计提到麦坊。   十五皇子也不瞌睡了,提议要去买,十六皇子与他同去,行至门处,十六皇子回首邀请三位皇兄。   三人略犹豫,到底跟着去了。   马车行至麦坊二十步开外,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下车,竟要亲去。   十六皇子疑惑:“六皇兄,你们不来?”   六皇子唰地打开折扇,笑盈盈跟上,说不出的潇洒风流。   十一皇子和九皇子只好跟上。   几人气度不凡,通身贵气,人群摩西分海般避开,不敢冲撞。   铺子里的女娘们拘谨畏怯,刘生故作镇定上前,为几位贵人介绍。   十五皇子欢喜:“你们又出新点心了?给我尝尝。”   十五皇子一边尝,一边雀跃的给兄弟们推荐,十一皇子嫌弃,“这点子东西就把你哄住了,眼皮子浅。”   “你胡说什么!这蛋糕父皇吃过都说好的。”话落,十五皇子就知道说岔了,店内外跪了一地,十五皇子不知所措。   十六皇子按住他的肩,“无事,十五哥只是说了实话而已。”随后十六皇子让众人起身。   不知他是缓和气氛还是旁的,“我觉得新出的时令果子酥蛋糕更好,可惜带进皇宫都化了。”   刘生大着胆子道:“圣上是万民之父,草民万分敬仰,若草民有这个荣幸,一定立刻叫上两个手艺最好的老师傅随殿下进宫。”   十六皇子尴尬的摆摆手,求助的望向六皇子,六皇子啼笑皆非,还是开口解围道:“圣上怜惜百姓,不愿为口腹之欲兴师动众。”   刘生忙道:“殿下言重,有圣上治理国家,才有盛世太平,草民也才能安稳度日。一个蛋糕难以表达草民的敬仰感激之情。”   六皇子原是无意,听闻刘生的话后,心里有了主意:“既如此,那你把人叫来。”   酉时二刻,六皇子进宫见过皇后,惠贵妃前往勤政殿外亲迎天子。   “皇儿在宫外得了好东西,一心想让圣上尝尝。”   承元帝在主殿的红木海棠花纹圆月桌上看见几个果子酥蛋糕时,就了然了。   “是蛋糕罢。”承元帝笑道:“此前十五也带进宫给朕尝了尝。不过今日这个有些不同。”   六皇子把刘生叫进主殿,刘生低头将在麦坊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,更叫六皇子惊喜的是,刘生曾是个流民,如今在京城扎根,还是生意红火的麦坊掌柜,更加证明承元帝治国有方,百姓安居乐业。   这可比一个蛋糕令承元帝愉悦多了。   宫外,麦坊蛋糕得了皇室青眼的消息不胫而走,传遍坊间。   章利顺得知时,差点摔了,把着传信小厮的肩,双目通红:“当真?你若敢骗我……”   小厮吓出哭腔:“千真万确,小的不敢胡言。”   章利顺恶狠狠推开小厮,困兽般走动,“是巧合,是侥幸?”   他抓过管事,“是不是!”   管事还有几分清醒:“阿郎,不管是不是侥幸,现在刘掌柜和麦坊师傅已经跟随六皇子入宫面圣了。”   他环视四下,把小厮打发了,低声道:“怕是不能动麦坊了。”   章利顺恨之欲狂,怎么就蹦出几位皇子。   “你说我是不是流年不利。”   之前纳的小妾跑了,酒肆相好也凭空消失,如今到嘴边的肉都他爷爷的飞了。   管事呐呐不敢言。   此刻愤恨的何止章利顺一人。   皇子府书房,八皇子恼了弟弟,“你跟六皇兄他们一道儿去的麦坊,你怎么就没想到把麦坊师傅带进宫,现在让六皇兄专美于前。”   十一皇子口中发苦,“八哥,六皇兄强横,我争不过他。”   他没说他一直留意十五和十六去了,否则八哥又该说他轻重不分。   十一皇子觑了一眼哥哥,犹豫道:“回头我再将麦坊师傅带…”他话没说完,声音就消失在八皇子严厉的目光下。   十一皇子也知道自己想左了,堂堂皇子东施效颦,说出去不够丢人的。   书房静默,八皇子见弟弟一言不发,小心翼翼的模样,八皇子又心软了,拍拍弟弟的手:“方才是我言重,皇子谋政事,才能真正让父皇入眼,旁的偏门也不长远。”   十一皇子应是。   这等小插曲很快被皇子们抛诸脑后,但麦坊上下却是惊喜交加,激动的一宿没睡。   孟九在院里朝拜四方天地,明月照亮这小小的院子,仿若回应。秦秋和熙儿受她感染,也跟着跪地磕头,“感谢上苍,感谢老天保佑——”   孟跃也不阻拦她们,双手抱胸倚着门框,静静看着这一幕。   哪有什么老天保佑,真正该感谢的,是十六皇子。   孟跃知晓后,有些意外,又不算太意外。当初年幼的十六皇子就在上书房装病,骗过所有人。   对比之下,今日皇子们步入麦坊,反而是不够瞧了。   孟九起身朝孟跃奔来,她站在孟跃跟前,仔仔细细把孟跃看了一遍,而后把孟跃抱了个满怀。   孟跃:???   熙儿也奔上来凑热闹,抱住孟跃的腿。   秦秋左右看看,片刻心虚后,选择遵从内心,快步过去抱住孟跃。   “郎君!”孩童稚嫩的唤声。   孟九也道:“郎君是上苍眷顾的人,我能跟着郎君,真是太好了。”   秦秋用力点头。   孟跃哭笑不得,“虽然我不介意被你们抱,但是你们不觉得热吗。”   “不—热——”三人异口同声。   孟跃:……行罢。   一个时辰后,孟九她们终于平复了心绪,此时刘生登门,在书房激动的讲述入宫面圣种种,末了,他道:“郎君,往后我们能安生了。”   孟跃递给他一盏茶,提醒他:“贵人多忘事。”   刘生顿住。   孟跃拨了拨茶沫,呷了一口花茶,“过几日我去会会能救近火的贵人。”   孟跃看中了宣兴伯府,伯府平日不显,但与六皇子母族来往不少。   宣兴伯府的老太君胃口不佳,难得蛋糕入了老太君的眼,宣兴伯又是个孝子,孟跃示意刘生先顾着宣兴伯府,一来二去,双方也有了一点微末交情。   因此老太君听闻麦坊东家求见,虽有疑惑,还是纡尊降贵见了。   偏厅外传来脚步声,一截繁复花纹的衣摆先映入卫老夫人眼中,视线往上,劲腰宽肩,长颈窄脸,好俊的一张脸,来人半垂着眼皮,冷冽而桀骜。   孟跃将手中的红木匣子交给嬷嬷,拱手道:“给老太君见礼,老太君金安。”   声音意外的沉稳,清越好听。   卫老夫人笑道:“是个俊俏孩子,坐罢。”   孟跃在下首落座,这才抬眸望了卫老夫人一眼,她眸如琥珀,微微含笑,顿时冲散了身上的不驯之势,很是可靠。   卫老夫人心中便喜了三分,问些常问小辈的问题,例如何处人士,家中几口人,做些什么营生。   卫老夫人面容慈祥,声音温和,问这些问题也不觉咄咄逼人,孟跃一一答来,道自己家中变故,只留下寡嫂幼儿,她带着秘方和亲人来京中讨生活。   “不瞒老太君,昨儿个上午,麦坊的货差点让人毁了,还好晚辈赶上了,才没祸事。也不知是不是否极泰来,昨儿黄昏,竟有皇子光临,刘掌柜还带师傅进宫给圣上做了一顿蛋糕,这可真是再想不到的。”孟跃一脸如梦似幻模样,拍拍自己额头,“晚辈没见过世面,让老太君笑话了。”   卫老夫人宽慰孟跃:“那是皇家,换了旁人,或还不如你。”  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,卫老夫人心中疑云,忽地摸不透这麦坊东家登门所为何事。   总不能是求庇护罢。   麦坊都入了皇家的眼,哪用得着他们。   然而孟跃开口,卫老夫人微惊,随后道出自己的疑惑。   孟跃起身,再次拱手见礼道:“老太君明鉴,晚辈自家人知自家事,这蛋糕是晚辈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,可是皇宫汇聚天下宝物,蛋糕实在不值一提。晚辈不敢去赌。因此厚着面皮,恳求以麦坊三成利,求宣兴伯府庇护一二。”   卫老夫人瞳孔微闪,她如今虽不管事,但活了大半辈子,眼界见识不缺。麦坊如今在京中炙手可热,盈利惊人,麦坊让出三成利,就算是宣兴伯府也无法视若无睹。   孟跃看向嬷嬷,“劳烦嬷嬷将匣子打开。”   里面躺着两份契约,孟跃都签字画押了。   嬷嬷才明了,难怪匣子那么轻,不像装了金银,但此刻又那么重,仿佛承载着金银。   卫老夫人没有立刻应下,留孟跃用了一顿午饭,把人送回麦坊。   傍晚宣兴伯散值回府,被请去卫老夫人的院子。卫老夫人与他道了原委,宣兴伯沉吟,道:“不知母亲如何想?”   卫老夫人缓缓打着扇儿,回想了一下孟跃,“连穗那孩子看着面冷,但言语稳重,不像个奸的。我又派人去杏花巷探查,确实是小叔子带着寡嫂孤儿。”   “他那寡嫂也是个苦命人,大半张脸都毁了,整日覆面,听闻有一日不小心被风吹起幕篱,吓着巷子里的孩子。后来邻居们都避着他家。”   不过也正因此,没传出什么寡嫂小叔子通女干的难听话。   宣兴伯觉出味了,试探道:“母亲是想应下此事?”   “老身是没瞧出什么弊端。因着那麦坊,更加佐证六殿下纯孝。”   宣兴伯这两日太忙,还不知道此事,茫然道:“这与六殿下有何关联。”   卫老夫人与他分说,宣兴伯也觉得不可思议,忍不住感慨:“这麦坊还真有两分运道在身。”   卫老夫人不语,算是默认了。   次日,一份签字盖章的契约送回麦坊。   孟九撒娇软语讨了契约看,捂在心口,激动的喘气。   “天爷啊,这世上有什么事能难住郎君呢?”   孟九将契约还给孟跃,整个人恨不得腻在孟跃身上。   孟跃食指抵着她眉心,“今儿的字认了否?”   孟九神情一滞,打了个哈哈,赶紧退出正屋了。 第38章   孟跃让刘生将麦坊背后靠山是宣兴伯府的事隐晦传出,卖蛋糕时女娘们不经意提及,宣兴伯府老太君喜欢哪种蛋糕,伯夫人和府里的小郎君们又偏爱哪种蛋糕,有心的自然就明了。   若非双方来往过甚,麦坊哪晓得贵人喜好。   无心的听见这话,也只会觉得贵人喜欢的蛋糕,他们也要尝尝。   章利顺彻底歇了心思,他还没胆子同伯府杠上。   然而他歇了心思,孟跃却起了心思,没得受了欺负不反击的。   “章府的产业很杂,章利顺贪得很,一只苍蝇从他眼前飞过,都得留两只腿儿。”孟九剥着瓜子,撇嘴道。   孟跃搁下笔,吹干墨迹:“你看看,章府的产业是否都概括了。”   孟九如今系统性的学习,很认得几个字,她正要细看,先被这手簪花小楷惊艳,“郎君,你写的字是我见过最好的。好些书生都比不上你。”   往年春闱,也有读书人到酒肆消遣,孟九那时常哄的对方留下墨宝。   赴京赶考皆举人,正经功名,孟九这评价不可谓不高,她也更觉孟跃高深莫测。   平头百姓根本养不出这样的美玉,难道是郎君家道中落。   孟九神情变化,她小心翼翼询问,孟跃只摇了摇头,三言两语带过,“我这手字算不得好,真有一个人,年岁比我小,字却比我好,随意挥洒都是道不尽的灵气。”   天赋资源努力都堆叠在一人身上,当真担得起钟灵毓秀四个字。   孟九惊讶,能让郎君这般称赞,又该是多了不起的人物。   她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,认真看孟跃罗列的行当,密密麻麻几十项,这些都是章利顺从前与她提过的。还有没有旁的,孟九也不得而知了。   “郎君记录的没错。”孟九将纸张递还孟跃。   孟跃行商,孟九猜测她约摸是联络相关商户一起对抗章利顺。   孟九想了想:“郎君,再过不久就冷了,章利顺三分之一的利益来自衣饰,咱们是否从此入手。”   孟跃摇头:“圈子绕太大,费力不讨好。”   孟九一想也是,但一时半会儿又没有其他法子。   孟跃将纸折叠,揣入袖中,临走前叮嘱孟九念书,她乘坐马车离去了。   孟九咕哝:“又不带我。”   孟九将书房内红木小桌上的两碟点心端走,去寻孟熙一道儿学习。   孟跃这般出去几日,早出晚归,这日傍晚她回来后,径直入厨房。   秦秋惊了,“郎君?”   孟跃将手中的牛奶陶罐放灶台上,道:“做一道甜品。”   秦秋愣愣回神,孟九和孟熙在小厨房门外探头探脑,孟跃正在分离鸡蛋,头也不抬,“想看就进来,为我掌灯。”   孟九和孟熙立刻进去,与秦秋排排站,一人举着一盏灯。   孟跃拿着一个竹制打蛋器,人工搅拌,一盏茶后,秦秋他们看着蛋清变成乳白色半流体。   孟九笑问:“郎君是想做蛋糕吗?”   孟跃言简意赅:“与麦坊的不太一样。”   屋外残阳落下,晚霞尽去,一片暮色笼罩大地,小院里的灯火愈发亮了。   孟跃在锅底抹油,放四个去节竹筒,一勺勺面糊小心淋入其中,随着锅底加热,面糊逐渐成型,小厨房里渐渐漫出奶香,孟九和秦秋还能忍,孟熙忍不住咽了咽口水。   怎么比蛋糕还香啊。   孟跃小心翻了一个面再煎,最后盛入碟中,取掉定型的竹筒,四个圆鼓鼓的蛋糕,轻轻碰一下,都duang duang的晃,孟跃淋上果酱和蜜饯。   她取出勺子,递给眼巴巴看着的三人,“尝尝。”   孟九第一个迎上去,小心翼翼舀了一块点心,入口瞪圆了眼,她以为蛋糕已经松软无比,可是跟眼前点心所比,竟还逊色三分。   四块点心,每人分了一块,孟跃尝过后,感觉能达到现代舒芙蕾的九分相似了。   孟熙吃完还频频抿唇,将唇上残留的点心吃掉。   “郎君,您是要上新新点心?”   孟跃摇头:“不,让你们学。”   小厨房外的夜风,已经悄无声息带了寒意。   又几日,一夜秋雨,天倏地就冷了,一辆接一辆马车在同顺茶楼前停下。   这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茶楼,来往者非富即贵。落座就是六钱银子。   伙计刚迎了客人进楼,扭头又是一辆双马车驾,虽则车身平平,但两匹骏马实在威风,伙计不敢小瞧。   孟跃从车前驾跳下,取出马凳,才恭敬道:“娘子,到了。”   一只染着猩红蔻丹的手伸出,搭在孟跃掌心,随后一阵浓香,妇人撑着小厮的手进入茶楼,短短几步,身姿曼妙,白色幕篱难掩风情。   伙计耳根滚烫,见妇人进店了,才回过神,亡羊补牢的上前去,可惜其他伙计已经迎上了妇人。   掌柜第一次见这号人物,不知深浅,和气道:“客人可有预定?”   孟跃从袖中取出几个金稞子,丢掌柜手心,妇人尾音轻扬:“够了吗?”   掌柜笑应:“够了够了。”   掌柜躬身,准备亲引:“二楼还有一间雅间,老朽带您去。”   然而妇人道:“我吃不惯外食,我家厨娘借贵店厨房一用。”   孟跃又添了一枚金稞子,掌柜没有不应的。   一行人这才上二楼,进了雅间,屋门关上,孟九取下幕篱,看着特意涂黑脸,小厮打扮的孟跃,早红了一张脸。   她竟然使唤郎君。   孟跃为她拍背顺气,扶她落座,斟茶道:“我初去酒肆,你还喂过我喝酒。”   “那,那不一样。”孟九低声,哪有之前的风情万种。   孟跃雅间张望,在屏风后的软榻上看见一方团扇,绢布所制,绣有兰草,十分素雅,与孟九并不相配。   孟跃把团扇给孟九,“你凑合着去去热,我出去一下。”   孟九知道孟跃要做什么,但她有些担心,“那群官娘子不是好相与的。”她怕孟跃吃亏。   “无事。”孟跃退出雅间,从袖中取出一枚红宝石簪子掷向官娘子们的雅间门上,果然里面传来响动。   孟跃径直下楼去小厨房转了一趟,估摸秦秋做成甜品的时间,而后不紧不慢上楼,看见官娘子的雅间门打开着,几个仆妇守在门前,孟跃上前,焦急询问她们是否看见一支红宝石簪子。   “你是说这个?”雅间内,何氏举起手中的红宝石簪子。   孟跃连连点头:“是是,这就是我家娘子的簪子。”她仿佛被喜悦冲昏了头,竟然不顾规矩上前,被仆妇拦住。   何氏笑问:“你怎么证明是你家娘子的簪子。”   若是寻常物件儿,她们不屑问起,但同顺茶楼贵人多,这红宝石簪子不俗,几位官娘子想到一处,欲借这簪子多认识一位贵人。   果然,孟跃闻言后,回身去请她家娘子。   孟九取下幕篱,白纱覆面,孟跃握住她的手,轻声道:“莫慌,我在。绿衣满绣海棠花的是治中正妻何氏,家中有些势力,是个贪心手黑的…”否则章利顺也没机会攀附。   京畿府尹治中只是正五品,但治中娘子出行奢靡,府中钱财多是底下人孝敬,其中最大的供养者正是章利顺。   孟跃快速说着,方便孟九认人。   须臾,孟九呼出一口气,搭着孟跃的手向官娘子们的雅间去,她一露面,几位官娘子就心中不喜。   孟九身姿妖娆,不似正派人。   她落座后,言语妩媚的与诸位寒暄,男人吃她这套,女人却是嫌恶。   只是她们不清楚孟九底细,不好发作。   何氏将红宝石簪子还给孟九,孟九接过,抬手簪在发间,宽松衣袖滑落,露出皓白的手臂和手腕上的一对龙凤镯子。   她指间还戴着一枚松绿宝石戒指,价值不菲。   几位官娘子欲套她话,谁知孟九脑袋空空,左一句我家郎君威猛,右一句我家郎君家财万贯,炫耀她家郎君给她买了什么好东西,却连最基础的古文都没听过,一副狐媚做派。   其他几位官娘子想撵人,何氏却不声不息挡了回去。   “我家中还有事,先告辞了。”其他官娘子陆续离去,最后只剩下何氏和孟九。   孟九不安,何氏忍着厌恶安抚她,“从妹妹话中听来,你家郎君似是大商人。”   孟九娇羞颔首,“他最是喜欢我,我也最喜欢郎君,他答应等新营生做起来,就休了发妻…”何氏眼中闪过一抹厉色,孟九无知无觉,目光憧憬:“到时迎我进门,姐姐,咱们还能长来往。”   何氏皮笑肉不笑。   此时,一名戴幕篱的厨娘求见,孟九道:“云酪糕做好了?快进来。”   孟九又看向何氏:“姐姐,这就是我家郎君的新营生,也是赶巧遇见了,你也尝尝。”   何氏不以为意,然而食盒打开,淡淡的奶香溢出,“麦坊?”   但麦坊东家年少,更未娶妻。   何氏心中疑云,然而点心呈出,何氏立刻看出不同,孟九扶着面纱,小心吃起来,一脸幸福。   何氏欲尝,她身后嬷嬷上前:“老身看着娘子长大,情分深,今儿托大尝个鲜。”她将点心一分为二,尝了一口,面色震撼。   何氏也跟着尝了一口,难掩惊色。这口感竟比麦坊蛋糕还松软细腻,一旦问世,麦坊的今日,就是云酪糕的明日。   难怪狐媚子说他男人这营生做起来,就敢休发妻。  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,孟九提出告辞,她们身后一辆不起眼的骡车悄悄跟上。   傍晚,治中府邸。   何氏搁下茶盏,听罢心腹回话,挑了挑眉:“章利顺?”   嬷嬷想了想,道:“章大郎君是花心,之前他家娘子就在外面闹过几回,听闻数月前带人去砸了一家酒肆,逼得对方卖了铺子,销声匿迹。”   何氏挥退心腹,以帕掩唇:“怪不得要休发妻。”   语调诡异,说不出是怜悯,还是讥讽。   嬷嬷不语。   少顷,何氏道:“许久未见他家娘子了,今儿邀他家娘子过府赏月。”   又几日,何氏的娘家小弟兴致上头,邀章利顺在酒楼宴会,期间捧着章利顺,给足章利顺面子。   因此何郎君提出玩叶子戏,章利顺也没多想就应了。   雅间内,香烟袅袅,章利顺本就饮多了酒,此刻困极,勉强打着精神。   更响在耳,章利顺迷迷糊糊抬起头,看着何郎君的脸,好一会儿才低下头,签字画押。   次日午后,章利顺悠悠醒来,头痛欲裂,他不在雅间,而是自己家里。   妻子端着一盅醒酒汤而来,喋喋不休,章利顺抬手掀翻醒酒汤,两人又是一顿大吵。   一旬后,章利顺又被何郎君叫出去喝酒,这次他留了个心眼,饮酒时倒入袖中棉布,再借口离去,把吸了酒水的棉布扔掉。 第39章   一早儿寒风呼啸,吹的人面皮生疼,秦秋给女儿洗了脸,小心取出豆大的面脂抹在女儿小脸上,嫩生生,软乎乎。   秦秋亲亲女儿的额头,笑道,“去唤郎君和九姨姨吃早饭。”   “好~”   然而孟九的屋子敲了三次门也无回应,孟熙只得唤:“九姨姨,九姨姨。”   仍无动静。   一只手落在孟熙头上,小孩儿忙道:“郎君,九姨姨没应我。”   孟跃揉了揉小孩儿脑袋,开口唤:“孟九,孟九?”   孟跃令孟熙退后,她一脚踹开屋门,大步往屋里去,绕过海棠盛开的竹制屏风,床帐外无力的搭着一只手。   “孟九!”孟跃掀开床帐,孟九满脸通红,双目紧闭。   她发高热了。   孟跃令秦秋顾着孟熙,她把孟九抱进马车,去了门槛,匆匆赶车出门。   两条街外的医馆伙计刚扫了门前,一辆马车停下,孟跃抱着孟九进馆。   因着孟跃送来及时,大夫施救后,午时孟九退了热,幽幽转醒,孟跃喂她用过米粥,服下药又让她睡下。   药童行来,对孟跃道师父有请。   孟跃跟着去了医馆后面的屋子,坐堂大夫示意孟跃坐下说。   孟九的脉象不太好,有些脏病的迹象。   当初孟跃把孟九带回来看过大夫,吃过一段时间药,后来孟九复诊,大夫说无大碍了。   这次高热,怕是要复发。   孟跃抓重点,问:“大夫,能根治吗?”   坐堂大夫捋着胡须,“那要好好调理了,耗时长,且服药期间不能同房。”   很多妇人都有隐疾,有些家中宽裕的,能去医馆里瞧瞧,但服药期间总会坏事。一旦行房,前功尽弃。   孟跃松了口气,能根治就好。她保证道:“可以。”   于是小院里又漫出药味,秦秋做了挡箭牌,左邻右舍都以为是秦秋在治脸上的伤。   晚饭后,花厅里四角灯盏将屋子照的亮堂,屋门虚掩着,冷风进不来,屋内热意不散,很暖和。   孟九捧着黑不隆冬的一碗药,脸皱成一团,四方桌上首的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,推至她跟前,道:“喝了药,就有蜜饯甜嘴。”   孟熙趴在条凳上,仰着小脸,奶声奶气学舌:“九姨姨喝了药就有蜜饯吃喔。”   秦秋也笑着劝,灯火映的她眉目如画,温柔可亲。   孟九不知怎的,鼻头发酸,赶紧将药饮下,取了一枚蜜饯压嘴里,眼眶湿润,轻轻道:“蜜饯好甜。”药是苦的,心却是甜的。   入睡前,孟九再一次庆幸她遇上了孟跃。   屋外寒风凛冽,后半夜起了雨,次日天明,细雨不绝。   谁料,午后刘生登门。   刘生在屋檐下收了伞,接过孟熙递来的面巾,擦擦额头的雨丝,又蹭了蹭鞋底湿意,这才进入花厅。   孟跃为他倒了一杯热茶,“这个点儿冒雨跑来是有什么事?”   孟九带着孟熙回屋念书。   刘生道:“郎君可还记得胡牙人?”   孟跃颔首,刘生笑了一下,“今儿麦坊开门,他就寻了来,他托我问问郎君,东大门码头边的那个笼饼铺子,四百两,郎君要是不要?”   孟跃挑眉,那是二月上旬的事了,如今秋末初冬,中间隔了大半年,“那个笼饼铺子还没出手?”   刘生点点头,“胡牙人给我透了底儿,说是有地痞去笼饼铺子闹事,故意压价,想要两百两买下。那小两口自是不应,又去寻胡牙人,大方许下三十两报酬,托胡牙人重新跟你牵线。”   屋外雨势大了些,雨水哗哗,雨水顺着屋檐滑落,形成雨帘。   孟跃收回目光,指尖摩挲茶盏:“左邻右舍没得出头说话的?”   平头百姓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,如麦坊寻求靠山,没有靠山的小铺子则会抱团,一家有难,左右支援。否则来日自家落难,可就孤立无援了。   刘生摇摇头:“此事胡牙人没说,他应该也不知晓。”   孟跃思忖片刻,道:“你让胡牙人去打听一下。”   刘生应下。   傍晚刘生送账目和银两时,传回消息,“胡牙人去打听了,凭借一些言语和他猜测。说来也是那小两口本事不大,心眼不少,他们见胡牙人提不起价,之后一口气寻了七八个牙人。”   孟跃默了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   人言货比三家,但超过界限,数量越多越坏事。   刘生道:“其中有牙人泄了消息,于是有人盯上了男主人,带着男主人混吃混喝,把那一带的铺子得罪了七八。现在小两口回过神来,想要悬崖勒马。”   孟跃给气笑了,“他们悬崖勒马,还敢照原价喊?”   刘生识趣的保持沉默,所以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。   屋里的灯火有些暗了,孟跃起身用剪子挑了挑,亮光大盛,晃晃灯火中传来声音,“后日申时四刻,衙门前见。”   刘生眼睛亮了,立刻应下。他心中很希望孟跃能多买些铺子,营生越做越大,他也与有荣焉。   次日一早,孟跃胡诌名姓,给穆府递了拜帖,穆延刚拿到时莫名其妙,正要退回去,忽然想到什么又止了声,他乘坐马车外出。   穆府东面街上一条马车行过,穆延命人跟上,之后他进入一家茶楼,在二楼徘徊时,被人叫住。   “铺子?”穆延疑惑。   孟跃点点头,“那个铺子在码头,人来人往,是个好联络点。”   穆延嘴唇微动,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他比孟跃大一岁,但是总感觉落了孟跃一大截。   朝廷明文规定五品及以上官员和皇室不得经商,与民争利。   穆府的产业挂在心腹名下,另是他阿娘的陪嫁,铺子庄子田地等,穆府还算宽裕,因此穆延没想过这些事。   更别说联络点,听着就见不得光。   孟跃看了穆延一眼,眼前人清润周正,饱读诗书,是时下典型的书生。学得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旁的不会琢磨,自然也不通晓。   孟跃道:“你可以把铺子挂在你信任的人名下。”   穆延不语。   孟跃呷了一口茶,轻声道:“穆伴读,你以为官场上洁白如雪吗?”   “我没…”穆延挫败的抹了一把脸,自从十六皇子出宫建府后,穆延在礼部得了一份差事,繁琐杂碎无意义,有时穆延怀疑自己读的圣贤书有无意义,十六皇子常常从礼部借调他,他顶头上司二话不说应了。   他可有可无。   他做的事更是可有可无。   孟跃搁下茶盏,对穆延道:“你知道。春闱三年一次,每次择三百人,而地方上的举人有关系会运作,直接候补赴任。”顿了顿,孟跃笑了一下,目光却锋利,穆延有些受不住,避开了眼神,耳中听见孟跃的声音:“那些所谓候补官员名额,都是大家族里平庸子弟的归处。”   没有办法。   朝廷三年择仕,人才辈出。然而世家,皇室宗亲,官员生育儿女,人数众多,官职不够分。   穆延当初给十六皇子做伴读,随着十六皇子长成后,自然而然领了一个礼部差事。   或者他也可以推辞差事,从而参加春闱,科举入仕,但穆家人并不愿意穆延冒这个险。   穆延陷在两难中。   孟跃给他指出第三条路,“你同十六皇子一起长大,情深意厚,他日十六皇子封王,难道你不愿意跟随?”   “当然愿意。”穆延想也不想回答,他道,“十六殿下是很好的人,我如果能跟着他,是我的荣幸。”   这也是为什么,十六皇子多次从礼部借调穆延,穆府却无异议的原因。   从穆延选上伴读,注定就要跟着十六皇子。   孟跃微微一笑,眸光竟有几分神佛爱众生的宽厚,“所以,你要早做打算,有时一个及时的消息,可以改变困境。十六殿下天真纯善,他无害人心,但要提防小人作祟。”   最后孟跃借给穆延三百两,穆延拿出五十两私房,厚着脸皮向十六皇子借五十两。   铺子的事,孟跃和穆延都没有想过瞒着十六皇子。   “她钱不够了?”十六皇子重点偏,也带偏穆延,穆延迟疑,“不能罢,麦坊生意好着呢。”  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,眼里有些期待,“她或许需要我的帮助,我能帮她。”他想见孟跃,很想很想。   思念愈是克制,夜里就愈是反弹。他在灯影下,一遍遍翻着孟跃给他画的小册子,试图揣摩孟跃的想法。   他嫉妒孟跃身边的每一个人,却不敢宣之于口。   穆延叹道:“殿下莫急,我与孟姑娘再说说。”   穆延带着他要好的远房堂兄穆愉与孟跃汇合,简单寒暄后,径直前往官府。   小两口和胡牙人等着了,胡牙人听闻买家换成穆愉,有些惊讶。但很快压下。   孟跃没意见,穆愉拿的出四百两,小两口愿意卖铺子,这事就成了。   双方立即在买卖契约上签字画押,官府公证,穆愉拿着地契时还有些不敢置信,二十六年来,他名下也有一处铺子了。   孟跃将卤味方子给他,穆愉受宠若惊,有些无措的看向穆延,穆延心情复杂,最后还是让堂兄收下。   事情了了,回去时穆延让他堂兄先行,他转而坐上孟跃的马车,车轮滚过平整的青石板,街上喧嚣透过车身入耳,穆延看向孟跃:“殿下忧心你钱不够,他能帮你。以及,殿下他…他想见你。”   车内静默。   孟跃捻了一块点心细嚼慢咽,末了擦擦嘴,在穆延不知是期待还是无奈的目光下,开口道:“我钱是够的,只是不让你出些钱,你肯定不会收下铺子。”   穆延不得不承认,孟跃说对了。   他压下这茬,问:“殿下呢,你还是不愿意见他?”   孟跃叹气,“我想我已经说清楚了。”   此后二人一路无话,穆延向十六皇子回话如何,孟跃也不可知。   但刘生知晓那个铺子给了穆愉,愣在原地,好一会儿才声音发飘的问,“郎君,您为何如此?”   孟跃言简意赅:“我没有得用的人。”   真相如此简单,叫刘生噎住,他思索半天却发现无法反驳。   孟跃盯着跳跃的烛火,眸光幽深。既如此,不若价值最大化,互惠互利何乐不为。   感情是需要维系的,利益是催化剂,也是保鲜剂。   铺子在穆家人名下,不是十六皇子身边人名下,也是预防出了差错时,能第一时间把十六皇子摘出。   于公是因为十六皇子的身份,行事更便宜。于私,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   孟跃宽慰刘生,“钱花出去才有意义。咱们很快能挣回来。”   何氏那边快动手了罢。 第40章   昨夜儿起了雨,断断续续,夜风吹走湿意,空气越发干燥寒冷。   章利顺刚出大门,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打了个哆嗦。   他立刻叫管事回屋给他取裘衣,谁知一群人行来,领头的男子,章利顺十分眼熟。   城北彩满堂赌庄的少东家,之前在何郎君的撮合下,他们一起打过叶子牌。   章利顺堆起笑脸,上前道:“今儿什么风,把少东家吹章某这里来了。”   少东家取出怀里的借据:“章大郎君,欠债还钱,你晓得罢。”   章利顺当即要抢,少东家身后两名打手按住他,少东家皮笑肉不笑:“怎么?毁尸灭迹。”   章利顺到底经商许久,他立刻明了,自己着了道儿,干脆问:“多少钱。”   少东家微微一笑:“连本带利,五千两。”   章利顺瞳孔猛缩,脱口而出:“不可能。”   少东家嗤笑:“章大郎君,你也放过利子钱,这里面的门道你清楚。早些筹钱罢,否则多一日,还钱可不止多一分。”   他挥了挥手,左右打手放开章利顺。   章利顺脸色几次变化,最后黑着脸问:“我对周治中忠心耿耿,他为何如此。”   打叶子戏一事是何郎君牵线搭桥,何郎君身后之人,不做他想是周治中,章利顺知道少东家也只是一把刀,五千两至少大半要流入周治中手中。   赌庄少东家想了想,看在同为爪牙的份上,还是给他提了醒:“章大郎君,挣钱的营生,你一个人吃不下,该舍的,就要舍。”   章利顺莫名其妙,他还要问,赌庄少东家也失去耐心,不与他废话,催促章利顺筹钱后,就离开了。   午后章利顺把何郎君约出来,一番寒暄后,章利顺捧着酒细问,听罢何郎君言语,章利顺反而更加茫然:“什么云酪糕,我不知道。”   何郎君沉了脸:“冥顽不灵。”   这事断了线索。   章利顺只得先筹钱,好不容易筹够五千两,他名下酒楼铺子忽地有人闹事,一会子从铜锅子里吃出老鼠,一会儿楼里有蜘蛛,食客散尽。   没等章利顺应付,他的布庄起火,初冬刚花大价钱从江南进的绫罗绸缎付之一炬。   章利顺一口气没上来,生生昏死过去。他刚醒来,妻子又在大吵大闹,说他花心浪荡,外室和私生子找上门了。   两人大打一架,章利顺被挠花脸。从前被章利顺恶意打压的商贩,连在一处攻击他。   章利顺疲于奔命,再登治中府却连门都进不去。   章家布庄毁于大火的绫罗绸缎,现在在何氏庄子里放着,收拾了章利顺,何氏打算再出手。   何氏原是只想给章利顺一个教训,谁想章利顺外强中干,既如此,打杀了他,抄了他家产,再夺走云酪糕方子也是一样。   天上飘雪那日,章利顺被赶出家门,他半生家财散尽,他的儿女仅着单衣,在寒风中瑟瑟发抖。   他妻子哭天抢地,章利顺看着章家牌匾被暴力取下,摔的四分五裂,任人踩在脚底。   恨意如波涛巨浪,叫嚣着掀翻一切。   章利顺一纸休书休了发妻,不知从哪寻摸出五十两银子给妻子,“这是路引文书,你带孩子们回原籍接走爹娘,他们手里攒了些积蓄,你们下江南,永远别回来。”   这对红眼了半辈子的夫妻,此刻居然些许温情,妻子哭道:“你跟我们一起走。”   几个孩子也抱住章利顺,章利顺回抱了一下孩子们,而后果断推开他们。   章利顺面色狰狞,“老子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。”   周治中把他拆骨喝血,还要他忍气吞声,做他的春秋大梦!   章利顺的妻儿连夜离京,大半月后,章利顺带着他曾帮周家何家欺压过的百姓,候在京兆府府外不远处,看见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相继进府,章利顺眼睛亮了,他没想到还有十五皇子这个意外之喜。   章利顺一纸文书告进府,大数京兆府内周治中以权谋私,欺压良民,周治中妻家杀人放火,侵占良田,谋夺百姓家产,大大小小三十多条。   三分之一的恶事都是章利顺经手,没人比加害者更了解苦主冤屈。   除却周治中,章利顺还状告彩满堂赌庄大放利子钱,王麻子孙二驴等几名地痞生事害人。   至于其他对付他的商户,章利顺到底理亏,略过这茬。   章利顺本就是生意人,嘴皮子利索,短短时间指出恶人罪行,王府尹根本来不及阻止,堂后听案的十五皇子再也忍不住现身,十三皇子紧跟其后。   王府尹看见这俩祖宗,脑袋胀疼。   章利顺状告府内周治中,一旦属实,他这个上官也落不了好,少不得一个御下不严,失察之罪。   十五皇子道:“怎么还不把周治中带来。”   事发突然,章利顺攻势太猛太快,把京兆府上下打了一个措手不及。   十五皇子话音落下,才有人传唤周治中。   双方照面,周治中看见形容狼狈的章利顺,直觉不妙。   王府尹大拍惊堂木,喝道:“章利顺,你可有证据!若无证据,诬告官员罪加一等!”   “王府尹请看。”章利顺从怀中取出账本,以及何氏曾给他的信物。他这人城府深,每每行事都有留存。   “草民还有人证,他们都在府外。”   王府尹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面色慌乱的周治中。   现下有两位皇子坐镇,王府尹只得宣人证。   男女老幼二十来人之多,衣衫褴褛,瘦骨嶙峋,哀哀喊冤,别说十五皇子受不了,十三皇子也受不住。   他们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凄惨的百姓,若非十三皇子拦着,十五皇子当堂就要给周治中一脚。   王府尹连拍惊堂木,“肃静!肃静!!”   嘈杂声渐渐止了,于是人群中那道稚嫩的哭声越发显了,十五皇子定睛细瞧,是个五六岁的女童,她太瘦了,根本跪不住,倒在她娘身上哭花了一张脸,抖如筛糠。   “王府尹,你好大的官威啊!”十五皇子怒从心头起,厉声喝道,“你就是这般对待治下百姓的,本殿也算开眼了。”   十三皇子不语,默认十五皇子的话。   王府尹实在冤枉,公堂之上,若不维持秩序,这案件没法儿审。   十五皇子命人取了糖水点心,御寒的衣物,给堂下百姓用。   一边等待官兵去周府,何府拿人。   午正,公堂之上跪满了人,上梁不正下梁歪,周府何府主子心贪手黑,底下人只会更甚,一板子下去,没一个冤枉的。   十五皇子期间还踹晕三个,把他气了个好歹。   案件持续到黄昏,终于有了结果。   铁证如山,王府尹当堂判决彩满堂少东家逼良为娼,私放利子钱,害人性命,男丁杖三十,徙千里,女眷罚没为奴,关停赌庄。   地痞闹事,杖三十。   周家奴仆,何家奴仆根据罪行轻重分别判刑。   而周治中乃朝廷五品官,何家主君也在京为官,京兆府处置罪臣,还需上报大理寺,于是将何周两家人收押。   章利顺虽检举有功,但也助纣为虐,功难抵过,杖二十,徙千里。   苦主们或得回失去的田地,或从青楼找回女儿,恢复良籍。大部分无法挽回的,王府尹从彩满堂赌庄抄捡中,截留一部分银两补偿苦主。   不得不说,王府尹此行妥帖,总算在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心中挽回一点印象分,但也只是一点。   堂下苦主们感激涕零,大呼青天。王府尹面皮微热。   次日朝堂,一位言官率先提出此事,十三皇子出列:“禀父皇,此事若非儿臣亲历,难信天子脚下竟有这等恶行。”   十五皇子出列附和,他忆起公堂之上那群苦主,心中怜惜,“父皇,您没有看见那些被坑害的百姓有多凄惨,分明也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老实人,最后地没了,家也没了。”   十五皇子比划着,“其中有一个女童,看上去五六岁,后来儿臣一问,那女童竟然有八岁,她瘦瘦小小,手脚像芦苇棒,黝黑的皮肉贴着骨头,她在公堂之上跪都跪不稳,只能靠在寡母身上,她爹没了,两个哥哥也被人打死了,她那般羸弱,儿臣都怕她死在她娘前头,母女俩特别特别可怜。”十五皇子双目含泪,强压哽咽道:“这可是盛世啊。”   这话简直诛心,一刀把承元帝的心扎透了。   十三皇子面色一滞。   百官心头咯噔,把十五皇子骂了个狗血喷头,却僵硬的维持俯首姿势,不敢抬头看天子。   太子小心觑了一眼承元帝,果然看见十二玉阶之上,父皇的脸,黑透了。   承元帝怒极反笑,“朕倒是不知,世道乱成这样了。”   王府尹如丧考妣,忙不迭出列请罪:“是臣无能,恳请圣上降罪。”   其他京官也陆陆续续跪了一地,太子舌根发苦,真要追究“世道乱不乱”,天子首当其冲,但不能那么说。   最后这话头只能落在储君身上。   太子硬着头皮道:“是儿臣失察,恳请父皇给予儿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,儿臣一定彻查此事。”   四皇子出列:“此事恶劣,恳请父皇允儿臣辅助太子。”   八皇子眸光闪了闪,紧随其后。   承元帝定定看着这三个儿子,允了。   朝后,十五皇子被洪德忠叫走,内殿里承元帝看着眼眶还红红的儿子,“男儿有泪不轻弹,快收收。”   洪德忠搬来绣墩条案,为十五皇子奉上热茶点心。承元帝与十五皇子闲话。   一盏茶后,承元帝冷不丁问:“十三在户部当差,去京兆府查询赋税。你在御林军磨炼,没事跑去京兆府干什么。”   十五皇子嘴里正叼着半块点心,闻言眼神飘忽,承元帝眸光暗了暗。   十五心思浅,藏不住事。承元帝没想到这件事还有其他推手。   承元帝沉了声,恫吓他:“怎么,你也要欺君。”   这话不可谓不严重。   十五皇子吓得嘴里的点心都掉了,跪的从心,“父皇,儿臣说,儿臣都说。”   “是…是儿臣冒失,儿臣把十六的马车撞了,他现在应该还躺府里。”   承元帝的神情有片刻凝滞,什么?   随后承元帝想起,朝会上是没看见十六。但承元帝以为是十六不愿来。   十四,十五和十六还在各部门熟悉,都没有正式领职,因此,并不需要每日上朝。   没想到十六不是不愿来,而是来不了。   十五皇子悉数道来,他昨儿起晚了,急吼吼往军营去,结果跑的太急,把去京兆府归还卷宗的十六皇子的马车给撞了。   两辆马车相撞,十五皇子皮糙肉厚,无事发生。十六皇子却额头渗血,好不可怜。   十五皇子拍着额头,懊恼道:“当时十六还一直安慰我,怕我吓到,我又愧疚又心疼。所以我就帮他把卷宗还回京兆府。谁知遇上百姓告官,后面的事,父皇都知晓了。”   眼下提及十六皇子,十五皇子再也留不住,匆匆告退,一阵风儿出宫去探望弟弟。   内殿只留下点心渣和残茶。   承元帝揉了揉眉心,叹道:“朕是否疑心太重。”   洪德忠恭顺俯身,斟酌用词:“圣上肩系天下,一点也马虎不得。”   承元帝静默,提笔御批,但少顷又停了笔,“十六年少多难,身子不怎么好,去将朕私库里的燕窝花胶给他送一份去。”   洪德忠:“是,圣上。”   那厢太子,四皇子和八皇子三人接手章利顺状告何周两家之事,消息传进牢狱。   章利顺无视对面牢房里何氏对他的谩骂,咧嘴大笑,笑声越来越大,最后浸了泪。上天待他不薄,让他有机会死的轰轰烈烈。   这些贵人看不起商贾,今日他也要让贵人们焦头烂额,永生难忘。   后半夜,天地都静了,犯人们心力交瘁,受不住乏,三三两两蹲在墙角睡下。狱卒巡视的频率也降低了。   章利顺扯下裤腰带,甩过牢房栅栏,送自己上路。   次日狱卒们被一声尖叫惊醒,狱头带人赶去,猝不及防看见章利顺的惨状。   他背靠栅栏,一截裤头圈过他脖子,死死捆在栅栏上,而章利顺的双手徒劳的扒拉脖上的裤绳,留下一片抓横。   一名狱卒看向面色凝重的狱头,弱弱道:“头儿,这死状,像……像是谋杀。”   狱头狠狠瞪了他一眼,“用得着你说。”   狱头疲惫的抹了一把脸,这事情大了。   谁杀了章利顺,谁敢在这个时候杀了章利顺。   太子等人闻讯,不顾脏污亲至牢房,看见章利顺的尸体,心猛地沉了。 第41章   章利顺身死,天子震怒,限令太子四皇子八皇子三人,半月之内查清真相。   三人心头发紧,躬身领命。   待退出殿外,天更冷了,雪花纷扬。   街上行人匆匆,几粒飞雪顺着窗缝飘进,还未落地就被书房内暖意捂化了。   临窗矮榻,穆延絮絮讲述朝中之事,末了道:“此事棘手,太子殿下是推无可推,四殿下和八殿下反而上赶着。”   红木小桌上炉子烘着的茶汤滚了,腾腾冒着水雾,模糊了孟跃的面孔,她取了帕子隔住陶罐手柄,为穆延续茶。   茶汤并非常见碧绿清透,反是灰乳白色,穆延半信半疑尝了一口,就被这口感征服了,这会儿与孟跃说话的功夫,他用了大半。   此刻见孟跃给他续茶,穆延有些不好意思。   孟跃把陶罐置在一旁蒸垫上,手持铁夹将炉火上的铁网取下,减了炉子里面炭火,把铁网复原,这才把陶罐放上去,小火温着,免得凉了。   她动作不疾不徐,很是流畅,不知不觉抚慰人心,孟跃轻声道:“太子身不由己,四皇子和八皇子又何尝不是。”   穆延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孟跃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。   “为什么。”穆延不解。   孟跃刚要言语,话到嘴边又变了,“你自己琢磨。”   穆延呆住,一瞬间梦回上书房被大学士考校。   穆延想的认真,孟跃起身,出门透气,小院里寒风凛冽,檐下铁马声声,飞雪清乐,更添寂寥。   此处并非杏花巷,而是京北琼花巷,曾是章利顺娘子名下的一处院子,现在易主了。   章利顺身死,孟跃意外,又不十分意外,一个唯利是图,欺良作恶的小人,一定是极度利己的,被人夺了家产,怎会忍气吞声。但最后章利顺以命相博,令孟跃高看他一眼。   人总是如此复杂,不到生命尽头,都难定论。   章利顺的反击,给京里的贵人们蒙上一层阴影。   两日前,宣兴伯府派人将她请了去,老太君与她寒暄,绕了一大圈子,话里话外围着章利顺与周何两家之事。   孟跃会意,道周何与章家心性不正,是一丘之貉,才会自取灭亡。宣兴伯府正派,她耳濡目染,一定多行善事多积福。   老太君眉开眼笑,还与孟跃相约腊月中旬,一起去城东的万福寺祈福,不止老太君,宣兴伯府的下人待孟跃的态度,较之前也更和善。   孟跃思绪飞散,忽地眉心微凉,一粒飞雪斜飞入檐下,落在她眉间,顷刻之间化成雪水,蜿蜒而下。   孟跃抬手抹去,也收拢了思绪,她进入小厨房,少顷提了一篮黄澄澄的蜜橘进入书房,穆延看见她,下意识起身:“孟姑娘。”   穆延在榻上落座,挪开陶罐,捡了几个橘子在炉上烘着,温声问:“有头绪了?”   穆延迟疑的点点头,斟酌用词:“周何两家官职不高不低,但在京中数年,来往者众,四殿下和八殿下估摸是怕太子殿下误伤。”   孟跃被逗乐了,笑了一下,这话真委婉。   穆延见她笑了,也松了口气,却见孟跃伸出食指,“第一个问题,四皇子防着太子下黑手,八皇子防着太子和四皇子下黑手。其中顺序莫混淆。”   穆延:“啊?”   孟跃又伸出中指,“第二个问题,商贾向官员投诚求庇护,彼此心照不宣。圣上心里也是有底的。若较真,这满京城官吏得去一半。”   穆延嘴唇动了动,天下间还是有好官的,但最后念及什么,又合上嘴。   孟跃伸出无名指:“第三个问题,圣上或是因着章利顺之死而愤怒,但更多是借题发挥。”   穆延好不容易理清一点头绪,此刻又茫然了。   孟跃收回手,持铁夹拨了拨炉火上的蜜橘,淡淡道:“皇子们集结势力,平日排场,都少不得金银,他们的俸禄覆盖不得。收取底下人孝敬也成常事。”   承元帝的确没经过诸子夺嫡的斗争,但他在位几十年,与百官角力,心性狠辣只会有过之无不及。   穆延欲言又止,想说孟跃会不会太武断。但这种事经不得细究,他跟在十六皇子身边,偶尔也会见到其他皇子。   小至扇坠,大至香车宝马,簇拥者众,府中宝物等等。别说皇子俸禄,把皇子们母妃的俸禄加一处,也撑不起那样的排场。   如十六皇子这般,虽美食华服,但除却与十五皇子交好,便是独来独往。他不结交官员,不收揽门客,门庭清冷,才是皇子正常状态。尽管这也是很多人不能想到的奢华了。   穆延吐出一口浊气。   孟跃体贴的歇了话题,依她看,四皇子和八皇子入局也好,不入局也罢。结果都大差不差。   相较而言,四皇子和八皇子亲自动手,还能落个清理门户的美名,也算挽回一点损失,圣上面上也好看。   否则这年是真过不痛快了。   书房内静谧,蜜橘皮被炉火烘烤的发紧,微微泛焦,孟跃估摸着差不多了,把蜜橘夹在盘里放凉,又将陶罐放回炉上。   孟跃转移话题:“现在清理硕鼠,充一笔国库,雪灾来临前,不至捉襟见肘。”   “雪灾?”什么雪灾?穆延疑惑,他没听闻哪里有灾祸。   孟跃取了一个蜜橘,仔细撕了皮,飞溅出清甜的水汽,很是好闻,她将橘肉递给穆延。   穆延小心接过:“多谢。”   孟跃又拿了一个橘子,仔细去皮,穆延吃着橘肉,笑道:“好甜。”   孟跃道:“比去岁的橘子甜罢。”   穆延点点头。   孟跃话锋一转:“如今蜜橘远赛羊肉,一斤橘子,三钱银子,还有价无市。”   穆延差点让橘肉噎着,惊道:“这么贵!”他吃一个橘子,就得几十钱了。   “是啊。”孟跃与他解释,道:“南方白日里暖和,晚上降雪,橘子反复化冻,受不住。不止果子腐了,果树也坏了。”   穆延愣愣:“难怪,物以稀为贵。”   孟跃也尝了一口橘肉,垂下眼道:“橘子同人不一样,橘子耐寒,大雪后,橘子更甜。然而这般耐受的橘子,都扛不住南方风雪,不知人又如何。”   穆延面上轻松的神情僵住了,嘴里含着橘肉,那软糯的口感,此刻诡异的像一团软肉。   他被自己的联想吓住,再也咽不下去,跑出屋把橘肉吐了。   回来时,穆延面色有些不好,向孟跃匆匆告辞。   他坐在马车里,不叫小厮点炭盆,寒风透过摇晃的车帘,肆意泄入,车内犹如冰窖。   “穆郎君,你这人从小到大没经过什么波折,衣食无忧。你熟读圣贤书,心怀正义,却又脱于现实的天真。天上大雪纷飞,你会想着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你不知道雪封万物,冰冻死骨的惨象,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。”   寒意漫上四肢,穆延感觉手脚都僵了,他忽然对孟跃产生了一丝惧意,也越来越看不清孟跃这个人。   回忆过往,穆延疲惫的阖上眼,或许他从来都没看清过孟跃。   马车在城内转悠,大雪洒落人间,车顶上的雪来不及化,又落了一层,层层交叠,最后裹了一层银装,犹似白发生。   许久,马车在一家茶楼前停下,穆延进楼,在雅间静坐半日。   傍晚时分,他揉了一把脸,擦着暮色进十六皇子府。   穆延将他与孟跃的对话,一五一十复述。   十六皇子侧坐榻上,左手手肘抵着大紫檀相思鸟纹的小桌上,托着腮。   隔着桌上高足三灯扦的花烛,穆延见他神情平静,似乎并不意外。   “殿下早就料到了?”穆延试探问。   十六皇子反问:“她给了你码头铺子,你就悉数丢给你堂兄了?”   穆延被问住。   若论哪里消息最灵通,码头首屈一指。   十六皇子取过一侧的银挑子,拨了拨正中花烛的灯芯,转暗的烛火,一时大盛,映出他温润眉眼。   穆延仿佛听见有什么咔嚓碎了。   许久,穆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勉强维持平静,“殿下,若有雪灾,我们能做什么?”   十六皇子摇头:“我势弱言轻,与其我们做什么,不若期望太子多揪贪官,抄捡出的银钱赈灾。”   穆延被说服了。   十六皇子敛目,章利顺临死前摆了太子他们一道,或是章利顺为着泄愤,又或是旁的,人死后不得而知。   但不得不说,章利顺以命添了一把猛火。   一己之力,推动案件,最后抄检的赃银,每活一个灾民,方抵章利顺一分罪孽,直到功过相抵,如此才算人死如灯灭,一切了了。   半月后,清算出贪污受贿大大小小官吏,达百来人,京城菜市口血流成河,京门处,流放队伍看不见尽头。 第42章   这次大清洗,空出许多京职,但承元帝盯着此事,太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避嫌还来不及,哪敢安插人手,重要官职都是承元帝亲自任命。   而按照惯例,那些不太重要的职位,往往是由官宦人家的子弟担任。   十六皇子向承元帝汇报近日所学,末了,提了一句:“父皇,儿臣有一事不明,恳请父皇解惑。”   承元帝颔首:“你说。”   十六皇子恭敬道:“前几日,儿臣去吏部走了一遭,凡官员小吏,若升迁,必考核。怎么那些官员家的郎君们,却随意入职了。”他小心觑了一眼承元帝,止言又欲,欲言又止。   承元帝嗔骂:“吞吞吐吐像什么样,说。”   十六皇子抿抿唇,“儿臣只是从周何两家得了教训,父皇也知这两家姻亲门生故友众多罢。如今又让官宦子弟随意入职,岂不重蹈覆辙,再次构连新关系网。”   若换了往日,承元帝一句承祖制,就把儿子打发了。   但他刚从贪官家中搜检出大量赃银,心情儿未平,又闻十六皇子言,转着手上扳指:“你说的也有两分道理,既如此,此事你去办。”   十六皇子愣了一下,随后有些激动,眸若星子,雀跃一礼道:“父皇,儿臣一定会努力把这件事办好,一定让父皇面上有光。”   承元帝也没想到随手打发给十六一件小事,也让这孩子兴奋成这样,一扫之前忧郁。他哼了一声:“你把事情做好再说。”   十六皇子应声,退出内殿。   有十六皇子这么一打岔,承元帝的心情也好了些,他对洪德忠道:“这男子还是要有正事做,才能摆脱儿女情长。”   洪德忠笑道:“圣上是十六皇子的天,是万民之主,别说您吩咐了,就是您随口一句话,十六皇子也认真挂念着呢,现在还是这么一件大事。”   “这差事,没想的那么好。”摆明了得罪官宦的。承元帝也不知道把十六推出去,是好还是不好。   其他皇子知晓后,虽有些意外,但也没上心。   十一皇子对此很是瞧不上,对亲哥哥道:“十六尽捡你们剩下的。”   八皇子沉脸,十一皇子撇撇嘴:“我又没说错。他想在父皇面前露面,也不想想这事多得罪人。”   “十三他外祖,礼部侍郎,负责科举,论选拔考核,十三更熟悉。但他就没揽这事…”   “行了。”八皇子打断弟弟的话,“十六也没招你,你对他那么嫌弃作甚。”   十一皇子在榻上坐下,把玩着小桌上的白玉葫芦摆件,头也不抬道:“他蠢呗,小时候蠢,差点被毒死。等他长大了,我以为他长进了。结果他为着个低贱宫人寻死觅活,有这么一个兄弟都丢人。”偏偏顺贵妃还压了他们母妃一级,真叫人心里不痛快。   十一皇子咚的一声,把玉葫芦放回桌上,龇牙笑:“哥,我真厌蠢。”   八皇子没好气道:“十六再蠢,他顶多被官宦奚落一阵,我可是正经的损兵折将。”   若非他当时跟着参与章利顺一案,还不知道要损失多少。   十一皇子收敛了笑,他安慰哥哥:“没事儿的,风头过了就好了。”   他向圆木桌走去,在八皇子身边坐下,给他哥倒了一杯水,“兄长文武双全,时机一到,一定能一飞冲天。”   八皇子也只能这般想了,他拍拍弟弟的肩:“母妃在宫中,见面不易,幸好宫外还有你。”   十一皇子握住哥哥的手,“咱们一母同胞,再没人比咱们更亲了,自然要相携相助。”   十一皇子想看十六皇子笑话,没想到十六皇子竟然把差事办的像模像样,考核公平公正。   此事忙完,也到了腊月里。   茶楼酒肆热闹非凡,来往者兴致盎然。   不仅是因着年关将近,还因章利顺一案,剩下的官员收敛许多,不敢再如从前那许多卡要吃拿,好些商贾都松快了。   傍晚,一名中年灰袍男人入茶楼二楼雅间,甫一进门,隔着屏风,男子拱手礼拜:“蒋某见过郎君。”   屏风后传来淡淡应声,男人这才敢绕过屏风,看向榻上贵人。   “热茶备好,坐罢。”   蒋治中又是一礼,这才虚虚在榻沿坐下,他举起茶盏,“下官有今日,多亏殿下,下官以茶代酒,敬殿下一杯。”   他将温热的茶水饮尽,喝的急了,呛的咳嗽,十六皇子递给他一方手帕,“慢些。”   蒋治中受宠若惊,忙不迭接过:“多谢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莞尔,他道:“本殿听底下人说,你找本殿。”   “是是。”蒋治中握着手帕,有些拘谨,他看了一眼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十六皇子,见其面如冠玉,眸若朗星,平和而温情,心神也缓和些,道:“下官此来,是想郑重谢殿下。”   他将手边的匣子奉上,里面是一方名贵砚台。   周治中事发之前,十六皇子曾派人找到他,说能帮他升上治中之位。   蒋治中那时并不抱希望,他已经三十有七,无权无势,若凭才干能升任,早就升了。   谁知没多久,章利顺状告周何两家,周治中丢了脑袋。京兆府府尹也被削薪降职,贬去外地。   新上任的府尹是圣上亲自任命,京兆府里空出来的职位,按旧例多半也是官宦子弟填补。   谁知朝廷宣布入职考核,十六皇子亲自主持,能者胜任。   蒋治中喜不自禁,他是有才干的,在考核中脱颖而出,又加上他多年苦劳。因此,连升两任成为治中。   蒋治中曾想过,是否是十六皇子策划了章利顺一案。   他借职务之便,将这个案子翻来覆去研究了三遍,最后推翻自己这个猜测。他更倾向于十六皇子提前得知一部分消息,想要招揽他,从而提醒他。   蒋治中对十六皇子是感激的,但又不敢轻易将一家荣辱托于十六皇子身上。   这才求见十六皇子,也想探探这位殿下的底,他好应对。   面对他的道谢,十六皇子收下砚台,却并没有要他表态效忠,只道他有能力,好好做事莫辜负了圣上。   直到离开前,十六皇子也没说别的,反叫蒋治中心里揣了只兔子似的,辗转难眠。   一如蒋治中般的,还有好些个人,有的是没有背景,或性子实,被压了多年。   有的是窘迫书生,经人举荐参加考核,争取谋一个流外职位,正经官职有品级,皆称流内。而流外想转流内,不但层层考核,最后还得去吏部走一遭,经过吏部选拔,才能入流。   不是一条好走的路,但对那些窘迫书生,却是一条明路。   他们感激主持考核的十六皇子,也感激南门永乐街春明巷里,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的恩人。 第43章   腊月中,孟跃一早换上锦袍狐裘,孟九为她理了理加高的护领,微微蹙眉:“这新领子还是要揉搓打磨一翻,不然硌得慌。”   孟跃笑道:“不碍事。”   “你哪里懂这些,听我的罢。”孟九嗔瞪她一眼,眼波流转,一身素色棉袄也百般风情。   孟跃笑应。   孟九又给她正了正暖耳,指腹抚过孟跃的脸,微润:“抹过面脂了?”   语气里有点遗憾,她想给孟跃亲自抹。   孟跃握住她的手,“我要走了,否则迟了。”   孟九目送马车远去,扭头看见孟熙在门后偷笑,她面色一红,嗔怪的追进屋。   秦秋笑着摇摇头。   吴老头径直赶车去寺庙,过了一刻钟,吴老头回首:“郎君,伯府来人了。”   孟跃从车中取了油纸伞放在车前架,下车,待伯府马车停住,他上前行礼。   老太君笑道:“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。”   孟跃道:“老太君仁善宽厚,晚辈能在老太君跟前见礼,欢喜得很。”   老太君一阵笑,在小郎君们搀扶下,老太君下车。   落地后,老太君拍开孙辈,道:“平日里见你们多了,都看腻了。老身今儿要多瞧瞧俊俏少东家。”   小郎君们半真半假吃味,孟跃也配合的做出惊喜又惶恐模样,上山时,她撑伞为老太君遮挡风雪,伞往老太君倾斜着,孟跃低头,挡住自己大半容颜。   路上有官娘子与老太君问好,也轻易忽略孟跃去。   终于踏过石阶上了山头,老太君气喘吁吁,看着身侧面色平静的孟跃,眼中闪过一抹赞赏。   旁人不知,她却是知的,上山时,她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孟跃身上,但孟跃不见吃力。   后生可畏啊。   奈何出身太低,商贾…商贾到底小道了。   孟跃恍若未觉老太君的打量,她惊道:“我知万福寺靠近码头,香客颇多,但今日一眼望去,全是人头,还是出人意料了。”   老太君笑道:“今儿祭玉帝,又在年关,能来的都来了。”   一名僧人向老太君行来,一番寒暄,领着他们去了另一处殿宇,殿内清幽,进出皆是华衣贵人,外界的嘈杂都被隔绝了。   孟跃跪在佛像前,抬头看了一眼塑金身的神佛,缓缓阖上眼。   小郎君晃着老太君的手,嚷嚷:“祖母求了什么?”   “你这皮猴子,说出来就不灵了。”   祖孙们说笑着,孟跃感觉一道目光,回望过去,面皮白净的小郎君顿时红了面,约摸十三四岁,雌雄莫辨的年纪,可惜孟跃就是女扮男装的老手,一眼识破对方伪装。   孟跃道:“老太君,晚辈再去其他殿里瞧瞧。”   “去罢。”   孟跃离了殿,并未往前殿去,而是一路避着人转悠,忽然发现后殿有卫兵把守。   她心头一惊,立刻匿了身。   难怪四下安静,原是真有位大贵人。   能让朝廷夫人低头的,恐怕只有皇室宗亲了。从前在宫里,孟跃并未听闻哪一位信佛。   除非……   孟跃垂下眼,腊月十五是个讲究日子,祭玉帝,祈风调雨顺,民生富足。   早上时还纷飞的雪花散了,头顶青天,好似真的天神垂怜。   尽管孟跃认为是万福寺香客太多,香火太盛,庙中热意蒸腾,雪花来不及落下就散了。   但贵人们只要觉得是个好预兆就成,有时真相并不重要。   孟跃悄悄退下,并不如何在意,太后离她太远,她们此生都不会有交集。   然而孟跃没想到,次日朝会黔中急报,天降大雪,数千百姓流离失所。   而此刻,皇后正迎太后进宫。   太子临危受命,带人急赴黔中。   京中流言四起,道太后礼佛不诚,贪恋人间富贵,甫一回宫,天降灾祸。   承元帝勃然大怒,命四皇子八皇子彻查此事。   皇后思索着,如何开解太后,却被拦在长宁宫外,连太后的面儿都没见着,其他皇子公主更甚。   唯有大公主陪在太后左右,疏解太后心事。   长宁宫殿内,大公主在金铜铸的释迦牟尼佛佛像前甩灭燃香,举香恭恭敬敬拜三拜,双手插入香炉中,这才转身朝外殿去,在太后下首站定,她身上还带着沉郁凝神的檀香,温声细语:“皇祖母不必忧虑,此事一瞧,便是拙劣的离间计。皇上才不会信这些脏话。您早些日子就回了京,只是念着腊月十五祭玉帝,才在万福寺停留,心意之诚,感动上天。整个京城都在下雪,唯有万福寺上空一片朗朗。”   “皇祖母,您和圣上圣明多谋,千万莫着了小人道,叫小人欢喜了。”   太后叹道:“人言可畏。”   她向大公主招手,叫人坐到身边,揽住大孙女,大公主乖巧依偎她怀里,“方才永福上香,本来念着近日事,焦灼愤懑,但渐渐地心绪十分平和,这没来由,无声无息。于是永福想,应是佛祖坐镇长宁宫的缘故。”   大公主仰起脸,她仅描了眉,抹了一点滋润口脂,眼神清澈,不似妇人,反而透出几分小女儿的天真:“皇祖母是天底下最尊贵最仁善的女人,佛祖必然庇护您。”   太后笑着拍拍大公主的肩,“你这孩子还是这么贴心,当初你来与哀家礼佛,哀家还想着你受不住静默,很快就会离去,没想到你倒是心静,还将你母妃也接了来。”   大公主坦诚告知接贤妃出宫的缘由,叫太后更心疼她。   大公主道:“因为在皇祖母身边安心。”   她直起身,握着太后的手,眼眶微红,强忍着哽咽道:“我知我性子不讨喜,普天之下除了皇祖母,永福再也寻不出第二个归宿了。永福日日夜夜期盼着,盼着皇祖母好,盼着皇祖母长命百岁,恨不得拿自己的命来…”   太后按住她的嘴,“又说胡话了。”   “皇祖母…”   冬日的冷冽寒风里,祖孙俩相拥取暖。   大公主母女待在长宁宫不出,陪着太后。   “那丫头倒是会钻营。”梅妃手上用力,原本成型的梅花,顿时被拦腰剪断。   嬷嬷挥退左右,接过梅妃的剪子,“娘娘息怒。老奴说句不中听的,若大皇子尚在,娘娘或许要提防大公主一二,但大皇子没了,大公主一个妇人,又能做什么。”   “她这般汲汲营营,做小伏低,不外乎是求一分庇护,娘娘与她较真,反落了下乘。”   梅妃心气儿平复,她眼眸一转,面如雪地红梅绽放,红唇微勾:“本宫着什么急,七公主死了心上人都不急,咱们去做什么恶人。”   “现在大公主母女有太后庇护,皇后对上太后,谁更胜一筹?”   嬷嬷扶着她在榻上躺下,为她捏着腿儿,屋里的梅香在热意蒸腾下,愈发浓了。   宫里暗潮涌动,顺贵妃推说身子病了,不便走动。正好十六皇子借这由头进宫。   他先去拜见太后,意料之中的被拦住。   而后十六皇子前往凤仪宫,给皇后见了礼,才回春和宫。   母子俩在如意云纹的圆月桌边落座,十六皇子让小全子奉上匣子:“母妃,我带了一些宫外的小玩意儿,给您解闷。”他笑起来眉目温润,一身玉色锦袍衬的他温文有礼。   顺贵妃望着儿子,目光温柔,感觉昨儿这孩子还不及她腰间,一眨眼都比她高了。   十六皇子歉意道:“之前儿臣忙差事,疏忽了母妃,如今得空,儿臣见天儿进宫,母妃莫嫌儿臣烦。”   顺贵妃被逗笑,“你每每进宫,都得先去太后和皇后宫里见礼,每日来这么一出,皇后娘娘恐怕就先烦了。”顿了顿,顺贵妃嗔道:“母妃看你十来年,也腻了。”   “母妃此话当真?”十六皇子顿时落寞,引得顺贵妃哄他,十六皇子又得意的笑了。   顺贵妃嗔怒的拍在他小臂,不过须臾,维持不住严肃面色,倏地笑开,目光寸寸描摹儿子的眉眼鼻梁,“母妃与你玩笑,母妃怎么也看不腻你。”   可是儿大不由娘。   顺贵妃轻叹,转瞬又道:“翻年你就十六了,虚岁十七。可有相中的贵女?”   十六皇子面色一滞:“母妃,这太早了。”   “不早。”顺贵妃握着儿子的手,拍了拍,“你有了中意之人,三媒六聘,这期间准备就得大半年功夫,真到你成亲说不得都十八九了。”   此事并非顺贵妃一时兴起,早在十六皇子主持入职考核时,她就起了念头。   那是十六皇子的第一份差事,宣告着他褪去少年身份,能担事了。而在顺贵妃心中,十六皇子的人生大事之一,就是成亲生子。   顺贵妃语重心长道:“珩儿,你看皇子中。远的不说,就说十四皇子,他母妃都相看好了人家,年后就定亲。还有你十五哥,他不开窍,但庄妃私下里也在相看了。你和十五可只差一岁啊…”   顺贵妃念着此事,滔滔不绝,十六皇子少见的招架不住,狼狈离去。   顺贵妃看着他背影,哼道:“怕成那样作甚,若是悦儿还在,他怕不是”   顺贵妃止了声,面上的笑意也敛了,低眉轻道:“悦儿,悦儿早就不在了。”   偏殿也空了。   这偌大的春和宫,唯有她和赵才人相伴。   孙嬷嬷上前揽住她,“娘娘,您莫如此,老奴瞧着您这样,心里也难受。”   顺贵妃抬手按了按眼角,呼出一口气,“本宫晓得,要向前看。本宫就是一时想左了。”   她起身往内室去,四下的摆设早就换了,连软榻也换成紫檀雕十样花纹。   顺贵妃在榻上落座,乌发高髻间,偏凤步摇微微晃动,映着白玉丰盈的面庞,如春风拂过水面,荡起一层层涟漪,清新美丽。   描金奉上热茶点心,顺贵妃端起茶盏,拨了拨茶沫,忽而道:“嬷嬷,你还记不记得,当时本宫也坐在这里,悦儿跪在本宫跟前自荐,本宫……”   她对上孙嬷嬷悲伤的目光,顺贵妃搁下茶盏,茶盖在茶盅晃了一下,发出短促的刮擦声。   “本宫是真喜欢那孩子,她身份低微,本宫都想好了,只要她生下孩儿,本宫就向圣上请旨,抬她为侧妃。”   孙嬷嬷上前为顺贵妃顺气,宽慰道:“娘娘,是悦儿福薄。”   内室静默,许久,顺贵妃开口,“珩儿已经出宫建府,眼下年节逼近,你们收拾侧殿时,也将悦儿的屋子清理罢。”也算全了她们母子与悦儿的主仆情义。   描金应是。   顺贵妃回忆过往,只觉心神疲惫,在榻上躺下歇意,孙嬷嬷为她盖上羊毛毯子。   半个时辰后,描金找到孙嬷嬷,欲言又止。孙嬷嬷会意,两人出了殿,在僻静处说话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描金低声道:“嬷嬷也晓得从前悦儿姑娘得主子宠,得了许多好东西罢。”   孙嬷嬷颔首。   描金看她一眼,飞声快道:“我们在收拾悦儿姑娘屋子时,发现少了许多珍宝。”   当时悦儿跳湖,十六皇子紧跟其后,好不容易把十六皇子救上来,十六皇子却高热不退。   宫里人心神都在十六皇子身上,哪里留意其他,后来十六皇子转醒,命人封了悦儿的屋子,旁人更不得窥见。   描金猜测是十六皇子昏迷那段时间,春和宫疏漏,才导致悦儿屋里的珍宝遭了贼。   孙嬷嬷蹙眉:“会不会,是十六皇子出宫建府时带走的?”   描金斟酌道:“也不无这个可能。”   但当时十六皇子出宫,清理物件时他们也有经手,未有多余物品。   二人一时琢磨不出,只当下多了个心眼,将春和宫防的更严实了。 第44章   坊间关于太后的流言来得快,也散得快。   孟跃总觉得有些蹊跷,傍晚刘生来送账目和银两,孟跃与他提起此事,刘生默了默:“郎君也觉得这股流言很虚?”   看着声势浩大,然而风一吹就散了。   孟跃颔首,她指尖拨弄着一块碎银,碎银棱角旋转间熠熠生辉,好似夏日湖面,波光粼粼。   刘生收回目光,安分垂着。   孟跃搁下碎银,起身,在书房负手踱步,“一件事出现,一定是有动机,或要达成一个目的。”   “且不提太后身份尊贵,谁敢这般编排?偏偏太后回宫和黔中雪灾急报抵京,两件事凑在一处。”   太后是要过了腊月十五,祭了玉帝再回宫,这种事情只有亲信才知晓。暂且压下。   但黔中雪灾,从黔中商人之前往京里带的消息,那时雪灾已经有了苗头。便算地方官迟钝,但寒潮来临也只在朝夕,那时往朝堂递折子送急报,早该到了,却磨蹭到现在。   刘生听罢孟跃分析,也觉有理,试探问:“郎君,您觉得有人在雪灾急报上动手脚。”   “不。”孟跃看向他,烛火映在她眸中,蹿起两团火,眼眸亮的惊人,“我是觉得地方官有问题,有人故意拖延。”   但这种事不好论证,地方官可以推脱说兹事体大,且京城远在千里,他们只能先行赈灾。奈何效果甚微,心有余力不足,不得已向朝廷求援。   即便天子问责,也拿不住什么话柄。   赈灾?赈了。   但地方存粮告急,只能求助朝廷。   刘生回忆近日打听到的消息,轻声道:“此番太子亲自赈灾,会不会,出问题。”   孟跃摇头。   “你当太子是临危受命,焉知不是圣上给太子稳固储君地位加筹码。”   “圣上看重太子,给太子派了大量人手。之前章利顺一案,朝廷抄了贪官赃银,用来赈灾绰绰有余。有钱有人,如此配置,是个人都能把赈灾之事做好,区别无非是七分和十分的差别了。”  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,天色愈晚,刘生告退离去。临走前,刘生看向烛影里的修长身影,他拱手一礼。   孟跃问:“这是作甚?”   “郎君曾说,只要我跟着你,我会知道活着的意义。”他面上有一瞬间的赧然,眼睛落在孟跃脚边,盯着她的衣摆,“我现在还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,但是我觉得,我每一天都过得很满,不是被繁琐杂务压倒的满,而是心中的满。”   孟跃莞尔:“所以念书不能断,每日再忙也要看一页。”   “郎君叮嘱,我记下了。”刘生又是一礼,这才大步离去,身影没入漫漫风雪中。   又几日,到了腊月二十三,晴。   一早儿用了饭,孟跃与秦秋吩咐一声,打算出门,孟九立刻跟上她,“郎君,我同你去。”   孟跃微微偏头,“我是去慈幼局,送年货。”   “那我搭把手搬运。”孟九挽着孟跃的胳膊,声如蜜糖,巧笑嫣然:“郎君,带上我罢。”   孟跃拿她没法子,只得允了她。吴老头笑呵呵道:“小老儿今日真有眼福。”   孟九笑意更浓,她朝秦秋和眼巴巴瞅着她们的孟熙挥了挥手绢,香气四溢:“这就走了。”   马车骨碌碌驶出院门,秦秋将门槛放回原处,关上院门。她揉了揉孟熙脑袋,“郎君昨晚与我说了,改明儿带你出去玩。”   小孩儿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,如春日朝阳,明媚灿烂。   那厢,孟跃在路上置办年货,东西太多,还另叫了一辆牛车。   牛车主人与吴老头攀谈,“这许多货物,郎君是要送多少人家啊。”   “那可多了。”   两辆车越走越偏,接近城边了才停下,牛车主人望去,嚯了一声,原来是给慈幼堂送年货。   慈幼堂的主事是一位年逾五十的妇人,她看见孟跃,立刻迎上来,院门后的孩子们也齐齐涌来,把孟跃团团抱住,“郎君,您来了。”   “郎君,我好想您。”   “郎君,我现在能认五十个字了,还会写。”   “郎君……”   大小不一的孩子们七嘴八舌说着话,孟九在一旁都听的脑瓜子嗡嗡,忽然孟九手心一软,低头一瞧,一个五六岁的女童,左脸有一大块红斑,怯怯的虚握住她的手,露出讨好的笑。   一瞬间,孟九仿佛看到自己的幼时,心里有些不好受。她蹲身与女童平视,“你真可爱,叫什么名字。”   “我叫狗蛋。”女童声若蚊呐,手指细细的,快要勾不住孟九的手,又执拗的扒着那一点儿。   孟九微微拧眉。   女童见状,缩了缩肩膀,依依不舍抽回手,却被孟九握住,女童被她带入怀中,香意将女童包围,如坠花海,不知今日是何日。   等女童回过神来,她们已经进了堂里,其他人将车上的货物搬进屋,不拘是食物,御寒衣物和日常用品。   孟九询问其他孩子姓名,听闻一串的“猫儿、兔儿、驴儿、牛儿、狗剩”,孟九了然了。   她以为狗蛋被欺负了,才发现堂里孩子都叫的贱名,求个好养活。   她只是跟在郎君身边过了一段好日子,都快忘了从前贫苦。   孟九看一眼花厅里,同主事交谈的孟跃,收回目光。   她坐在蒲团上与孩子们翻花绳,她一身杏黄色棉袍,乌发半挽,簪了金银二簪,耳下坠着两寸许的耳链,末端衔着黄豆大小的珍珠,莹白润泽,与雪白细腻的颈子交相辉映。   狗蛋试探着靠在她身侧,汲取她身上的香味和暖意,见姨姨没有撵她,忍不住握住姨姨垂下的发丝,不一会儿又有其他孩子围上来。   花厅里,主事对孟跃感激不已,从去岁开始,孟郎君时不时给他们堂里送东西,孩子们的日子好过很多,如今还能跟着夫子念书认字。   孟跃与她话了一会子,晌午同孩子们吃饭,午后孩子们睡下,孟跃就离开了。   她继续采买货物,前往下一家育儿堂。   京城太大了,庞大人口基数下,千分之一的可怜人,也是一个惊人数字。   在孟跃之前,这些堂里每年会从好心贵人府上得到一些接济,可惜总有人中饱私囊,真落到孩子们手里的东西很少很少。   而很多孩子,还伴有疾病。   黄昏时,马车回程。   车内静默,孟九没了早上出门时的雀跃,心情如残阳西落一般沉重。   “在想堂里的孩子?”孟跃问。   孟九点头。   她絮絮讲述堂里的情况。   健全男娃很少,或缺胳膊,或断腿,或是唇裂,口吃,耳聋等。   女娃中反而只有少数几个有缺陷,狗蛋面上有胎记,一个女娃是六指,一个脚有点跛,其他女娃都是健康的。   这些女娃长大后,不知道又何去何从。   有的女孩运气好,寻一个良人,有个归宿。   或是做厨娘、粗使妇人,总归是有个落脚处。又或是更糟糕。   这个世道,无家的女子,格外艰难。   孟跃看向孟九,忽而道:“我有个法子。”   “什么?”孟九抬首。   然而马车已经回院,孟跃下车,孟九跟在她身后追问。   孟跃回头,孟九收不及,差点砸在孟跃肩头。   孟跃扶住她,“你慢些。等刘生来了,我与你们说。”   晚饭吃的孟九食不知味,好容易等到刘生登门,她热情迎上去,刘生耳根热了热,幸好黑夜中瞧不见。   一行人进了屋,在圆月桌落座,孟熙趴在母亲膝头。仰着小脸看见孟郎君拿出一壶酒,分倒杯中,“尝尝。”   唯独落了孟九,因着她服药期间,不能饮酒。   孟九对酒颇有研究,观成色,闻味道,就晓得这酒不赖。   刘生三两口饮尽,眼睛亮了,“好酒。”又辣又烈,但不会太过,那股辣劲儿过了,又是回柔的。   秦秋是妇人,她更偏好甜口,被酒呛的咳嗽。孟九为她抚背顺气。   等大家缓了缓,孟跃语出惊人:“我想卖酒。”   众人面面相觑,刘生迟疑:“郎君,这会不会…冒险了。”这话说的委婉。   孟跃道:“你们误会了,我不是要开酒坊,而是派人去码头叫卖。每人背着一个装酒的木桶,胸前挂着竹杯,按杯售卖。若有不对,调头就跑。”   刘生琢磨了一下,觉得这般还是可行的,与孟跃道:“不过地头蛇那边,要打点一下。”   “卖酒这事我来罢,我做惯了的。”孟九笑盈盈开口,她单手托腮,右手举着酒杯嗅闻,美目生辉。   刘生看向孟跃,少顷,孟跃颔首。   孟九面上笑容更甚,眉眼生情,如牡丹盛放,艳丽逼人。   刘生微微侧过了目光。 第45章   孟九去相熟酒坊拿酒,对方见是她,半调侃半真道:“我还以为你离开京城了。”   孟九斜睨他一眼:“我家郎君在京城,我为何离京?”   老板真惊了,他上下打量孟九,发现孟九虽然还是风情万种,但与过往又有些不一样。   往年不论四季更迭,孟九总是花枝招展,如今一身淡蓝色夹袄棉裙,乌发半挽,眼波流动间,如春水绕河山,说不出的韵味。   老板啧了一声,心里痒痒:“哪家的郎君,他晓得你从前做什么的?”   孟九嗤笑:“我今天来,是跟你谈买卖,你若不谈,我就寻别人去。”   “别别别。”老板敛了心思,同孟九道歉。他有利可图,向女人低头又如何。   孟九带着酒水进村,这是吴老头所在的村子,孟跃在此买了一处农家院子,村里人靠着孟跃赚钱,对孟跃一行人很和气。   路上有人给孟九打招呼,孟九笑应,牛车一路进院,酒坛搬入屋中。   孟跃把人叫去厢房,屋里一堆奇怪的琉璃品。   “郎君,哪来这么多宝贝。”孟九惊喜道。   孟跃简短解释:“那是玻璃试管,蒸馏所用。”   孟九茫然。   奇怪,郎君说的字,她单个都懂,为何连在一处,她就不明了。   孟跃上手演示,当孟九嗅到熟悉的味道,她终于晓得孟跃之前拿出的好酒是哪来的了。   孟九晃着杯中酒水,心里叹息,但凡他们靠山够硬,完全可以日进斗金。   孟跃偏头看她,“阿九,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。”   “郎君是想让我教慈幼堂的孩子们酿酒罢,我愿意的。”孟九眉眼弯弯,温柔恬淡。   孟跃屈膝一礼,行了女子礼,“多谢。”   孟九赶紧丢了酒杯,扶起她,清脆的响声在屋中格外明显,孟九恼道:“你要与我生分?”   “没有。”孟跃握住她的手拍了拍,“我是真的很感谢你,我知道你当初学酒很不容易,现在却要你倾囊相授。”   无家可归的少女去酒行,会遭遇什么,不难想象。   “我自己愿意。”孟九半垂着眼,眼底似有泪意,像朦胧的月光。孟跃到嘴边的话,又咽了回去。有时多言,并不是一件好事。   很快,京中码头多了一群背着木桶的人,有成年男子,有妇人,有半大孩子,边走边售卖酒水,小小一竹杯,三十八个钱。   他们也机灵,倒出盖杯底一层,让人尝了尝,许多人尝过,咬咬牙掏钱。   这酒真要论,其实算不得多好,中大型商人瞧不上眼,但是又比寻常散酒烈,更香。   孟跃蒸馏散酒的时候,控制着浓度,太寡淡不行,太好也不行。   三十八一竹杯,买卖双方都不觉得亏。这个度就刚好。   每人一天一个酒桶,多了没有,饶是如此,酒水也给孟跃带来可观利润。   日子在忙碌和热闹中过去,正月十三,刘生带给她一个消息,说黔中来的一位商人进了鸿禾玉斋,一直没出来。   孟跃摩挲茶盏,“你确定是黔中来的?”   刘生肯定道:“我确定,他来麦坊买过蛋糕,我听他口音奇怪,与他多聊几句,他却很抗拒跟我闲聊。”   孟跃没有打断他,听刘生继续说:“他一副商人打扮,却不知麦坊在京里名气,还抗拒谈话,这于商人而言,太反常了。”   随后,刘生叫相熟的乞丐跟上去,没想到看见那人进了鸿禾玉斋。   孟跃起身踱步,先时她刻意压下的疑惑,此刻渐渐冒头。   但是孟跃还不能肯定,需要时间佐证。   入春后,太子赈灾结束,返回京城,随行官员对太子大加称赞,承元帝大喜,流水一样的赏赐进入东宫。   皇后一扫在太后跟前的憋屈,扬眉吐气,与女儿交谈太后何时离宫。   这是皇后唯一觉得承元帝女人众多的好处了,后妃扰太后清幽,太后不胜烦扰,出宫礼佛。   然而春去夏来,十四皇子大婚后,太后仍未有离宫之意,皇后坐不住了。   孟跃心中猜测落实,原来如此。   年前关于太后的流言,孟跃有八成把握是大公主做的,为的激起太后逆反心,长留宫中,与皇后抗衡,大公主才好行事。   好深的心思。   孟跃吐出一口气,揉了揉额角,再一次感慨宫里真是藏龙卧虎。   她猝不及防想起十六皇子,生出一丝隐忧,但孟跃随后念及,十六皇子游离权力边缘,除了结怨的十七皇子,旁人都懒于算计他。   而十七皇子如今还在禁足。   三日后,孟跃派人给穆延传信,两人在琼花巷相见。   “你说什…嗷——”穆延从榻上侧翻摔地,孟跃静默了一瞬,将他提溜回来。   穆延的眼角青了一块,如白玉生瑕,十分刺眼。但他顾不得脸上疼痛,他难以置信:“孟姑娘,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?”   孟跃平静道:“我脑子很清醒,事情说完,我走了。”   “别啊。”穆延赶紧拉住她的手,又触电般收回,忙不迭道:“孟姑娘,我不是怀疑你,我只是,我只是太震惊了。”   孟跃的目光落在穆延的伤处,嗯,她看出来了。   穆延:………   穆延好说歹说,劝孟跃坐回榻上,他又询问了一些细节,直到小半个时辰后,双方才分别。   穆延径直前往十六皇子府,一路上他心如擂鼓,措辞怎么与十六殿下说,谁知他进府后,刚说一半,十六皇子就猜出来了。   “殿下不意外?”穆延眉头蹙起,他少有如此夸张神情,此刻显出几分滑稽。   十六皇子放下手里石杵,去柜子里取膏药,给穆延揉搓涂抹,淡淡道:“没什么意外。”   穆延一时不知是殿下给他上药而受宠若惊,还是震惊十六皇子不意外。   厅内东西打通,垂了竹帘,院内花树苍茂,消解夏日暑热,唯余微风徐徐。   一缕阳光穿过层层阻拦,落在十六皇子身侧。   “好了。”他擦了擦手,将膏药给穆延,又坐回去,握着石杵继续舂花汁。   穆延愣愣道谢。  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,续上之前话题:“满宫的皇子公主连长宁宫宫门都进不去,大公主却能伴在太后左右,只这独一份儿,她就不简单。”   穆延心虚抿唇,他以为是之前大公主前往寺庙陪太后礼佛,太后感于大公主孝心,才多照拂一二。   厅外渐渐起了风,树影摇晃,竹帘摆动,将日光遮了严实,厅内一片静谧沉色。   十六皇子抬首,他乌发半束,面如美玉,看向穆延的眼睛如江海深邃,“舒元,你太正直,想不到这些。”   穆延却不似从前十六皇子开解他后,那般舒展眉目,他跪坐于十六皇子跟前,双手交握,低头沮丧:“殿下,其实我很愚蠢。”   孟姑娘也好,十六殿下也好,有时一个引子就能猜出大概,而他还云里雾里,他这些年念的书,没有半分用处。   厅外的花树在风中摇晃,亦如穆延摇摆的心。   忽然,他肩上一沉,穆延抬头,对上十六皇子温和的眉眼,“舒元,术业有专攻,你秉性纯良,心性正派,交给你的事,你一定尽善尽美,这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了。”   穆延欲言又止:“可是我有很多不足……”   “但你改了。”十六皇子莞尔,他看向穆延的眼中是欣赏,“她说你不通疾苦,于是你私下寻访,对待乞儿也彬彬有礼,又有几人能做到你这样。”   “殿下。”穆延把住十六皇子的手,情绪剧烈翻涌,心中有好多的话,殿下待他如此情深厚谊,他百死难报。但穆延一时却不知从何开头,半天憋出一句:“孟姑娘也是为我好。”   十六皇子愣了愣,朗声大笑,一缕阳光落在他眉心,悲悯又神性。   原来厅外的风已经停了,日光又寻着缝隙,落入这间宽敞雅致的屋子。   十六皇子止了笑,对穆延道:“你真的很好,不要妄自菲薄。”   穆延用力点头,双目若星的回望十六皇子,“殿下,我记下了。”   之后两人没有说话,也不觉尴尬,十六皇子取了一根棉棒,沾了石臼里的花汁给穆延嗅闻。   穆延仔细感受,“草木清香?”   他神情忽而迷茫,“很熟悉,但却想不起来。”   十六皇子哼了一声:“她身上的味道,我调试了十几次,这个味道是最接近的。”   穆延怔住,他张了张嘴,却吐露不出一个字。   良久,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殿下,你还想跟孟姑娘好?”   “不然呢。”十六皇子神态轻松,完全不知道他的话给了穆延多大冲击。   穆延有些着急,“但是,但是孟姑娘都说了………”   “她说的话,我就要听?”十六皇子将一方素帕丢进石臼里,混合花汁一起舂,五指骨节分明,此刻因为用力而筋肉紧绷着,指甲上晕出一片粉红,犹如海棠花开,他一字一顿道:“我求她回来,她又听了?”   穆延:………   穆延无措的抠手,大脑高速运转:“可是殿下,孟姑娘她大你四岁,她如今虚岁二十一。”   穆延心一横,眼一闭,说出一个残忍现实:“或许,孟姑娘很快要成婚生子了。殿下,您明白吗?”   十六皇子停下手,与穆延对望,目光平静,好似山明水清,但是却说:“舒元,是你不明白。只要不死,一切都可以改变。成婚可以和离,孩子也就多座院子的事。”   蝉鸣声声,清脆悦耳。   穆延恍惚着离开了。头上日光烈烈,恍人眼。 第46章   日头高悬,太阳像个大火球,源源不断的散发热意,空气中热浪阵阵。   京里的街上,添了许多卖冷饮的小贩。   孟跃掀开车帘,正看见街角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叫卖豆泡水儿,她叫停吴老头,买了一海碗给吴老头喝。   吴老头没想到有这惊喜,雀跃道:“多谢郎君。”   小姑娘也腼腆笑:“多谢郎君。”   孟跃莞尔,等吴老头喝完,马车继续向前行驶,最后在一家茶楼前停下。马匹交给茶楼伙计照顾,孟跃给吴老头在大堂叫了一盏茶,一碟花生一碟毛豆。   吴老头忍不住笑意,与孟跃道:“早知之前就不费豆泡水儿那个钱了。”   孟跃道:“味道不同。”   吴老头一想也是,他目送孟跃上了二楼,而后去一趟茅厕放水,空了肚子,回来刚好吃茶。   大堂里人不多,孟跃临窗而坐,将一楼尽收眼底,茶客们没什么营养的谈话,大多吹牛打屁。   孟跃一般坐上小半个时辰,有时她会得到一些有用信息,有时一无所获。   之后,她又去酒肆坐坐,半日光景就过去了。等她回到院里,热意降低,她会习一会子武。   孟跃在旁的事上耗心神,习武看书上的时间被缩减了。   世事难两全。   八月下旬,孟跃照旧在京中闲逛,她发现京里的茶楼酒肆,多了青衫书生的身影。   翻年又是春闱,孟跃没想到有的考生提前半年抵京。   她饮了一口清酒,看着大堂里的书生侃侃而谈,言语华丽,但还算言之有物。比之明源堂那群人,也是不差了。   不知道八皇子会不会把人招揽了去。孟跃想些有的没的。   因着赈灾一事,太子表现亮眼,圣上也有意抬举,一时间太子风头无两,四皇子六皇子八皇子等人都退居一隅。   明源堂在京中也低调许多。不知借着春闱这股风,能否重新扬起。   半个时辰后,孟跃准备离去,大堂忽然传来一阵骚动,原是来了一群隆部人。   领头的四十来岁,高鼻深目,络腮胡,身形十分高大,比寻常男子高一个头不止。他穿了一身花纹繁复的翻领窄袍,下套灯笼裤,踩着一双崭新麻鞋,衣裳和鞋子不适配,应是刚买的鞋。   一群人在酒肆东南角落座,孟跃想了想,也重新坐回去,又要了一壶酒。   那群人声音大,却不是说的官话,叽里呱啦,孟跃听不懂。   但她目光在那群人的衣饰和菜品酒水划过,上等酒,大盘羊肉,还有一个醒目的炖羊头。   男人们用刀切下羊肉,大快朵颐,粗壮指间的松石绿宝石戒指浸了油脂,更加莹润。   孟跃对这群人的财力有了一个初步判断,奈何对方的语言实在晦涩难明,她知道无果,就打包酒水离去。   出得大门,孟跃看见那群隆部人的马匹,高大威猛,鬃毛在日光下油亮亮,顿时把孟跃那两匹骏马衬的失色。   她眸光闪了闪,上了马车离开一段距离后,俩乞丐啃着烧鸡,抱着美酒在酒肆外守着。   “孟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阔绰,有机会能跟着他就好了。”   另一个乞丐来回摩挲手里的一角碎银,闻言哼哼:“别想了,那样气派的人物,怎么可能看得上咱。不过我明儿还要吃烧鸡,嘿嘿。”   话语前后毫无关联,伙伴却是懂了。   孟跃回去后,脑子里还惦记着那群好马,别说八十两,三百两一匹都不愁卖。   “郎君,郎君?”   孟跃回神,对上秦秋担忧的目光,孟跃问:“何事?”   秦秋道:“这是最近的账目,您瞧瞧。”   孟跃翻了翻,夸赞道:“你做的很好。”   秦秋面上微热,她看向孟跃,忍了忍,还是没忍住,道:“不知郎君所思何事?”   孟跃示意她坐,给秦秋倒了一杯水,秦秋双手接过,连连道谢。   孟跃道:“我今日在酒肆,看见一群隆部人,他们带来的马匹甚好。”   秦秋闻声知意,试探问:“郎君想做马匹生意?”   孟跃没应,也没否认。她摩挲着白玉杯子,眼睫微垂:“我听不懂那些人的语言,从前也没做过这营生。”   秦秋知道孟跃心里应该是琢磨开了,没有出声打扰,悄悄退出去。   次日,孟跃用过早饭就出门,她根据乞丐传来的消息,找到那群隆部人的落脚点,在对方又去吃酒时,孟跃一身麻衣长裤,背着木桶叫卖。   伙计驱赶她,双方推搡间,孟跃跌倒,她身后的酒桶落地,酒水洒了一地。   领头的隆部人动了动鼻子,在伙计又要驱赶孟跃时,拦住了伙计。   他把孟跃扶起来,伸手揩了一点桶底残留的酒水,眼睛亮了,操着蹩脚官话:“你这酒哪来的?”   孟跃眼神飘忽,支支吾吾:“自家,自家酿的。”   她抱着自己空掉的酒桶,眼睛一眨,眼泪掉了下来。   伙计色厉内荏,“你自己跌倒的啊,再说我们这里是酒肆,你跑来卖酒,这不是砸我们酒肆招牌嘛。”   孟跃唯唯诺诺道歉,酒客们有些看不下去了,掌柜赶紧圆场,说愿意赔偿孟跃,但具体赔多少,却不提。   掌柜伙计还有孟跃三人去了内室,一刻钟后,酒客们看见少年低头出来。   那隆部领头儿叫住孟跃:“你过来给我们斟酒,给你二十文钱如何?”   少年犹豫片刻,应了。   他见孟跃生的秀气,鼻梁微挺,嘴唇像花瓣,看着很喜欢,于是孟跃给他斟酒时,他说:“我喜欢你卖的酒,你告诉我来处,你今日损失多少,我给你双份。”   孟跃抿嘴不语。   “我叫达木,你想通了可以去天合客栈寻我。”   孟跃还是不语。   之后达木又换回他们自己的语言,孟跃这次离的近,连蒙带猜会了一点。   一夜过去,巳时三刻,孟跃背上酒桶前往天合客栈。   达木看见她,有些惊喜,“作价几何?”   孟跃晃了晃胸前的竹杯,“三十八钱,一杯。”   达木笑道:“先来一杯。”   之后达木叫来同伴,孟跃在他们身边伺候,直到申时,这群人要去牛市。   孟跃抓着酒桶上的麻绳,鼓起勇气问:“达木郎君,晚上你们还饮酒否?”   达木看她一眼,笑应了。   之后两旬日子,孟跃靠卖酒跟在他们身边,她学语言很快,如今能用达木的语言交流几句。   孟跃并没有隐藏这一点,她手中筹码太少,尽可能展现自己所长。   客房内,达木打量少年,少顷他揉了揉孟跃的头,笑道:“山神在上,连穗,你真聪明,学东西太快了。”他话锋陡然一转,手掌滑落到孟跃颈项,眼神如狼凶狠:“所以,可以告诉我,你处心积虑接近我是为什么?”   孟跃一脸惊恐模样,还强做镇定,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达木冷笑,“我去过码头,的确有很多像你这样背着酒桶卖酒的人,但是他们的酒远远没有你卖的酒香。而你却仍然只卖三十八钱一杯,你想做什么。”   孟跃见被拆穿,她深吸了一口气,稳住声调:“我喜欢你们的马,想做马匹生意,但是我没有认识的人,一筹莫展,所以想要跟你们套近乎。”   达木眯眼审视她,孟跃努力正面他目光,目光清凌凌,达木松开她:“我不跟不诚实的人来往。”   孟跃退后两步,向他躬身一礼,达木疑惑:“你这是作甚?”   孟跃起身道:“以这种小道方式接近阁下,是某之过,某不敢恳求阁下原谅。”   达木:“哼。”   孟跃并未被他态度击退,而是报上家门,细数名下产业,当达木得知码头卖酒的人,皆从孟跃这里拿酒,他微微睁圆了眼。   他想起第一次见孟跃,问孟跃的酒哪来的,对方说自家产的。   这般说来,孟连穗没骗他。是他自己以衣取人,认为孟连穗家境平平,但孟连穗自己从没没说过。   达木发觉他对孟连穗的指责似乎,好像,有些站不住道理。   “咳——”他干咳一声,“你跟我说这个干嘛?”   孟跃道:“是我有错在先,如今不过是改正一点错误罢了。”   孟跃留下琼花巷的住址,不再多言,退出屋外。   她脸上的紧张,怯意悉数归于平静。   屋内,达木错愕,他还以为孟连穗会纠缠,这样干脆利落的走了,反令他一颗心不上不下。   他在桌边坐下,喝了一杯凉茶静心,谁知两刻钟后,队伍里的小子们提着精致的藤编盒子回来,人手一个。   达木眼皮子一跳,“哪来的?”   一名年轻小子道:“麦坊啊,蛋糕可好吃了。”   达木不高兴,“谁让你们买的。”   小子们哈哈笑:“达叔又逗我们,这是您友人送的,不要钱。”   说话间,有小子打开盒子,正是一个圆圆的金桃酥蛋糕,十来个人人手一个,十两银子就去了。   达木不是心疼钱,他声音发紧,“我哪个友人送的?”   屋里声音止了,许久,一个小子弱弱道:“刘掌柜只说是您友人,我就没在意。”   达木:………   达木那张粗糙的脸平添两分沧桑,他胡乱抹了一把,“你们去了几回。”   众人面面相觑,“五…七…九……”   “十一回。”小子闭上眼,认命道。   达木:………   “!!山神在上,我今天要抽死你们。”达木蒲扇大的巴掌落下来,众人躲成一团,屋里乱成一锅粥了。   有小子嚷嚷:“因为太好吃了,比奶皮还好吃!”   达木的巴掌舞的更快了,他才给孟连穗放了狠话,扭头却得知自家队伍里的小子,在人家铺子里连吃带拿。   老脸都要丢光了。 第47章   达木忍了两日,一颗心如蚁咬,不疼,却难以忽略。   深夜,当他下定决心去琼花巷时,达木意外的平静了。   后半夜好眠无梦,第三日巳时,达木精神抖擞敲响琼花巷某院落的院门。   屋门从里打开,孟跃头发高束,一身粉底柿蒂纹圆领袍,腰间革带勾勒窄腰,迎面而来的少年朝气。   达木愣了一下,忽然感觉孟连穗看着比他儿子还小。   “某等候多时,达木郎君请进。”   达木回神,心道瑞朝山好水好,瑞朝人的容貌都比实际年龄小,他不能再被外貌骗了。   达木入了花厅,与孟跃同在上首落座,他取出两锭银元宝,“这是我替那群小子给的。”   孟跃莞尔:“远来是客,哪有招待客人还收钱呢。”   达木皱眉,他不太喜欢瑞朝的拐弯抹角,于是道:“我不可能因为你给的一点小恩惠,就帮助你。”   “并不是。”孟跃从袖中取出一张契约书给他,是隆部文字,这让达木惊了一瞬,也下意识看下去。   简短概括就是达木若带孟跃做马匹生意,孟跃自担风险,还分达木两成利。   这不是小恩小惠了,而是实打实的肥肉。   达木也无法立刻拒绝,他将契约书按下,再一次打量孟跃,孟跃神情平静,不卑不亢,任他打量。   “马匹生意需要本钱,很大的一笔钱。”   “一路艰险,恶劣的天气,狼群贼寇,一不小心就丧了命。”   孟跃点点头:“所以我找上了您,如果仅我一人,我万不敢如此冒险。”   达木乐了,“你跟我从前不相识,你就敢在我身上压宝,一旦错了,你血本无归。”   花厅静谧,于是拨茶的轻声也如此明显,孟跃道:“有的人见一面,就像多年好友。我对达木郎君便是如此,此谓一见如故。”   她抬眸看了一眼达木,“若我看走眼,吃了亏,也是我该的。不怨天不尤人。”   达木怔了一下,他想说什么,孟跃已经收回目光,垂眸饮茶。   直到茶盏搁回桌案,有一点声响,达木无声吐出一口气,他现在对孟跃的观感很复杂。   他自认也十分魄力果断,可是对上孟连穗,听过孟连穗的话,他才发现世界上还有这样疯狂的人。   无论是大瑞朝,还是隆部,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,不知怎么应付。   “一万两,少了这个数不谈。”达木搁下话,快步走了。   他希望孟连穗知难而退。就算孟连穗愿意,这个价格也会吓住孟连穗家中的人,从而阻止孟连穗。   然而达木前脚一走,后脚孟跃就去了宣兴伯府,她使了银子给门房,道有要紧事,求伯府下人通传。   果然,有银钱开道,半刻钟后,孟跃被请进伯府。   老太君和伯夫人皆在,厅中却有三盏茶,孟跃瞥了一眼屏风,只作不知。   孟跃给二人见礼,简单寒暄后,孟跃道出来意。   “你要卖掉麦坊?”   老太君惊了,她与儿媳对视一眼,心中快速衡量,孟跃既有此想法,还特意与她们说……   老太君面上关切:“孩子,你可是遇上难事了?你当初求伯府庇护,老身既应了,自然不会不管。”   孟跃道:“谢老太君关爱。晚辈并无难事,只是前些日子,晚辈与隆部来的达木郎君一见如故,相谈甚欢。是以想与他做些马匹生意。”   什么!!   屏风后传来些微动静,老太君干咳一声,拉回孟跃注意。   伯夫人话语里带了急切,“此事当真?”   孟跃温润笑道:“不敢哄骗老太君和夫人,晚辈想把名下产业出手,而后招些人手,就与达木郎君走了。”   这也太快了。   伯夫人搅着手帕,频频看向婆母。厅里的熏香此刻难平半分心绪,连屋外吹来的风也格外燥热。   老太君稳了稳心神,向孟跃招手,令孟跃与她同坐大红酸枝木壁刻四合如意云纹的罗汉床。   老太君握着孟跃的手拍了拍,“孩子,这马匹营生不好做啊。”   孟跃低眉应是,“老太君说的是,从前晚辈也没想过此事,但如今遇上达木郎君,有他引路,若错过这个机会,晚辈会遗憾终身。”   孟跃这话说到老太君和伯夫人心里去了,马匹生意是多少权贵富商盯着,但哪是那般好做的,路上艰险,马匹优劣,一路打点等等。   但有一个靠谱的引路人,就成功了一半。   老太君询问孟跃如何认识的隆部人,孟跃挑拣着说了,左右事后伯府也会派人查。   孟跃演示几句隆部语,老太君和伯夫人惊叹不已:“好孩子,你天生该吃这碗饭的。”   瑞朝商人和隆部来往一大难点,就是语言。   三人聊了一大圈子,孟跃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,再次提及卖掉麦坊之事。   “因着从前受伯府庇护,所以晚辈先来问问老太君的意思,若伯府无意,晚辈再与他人谈。”   老太君没有立刻应下,伯夫人欲言又止。   麦坊好坏,有目共睹。伯夫人很希望婆母拿下这个铺子。届时伯府在后,他们完全可以多开几个铺子,而不似孟连穗这般顾忌良多。   老太君不经意瞥了儿媳一眼,她念及孟跃口中的马匹营生,开口道:“你心里作价几何。”   孟跃起身礼道:“不瞒老太君和夫人,晚辈现在急需银钱,另则麦坊门庭若市,是以晚辈厚着脸皮,要价七千两。”   这个价格不算低,但于麦坊而言也不算太高,是个公道价。   麦坊已经把名气打出去了,这些都是孟跃当初拿真金白银砸的。   老太君微微蹙眉,见孟跃神情平淡,心知没有什么还价余地,真要为几百两讨价还价,也太难看了,不值当。   而孟跃出了这个门,想要麦坊的人多得是。   “你容老身两日。”一时半会儿,饶是老太君也拿不出七千两现银。   孟跃拱手又是一礼。末了,她抿抿唇:“老太君,您晓得晚辈还有一个卤记铺子罢。”   老太君:………   伯府夫人:??!   最后孟跃以一千两银,将卤味铺一并卖了。   正值午时,老太君却没有如以往留孟跃用饭,孟跃识趣告退,没有多往屏风看一眼。   下午,孟跃找来胡牙人,出手手中宅院,比市场价低五十两。   胡牙人虽然讶异,但拿钱办事,他也没多问。   一日后,伯府来人,统共给了孟跃一万两银票,伯夫人道:“咱们也算相识许久了,如今你急用钱,伯府多的没有,两千两还是有的,给你应应急。”   孟跃忙道:“夫人好意,但晚辈不能得寸进尺,贪心不足,晚辈万不敢受。”   “连穗说的是。”老太君从屋外而来,不经意瞪了儿媳一眼,拉过孟跃的手,上坐,“你伯娘关心太过,失了分寸。”   孟跃没否认,也没应。   老太君知晓,孟跃心里琢磨的透透儿的。   儿媳自作主张,伯府这两千两给的不明不白,孟跃失败了,还能找孟跃讨。孟跃成功了,是还两千两,还是按两千两本钱算,叫人家给相应利润。   做马匹营生不是在京城,伯府也照应不到,人家拿命拼的银钱,也敢算计。   伯夫人面皮微红,低头不语。   最后孟跃只带了八千两走,她离开后,老太君把儿媳狠骂一顿,“谁给你出的馊主意。”   伯夫人支支吾吾。   老太君冷笑:“你当人家只是一介商贾,捏揉搓扁,小心被砍了爪子。章利顺一案才过去多久,你就忘了。”   伯夫人面色煞白,试图辩解:“伯府立身正,不会……”   老太君冷声打断她的话,吩咐:“老身近日不适,你去家庙为老身祈福罢。”   伯夫人神情一顿,所有辩解都失了声。   伯府里的事,孟跃不得知。   胡牙人带着一个陌生男人找上她,男人还想再压价,孟跃摇头:“我急用钱,才一口气降五十两,若郎君还要压价,我们这笔买卖是做不成的。”   顿了顿,孟跃补充:“你若愿意今日买,我再让二十两。”   男人当下应了,胡牙人第一次这么快促成一桩买卖,拿着丰厚牙钱,还有些茫然。   孟跃对胡牙人道:“你再使使力,一桩院子就是一笔牙钱。”   胡牙人点头如捣蒜。   那厢伯府接手麦坊和卤味店的一切,包括铺子里的人手。   孟跃没动酒坊,那是给慈幼堂孩子们的一条生路。   她也留下了杏花巷的院子,给秦秋刘生他们一人一笔钱。   孟九当初卖掉酒肆,那笔钱给了孟跃,如今孟跃双倍还她。   孟九一把拍开,银钱洒了一地,红着眼咬牙道:“你都没问我意愿,你就自作主张安排我,是你当初说让我跟着你,现在又撇下我,你出尔反尔!”她眼泪倏地滚落,如断线的珍珠,更似绵绵梅雨,怎么也停止不了。   孟熙也止不住泪意,上前抱着孟跃的腿哭,“不要…郎君不要抛弃熙儿,熙儿乖乖听话,郎君不要……”   小孩儿几乎哭断气,话都说不完整。   刘生闭了闭眼,眼角隐有湿意,勉强维持平静,“我视郎君如腹心,也以为郎君视我们如手足,如今,我却是不敢肯定了。”   孟跃回抱住孟熙,敛目低垂:“此去艰险…”   “虽艰险,却是精彩纷呈。”刘生忙道:“就算死在半道,我也不悔。求郎君允我追随。”他跪下连磕三个响头,孟跃立刻扶起他,两人视线交接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  孟九把住孟跃的胳膊,半嗔半怨道:“我也给你磕一个?”   “别。”孟跃抬手擦去她的眼泪,“是我不是。”   孟九想要得意勾唇,眼泪却更快滑落,这一次却是欢喜的。   孟跃看向人群后的秦秋,把人叫去书房。   “屋里只有你我二人,我便直说。”孟跃道:“我给你准备了路引文书,你带着熙儿去中州,不会再有人找你们麻烦。”   秦秋鼻翼颤动,强忍着泪水,眼泪仿佛一层玻璃罩,盖住了她的心。   “郎君只以为刘掌柜和九娘子有真心,我就是贪图安逸的小人?”   孟跃摇头:“我没有这么想,只是你有孩子。”   “所以郎君是嫌我们母女累赘。”秦秋第一次这样咄咄逼人,是,她好性儿,她面皮儿薄,所以随意臆测她是胆怯之人,安乐之人?   孟跃叹了口气,上前把住秦秋的双肩,温声道:“我从未这样想。”   秦秋立刻道:“那就让我们跟着。”   孟跃劝秦秋再想一想,“你不要被刘生和孟九干扰。”   秦秋闻言愤怒又失望,转身离去,但之后盯孟跃很紧,孟跃去哪里,她们母女都跟着。   不止刘生,陈昌五人也找到孟跃,想跟孟跃走。   此时,一队陌生护卫将孟跃请去一家私人茶肆。   院里清幽雅致,除了把守,没有其他人,孟跃在水榭跪坐,提起檀木桌上洁白如玉的邢窑茶壶,给自己倒了一杯茶。   “不怕有毒?”   孟跃寻声望去,来人一身华袍,剑眉星目,不是六皇子又是谁。   孟跃仍是跪坐着,微微颔首,算是见礼。   六皇子在她对面盘坐,挑眉:“你好像并不意外。”   孟跃呷了一口茶水,溪面吹来凉爽的风,拂动她鬓边碎发,她轻声道:“那日在伯府屏风后的人,是六殿下罢。”   六皇子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不答反问:“何以见得?”   “我与伯府来往频繁,老太君待我尚可,若是一般贵人,老太君乐得牵线,叫我多认识一位贵人。那日她却连午饭都不留我,说明那位贵人,是她们也要敬畏的。”孟跃搁下白瓷盅,微微一笑:“我思来想去,也就是皇室中人了。而宣兴伯府与六殿下的母家沾亲带故,因此我大胆猜测。如今看来,是蒙对了。”   六皇子定定瞧着她,像是第一次认识她,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久远熟悉感,“你很聪明,所以你有没有想过,欺君之罪是何下场。”   “章利顺一死,能带走上百位官吏,六殿下焉知我不能?”孟跃仍是笑着,可目光锐利,如刀似剑,“容我提醒六殿下,当初你带麦坊的刘掌柜进宫,讨圣上欢心。我又与宣兴伯府来往过甚,经手大量银钱,这一桩桩与六殿下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,六殿下将我带去圣上跟前,想治我欺君。殿下猜一猜,圣上是疑心我,还是疑心六殿下城府极深,用我诈死算计十六殿下和十七殿下?”   不等六皇子反驳,孟跃语速加快:“纵使圣上想要轻轻放下,四皇子他们会罢休?”   “淑贵妃被褫夺封号,十七皇子禁足三年,名声受损。新仇旧恨,有得算呢。”   六皇子蹙眉,“父皇明察秋毫……”   “六殿下一定要这么天真?”孟跃神情讥讽,言语化作风霜刀剑,锋利逼人:“圣上一日一日老去,他的儿子们逐渐壮大,就算此事圣上放过你,你怎么知道会不会在圣上心中留刺。”   孟跃幽幽道:“君心难测啊,六殿下。”   六皇子给气乐了,盯着孟跃那张薄唇,反唇相讥:“你真是巧舌如簧,牙尖嘴利。”   水榭里剑拔弩张,水榭外湖面静谧平和,风拂起层层涟漪,映着日光,仿佛洒了一地碎银。   孟跃话锋一转,锋芒尽敛:“六殿下何必吓唬我,您若想揭穿我,来我家院里的是官兵,而不是您的护卫了。”   六皇子不置可否。   孟跃道:“我猜,六殿下也想做马匹生意,你看中我当马前卒。”   六皇子老神在在饮茶,随后道:“是又如何?”   皇子威势尽显,他就是在用身份压孟跃。   果然人是最善变,当初的六皇子何等朗月清风。孟跃心中不合适宜感慨。   她快速压下这茬,想了想:“50个好手,五千两银钱。”   六皇子眯眼,孟跃道:“六殿下,您是高高在上,但您将我逼紧了,我也不介意鱼死网破。或者您直接就地打杀我,以绝后患。但您并不想要一具尸体,对吗?”   六皇子握着茶盅的指骨收紧,他目光寸寸扫过孟跃的脸,喉咙滚了滚,“你这个女人太会伪装,那一次在竹后,你就骗了本殿。”   这种早就忘记的小事,再次见到孟跃后,悄然浮出。   六皇子重重搁下茶盅,警告孟跃:“人和钱,本殿会给你。但这一次你若再有欺骗,别怪本殿无情。”   孟跃恭敬应是,低眉垂首间尽显臣服之态。   一个时辰后,底下人给六皇子送来五千两,六皇子示意交给孟跃清点。   孟跃拿了钱,恭敬告退。   而后她回杏花巷,备齐一万两找上达木。   客房内,达木看着一匣子厚厚的银票,半天回不过神。孟跃说她卖了麦坊,卖了卤味店,卖了院子,加上手头积蓄,终于凑够一万两。   此时此刻,达木恨不得凭空长出翅膀飞了。   他只是想吓退孟连穗,一句戏言却叫孟连穗变卖家产,此时拒绝,达木都得给自己两巴掌。   达木垂死挣扎:“…连穗,做马匹营生,还需要人啊。”   孟跃激动又忐忑道:“我有五十好手,够吗?”   达木:………   达木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“不够”。但他不明白,孟跃哪里来的人手。   “我把自己抵出去了。”孟跃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脖子,终于有几分毛头小子的样子,不是那般四平八稳。   达木面上的疑惑都具象化了。   孟跃给达木解释,说一位贵人看中她才干,若是孟跃这次能保本,她与贵人就是合作伙伴。若孟跃亏了,就得给贵人当牛做马抵债了。   达木惊的久久合不拢嘴。   他以后再也不说部落里的小子混了,跟孟连穗一比,部落里的小子们太乖了。 第48章   九月初七,日头炎炎高照,威势不减,孟跃带人同达木走了,身后还跟着若干小商队。   是夜,十六皇子府传来箫声,如泣如诉,如怨如慕,十五皇子半夜爬墙头,哄了弟弟一晚上。   次日,两人都告了假。   十四皇子府距离十六皇子府不近不远,那箫声若隐若现,骇的他做了一晚上噩梦,好不容易熬至天明,他眼底青黑,幽怨不已。   而六皇子听闻此事后,若有所思。   若说从前他不敢断定十六知晓孟跃未死,如今却是明了。   日头再次高悬,孟跃与达木并驾,用生疏的隆部语交谈。   达木瞥了一眼队伍里的瑞朝人,除却五十壮丁,二十来名青壮,还有妇孺和半大孩子。   慈幼堂有几个十三四的少年少女也跟了来,其中一个少年说话都结巴,全靠手势。   孟连穗带着这群人跟他走。   达木叹气。   他不由得对孟跃多照顾一二。他嫌孟跃莽撞,但又对孟跃给予他的信任很受用。   人如此矛盾。   孟跃将达木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,猜了个大概。   她哪里是武断和莽撞。   孟跃见到达木的第一眼,就在留意。看达木对瑞朝平民的态度,对酒肆伙计的态度,对街边乞丐的态度。后来她借着卖酒,近距离接触,发现达木虽然脾气暴躁,但是并不恃强凌弱。   这种人有底线,坏不到哪里去。   日头愈发大了,达木叫停,让众人在树下歇息。   孟跃回到队伍里,众人向她打招呼,孟跃颔首回应。   吴家得知孟跃西行买卖马匹,吴二郎厚着面儿自荐了,还给孟跃拉了二十来个同乡,都是秉性靠得住的。   孟跃在孟九身边坐下,向那个口吃的孩子招手,道:“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。”   正在做饭的秦秋偏头看见这一幕,忍不住笑了,能跟在郎君身边,就是最好的。   孟跃被崇拜她的视线包裹,心绪并不如面色平静。   她知道这些人会跟着她,西行之事是催化剂,让他们明了内心。   而孟跃一手促成此事。   她闭了闭眼,更觉热意当头,浑身滚烫,她仿佛置身岩浆之上,火海之中,所有的思绪都被焚烧殆尽。直到睁开眼,眸中又是一片坚定。   申时四刻,队伍再次启程。   孟跃初秋离京,抵达隆部与大瑞朝的交界线时,天上已经雪花纷飞。隆部是大瑞朝的附属国,双方互通有无。   这日他们用过午饭,达木问孟跃:“连穗,你手里的货物什么时候出?”   从京城一直跟随他们的小商队,已经将货物出的差不多了。   孟跃紧了紧暖耳,露出大眼睛和鼻尖,显得天真稚嫩,她道:“我让人去打听了,有些眉目。不过还要劳烦达叔陪我走一遭,为我坐镇。”   达木看着孟跃被暖耳包裹的小脸,沉默了。孟跃这模样,还真不能单独去。   傍晚,孟跃同达木见了本地几位酒商,众人一直跟达木敬酒,虽然没有忽略孟跃,但也不重视。   达木看了孟跃一眼,晃晃灯火下,他道:“我手里有一批京里来的瓷器,想跟你们换酒。”   几名酒商对视一眼,“我们得先看看货。”   孟跃当时还想带丝绸,但是他们离京时,是秋老虎前后,丝绸抵不住高热,孟跃只好作罢。   有达木坐镇,孟跃用瓷器换二十桶酒。孟九挨个看过酒,向孟跃点头。   然而达木却不看好,对孟跃道:“连穗,你这些酒就算带进隆部,也赚不了多少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他认为孟跃太年轻,比起酒,其实把瓷器带入隆部,赚的更多一些。   孟跃没有解释,她给底下人又添了棉衣棉裤和食物,而后一群人跟着达木进了隆部。   那是隆部一年中最冷的时候,天地一片茫茫。   孟跃出手阔绰,花三倍价租了相近的五个碉房,有的垒三层,有的垒四层,为防风雪,窗口又小又窄,屋里得点一盏灯。   孟跃让少年们待在碉房里抱团取暖,她带着人早出晚归。   一旬后,孟跃再次找上达木,送给他一壶酒,达木笑道:“你之前买了二十桶酒,就给我这么点儿。”   孟跃笑道:“达叔,你尝一尝再说。”   达木撕开酒封,浓郁的酒香顿时散出,他神情骤变,试探着喝了一口,毫无防备,烈酒灼喉,烧的他面色通红,双目凸出,却不舍得吐了,强行把酒水咽下去,达木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烧起来了。   这比在京里时孟连穗给他的酒还要烈。   但真过瘾!!   这一次,达木小心翼翼抿了一口,一口又一口,脑袋发晕,不省人事了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啼笑皆非,只好下楼叫达木的儿子们,把达木带去休息。   她回了住所,次日孟跃刚用过早饭,达木急吼吼找上门。   “连穗,你那酒,那酒还有没有!!”   孟跃想了想,“有,但是不多。”   达木缓了缓心绪,同孟跃上楼说话,一盏微小的灯火,映出达木红光满面的脸。   “连穗……山神在上啊——”达木太激动,忍不住先祈祷一番,随后才对孟跃道:“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神奇的手段,才能有那样烈的酒。但是连穗,你拿出来的烈酒,会帮你敲开隆部权贵乃至王室的大门。”   孟跃一副激动模样,她向达木行了一个隆部礼,“我初来乍到,不懂隆部事宜,全仰赖达叔了。”   达木用力拍拍胸脯,豪情万丈:“放心罢连穗,包在我身上。”   两日后,烈酒换新瓶,送至隆部王跟前。 第49章   年后,孟跃受隆部王传召,进入王宫。   “草民孟连穗见过大王。”孟跃入乡随俗,行隆部礼。   “是你带来的烈酒?”头顶传来威严之声,孟跃应是。   “抬起头来。”   隆部的大雪转为小雪,天空也有了透明度,穿过旷达的宫门,光亮洒入威严大殿内,映出孟跃刻意柔和的眉眼,微挺的鼻梁,以及粉润的唇。   她看起来像隆部里十四五岁的少年。   孟跃听见窃窃私语,置若罔闻,忽然一道高大身影将孟跃笼罩,她微微抬眸,对上一张桀骜张扬的俊脸。   高鼻深目,轮廓分明,头发带着一点波浪卷度,侧分刘海,左右各编了两簇小辫,半扎脑后,发间坠以银链宝石,并不似纯粹黑色,更偏向褐色,与眼珠的颜色接近。   青年掐住孟跃的下巴,仔细打量,“你看起来像没断奶,你家里人也敢把你放出来?”   “舒蛮。”大王子握住弟弟的手,“远来是客,莫无礼。”   舒蛮看他一眼,嗤笑:“哥哥看来没少念瑞朝书文。”他松开孟跃,大王子也松开他。   隆部王笑道:“小儿顽劣,孟郎君莫见怪。”   孟跃连道“不敢”。   这个插曲后,隆部王问起正事,他想知道孟跃手中烈酒从何而来。   “回大王,草民的烈酒是从京中一位颇负盛名的酒娘子手中购来。”   隆部王虽有预料,此刻闻言还是可惜。若这酒在边界,他都能想法子夺了,但京城太远,地处瑞朝心腹,他们也不敢轻易伸手。   大王子命人给孟跃看座,温和道:“我和父王都很喜欢你带来的酒,若是那位酒娘子愿意进入隆部,父王一定许以高官厚禄。”他声音压低,透着蛊惑,“隆部不似瑞朝,这里不重男女之别,不重年龄大小,只分强弱,以酒娘子高才,在隆部才能一展所长。而小郎君你,年纪轻轻就能走千里,更是良才美玉。”   孟跃起身又是一礼,“多谢大王子夸赞,草民愧不敢当,瑞朝之内,在我之上者,如过江之鲫,数不胜数。”   大王子面色微滞,不知道孟跃是没听懂,还是装傻。   舒蛮毫不客气的笑出声,孟跃看见大王子眼中闪过一抹凶狠,转瞬即逝。   她从王宫出来时,看见守在外面的达木,心头一暖:“这么冷的天,劳烦您等我。”   达木摆摆手,道:“说什么劳烦不劳烦。你们瑞朝人就是客气,说话也文绉绉。”   两人回到住所,孟跃邀请达木一起用午饭,酒过三巡,孟跃支走其他人,轻声道:“达叔,今日在大殿,我不止看见大王,还看见两位王子了。”   达木愣了愣,随后反应过来孟跃说的是谁,“应该是大王子和三王子罢。”   之前孟跃不好打听,此刻借着话题,试探道:“怎么不是二王子和大王子?”   “二王子前几年没了。”达木喝了一口酒,舒出一口气道:“大王子和二王子是第一任王后所出,三王子和他两个妹妹,才是现任王后的孩子。这里面有些复杂,你不要掺和到这群人里面去了。”   孟跃连连应是,给达木满酒,末了调侃道:“比起瑞朝皇室的几十位皇子公主,隆部的王室子弟确实少。”   达木感觉隆部被比下去了,莫名的好胜心起:“我们大王也有十来个儿女,只是隆部不比瑞朝四季如春,好些孩子没养活。”   孟跃顺着他说,才把人哄开心。最后孟跃亲自把人送回去。   她将蒸馏酒根据蒸馏浓度分为三六九等,以物易物换了皮毛药材,花钱购买马匹。   大雪刚退,草料紧缺,孟跃此时收购马匹,每一匹马少十两银子,选择范围宽,但是相应的,孟跃自备草料,成本投入更大。   达木提醒孟跃:“你们最好备一个隆部兽医。”   孟跃点头,她是瑞朝人,花了三倍高价才请到隆部本地兽医,陈昌几个小子跟在兽医身后照顾,顺势偷师。   三月中旬,孟跃启程回京,达木原是想缓一缓,到底担心孟跃,于是随她一道儿走。   果然,他们刚过隆部和瑞朝交界线,就被围了,达木拔出腰间的刀,刚要反击,却见敌人倒了四五。   谁也没想到孟跃带来的五十好手,配齐连弩利器。达木看向孟跃,孟跃摸了摸鼻子,笑了一下。   达木:………   有六皇子配备的人手护航,之后虽有波折,但数月后,一行人平安抵京。   路上死了俩匹马,有三匹马受伤,孟跃低价出了。其他骏马卖了一个好价,一来一回,除却卖酒的利润,一路打点和人力成本,最后马匹盈利两千两。   刘生和秦秋将算盘都快拨烂了,盈利数额也没变。   孟跃宽慰道:“这是头遭,不亏都算赚了。”   刘生和秦秋对视一眼,异口同声:“郎君说的是。”   这番孟跃找上六皇子,仍是上一次的茶肆,同样的水榭,连坐位都别无二致。   孟跃简单寒暄后,向六皇子张口讨要路引文书和出关文碟,她不愿只限于瑞朝和隆部,“我想绕一道江南,金陵豪富甲天下,六殿下认为呢?”   六皇子反问:“凭你的本事,这两样东西对你不难罢。”   他更想问,孟跃为何不去寻十六帮忙。是想与十六划清界限,还是想把十六摘的干干净净。   孟跃摇摇头:“六殿下高估我了,某没有那样的本事,某的一切还需仰赖六殿下。”   水榭外,水流潺潺,清鸣悦耳,六皇子的声音却如重鼓炸响:“既然你要仰赖本殿,买卖酒水之事,还敢瞒本殿?!”   那五十好手既保护孟跃,也监视孟跃。孟跃也没想过此事能满足六皇子。   她无权无势,只能攀附权贵,从缝隙中求取生机。   孟跃垂首道:“六殿下恕罪,因着此事尚不稳妥,某不敢贸然告之。某想绕道江南,也只为试水罢了。”   六皇子摩挲茶盅不语,许久,孟跃才听见他的声音:“收起你的小心思。”   孟跃应是,而后离开茶肆。   一名中年文士进入水榭,“殿下,此女狡诈,若不除之,恐生祸患。”   六皇子展目,眼尾微扬,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矜傲,“她想借用本殿的权势,为她行商扫平障碍,本殿为何不能反过来利用她,她身份又见不得光,他日没了利用价值,杀她轻而易举。”   文士闻言松了口气,半玩笑半揶揄道:“孟女,生有几分姿色,属下恐忧殿下心生不忍。”   六皇子起身,单手负于身后,看着院中修剪有致的花树,“从前年岁小,本殿或许会偏好山林野木,觉得别有趣味。如今年岁渐长,爱妻在侧,儿女绕膝,本殿不要事事顺着本殿的,却喜欢一个不听话的玩意儿,本殿有这般愚蠢?”   文士心喜六皇子的清醒,面上却赔罪道:“是属下失言。殿下心思缜密,自有计较,属下妄加揣测,还请殿下恕罪。”   六皇子挥退文士,他转而去十六皇子府,却是不巧,十六皇子出府了,六皇子道:“待十六弟回来,着人过来知会本殿一声。”   门房应是。   之后六皇子和十六皇子也没碰上面,他这边临时有事儿,还得准备给孟跃商队的路引文书和出关文碟,分身乏术。   孟跃在京简短停留,收集一些消息,与达木分别后,她带人南下。   六皇子戳破烈酒之事,孟跃便扯着六皇子的大旗,凭烈酒敛财,一路收养孤儿,将大瑞朝绕了一大圈,又前往隆部,正值冬日,孟跃顺势停留。   屋内孩子们吃饱喝足,点灯认字,午后练习拳脚。孟跃将人留在隆部,答应半年之后来接他们。   她带上马匹再次返京,应对六皇子的质问,孟跃谎称这批人手是给六皇子训练的,“六殿下堂堂皇子,又握小女命脉,小女效忠还来不及,安敢造次。”   她指向水榭外的朗朗青天,“苍天在上,请六殿下明鉴。”   六皇子惊疑不定的审视她,孟跃目光坦然,不偏不倚。少顷,六皇子挥退孟跃,他私下与幕僚商议,暂且饶孟跃一回。   但六皇子加派一倍人手在孟跃身侧,一旦孟跃有异,格杀勿论。   孟跃再次离京南下,先时安分,谁知一入江南,孟跃避开六皇子人手,大肆出售烈酒和白糖。   原是去岁孟跃收养孤儿做掩护,悄悄将刘生和孟九留在江南。   烈酒和廉价白糖问世,迅速冲击江南经济体系,大大小小的商人闻风而动。   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。   垄断糖酒的大商人恨毒了孟跃,一路抽丝剥茧,意料之中的查到六皇子身上。   雪花般的折子飞往京城,参六皇子狼子野心,结党营私,欺压百姓,蓄养私兵,真的假的罪名,罗列一百多项,太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落井下石,搞得六皇子焦头烂额。   而弄出这一切的孟跃也不好受,黑沉沉的水面冒出一个脑袋,孟跃吐出一大口水,江水寒意刺骨,伤口几近麻木。   她刚要上岸,忽闻岸上异响,那响声很轻,却未有灯火,未有交谈,实在反常。   孟跃眸光一暗,悄悄沉了身体,没入水中匿走。她不敢偏离岸边太远,否则一旦在江中失了方向,她必死无疑。   秋日的夜格外冷,低温和失血令她眩晕,孟跃感觉四肢都要被冻住了,她暗道不好,环视四下,一片漆黑,岸上也静谧无声。   于是孟跃扯掉外袍,放松身体仰面朝上,任水流托起她,勉强保存一点体力。   大约人在生死边缘,总会想起过往,孟跃从一众人影中,清晰地看见少年忧郁含泪的眼,雾蒙蒙,像潮水冲击孟跃的心。   她那颗冷硬的心,在此时终于有了裂痕。   孟跃不得不承认,她诈死离宫,拒不相见,好像对那个少年有些残忍了……   十六皇子,顾珩。   江水微荡,一泼江水浇在孟跃面上,冷的,热的,顺着眼角滑落。   终于,岸边许久没有动静,孟跃从江水而出,踉跄上岸,夜风一吹,竟比江中还寒冷,她险些站不稳。   孟跃强撑着拧干衣服上的水,背靠灌木丛坐下。   她不敢往林中去,那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。她打算等到天明,辨别方向后,与她的人汇合。   后半夜格外难挨,孟跃脑子昏昏沉沉,还得保留一丝清明,只觉度日如年。   不知多久,天边露出鱼肚白,孟跃立刻掐了大腿几下,痛感让她恢复些知觉,孟跃根据光影,辨别方向后,杵剑离去。   辰时两刻,她远远看见江边乌篷船上熟悉的人影,紧绷的神情放松,刚要唤人,岸上传来动静。   孟跃提剑警惕,却见绿叶枝影间,青年沐光而来,如珠如玉,神情悲悯。满山寂寥,他是秋日里唯一的绚烂色彩。   “顾…珩……”   孟跃倒在一个温暖怀中,十六皇子紧紧抱着她,“没事了。跃跃,没事了。”   孟跃阖上眼时,还惦记着十六皇子无诏出京,恐受责难。 第50章   天空灰白,细雨霏霏。   空气里透了湿意,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半掩的窗户收拢了些,最后留下一条小缝。   顾珩坐回床沿,看着床上昏迷的女子,她面色苍白,素来英气的眉目也失了锐意,顾珩爱怜又小心的碰了碰她的脸,拇指落在那毫无血色的唇上。   “跃跃……”低哑的,忧郁的唤。   忽而,孟跃睫毛轻颤,眼皮抖动,缓缓睁开眼。   “跃跃——”   孟跃的双眼还无法立刻聚焦,耳朵比眼睛更先感知情绪,她被拥入一个温暖怀抱,淡淡的清冽香。   顾珩强压激动,好一会儿才不舍的松开孟跃,取了软枕令孟跃靠在床头,他扭头叫了人。   齐妈妈带人送来热水和食盒,顾珩取牛毛牙刷蘸青盐,让孟跃在床上漱口,他捧着痰盂接脏水,不给孟跃拒绝的机会,他主动提及:“小院里都是我的人,别怕。接应你的人也无事。”   孟跃果然问:“张澄他们人在何处?”   孟跃漱了口,顾珩把人叫进来,张澄看见孟跃很激动,却在触及顾珩的目光时,缩了缩脖子。   十六皇子心好黑,他只是想带他家郎君走,却被十六皇子的人发现,逮住好一顿暴揍,扔了柴房。   他们还不打他的脸和手,这会儿他总不能脱了衣裳给他家郎君看吧。   孟跃询问张澄细节,得知其他人安全逃离,她松了口气。   十六皇子淡淡道:“等会儿我安排人送他们三人去隆部。”   孟跃想了想,应了。   张澄一脸被雷劈的表情,刚要说话,进来两个冷面汉子,左右把他架出去,隐约听见唔唔声,估摸是被堵了嘴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装作不知。   处理了要紧事,孟跃心神松懈,才觉腹中饥饿,顾珩道:“先用些粥,垫垫肚子。”   孟跃抬手欲接,却被顾珩避开,一勺粥喂至她嘴边,两人四目相对,顾珩目光专注又执拗,对视良久,孟跃最后败下阵来,张口吃了。   她只庆幸齐妈妈退出了屋,屋内没有外人。   一碗粥入肚,孟跃感觉四肢百骸都有了热意,身上的伤处也强烈彰显存在感。   “张嘴。”   孟跃下意识照做,一勺药汤喂入口中,舌尖尝到滋味,她脸色骤变,强忍着咽下去,顾珩又喂来一勺药汤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缓了一口气,一只手撑床,一只手夺过药碗,仰头一饮而尽,还来不及搁下碗,一枚蜜饯塞她嘴里。   蜜饯的甜蜜顿时压住药汤苦涩,顾珩拿走她手里的空碗,在床沿坐下。   孟跃微微拧眉,纵使她与顾珩一道长大,可顾珩如此坦然坐在她床沿,她有些别扭。   “大夫说你伤的很重,其他刀伤且不提,腹部的贯穿伤再偏寸许,或晚一时半会,华佗再世也难救。”   孟跃敛目,是她冒险了,但她与六皇子实力悬殊,唯有率先下手,出其不意,才能博出一丝生机。   否则不止她,跟着她的一群人都无活命机会。   静默在屋里蔓延,两人相对无言,忽然一双手捧起她的脸,孟跃对上一张忧郁空蒙的脸,似雨天水雾。   “你还是什么都不与我说,我在你心里算什么?可有可无。我是你闲来无趣打发时间的玩意儿,还是永远只能仰望你的孩子,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。”   “……不是。”孟跃哑声道,她盯着自己的指尖,不去看顾珩的脸。   顾珩从来都不是可有可无,当她泡在秋夜寒冷刺骨的江水里,在生死边缘徘徊时,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顾珩。   那怎么会是可有可无。   “那是什么?”顾珩不知何时靠得近了,两人近在咫尺,呼吸的热气交缠萦纡。   孟跃本欲推他,可对上顾珩那张哀切的脸,双手似有千斤重。   记忆中的少年似乎没变,又似乎变了很多,褪去生涩稚嫩,轮阔更分明,少了柔和,多了锋利。只他双目含情,那几分锋利也被悉数掩去,颇有沧海月明珠有泪之态。   孟跃几乎受不住那样的目光,她看向别处,临窗的矮榻,花几上的盆景儿,双唇无意识吐露言语:“此番江南风波,牵连甚广,文武百官的眼睛都盯着这里,你无诏来此,恐受牵连。”   “…这就是你要同我说的。”顾珩难以相信的看着她,说不出的失望。   孟跃阖上眼:“是。”   她面色愈发白了,摇摇欲坠。   顾珩一下子就心疼了,她重伤着,此时逼她作甚?顾珩收了手,“是我不是,言行有失,你莫往心里去。眼下你重伤未愈,先歇息罢。”   脚步声远去,孟跃睁开眼,看着空荡荡的屋子,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失落。   须臾,屋门再次打开,齐妈妈伺候她如厕,末了又为孟跃换药,不知是顾珩交代,还是齐妈妈没话找话,道:“娘子昏迷后,一应换洗上药,皆是老奴伺候。”   孟跃道谢,齐妈妈扯了一下唇,“娘子客气。”随后敛了笑,她不惯作这样和善姿态。   齐妈妈扶着孟跃躺下,掖好被子,又检查炭火,才轻手轻脚退出屋。   屋内温暖如春,伤处也得到处理,带着钝钝的麻,江水中的刺痛恍若隔世。   孟跃闭上眼,脑中却浮现顾珩的脸,她皱眉,强行想旁的事。   她把刘生他们送走,独自断后,应是把尾巴扫干净了。   她想在隆部的孩子们,她答应要去接他们。   她想,六皇子现在一定四面楚歌。   但是无论想什么,最后都会落回那个日出东方的江岸,秋意瑟瑟,冽冽江风中,青年沐光而来。   不需要顾珩做什么,不需要他说什么,那个时候,他出现在那里,于孟跃而言胜过千言万语,毫不费力的打破孟跃印象里,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奶团子形象。   顾珩长大了,他有自己的主见。   但是……   孟跃拉过被子盖住头,默念心经,终于不知不觉睡下。   她再次醒来已是次日,天色晴朗,齐妈妈在屋外轻声唤,孟跃应声。   于是齐妈妈进屋伺候孟跃如厕,洗漱。   事毕,顾珩提着食盒出现,齐妈妈默默退下。   今日顾珩换了一身金绣海棠花锦袍,更衬的他容色昳丽,顾珩不疾不徐地在床上支小桌,摆放食物。   他端起粥碗欲喂,孟跃道:“我今日好多了,自己吃。”   顾珩没与她争,大约是屋内太静了,孟跃问:“你可用过早饭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孟跃:……   饭后,孟跃推说不适,顾珩派人请大夫为孟跃号脉。   “娘子脉弱无力,因外伤失气血,后寒气入体,病入筋骨,需得调理小半年,否则落下病根,他日刮风下雨,这些陈年旧伤都会作痛。”   孟跃心中一沉,情况比她预想的还恶劣。她抿了抿唇,“老先生,若我按时服药,注意保暖,现下可能行千里?”   “娘子说笑。千里颠簸何其苦,寻常娘子都受不住,更遑论伤重之人。”大夫看出孟跃的心事,捋了捋胡须,劝道:“功不在一时,娘子年轻,他日有大好时光。切莫因小失大。老夫言尽于此,娘子自行斟酌罢。”   孟跃回过神,起身欲送,床尾传来轻声:“我着人送老先生,你躺着。”   顾珩取了两本杂记,递给孟跃,“你这人闲不住,给你解闷儿。”他转身欲走。   “别走,我有事与你说。”孟跃正色道:“此前我在京中与穆延来往,六皇子有心查探,并不能瞒住他,他应该晓得你知晓我未亡之事。如今他被俗事所困,我忧他拖人下水,浑水摸鱼。”   她看向顾珩,意有所指:“你无诏离京,就是现成的把柄。”   顾珩知道孟跃是担心他,可是话里话外撵他走,总叫人心里不得劲。   “这两年母妃催促我相看贵女,父皇也暗示过两回,我嫌烦,琢磨应对。六月中旬时,宫里传来太后风寒入体,久病不愈的消息,于是我令人往外撒了流言,道:皇十六子八字奇诡,命数怪异,若有子嗣,恐绝六亲。”   孟跃眼皮一抖,不敢置信的看向顾珩,有些急了:“如此荒谬,圣上必不能信。”   顾珩点点头,“我对父皇说,我无权无势,却有人中伤,实在奇怪。不若将计就计,引蛇出洞,父皇就允了。对外我前往中州的灵华寺,那里供奉地藏王菩萨,可化清罪孽。”   顾珩说的轻描淡写,云淡风轻,听在孟跃心中却是波涛汹涌。   顾珩知不知道这样的流言对皇子的中伤有多大。往后但有祸事,都往他身上扯了。   “为什么?”孟跃疲惫问。   顾珩神情平静:“去岁你在江南出手烈酒,今岁六皇兄往你身边加派人手,你从来都不是束手待毙的人,我估摸着你们之间有一场硬仗。果然,今岁你在江南闹了一波大的,六皇兄恨毒了你,你怕是不好过。”   “我若不亲自来瞧瞧,你死里逃生也就罢了,若有三长两短,往后午夜梦回,我都不得安宁。”   孟跃心中惊骇,一时无言。   良久,她生硬的转移话题:“太后生病是巧合,还是?”   “是巧合。”顾珩犹如一个旁观者,叙述道:“我原本瞄准的是七皇兄,打算给他添点乱子,然后再放出流言的。”   顾珩走了,屋内恢复静谧。   孟跃躺在床上,看着织金云鸾纹床帐出神。   有人急她所急,忧她所忧,为她善后,如此体贴,如此周全……   孟跃闭上眼,想要睡去却不得,这几日她睡的太多了,眼下精神头很足。   她只好半坐起身,翻阅床头杂记,忽闻箫声,时高时低,分明是悠扬轻快的曲调,却因为玉箫柔美低缓的特点,曲子里也带了清冷忧郁。   曲里愁事,所谓哪般? 第51章   傍晚,顾珩提着食盒而来,他先添了两盏灯,屋内明亮。而后在床榻支小桌,将一碟一碟小菜摆上,四荤两素,每碟菜分量不多。   他低眉敛目,行事流畅,不过几次,顾珩已然将此事做的得心应手。   孟跃夹了一块粉蒸排骨,排骨很嫩,入口化开,顾珩坐在床沿,手握镊子,剥新鲜核桃的外衣,玉石一样的手背下,青色脉络若隐若现,像连绵山脉里的蜿蜒溪流,绿意生机。   孟跃收回目光,多用了几块排骨,有些腻,又夹了两块青瓜。   她吃相斯文,速度却不慢,很快将饭菜用干净,十六皇子将一碟白胖润生的鲜核桃递至孟跃跟前,他收走碗碟。   孟跃神色不赞同:“你皇子之尊,不必如此。”   “我甘心情愿。”顾珩回的简洁,把孟跃噎了一下。   她与顾珩好话说过,却收效甚微,孟跃佯怒道:“男女有别,我不住此地,我要离去。”   顾珩把最后一个碟子放回食盒,擦过小桌,他坐在床沿用另一方干净手帕擦了擦手,看向孟跃,神情微妙,“你同我说男女有别?你我早同床共枕,你给我名分了?”   孟跃微愣:“什么?”   顾珩眼尾微扬,眼波流转,睨她一眼,又垂了目光,眉目间透出羞怯腼腆,“从前你抱着我睡的,你忘了。”   孟跃微微拧眉,仔细回忆一番,才从记忆里勉强寻到一个适配画面,她神情一言难尽,“那时你病了,年不过七岁。”   顾珩微笑,端方君子模样:“那又有什么区别?十岁的你是你,六岁的我也是我,本质是一样的。”   孟跃嘴角抽动,你六岁扮虎吓唬承元帝,那是父子玩笑。现在再试试?   她心知顾珩耍无赖,静默片刻,孟跃开口问:“你要如何才肯回中州?”   顾珩不语,他起身拨了拨炭火,令人更换香炉,还擦拭上了香几上的海棠红梅瓶,摆明非暴力不合作。   孟跃气乐了,她欲掀了床上小桌彰显怒火,目光触及小桌上白白胖胖的核桃仁,顾珩一瓣一瓣耐着性子给剥的。   孟跃将那碟核桃仁仔细放床头,又将小桌放床下,一抬头,顾珩回到床前,两人对视,孟跃气势全无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“要如厕?”顾珩口中询问,微微俯身,一只手搂住孟跃的背,一只手穿过孟跃腿弯,将人打横抱起。   “?!!等一下。”孟跃忙不迭唤:“我没有要如厕。”   她是想小发雷霆,虚张声势气走顾珩。但是……   孟跃一脸懊恼,脸色红红白白变化,翻涌若云彩。顾珩心知肚明,俯首凑近她,暧昧低语:“你是想凶我?”   孟跃神情一滞。   顾珩眼里闪过一抹笑意,“你会打我?”   孟跃震惊,当即否认:“不,没有的事。”   顾珩点点头,“别太用力,否则皮肤会又红又肿,”他想象了一下,“像馒头一样,不好看。”   孟跃:??不好看?   顾珩将她放回床榻,掖好被子,末了,他握住孟跃的手,亲亲她的指尖。   十指连心,指尖传来温热濡湿的触感,孟跃被烫到般缩回手,整个人都热起来了,目光紧紧的盯着顾珩。   顾珩抱歉的笑笑,“是我冒昧了,恳求你的宽恕。你会原谅我的,对吗?”   孟跃嘴唇微动,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顾珩给她设套,无论怎么回答都不对。只要回应他,两人就似调情一样。   顾珩没等到她回复,明显有些失望。   此时齐妈妈送来汤药,顾珩接过。屋外愈发暗了,黄白色的灯火照着顾珩如墨的发,灯影打在他的额间左颊,暖暖的一层光,像黄昏下的江面温柔。   随着他走动,面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,摇曳多情。   顾珩在床沿落座,耐心的搅动药汤,“我用指腹碰过,不烫了。”   孟跃接过药碗一饮而尽,喝完她嘴里又被塞了一块蜜饯。   顾珩拿走空碗,“齐妈妈给你换药。”   他出屋避开,少顷屋内传来脚步声,不是顾珩又是谁。   “我看看你,与你知会一声,我就在隔壁屋子,你唤我,我就听得见。”   孟跃却在想顾珩住她隔壁,那她白日里听见的若隐若现的玉箫声是怎么回事。   屋内只留下一盏烛火,孟跃阖上眼歇息,只是这一觉并不安稳,梦里都是忧愁箫声,孟跃大步而行,用力拨开云雾,青山绿水显真颜,苍茂大树后越出一人,敛目轻抬,孟跃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冷淡清冷的眼。   顾珩。   孟跃刚要上前,锋利剑尖从后穿过顾珩的心脏,鲜血顺着剑槽汇聚成珠,滴答滴答没入草地。   眨眼之间,脚下血红一片。   顾珩身后越出一道高大身影,陌生又熟悉,笑望着她:“孟跃,好久不见。”   “不——”   孟跃睁开眼,床帐外暖灯依旧,不叫屋内漆黑一片,孟跃吐出一口气,才惊觉出了一身冷汗。   她疲惫的用袖子擦擦额头,睡意全无,梦里情景历历在目,孟跃抚着心口,感觉心脏也跟着作疼。   如果顾珩迟迟不归,噩梦也会演变成现实。   孟跃眸光沉了沉,她知道顾珩为何不肯回中州,她也知道如何令顾珩回中州。   黑夜如潮水将这间屋子包裹,隔绝外界,孟跃这般捱到天明,眼下带了一层青影。   早饭后,孟跃向顾珩讨要她的佩剑,顾珩不疑有他,一边将剑还给孟跃,一边轻笑道:“你放心,你的东西,我总是保管的很……”   孟跃提剑下地,顾珩拦住她,“你这是作甚?   孟跃目光不闪不避,“昨夜我梦着你被六皇子刺死,惊醒后一片悲凉。我左右不了你的想法,但我不愿看着你去死而什么也不做。   “现下你要留在江南,自随你去,我走。”   顾珩眸中涌现痛色:“你在逼我。”   孟跃神情冷凝:“是你在逼我。”   顾珩看清她眼里的坚定,忽地生出“果然如此”之感,孟跃是这样的一个人,生有七窍玲珑心,冷心冷情,最快时间寻出最优解。   其实比起孟跃对付其他人,章利顺也好,他六皇兄也罢,孟跃对他甚至是温柔的。   “你不要动气。”顾珩服了软,试探着靠近孟跃右手中的长剑,等孟跃察觉不对时,顾珩空手握住剑刃,对准自己的心口。   孟跃梦中的惨景与现实在此刻交叠重合,只是刽子手变成了她。   一瞬间,孟跃感觉天地都静了,周遭的一切远去,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锋利的剑尖刺破顾珩温热的胸膛。   不——   她用尽全身气力收手,长剑应声落地,孟跃看着顾珩猩红的胸膛,又颤抖的握着他左手,掌心血肉外翻,鲜血如注。   “来人,叫大夫,快叫大夫!!”   孟跃扶着顾珩在榻上坐下,她双目含泪,看着顾珩苍白的面色,从齿缝里挤出一句:“顾珩,你真是好样的。”   顾珩虚弱一笑。   孟跃气的泪意憋回,大夫来时,看见顾珩的外伤愣了愣。   孟跃道:“先给他医治。”   幸甚孟跃阻止及时,剑尖只刺破顾珩胸膛处的一点皮肉,反而是顾珩握刃的左手更严重。   这一通折腾费了小半日光景,孟跃立在人群外,心如擂鼓,只觉后怕。   她与顾珩分别几年,如今她也看不透顾珩了。   忽然一道身影至她跟前,大夫叹道:“娘子的外伤也处理一下罢。”   孟跃俯首,才发觉中衣晕出血,原是腹部的伤裂开了。   老大夫给孟跃重新开了方子,临走前看了一眼俩病人,摇头叹息。   孟跃面上微热,只觉给人添麻烦了。   老大夫离开后,齐妈妈重新给孟跃换了药和衣裳,孟跃道谢。   齐妈妈退出屋,屋内又只剩她和顾珩,俩人并肩坐在床沿,不得不说,似一对新人,如果两人身上没有带伤,或是神情没有那么严肃。   良久,孟跃道:“我同你回中州。”   顾珩迟疑:“你的伤。”   孟跃低喝:“闭嘴。”   “喔……”顾珩弱弱应声,少顷,他偷瞄孟跃一眼,右手手指像小人走路一般,灵活的蹦到孟跃膝上,一步一步,触碰孟跃的指尖   “啪——”   清脆的一巴掌落在顾珩手上,如玉的手背渐渐浮现一团红晕,刺刺麻麻的疼,顾珩想到什么,耳根热了。   孟跃一直留意他,见状不敢置信的睁大眼,你耳根红什么?!   顾珩察觉到她的目光,抬眸再低眸,顺从又温顺。   食人花化身小白莲?   孟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,她少有情绪大起伏的时候,哪怕被六皇子的人追杀,差点死在秋夜江里。但遇见顾珩是例外。   但凡换一个人,任他天潢贵胄,高官重臣也好,狡猾如狐或是穷凶极恶的贼子也罢,孟跃都能想法子应对,可是顾珩不同。   他们不是敌人,她手中的剑不是用来瞄准重要之人。   顾珩不是孟跃穿越后见到的第一个人,却是第一个给了她最纯粹喜欢,努力护着她的人。   孟跃心绪万般。   忽而手上微痒,一只骨节分明的手,一根根拨开她左手的手指,与她十指交握。   顾珩弯眸,眸亮如星辰:“你看你都舍不得杀我。承认罢,跃跃,你也对我动心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一时不知道吐槽其中的逻辑关系,还是否了顾珩的话。   最后孟跃什么都没说,只是沉默。   顾珩从前最恨她沉默,此刻却是喜欢的,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,渐渐带至他的心口,孟跃有些心软,却见顾珩手腕一偏,握着孟跃的手带到嘴边亲了亲。   孟跃嘴唇微张,“你……”   “合卺酒与这个应该差不离。”顾珩道,说完又亲亲孟跃的指尖。   孟跃想收回手,却发现顾珩力气大得很,她又不敢用大力,省得扯了顾珩身上的伤。   顾珩是软硬不吃,油盐不进。   罢了,罢了。   黄昏时候,一行人走水路离开江南,孟跃这才发现她之前住在寺庙后山。 第52章   日出东方,云朵高悬,如羽毛似马尾,看着就叫人心情好了。   然而皇宫内殿,一脸郁色的六皇子直视承元帝:“父皇在位多年,什么阴私没见过,此番儿臣之祸,父皇半分也不觉蹊跷?”   承元帝身后的洪德忠埋下头,恨不得钻进地缝,这种事不该叫他听得。   “你退下罢。”承元帝漠声道,洪德忠如闻天籁。   内殿大门再次关上,承元帝看向他的第六子,面沉如水:“你说你冤枉,朕问你。”   “贩马之事,是否与你有关。”   六皇子神情一滞。   承元帝道:“朕再问你,糖酒之利是否是你所得。”   “父皇,儿臣……”六皇子差点就道出孟跃,可是耳边回想起孟跃当初在茶肆反击他的话。   且不提是他当初带刘生进宫,现在麦坊更是在宣兴伯府手中。   六皇子心中恨极了孟跃,这个歹毒的女人。从一开始,孟跃就是冲着他来的。   更甚至,这一切或都是十六主导,将他们逐一击破。   好深的城府,好诡毒的心思。   “父皇,贩马与糖酒之事,儿臣认了。但是……”六皇子话锋一转,一扫往日清风朗月,目光阴鸷:“儿臣能做戏,其他人就做不得?父皇派人去瞧瞧罢,中州灵华寺有没有十六身影。”   承元帝面寒如霜。   半个时辰后,一队轻骑迅速离京,马蹄飞扬,带起一阵瑟瑟秋风。   孟跃放下车帘,对坐的顾珩询问:“怎么了?今日天气甚好,你不喜欢?”   孟跃:“我在想京中局势。”   她的手下都撤走了,孟跃可谓耳聋眼瞎,只能凭借之前的消息推断,但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不到最后一刻,孟跃并不敢掉以轻心。   顾珩倾身靠近她一些,宽慰道:“别担心,我那些皇兄们都不是好相与的,此次六皇兄闹出这么大娄子,皇兄们就算不弄死他,也得打他个半残。”   这话乍听有理,但从顾珩口中说出来就怪怪的。   孟跃回忆过往,试探道:“从前你与六皇子并无不睦,甚至还因六皇子在演练场骑射了得,你十分钦佩。”   马车缓缓行驶,车内垫了三层褥子,并不如何颠簸,顾珩闻言,神情淡了:“你当初诈死离宫,我很是病了一场。”   他忽然转移话题,重提敏感旧事,孟跃默了默,低声道:“……当初,我并不想伤你。”   但总是事与愿违。   顾珩笑了一下,略过这茬,他从小桌上捻了一块百合糕,含糊道:“我提此事,不是要你愧疚,而是想同你说,那些你不知道的事。”   当年孟跃离去,令顾珩身心受挫,差点病逝。   外人瞧来是本就体弱多病的十六皇子痛失所爱,急火攻心,生命垂危。   但顾珩和孟跃都心知肚明,顾珩年少时根本没中毒,是故意诈董嫔。   后来他好吃好睡,没吃什么念书的苦,偶有兄弟间的争端郁郁,也被孟跃不动声息开导了,顾珩可谓身心健康,健壮如牛。   然而两人分别后,顾珩高热,久病难愈,诚然有心事,但他底子是好的,不至如此。   孟跃听出不对劲,她心思转的快,垂落在大腿上的手倏地收紧,声音发颤:“有人给你下毒。”   顾珩点点头,将半块百合糕吞吃了,用方帕擦擦手,道:“那些日子我心里难受得紧,难以入眠,遂叫人点了安神香,谁料与我用的药相冲了,每每惊醒。”   “后来呢。”孟跃听见自己轻声问。   顾珩道:“我日渐憔悴,母妃几乎哭瞎眼,我心想留不住你,不能再害了母妃,非人子所为。”   于是顾珩尽量用食,夜里歇下,可病况未有缓解,那时顾珩就知道不对劲了。   他端过小桌上的热茶呷了一口,冲孟跃俏皮的眨眨眼:“我是装过病的人,当初为了装的像,还看过相关医书。”   “病者,心病更胜体症。我解开大半心结,有良医好药,又是半大小子,按理该好了,但却没有。”   “事出反常即有妖,我开始留意春和宫的一切,果然发现好几个生面孔,其中一个宫人进殿伺候,擦拭瓷器桌案。我疑她八九分,于是故意支开其他人,又躺床上装睡,果然看见她在香炉里放东西。”   “之后我派人跟着她,一旬后,她趁午时离去,跟惠贵妃宫里的人接触。”   孟跃蹙眉:“惠贵妃是宫里老人,六皇子文武双全,她跟你和顺娘娘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。”   甚至比起同在贵妃之位的齐氏,于惠贵妃而言,顺贵妃反而是优选。   “不是她。”顾珩道:“我查了那个宫人的来历,却像被抹去一般,册子上写她是孤女。我只能从惠贵妃宫里那个跟她接头的人下手。”   “如此半月,两人一夜之间暴毙,线索全断了,而我手中已查到的线索,直指东宫。”   车内静默,不消顾珩再说,孟跃猜得大概。   那时四皇子一派气势正盛,却出了孟跃这事,四皇子一派露了弱点,然而一个“宫人之死”对十七皇子伤害有限,但再死一个皇子,就不一样了。   届时四皇子一派受重创,后宫中顺贵妃膝下仅有一子,顾珩身死,她悲愤之下,极易被人当了枪使。   这母子俩仿佛天生就要做人的踏脚石一样,躲过了董嫔,又来一遭,还好顾珩警觉。   如果顾珩没有及时发现,孟跃不敢想后果。   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,但她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。她想说点什么,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哑了声,难发一言。   “跃跃,别这样的神情,天家无亲情,总要过这关的。”顾珩试图缓解气氛,于是他说起六皇子:“六皇兄,六皇兄这个人很有意思。”   十六皇子左手疼痛,他取下腰间玉环把玩,转移注意力,“他文武双全,百官称赞,好打抱不平。但我对他总是亲近不起来。不似我与十五哥,一个照面就好上了。”   “后来我发现,真遇着不平之事,十五哥眼睛一瞪,提刀就上了,但六皇兄不一样,他会摆出一副悲愤交加的模样,好像天下都是贱人,就他一个好人,但实际上,他没出手干预过任何事。”   顾珩顿了顿,讥讽笑道:“这就不得不提惠贵妃娘娘,我母妃能当上贵妃,是因着吃了几回亏,父皇怜惜。但惠贵妃当上贵妃,是凭她的本事和家世,她宫里有人叛主,她不晓得?”   孟跃哑声道:“借刀杀人。”   顾珩不置可否。   孟跃陡然知晓这些事,心绪复杂。顾珩也说够了话,静静把玩玉环。   午时,队伍停下休整,底下人熬了肉粥,顾珩左手受伤,粥碗搁在小桌上,他需要微微俯身舀粥吃,可是吞咽时又扯动心口的伤,吃两口粥,他微微拧眉,少顷搁下粥不吃了。   他背靠车壁阖上眼,微微吐息,仿佛能缓解一些痛苦。   孟跃抿了抿唇,口中的肉粥瞬间化为药汤,苦涩无比。   顾珩感觉身旁微陷,睁开眼,微微一愣,孟跃坐在他身侧,端过小桌上的粥碗,舀了一勺喂他嘴边。   顾珩眸光颤了颤,明亮极了,“跃跃?”   “吃罢。”孟跃道。   从前她也这样喂过十六皇子,不差这一回了,孟跃对自己说。   可是六岁的十六皇子和十八岁的十六皇子,当真一样?   顾珩细嚼慢咽,咽下一口粥道,“跃跃,你也吃。”   你一口,我一口。   顾珩期待着。   孟跃倾身端过自己的粥碗,几口将肉粥吞下肚,她搁下碗时,看见顾珩眼里的失落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顾珩取了方帕给她擦擦唇角,莞尔一笑:“跃跃喂我用粥,我给跃跃擦嘴。”   孟跃眸光偏移,避开顾珩的目光,一勺一勺喂他,顾珩像个孩童那样张嘴叼住勺子,目光盯着孟跃的脸,缓缓把勺子吐出,慢吞吞嚼食着肉粥,他看见孟跃小巧的耳垂,渐渐染上绯色,微微勾唇。   午后,孟跃撤了小桌,车内空间更宽,她让顾珩平躺着歇下。   “你也睡。”顾珩道。   孟跃拒了,她半坐在顾珩身侧,看着青年的睡颜,顾珩说话时,眼睛明亮不觉有甚,此刻那双漂亮有神的眼睛再次闭上,苍白面色一览无余。   连唇色也淡了。   孟跃抬手抚过他的脸,她不知道顾珩在查出是他哥哥们想要毒死他的时候,心中是何感受。   吃不好睡不好,顾珩在病中,她离宫不回,孟跃都不知道顾珩怎么熬过来。   而穆延来寻她,告诉她关于顾珩的病况,她是怎么回的?   她以为顾珩在故意示弱,博她可怜,叫她心软回头,所以她义正言辞拒了,还扯出一堆大道理。   ……愧疚如潮水包围她,这情绪压抑太久,此番寻着突破口,掀起滔天巨浪,将孟跃的理智淹没。   而这复杂的情绪中,孟跃也不知道是愧疚怜惜,是后悔心疼,还是旁的。   她分辨不清了。   喉咙里犹似塞了棉花,呼吸不得,吐出不得。   她腰间的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,最后受不住,孟跃和衣躺下,她偏头看着顾珩的睡颜,无声说了一句对不起。   她鲜少后悔,可当初若知内里,她一定会采取更柔和的方式。   她闭上眼,马车轻晃,如幼儿的摇篮,孟跃心力交瘁,不知不觉睡下,等她再醒来,已是深夜。   车帘左上角搁了盏暖灯,灯罩上画着猛虎嗅蔷薇,生趣明媚。   孟跃想起来,顾珩很喜欢老虎,他小时候穿着兽装,学老虎嗷呜嗷呜叫。   “你醒了。”顾珩半坐在她身侧,青丝半挽,身披月色斗篷,灯光映着他清丽的眉眼,很有几分面薄春山,身若拂柳之态。   孟跃眸光顿了顿,飞快收回视线,这才发现身上裹着百蝶穿花羊毛毯。   顾珩扶她半坐起身:“先用饭,再喝药。”又道:“等会儿我让齐妈妈上车给你换药。”   孟跃轻轻应了。 第53章   “驾——”   一列轻骑踏过山路,直抵灵华寺山门而去,打头的手持腰牌:“天子近卫行事,住持来见。”   几个呼吸的功夫,年过半百的住持行至正殿大堂,双手合十:“见过长史,不知长史所为何来?”   “十六殿下何在。”   住持亲领,带人前往后山,潘长史疑惑:“十六殿下为何不在庙里居住。”   “长史有所不知,前几日庙中闯进流寇,十六殿下不慎受伤…”   说话的功夫,一行人抵达后山院落,见两名护卫侍立左右。   潘长史道:“我等奉命迎接十六殿下。”   院门从里打开,十六皇子一身玉袍,外罩浅色斗篷,乌发半挽,斯文病弱。   潘长史眸光闪了闪:“殿下伤了?下官这就派人为殿下医治。”   十六皇子摇摇头,温声道:“不必麻烦,本殿已经看过大夫。”   “此言差矣。”潘长史道:“殿下千金之躯,若有三长两短,下官百死难辞。”   半个时辰后,老大夫为十六皇子重新包扎伤口,叮嘱他按时用药,莫碰生水,十六皇子温柔笑道:“多谢老先生,我记下了。”   老大夫多看他一眼,见他金质玉贵,却这样和气可亲,有些受宠若惊,临走了又多嘴两句,“殿下虽未伤及心肺,但也伤了皮肉,若非必要,莫要奔波。”   这话不知是说给十六皇子听,还是给潘长史听。   老大夫离去后,潘长史向十六皇子告退,退至院外。   左右从属询问:“现下当如何?”   潘长史默了默,当机立断:“一半人手保护十六皇子,其余人随我回京复命。”   院外马蹄声远去,院内内室,孟跃对十六皇子目露欣赏:“你倒是会顺水推舟。”   孟跃几乎可以想见,潘长史回京复命后,十六皇子庙遇流寇作乱,险些丧命之事,得稳稳扣在六皇子头上了。   顾珩笑而不语,在榻上给孟跃剥鲜核桃。   孟跃在他对面坐下,食指点了点小桌,“所以,尊贵的十六殿下,您是如何未卜先知自己会受伤,提前安排了一场流寇作乱的戏。”   那时顾珩在江南,他受伤的前一夜,庙里闯了流寇。   顾珩抬眸,双目圆睁,四分无辜三分清澈,还余三分委屈。   “我哪晓得自己会受伤,当时只想着制造混乱,浑水摸鱼罢了。”   孟跃不语,顾珩微微垂了眸,薄薄的眼皮遮掩大半眸光,似雾笼月,月辉削减,暗淡了下去。   两人僵持着,良久,孟跃轻叹一声,“核桃不剥了?”   顾珩抬眸,眸光又亮起来,“剥着呢。”   鲜核桃剥了外衣,白生生的核桃仁清甜脆口,香满唇齿。   孟跃咽下食物,问:“你打算在庙里待多久?”   顾珩顿了顿,认真思忖:“等其他皇兄把六皇兄这尊大佛送走罢。”   十六皇子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城,潘长史跪在御前:“臣着大夫为十六皇子号过脉,臣也亲自看过,十六皇子确是受了伤。据说是流寇进庙,十六皇子开始以为是普通流民,心生怜悯,不疑有他,谁知一人持双刃匕首刺来,十六皇子避无可避,只能空手握刃,方逃过一劫。”   承元帝黑了脸,强压怒火挥退潘长史,洪德忠瞅着帝王神色,小心翼翼道:“圣上,这或许是意外。还是六皇子提醒您派人去中州的。”   “是啊。”承元帝行至殿门前,看着灰暗天色,“潘长史说,根据十六的伤势恢复来看,他伤了有数日。按时间倒推,就在六皇子劝朕派人去中州前后,真是巧了。”   如果十六不是受伤而不得不在庙里修养,而是因着遇袭,为防下一次刺杀,遂离开寺庙,事后十六向他解释,他是否会信?   “六皇子确实聪颖,可惜用错了地方。”承元帝闭目,心中有了决断。   次日圣旨赐下,皇六子稳重可靠,可堪大任,封为桐王,即日奔赴桐州,钦此。   传旨太监叹道:“六殿下,圣命已下,您接旨罢。”   六皇子牙关紧咬,红着目,一字一顿:“儿臣,领旨!”   六皇子府一片悲声,惠贵妃听闻圣命,险些昏过去,在勤政殿外跪求:“圣上,桐州千里之遥,山多瘴气,蛇虫出没,炎热无比,您把皇儿封去桐州,是要他的命啊。”   “圣上,求您收回成命,圣上——”   惠贵妃钗落髻散,额间一片血色,“圣上——”   殿门打开,洪德忠从里而出,惠贵妃眼中浮现希冀:“洪公公,劳你通传,我……”   洪德忠低声道:“贵妃娘娘,您莫如此了。天子金口玉言,您晓得的。”   惠贵妃跌坐在地,少顷,眼睛一翻,生生晕死过去。   承元帝到底不算太无情,令六皇子离京前和惠贵妃见了一面。   六皇子府外,惠贵妃几乎哭成泪人,紧紧握住儿子的手,“此去一别,不知我们母子何日再见。”   “皇兄……”八公主泪如雨下。   六皇子双目通红,深吸一口气,压下离别的不舍,低声叮嘱母妃和妹妹:“顺贵妃母子狡诈,你们要小心。”   连串脚步声而来,六皇子寻声望去,太子打头,身后跟着四皇子七皇子,八皇子,神情悲痛的十三皇子,难过的十五皇子,以及看好戏的十七皇子。   三年限期已过,十七皇子解了禁,已经出宫建府,就在十六皇子府旁边。   六皇子看向十五皇子,目光复杂,他看错了十六,怕自己再次看错了十五。于是六皇子不理会十五皇子。   太子拍拍六皇子的肩:“天降大任,总要受些苦难,本宫相信六弟能将封地治理的焕然一新。”   六皇子冷笑,“承太子吉言,我有今日,少不得太子……”他目光从四皇子四皇子八皇子等人一一看过去,咬牙切齿:“以及诸位兄弟厚爱。”   太子眯了眯眼,随后一笑了之,一个出局的废物,何必计较。   太子露过面,转身欲走,却听六皇子道:“你以为是你们逼我至此,其实是……”   一众皇子疑惑看来,六皇子话至嘴边,忽然止了声。   他在父皇跟前挑明十六的真面目失败了,为何还要提醒这群人?   若太子他们信了,他被不声不响的十六打败,难道是光荣之事?   若太子他们不信,他更是自取其辱。   且不论太子他们信不信,他今日话出口。传到父皇耳中,恐怕更让父皇厌恶他。   六皇子闭了闭眼,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,神情渐渐平静,他看着太子,眼里罕见的露出笑意:“臣弟这就走了,惟愿皇兄年年有今日。”   太子蹙眉,还要细问,然而六皇子挥别母妃和妹妹,带上家眷走了,马车轮子滚动时,六皇子看向人群中的十三皇子,终是哽咽:“十三,保重。”   十三皇子强忍的眼泪掉落,他追着马车跑:“六皇兄,六皇兄,我们终会再见,莫与我断了书信,六皇兄……”   六皇子冲他挥手:“十三,别跟了,回罢。”   “六皇兄——”   十五皇子上前扶住十三皇子,心里滋味难言,六皇兄临走前,一句话都不与他说,他还以为他们感情比旁的兄弟好些。   朗朗青天下,身后一群血脉相连的兄弟,十五皇子却感到一阵无边寂寞,他想十六了。   此刻,很想。   十五皇子把十三皇子送回十三皇子府,随后他往宫里递了牌子,道有要事求见。   承元帝不解:“六皇子已经离京,十五还能有什么要事?”   洪德忠赔笑:“老奴这就不知了。”   承元帝默了默,搁下御笔,“罢了,让十五进来。”   不多时,十五皇子进殿见礼,直言今日六皇子离去,他心中悲情,很是想念在中州的十六弟。   “父皇,之前的谣言如此荒谬,您总不能信了罢,若如此,为绝十六子嗣,以后要十六出家不成?”十五皇子眼睛瞪的像铜铃,大有承元帝应一声,他立刻就闹了。   承元帝又好气又好笑,嗔骂道:“你那般作势,小心朕治你一个御前失仪。”   语调轻快,不似恐吓,倒似揶揄。   十五皇子想了想,认真辩驳:“父皇,儿臣没有失仪,儿臣只是讲理。”   承元帝:………   真是一根筋。   他挥挥手,打发十五皇子:“行了,你要去就去,等你十六弟的伤养好了,就把他带回京。朕看谁敢说三道四。”   十五皇子听见他十六弟受伤,先是担忧。又听闻父皇给他们撑腰,心里又美了。   一张脸悲喜交加,很是滑稽,他忙不迭给承元帝行礼告退,飞也似的离宫了。   有十五皇子这一打岔,承元帝阴郁的心情好转许多。   那厢十五皇子快马加鞭,一只飞鸟穿过密林,还没靠近院落,就被人打了下来。   天子近卫捡起飞鸟,与同伴对视,“是一只野鸟。”并非信鸽。   两人将此事隐下。   窗边,孟跃收回目光,在棋盘上落下一子,顾珩紧跟其后,不需言语,二人心照不宣。   又几日,院外传来动静,顾珩远远听见十五皇子的唤声:“十六弟,十六弟我来了。”   孟跃悄然匿去,顾珩见状微微蹙眉。不给他多想,十五皇子已经逼近院门。   十六皇子开门迎接,被人抱了满怀,好一会儿,十五皇子才松开他十六弟,看见十六皇子左手的包扎,心疼坏了,“我从宫里拿了最好的金疮药,肯定给你治好。”   十六皇子微笑:“谢谢哥。”   两人进屋说话,下人呈上茶水点心,十五皇子嚷嚷着要细看他十六弟的伤,十六皇子拗不过他,只好让他看了。   “好了七七八八了。”十六皇子道,他重新包扎伤处,理了理衣领。   十五皇子略放下心,他在榻上落座,端起茶盏咕咚咕咚牛饮,他快马而来,一路都没怎么歇息。   顾珩看见他眼底青黑,心中动容:“我没什么事,你不必这般赶。”   “我想着亲眼见过才算。”十五皇子放下空茶盏,顾珩把自己那盏茶给他喝。   十五皇子又饮一杯,而后捧着空茶盏,徐徐讲述京中之事。   六皇子临走前,不与他话别,终究是让十五皇子难受了。   十六皇子撤走榻上小桌,与他十五哥并肩坐,一边安慰哥哥,一边问:“六皇兄也没提我?”   十五皇子道:“你都不在京城,他提你干什么。”   帐幔后的孟跃挑眉,十五皇子的话再次传来,“太子去送六皇兄,两人话里还别苗头。”   孟跃思绪一转,了然。   六皇子落到今日,纵使有她和顾珩的缘故,但推波助澜,落井下石的是诸皇子。   六皇子郁郁难平,乐的瞧十六皇子对付其他皇子。   至于孟跃,在六皇子心中,应是个死人了。   谁能想到她连中数刀,跌进江中,还能侥幸逃生?   六皇子想生见人,死见尸,但被其他皇子围攻的分身乏术,不了了之,才有孟跃的喘息机会。   一步一步,都是孟跃推演之后,安排的退路。   她信运,但更信自己。 第54章   日出东方,蓝色的天空下,一团一团的棉花云,层层铺散开来,又似一块块闪烁的鳞甲,秋冬日常有。   孟跃随同顾珩回京,在十六皇子府休养,她打了一套练体拳法,额间渗出细密的汗,红蓼上前为她擦拭。   时隔多年,孟跃与故人相见,红蓼没有一点生疏,只有为孟跃侥幸逃生的喜极而泣,欢喜的跟在孟跃身后,一口一个“姐姐”。   “我带了早饭来,姐姐进屋用些罢。”   孟跃莞尔,“你吃过没?”   “吃过了。”红蓼嘻嘻笑,她如今变化很大,面色红润,四肢健壮,不见当年芦苇棒的羸弱身形。   孟跃在圆月桌上用饭,红蓼坐在她身边,孟跃递给她一碟红枣糕,红蓼边吃边讲外面的事。   虽然六皇子已经离京,但是六皇子的母家尚能喘息。宣兴伯府也好生生在京中,从前宣兴伯府与化名孟连穗的孟跃来往密切。孟跃一时半会儿不好在京中活动,省得给顾珩添乱。   红蓼成了孟跃了解外界的人。   红蓼说的信息杂乱,孟跃一边吃饭一边整理。饭后孟跃擦擦嘴,在屋内走动消食。   她伤势未愈,打一套练体拳,也差不多到极限了。   红蓼跟在她身边,一脸神神秘秘,孟跃想当没看见都不行。   “说罢,什么事?”   红蓼俏皮的眨眨眼:“姐姐猜一下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轻哼一声,还是顺着她的话道:“你想说十六殿下。”   红蓼眼睛睁圆,惊讶模样,随后又了然,“姐姐还是那么聪明,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   “殿下出府去鸿胪寺当值时说了,如果姐姐嫌闷,可以假作小厮给殿下送午饭的由头逛逛。”   孟跃挑眉,眸光转动,笑应:“好。”   红蓼跃跃欲试:“我同姐姐一道,姐姐但有差使,我定不容辞。”   孟跃夸她说话也有文气了,可见认真念了书。   红蓼心里美滋滋,面上带了出来。   一刻钟后,一辆青篷马车从十六皇子府后门离去,在城中转悠,途经麦坊时,孟跃看见麦坊里的陌生面孔愣了愣。   红蓼小心翼翼觑了她一眼。   孟跃道,“此事我早有猜测,不必讳莫如深。”   六皇子同宣兴伯府交情不浅,加之孟跃早在老太君跟前提过贩马之事,哪怕六皇子和孟跃不提,宣兴伯府也猜到“孟连穗”为六皇子所用,自然也听闻“孟连穗”在江南反水,坑了六皇子一事。   这般前情,宣兴伯府如何还肯要麦坊。恐怕想起来都膈应。   红蓼宽慰道:“之前的女娘们另寻谋生,有一两个困难的,殿下也着人帮扶了。”   孟跃垂下眼,并不如何意外,顾珩向来妥帖。   她欲放下车帘,忽闻一道稚嫩嗓音,三岁大的娃娃一手牵着母亲,一手沾着白糖放进嘴里,笑眯了眼睛。   百姓常用蔗糖,纯如雪色的白糖价等黄金,若说孟跃在江南大量抛售烈酒对六皇子的打击有两分,她抛洒白糖制法才是真正打在六皇子要害。   时人不傻,只是碍于知识垄断。如今得了白糖制法,大小商人生产,供应于求,寻常百姓也能吃得起白糖。   牺牲六皇子一个,造福瑞朝百姓。   孟跃的计划里,那厢刘生带着糖酒得利逃往隆部,她紧跟其后。   六皇子有九成几率在诸皇子的围剿中离京,届时京里的商队前往隆部带来确切消息,她抛洒金银招人买马,隐居幕后,打造一支大商队重回京城,马匹换金,继而南下,将瑞朝的瓷器丝绸茶叶带去隆部,夹带私酒,一通走下来,其利润如雪球,越滚越大。   只要她起势,往后种种,事半功倍。   太子看着地位稳固,实则鲜花着锦,烈火烹油,四皇子八皇子虎视眈眈,诸子夺嫡,鹿死谁手不好说。   这就是孟跃的机会。   这些年她送与孟家金银,结了因果,“悦儿”已故,她与孟家再无干系。   她无所顾忌。   输了,不过一死。赢了,就是荣宠加身,千古留名。   当年吕不韦从一介商人登顶吕相,如今多一介女相又如何。   有些事起了念头就无法回头,最初孟跃只是想在春和宫混资历,到年纪出宫荣养。   车帘落下,青篷马车远去,没在长街尽头。   午正,鸿胪寺外行来马车,衙卫眼熟红蓼,笑道:“红蓼姑娘来给十六殿下送饭了。”   红蓼眉眼沉静,矜持的应了一声,举止神态与孟跃颇为相似。   待进了大门,沿着抄手游廊走出一段距离,红蓼兴奋道:“姐姐,我刚才表现的怎么样?”她其实想问自己学的像不像。   孟跃知她意,夸她:“很好。”   红蓼开心不已,忍不住蹦蹦跳跳,随后又赶紧正身形。   她轻车熟路带孟跃去十六皇子的办公房,小全子见她们二人来,眼皮子抖了抖。   十六皇子轻咳一声,吩咐小全子:“正午日光刺眼,你去将门掩了。”   小全子一步三回头,十六皇子郎心似铁,小全子出屋,红蓼也跟了出来,她快速将门合上,两人一左一右守在屋外。   屋内光线削减,十六皇子上前拉过孟跃的手,孟跃挣了挣,没挣开。   她跟着十六皇子坐下。   十六皇子为她布菜,孟跃道:“殿下,你不必如此。”   十六皇子回望她,神情正经,话不正经:“其实我更想直接喂你,而不是假惺惺夹菜到你碗中。”   孟跃嘴角抽了抽,她忽然觉得顾珩给她布菜也不算什么了。   屋内响起轻微的咀嚼声,两人吃相斯文,末了,十六皇子端起茶盏漱口,还往口中扔了一块薄荷糖。   孟跃见状静默,顾珩递来一颗薄荷糖,含笑望着她。   孟跃刚要接,顾珩手一躲,同时上前一步,他手中的薄荷糖递至孟跃嘴边,诱哄:“尝尝,是你喜欢的味道。”   两人对视,少顷,孟跃微微启唇,那颗薄荷糖喂入她口中,温热的指腹擦过她唇瓣,轻轻按了一下,顾珩眸光一暗。   孟跃拍开他的手,瞪他一眼,越过他去翻阅公案上的卷宗,顾珩扭身跟上她,软声哄:“跃跃,是我错了,你别生气。”   “要不,你按回来罢。”顾珩凑上脸,眼中期待。   孟跃一个脑瓜崩弹他脑门儿,屋内传来“哎哟”的吸气声,孟跃抱胸哼笑,眉宇飞扬:“再闹腾还弹你。”   那样鲜活耀眼,顾珩一时痴了。   这就是他的跃跃,他们从小一起长大,一起玩一起笑。   他握住孟跃的手往自己脑门戳,眼睛却是直勾勾盯着孟跃,眼中的情意满溢而出,“我练过铁头功,跃跃尽管弹。”   情话要用嘴说,可是顾珩的眼睛迫不及待泄露情意。   孟跃可以冷对阴谋诡计,却无法招架来自顾珩的浓烈爱意。   重不得,轻不得,她不知道该拿顾珩如何是好。   最后她敷衍的又戳了一下顾珩的脑门,这才抽回手。她在公案后坐下,顾珩就安静守在她旁边。   良久,孟跃问:“你怎么会来鸿胪寺。”   “不知道选什么,就来这里了,图一个清净。”顾珩道。   屋内又恢复静谧,偶尔传来书页翻动声。   傍晚两人一起回府,一起用晚饭,期间顾珩温了一壶清酒,三杯酒下肚,顾珩面上晕红,眼神迷离。   “殿下,十六殿下?”   孟跃扶顾珩回屋,一路上,顾珩哼哼唧唧,她将顾珩仔细放回床上,忽然腰间一沉,她失去重心,整个人跌在顾珩身上。   孟跃狐疑:“殿下?”   “跃跃……”十六皇子轻声唤,紧紧搂住她,孟跃无奈,“殿下,你先松手。”   毫无动静。   孟跃握住顾珩的手腕,使了个巧劲儿,醉酒的人委屈大叫,孟跃脱了他的鞋,给他盖上被子。   “跃跃别走…”孟跃的手被顾珩拽住,她将要挣开,看顾珩那可怜劲儿,只好在床沿坐下,如从前一般,隔着被子轻轻拍他哄睡。   顾珩左手伤的重,掌心横着长长一条疤,还有些痂没掉干净。   这么漂亮的手,如美玉一半,平生瑕疵,每每看见,孟跃总是心疼和愧疚。   也是因此,她不知该如何向顾珩开口,她要离京去隆部,那里还有人在等她。   愁绪如雾,漫上眉头,许久,孟跃长长的吐出一口气。   她见十六皇子呼吸平缓,试探着挣开十六皇子的手,为十六皇子掖了掖被子,轻脚离去。   屋门合上,床上的人睁开眼睛,眸光清明。   十六皇子蜷缩指尖,握了握,仿佛还能感受到孟跃手心的余温。   他缓缓抚上心口,重新阖眼睡下。   十一月初,孟跃身上的伤好了七八,她不再犹豫,决定向十六皇子辞行。   然而北狄五王子阿斯泰,隆部大王子桑弥同时抵京,打破京城表面的平静。   金銮殿上,阿斯泰道塞外天寒,冻死大批牛羊,恳请瑞朝施以援手。   桑弥附和。   百官静默,不敢抬头瞧天子神色。   十二冕旒之下,承元帝面色平静,眼中却是一片肃杀,“众爱卿意下如何啊。”   百官眼观鼻鼻观心,迟迟不语。这话怎么回都不对。   隆部也就罢了,左右是瑞朝附属国。   但北狄野心勃勃,近些年才老实,若是瑞朝施以援手,岂不资敌。他日北狄南下,今日赞与者保不齐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。   若是瑞朝不应,北狄挥兵南下,瑞朝站不住大义。届时瑞朝一应损失,总要寻几个倒霉蛋承担怒火。   十五皇子见百官不言,刚要出列,被人拽住,一看是他十六弟。   十六皇子微微摇头,十五皇子止了动作。   户部尚书齐炔心下叹气,出列道:“圣上容禀,北狄和隆部有难,瑞朝与其互为友邻,老臣以为,我大瑞朝该相助一二。然,量体裁衣,量力而行,圣上虽有仁善之心,也不可枉顾实力,置我朝百姓不顾。老臣想着,不若老臣带人清点今年秋税,有个详细,届时再定夺不迟。”   总结一个字,拖。   阿斯泰审视户部尚书,眯了眯眼,狡诈的瑞朝人。   承元帝神色缓和,“太子,你以为如何。”   太子拱手道:“回父皇,儿臣以为齐尚书所言有理。”   “臣等附议。”百官齐声道。   四皇子温文有礼,“五王子和大王子远道而来,一路风霜,不若先做歇息,也好让我大瑞朝一尽地主之谊。”   态度有礼,言辞端方,挑不出错。   十六皇子出列,笑如清风拂柳,声若珠落玉盘,“也是巧了,正好我在鸿胪寺观摩,又与两位王子年岁差不离,我就托个大,与两位王子介绍京城风情。还望洛卿莫介怀。”   鸿胪寺卿心中感激十六皇子接了这烫手山芋,面上道:“此事还得问过圣上才是。”   十六皇子看向承元帝:“父皇,儿臣在鸿胪寺也待了一段日子了,不是毛头小子,你就让儿臣露脸一回罢。”   承元帝半真半假道:“罢了,拗不过你。”   按理,接待北狄王子和隆部王子一事,该由储君来。偏偏北狄和隆部来势不善。   现下十六皇子和承元帝这父子俩在朝堂上演这一出,叫外人看来,活似十六皇子独得圣宠,而瑞朝安排如此受宠的皇子接待北狄五王子和隆部大王子,可谓给足脸面。   瑞朝这边来瞧,就算最后瑞朝和北狄隆部谈崩了,好不好的,有十六皇子顶着。不伤储君脸面,不伤瑞朝脸面。   散朝后,十六皇子亲领两位王子前往鸿胪客馆,位于皇城南部。   出了宫门,阿斯泰不怀好意问:“十六殿下,我听闻瑞朝重尊卑,客馆从东至西,尊贵不同,敢问殿下,如何安置我与桑弥。”   跟在十六皇子身后的朝臣步子顿住,鸿胪寺卿刚要开口,却听十六皇子道:“来者是客,我瑞朝大国对待客人,一向一视同仁。”   不给阿斯泰发作机会,十六皇子又玩笑道:“不过五王子说的也对,瑞朝国民是重尊卑,真要论较起来,桑弥还得给我见礼。”   桑弥脸色有些维持不住,谁让隆部是瑞朝的附属国。   十六皇子揽过桑弥的肩膀,在唇边竖食指,“同你们玩笑呢,莫要给我父皇告状。”他让桑弥先上马车,又给了桑弥脸面。果然见桑弥脸色好转。   阿斯泰心中暗恨,他此刻再抓着十六皇子,让十六皇子把北狄和隆部分出高下,他真要同桑弥离心了。   鸿胪寺卿呼出一口气,默默跟上。   其他朝臣对视一眼,各自散去,心中是何计较不得知了。   同一时间,一名小厮回十六皇子府,向孟跃递消息。   孟跃眉头微蹙,北狄和隆部怎么会这个时候派人来瑞朝。   她扯了腰间钱袋子给小厮,“劳你辛苦,吃些水酒去。”   小厮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接过赏,“多谢姑娘。”   孟跃在屋内踱步,思忖北狄和隆部来意,对于二者说辞,孟跃一个字都不信。   事出反常必有妖。   孟跃回忆瑞朝今岁之事,少顷有了眉目。   六皇子封王。   之前朝臣上奏承元帝分封诸位成年皇子,都被承元帝驳了。   如今六皇子封王,如同一个信号。有了第一位封王的成年皇子,很快就会有第二位,第三位。   这对太子而言是好事,把有威胁的兄弟们都分封出去,他的储君之位就稳了。   但对其他成年皇子们而言,则是危险信号。一旦分封,若无大机遇,这辈子也就止步王位。   然,这终究是瑞朝内部之事,与北狄和隆部无关。   但这一代瑞朝皇室又有些不同。   帝王健朗,不足天命。皇子们接二连三长成,如狼似虎。   搞的好了,是父正子敬,兄友弟恭,兄弟齐心开疆扩土。搞不好了,是子弑父,再来一出八王之乱,民不聊生。   北狄和隆部此来,恐怕就是探探瑞朝皇室的底儿。煽风点火也就顺手的事。   孟跃在榻上坐下,神情凝重。   她原计划这两日离京去隆部,如今有变,还得从长计议。   傍晚十六皇子回府,红蓼将他请去孟跃院里。   孟跃道出心中所想,十六皇子接茬:“你若信得我,手书一封,我着人送信去隆部接应你的从属,你留京观察,如何。”   孟跃思索一番,想不出更好的法子,遂点头应下。   此事解决,孟跃问起两位王子之事,忽闻外面动静。   “十六弟,十六弟…”   孟跃抓起红木小桌上的茶盏,闪身躲进帘后,十六皇子心道跃跃真细心。   他打开屋门,差点跟跑来的十五皇子脸撞脸。   十六皇子扶住他,无奈笑:“慢些。”   他引十五皇子进屋落座,红蓼奉茶,探头探脑的,被十六皇子淡淡扫了一眼,老实退下。   十五皇子急吼吼问:“你今日都劝我不要冲动,你怎么揽这差事啊。”   平日里太子不好做的活,都是老四老七老八他们去做的。  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,道:“十五哥,因为我想做点事,让父皇高看我一眼。”   十五皇子噎住,好直白的话,但也好让人信服。   十五皇子叹气,“十六弟,这个活……”十五皇子挠挠下巴,一脸纠结:“这个活不好干。”   他看着自己斯文俊秀的十六弟,怜惜不已,真是个小可怜儿,笨笨的,呆呆的,毫无章法的讨父皇欢心,也不知父皇能不能明白十六的心。   哎,一瞬间感觉父皇好冷酷无情。   十五皇子郑重许诺:“十六弟,天塌下来,有十五哥给你顶。”   帘后的孟跃神情微妙,话题怎么绕过来的?   十六皇子笑应,在他十五哥如水的目光下,端起茶盏,慢条斯理的呷了一口清茶。   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就好,不必深究。 第55章   孟跃能想到的事,皇室和重臣也能想到。   勤政殿内,承元帝看向下首的太子,“十六如今把人安置了,之后你可有什么章程。”   太子拱手道:“父皇,儿臣以为,十六与十五交好,正巧十五在禁军历练,不若寻个契机,十五在军营接应,让十六将桑弥和阿斯泰带去军营瞧瞧。”   大臣们捋着胡须,深以为然。   若是阅兵,不年不节的,显得太隆重,瑞朝反而有黔驴技穷之嫌。   但桑弥和阿斯泰也要敲打,彰显我朝威风,震慑宵小。如此,把桑弥和阿斯泰带去军营一观我朝军士训练之勇猛,倒是个好法子。   承元帝颇为满意,对太子道:“你既有章程,就按你说的做。你和十五十六,兄弟齐心,将此事做圆满。”   太子拱手应是。   四皇子敛目,父皇从头到尾都没提及他。一行人退出勤政殿,太子朝四皇子点点头,大步离去。   四皇子回府,不多时,十七皇子找来。四皇子见是他,温和道:“你不在金吾卫,寻我作甚。”   “我在金吾卫领的也是闲职,有没有我都无所谓。”十七皇子懒懒地靠在壁刻沧海翻涌纹的紫檀木榻上,拿过檀木小桌子的玉狮子摆件把玩,神情淡淡。   四皇子心下叹息,当年十六身边的宫人之死,到底还是影响了十七。十七的限期虽解,父皇却并给十七分派正式差事。   若说十七之事,还能以父皇公正严明骗过自己。   六皇子在江南捅出那么大篓子,最后六皇子分封出京,惠贵妃安然无恙,没有呵斥,没有褫夺封号贬谪。   他们的母妃还是齐妃,被压了一头。   前朝后宫看似无关联,实则息息相关。   父皇有意压着他们母妃,也是有意压着他们。   四皇子眸光一沉,手中茶盏四分五裂,清透的茶汤洒了他一身。   四皇子矜持起身,“我去更衣。”   十七皇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,重重将玉狮子砸在小桌上,上好的摆件缺了一角,美玉生瑕。   他们不会一直被太子踩在脚下,就算父皇偏心,他们兄弟也会杀出一条血路。   四皇子归来时,十七皇子已经走了,他看见檀木小桌上缺了一角的玉狮子,微微拧眉。   那厢太子派人请十六皇子入东宫,两人商议,十六皇子应道:“我让十五哥加急训练一下,届时把桑弥他们带去军营,军士们也更有气势。”   太子笑着拍了拍十六皇子的肩:“就知道你是可靠的,不过届时靠前的军士,挑选一些模样周正的,莫损了瑞朝脸面。”   太子话中有话,十六皇子装作不知,他道:“好喔,到时候我跟十五哥提。”   太子:“去吧,辛苦你了。”   十六皇子腼腆笑,“能给皇兄和父皇帮上忙,是我的荣幸。”   太子又夸了十六皇子几句,十六皇子识趣告退。   一名幕僚从帘后现身:“殿下,十六皇子是否听明白了?”   “明白如何,不明白又如何。”太子举着手中的白玉盅,神情不明,“父皇将此事交给孤,自然由孤说了算,他不顺台阶下,往后也别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有好事没想着他。”   十六皇子出了宫,小全子试探问:“殿下,咱们现下去哪儿,是不是去寻十五皇子。”   “先回府。”十六皇子同孟跃商议。   书房大门合上,屋内微暗,临窗榻桌上,香炉升着袅袅香雾,清心凝神。   孟跃若有所思,“太子想安排他的人露脸。”   十六皇子点头,“父皇看重他,此事就算上禀,父皇八成会顺水推舟。”   孟跃看了一眼十六皇子神色,十六皇子无奈笑:“太子是储君,父皇与储君意见一致,于国于民是好事。”   孟跃不置可否,她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蜜橘,刚撕开一点皮,橘子的甜香水汽飞溅,衬得香炉过分甜腻了。   孟跃眉头微蹙。   十六皇子把香炉拿出去,回来时,孟跃已经拨好橘子,分给他一半。   十六皇子还没吃,心里就淌了蜜的甜。   孟跃咬破橘瓣,汁水四溢,问十六皇子:“你怎么想的。”   十六皇子抬眸看她一眼,又垂眸,不说话。孟跃就知道十六皇子心里有主意。   “说说。”孟跃催促道。   十六皇子咽下橘子,说起章利顺一案,孟跃静静听着,并不打断。那事之后,官职空缺,十六皇子向承元帝主动请缨,采取考核入职的法子。   此次,他打算再次效仿。   “太子估摸不愿意。”孟跃指出问题,十六皇子弯眸笑,“是啊,但是他把十五哥带进来了。”   孟跃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肉,十五皇子这人,脾性不像承元帝,不太像庄妃,倒很像他外祖父。   比起权衡利弊,更坚持自己认定的真理。   只要十五皇子坚持军士选拔,承元帝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否了他。某种意义上,也算会闹的孩子有糖吃。   恐怕事后承元帝还会跟太子说一句,你十五弟就那个狗脾气,别计较了。   孟跃想了一下,把自己给逗笑,她问十六皇子:“如果太子没有把十五皇子带进来呢?”   十六皇子道:“这种扬我国威的事情怎么会少了十五哥。”   两人对视,孟跃从果盘里捡了一个橘子扔他怀里,“你剥。”   那娇嗔模样,真叫十六皇子爱死了,他垂下眼剥橘子,心里痒痒的厉害,想要抱抱跃跃,喂她橘子吃。   孟跃单手托腮,透过半开的窗户,看向天边云彩。   顾珩一步一步都走的很稳,每个人的脾性拿捏准了。   诸皇子中,除了十五皇子,还真没哪位皇子能在此事跟太子硬碰硬,最后还能在承元帝跟前落了好的。   十五皇子知不知道,他疼惜不已的十六弟早把他看穿了。   忽然,一瓣沁凉的橘子喂孟跃嘴边,她看了一眼顾珩,张嘴吃了。   十六皇子眉眼舒展,眸中含情,仿佛汇聚了山水。孟跃也忍不住勾了勾唇。   一刻钟后,十六皇子出府,孟跃戴上面具,跟在他身后。   军营里,十五皇子正在操练一队军士,看见十六皇子来了,立刻停下,让军士们歇息,他笑道:“你咋来了。”   十六皇子言简意赅,末了,提了一嘴道:“禁军人数众多,太子想要些模样好的在前面。”   十五皇子当下就不乐意了,咋滴,战场上长得帅,敌人就不砍你了。   十六皇子扯扯他衣袖:“太子发话了……”   十五皇子更不高兴了,十六皇子叹道:“那如何是好。”   十五皇子理所当然道:“军营里当然靠拳头说话,谁厉害谁……”   十五皇子以拳击掌,有了。   “我让军士俩俩对决,赢的人站前面。父皇也挑不出错。”   十六皇子犹豫:“这会不会太麻烦。”   “不麻烦不麻烦。”十五皇子摆手道,“就当平时训练了。”   十五皇子想到就做,刚要张嘴唤人,被十六皇子捂住嘴,十五皇子下意识过肩摔,十六皇子摔了个结实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十五皇子:???   十五皇子:!!!   苍天呐!!   “弟,十六弟,对不住对不住!!”十五皇子忙不迭把弟弟扶起来,围着十六皇子打转,若非十六皇子阻止,十五皇子还要叫御医。   一行人进入军帐,十五皇子恨不得扒开他十六弟的衣裳,看看有没有扯到他十六弟心口的伤。   “我真没事。”十六皇子无奈的拉着十五皇子的手坐下,讲正事:“我拦你是有原因的。”   十五皇子神情愧疚:“什么?”   十六皇子道:“眼下桑弥和阿斯泰在京城,禁军这边动静过大,他们就知道了。所以我想,你悄悄地干。”   孟跃戴的面具下,挑了挑眉,这事恐怕瞒不住太子。但转瞬孟跃就想明白了。   太子不重要,十五皇子才是重点。   十五皇子为此事费心费力,付出越多,就越不会让太子伸手破坏。   因为是十五皇子,太子纵然生气,但十五皇子行事向来如此,也不会真往心里去。   毕竟,十五皇子就那么莽撞一人,跟他计较什么。   所以说,这件事换谁都不行,只有十五皇子能做。  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细化章程,准确来说,是十六皇子单方面讲述,十五皇子拿小本本认真记,这种细节,十五皇子向来是最头大的,有他十六弟帮忙,再好不过了。   一个时辰后,十五皇子出帐,风风火火去做事了。   十六皇子在帐中喝茶吃点心,他喂孟跃一块焦糖色点心:“口感有些硬,但很有韧劲,还不错,你尝尝。”   孟跃别过脸,十六皇子又绕一圈,站她跟前。孟跃转几次,十六皇子乐呵呵绕几次,好像两个人在玩一样。   孟跃:…………   孟跃张嘴吃了点心,味道确实还不错。   十六皇子笑意盈盈,“我没骗你罢。”   直到傍晚时分,十六皇子才离开军营,回到府上用过晚饭,两人在烛下对弈,孟跃道:“你极力促成选拔之事,有你的人在禁军。”   语气肯定。   十六皇子应了:“是。”   孟跃上下打量他,十六皇子大大方方让她看,孟跃启唇:“你……”   十六皇子:“怎么?”   灯火摇晃了一下,十六皇子倾身向前,眼睛半阖:“我已经准备好被跃跃夸了。”   那臭屁模样,顿时将孟跃的思绪拉回过往,冲散她复杂的心绪。她下意识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,揉到一半,她的手顿住。   十六皇子睁开眼,烛光映出他眼里的狡黠与得意。   孟跃别开眼,欲收回手,却被十六皇子捉住手,按在唇边亲了亲。   手背濡湿温热,蹿起一撮火苗,顺着胳膊,一路燃到孟跃心里。   她耳根微烫,强行把手收回来,目光落回棋盘上,黑子与白子势均力敌。   孟跃落下黑子,占据微弱上风,十六皇子紧跟其后。   烛火摇曳,孟跃静观棋局,烛火勾勒她俊秀英气的眉眼,孟跃微垂着头,漆黑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,下半张脸完全隐没,而摩挲棋子的手纤毫毕现,修长有力,连红润指甲盖上小月牙也明晃晃,沉稳秀美。   十六皇子手指蜷缩,喉咙滚了滚,眼睛直勾勾盯着孟跃,从她挺直的鼻梁,好看的眉眼,甚至两鬓细碎绒毛,给那样冷肃的一个人,添了两分可爱。   孟跃似有所觉,回瞪十六皇子一眼,十六皇子敛目。   孟跃思绪飞远。十六皇子与其他皇子不同,母族助力几近于无,其他皇子且不提,近的说十五皇子,十五皇子的外家是武将,却不势大,并不受承元帝猜忌。   任谁来瞧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,都会觉得十五皇子优势更显。   十六皇子无权无势无财,他的一切,来源于承元帝。   易地而处,孟跃也会选择从基层入手,天然的皇子身份能够提供机会和信息差,给对方指明方向,帮助对方往上走,这种利益中夹杂感情,最是难明,比简单的许利更让人忠心。   但这个法子好是好,有一个致命缺点。耗时久。   然,承元帝不足天命之年,还有的好活,纵观历史,不能说没有,但鲜少有实权帝王硬朗健壮时,让位储君。   十六皇子这步棋,倒也暗合局势。他与孟跃起势形成鲜明对比。   孟跃无所顾忌,行事快准狠。顾珩韬光养晦,步步为营。   棋子落盘,声声清脆,最后黑子白子占据棋盘,平分秋色。   十六皇子轻声:“平局?”   孟跃眸若星子,湛然有神:“我执黑先行,贴了七目半,最后平局,是我赢了。”   十六皇子莞尔,“跃跃说的是。” 第56章   次日,东宫派人请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,十五皇子皱眉:“要事在身,有事回头再说。”   十五皇子带着弟弟扎入军营,小太监又气又怕,回去添油加醋将此事说了,“殿下,您可是储君,十五皇子也太不把您放眼里了。”   太子不悦:“行了,下去。”   太子思索片刻,离宫前往军营,正好看见一群人比试,太子面沉如水,他找到十五皇子,目光扫过十六皇子。   军帐内,太子道:“十六,你说。”   十六皇子照实说,十五皇子憋着气:“皇兄想寻潘安是找错了地儿,军营里只有魁梧大汉。”   太子:………   太子一时不知是十六装傻,还是十五装傻。   但回忆这二人过往,总觉得两人都傻的可能性更大。   若换了旁人,太子强行更改,谁也说不了什么。但十五不同。   太子不死心,试探了一句:“十五,这选拔停了,我给你派几个……”   他话没说完,就见十五双目圆睁,胸膛快速起伏,气咻咻要跟他干一架的愤愤模样。   太子:………   太子软了两分口气,与他好说道:“十五,父皇将此事交与孤处理。”   “太子不必拿父皇压我。好不好的,我自己去说。就算军棍加身,军营里也没有靠脸上位的。”十五皇子大步往外走,眼看着要进宫面圣。   十六皇子和一干将领帮着拦下十五皇子,太子额头隐隐作痛,心头大骂十五皇子真是个狗脾气。   堂堂皇子,动不动就军棍加身,不像话!   但事已至此,太子只好作罢。到底气不平,临走前对十五皇子道:“你要死要活揽下这事,你最好办的漂亮,否则父皇跟前,军棍是没有,责罚却是少不了你俩。”   十五皇子把胸膛拍的哐哐作响,“七尺男儿顶天立地,交给我,你放心。”   太子大步离去。   十五皇子得意哼了哼,留意军帐动向的军士们也松了口气。   太子离开军营,长随低声道:“殿下,此事是否禀报圣上,您是储君,十五皇子不敬……”   “蠢货。”太子喝骂,一身寒意:“你眼睛是长脑袋顶了,没看见军营里那些眼睛。”   这事说破天也是十五皇子有理,军营里不看武力看外貌?   闹得不够大,是嫌他储君之位太稳当?   太子把那多嘴的长随打发了,蠢钝如猪,还敢教唆他。   这事他也没同承元帝说,储君要有储君的心胸,一点小事就上报,父皇怎么看他。   在军营说那些话,都是吓唬十五的,可惜没把人唬住。   太子默了默,问:“两位王子在哪?”   “回殿下,两位王子还在鸿胪寺馆。”   太子改道鸿胪寺,三人会面,阿斯泰趁机提出去京城逛逛。   “那位十六殿下呢?”阿斯泰明知故问。   太子笑道:“十六弟性子活泼,难以约束,孤此刻也不知他在何处。还望二位莫怪。”   “太子殿下太客气了,小王也有年幼的弟弟,调皮得很。”   一行人说着话,忽然蹿出一名瞎眼老妇,左右架住她,老妇声嘶力竭:“贵人,贵人知道八皇子府在何处?”   “民妇有冤,民妇有冤——”   太子心头一咯噔,阿斯泰和桑弥乐的看好戏,“殿下,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竟有此等奇冤,不若上禀天子。”   太子眸光冷冽,“一事一物皆有章程,既有冤,该去京兆府衙门。若人人有冤,都要上告天子,岂不是乱了套。”   阿斯泰故作惊讶,眼中含着明晃晃恶意,“我还以为登闻鼓是真的,原来是戏文啊,百姓有天大的冤情,也见不到天子。”   桑弥呐呐,隆部到底是瑞朝的附属国,桑弥不敢太放肆。   偏是巧了,老妇呕出一口黑血,几欲昏死。   阿斯泰嫌恶不已,“殿下快些走,她既要死了,随意扔街边罢,真晦气。”   太子心口发沉,他知晓阿斯泰是在激他,但他却不能真将这喊冤的老妇弃之不顾。   太子立刻派人请大夫为老妇医治,却得知老妇是强弩之末,若他坚持流程之说,老妇死在喊冤的半道,可真将瑞朝的脸踩地上了。   日光晃晃,激的人阵阵眩晕,太子吐出一口浊气,或许他今日不该出东宫。   十六皇子收到消息的时候愣了愣,直觉不妙。他想了想,将此事转告十五皇子。   十五皇子惊讶:“八皇兄犯事了?”   十六皇子虚掩他的嘴,“十五哥,没定论的事别说,仔细祸从口出。”   十五皇子点点头,但心里记挂此事。   那厢孟跃也收到消息。   时间掐的这样巧,还是在一国储君和两位外邦王子跟前。不论结果如何,承元帝都不会高兴。   此事落了他的面儿。这等污糟事,怎能拿在外人跟前看。   事情针对性太强,孟跃迅速排除朝臣,最后锁定几位皇子和大公主。   与此同时,勤政殿内,太子,三皇子、四皇子、七皇子、八皇子、十皇子、十一皇子,两位王子,五位朝廷大臣包括京兆府府尹在内,齐聚一殿。   殿中老妇声泪俱下述冤,她有一独子,生的聪慧,年纪轻轻有了功名,还入了八皇子的明源堂。   “…我儿不止一次念叨,八皇子欣赏他的才华,对他的文章夸赞有加,他满心欢喜,想要在春试中大展所长…”   老妇说到此,泪如雨下,泣不成声,十一皇子厉声喝道:“休得胡言,你可知诬告皇子是何罪名。”   七皇子淡淡道:“十一弟何必疾言厉色,这老媪也未说控告八皇兄。”   从开始到现在,老妇只询问八皇子府在何处,道自己有冤情。   这话其实可以理解为,老妇想请八皇子为她做主,而不是要控告八皇子。   十一皇子出声呵斥,反而把八皇子架起来了。   十一皇子自知失言,瞪了七皇子一眼,低下头去。   太子看了一眼他父皇脸色,安抚老妇几句,示意她说下去。   老妇擦了擦眼泪,哽咽道:“我儿一直说要让我过上好日子,可是,可是春试结束,我儿就傻了,一直在说不可能不可能。八皇子不会这样对他,最后…最后那可怜的孩子,不小心掉落河中身亡……”   殿内静默,阿斯泰看热闹不嫌事大,他问:“你儿叫什么名字。”   “武稞。”老妇哭道,“民妇的儿叫武稞,县里的老学究都夸过的,明源堂的书生也赞我儿聪颖过人。”   十一皇子面色铁青,刚要张口,被八皇子一个目光制止。   太子环视众人,问老媪:“听你说来,武郎君倒像是落榜受创,才迷了心智。”   “……不…不是。”老媪急忙忙道,她眼睛看不清了,摸索着哐哐磕头,直喊“圣上”   “求圣上做主”,然而对着的却是三皇子。   三皇子心中大骇,赶紧避开。   老媪从自己怀里取出一沓纸,“圣上您看,这是我儿的文章,他没有剽窃,是旁人剽窃了他的文章,博了美名,被举荐当了官,我儿反被泼了脏水,圣上,求您做主啊——”   老媪一语掀起千重浪,阿斯泰嘴角飞翘,努力压下来。   八皇子一掀前摆,扭身跪下,“父皇,此事定有隐情,恳请父皇彻查。”   太子硬着头皮道,“父皇,此事事关重大,切莫冤枉了好人才是。”   “是啊父皇。”十一皇子言辞恳切,“事到如今,都是这老妇一面之词,不能因为她看着可怜就相信她。”   十一皇子话音落地,方才还跪地哭喊的老媪哆哆嗦嗦摸索着盘龙柱,临死之际,从肺腑里挤出的力气,像要把心肝血都呕出来地喊道:“圣上,我儿委实冤枉!!”   “嘭——”地一声。   她一头撞死在龙柱上,血溅当场。 第57章   满殿寂静,那老媪的血仿佛顺着地毯蜿蜒,丝丝缕缕缠绕上八皇子的腿脚,一路飞上,浸入衣袍,没入肌里,深深嵌入四肢百骸中,顺着经脉汇聚成胸,将他一颗心缠紧了。   十一皇子牙齿咬的咯咯作响,眼中满是肃杀,好歹毒的心肠,这么害他们兄弟。   京兆府府尹面色苍白,心头发苦,只觉他官职生涯到头了,仔细说来,他还不如上一届京兆府府尹。   阿斯泰眼皮轻抬,满是戏谑,在这死寂的殿中,微微扬声,“这是,死无对证了?”   他言语之下,已然是给八皇子定了罪。   太子喝道:“王子慎言。”   承元帝面色平静,然而龙案之下,手握成拳,手背青筋凸起。因着太过用力,指甲都泛了白。   “一个京兆府不够,那就把大理寺,刑部,御史台的人都叫去。一日之后,朕要结果。”   众人应是,老媪的尸首被带走,专人看管。   京中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街上来往官兵成倍增长,百姓们心有戚戚,小心避着,连议论也压低声音,不敢在此时犯忌讳。   八皇子的明源堂被金吾卫接手看管,八皇子十一皇子暂时禁足府中。   梅妃几次求见面圣,都被挡在殿外。   洪德忠出殿,看着殿外等候的梅妃娘娘,那张面若桃李,目若秋波的脸上满是憔悴。   他心下叹息,往头些年,这些娘娘们哪位不是高高在上,风光无限。今岁倒好,前儿有惠贵妃为着六皇子哭求,如今又来一位梅妃。   真是世事无常。   洪德忠心下转过好几个念头,面上不动声色,压低声音对梅妃道:“娘娘莫求了,圣上心头窝火,您搁殿外求,这不是火上浇油嘛,您说是不是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梅妃眼睛一眨,美人蹙眉,我见犹怜。她取了手腕玉镯,借宽袖遮掩塞给洪德忠,“公公,我儿实在冤枉,外使来朝的档口,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。”   洪德忠不想收镯子,但他不收,梅妃今儿还有得闹,他收下镯子,“娘娘说的是,所以这个时候,您一定要沉住气。”   他又安抚一番,梅妃总算离去。   洪德忠回了殿,将梅妃贿赂他的镯子呈上龙案:“圣上,娘娘并未说旁的,只是将这镯子令老奴转交您。”   承元帝瞥了一眼玉镯,没有印象。但他估摸着梅妃是想用旧物唤他心头旧情。   承元帝不置可否,神色稍缓和些。洪德忠悄悄退下,他干儿子凑上来,低声道:“干爹,那镯子不是梅妃给您的吗?”   洪德忠低喝:“你懂个屁。”   有些贿赂能收,有些贿赂不但烫手,还能要命。如今叫圣上误会,回头梅妃知道了,也只会顺水推舟,还念他个好。   他们这些没根的,唯一依靠就是主子看重,否则一个不好就是万丈深渊。   那厢三司联通京兆府排查,大半日光景,就将武稞的生平摸了干净。   武稞,至死时二十有四,临城人士,年幼丧父,与寡母相依为命。他念书颇有天赋,十八扬名,二十二入京,在京中为富贵子弟讲学为生,出入明源堂,其后在明源堂中颇有文名。   二十三参加春试,落第,此后有传言武稞剽窃他人文章,武稞消失不见。   至今日武稞寡母上京告御状,距离武稞死时已有一年光景,此时爆出,实在蹊跷。   若武稞是受不了落第打击,亦或武稞剽窃他人文章,这事就罢了,算他咎由自取。   若事有隐情,这事就大了。   明源堂、八皇子,这牵连的何止数人。   官府声势浩大,加之武稞寡母当街喊冤,此事一时传遍坊间。   孟跃匿在茶楼角落,听着茶客们讨论不休,那滔滔不绝,信誓旦旦的模样,仿佛真相就在他们嘴中,一切是他们亲眼所见。   孟跃摩挲茶盏,斜斜的日光透过海棠凌角式的隔扇窗,在桌面投下大小不一的光纹,明明暗暗,似水中投影一般。   忽然,一道修长人影踏进茶楼,着锦袍,系美玉,二指宽的织金如意纹腰带勾勒他劲瘦腰身,矜贵逼人。   茶楼的喧哗声一时止了。   几年不见,十七皇子容色愈发艳丽,只眉宇间聚着一股狠意,双眸冷厉,常常令人忽略他的好相貌。   孟跃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十七皇子,这个时辰,十七皇子应是在当值。   她低下头,搁下一角碎银从后门离去,十七皇子似有所感,望向方才孟跃所在位置,隔扇窗下,光纹依旧,唯余一盏残茶。   他微微蹙眉,总觉得错过了什么。   孟跃出了茶楼,在街上闲逛,黄昏时候,她撞见官府拿人。人群自发列在街道两旁,孟跃匿在人群中,看见街道中间的男人大声喊冤。   官兵冷笑:“省省力气罢,有冤去大理寺喊。”   孟跃有心想跟去瞧瞧,但此刻天色将晚,她身份不明,迟迟未归的话,恐十六皇子担忧。   片刻后,孟跃调转方向回十六皇子府,正好撞见出府寻她的十六皇子,甫一照面,十六皇子把孟跃抱了满怀,所有的担心化为一句:“回来就好。”   孟跃庆幸自己选择回府,没有叫十六皇子担心。   她回抱住十六皇子,轻轻拍了拍他的背,“回屋说。”   十六皇子点头,松开孟跃的同时,顺势拉住她的手,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行走,十六皇子讲述军营比试有了结果,夕阳西落,唯余一点残光坠在天边不散。   暗淡的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雪白墙上,延出长长的影子,花影树枝陪衬左右,静谧而宁和。   两人进了垂花门,入了厅里,十六皇子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孟跃的手,摩挲指尖,感受余热和粗砺。   孟跃长年握剑持刀,手上布满大小茧,子,并不如寻常闺阁女儿的手那般细腻。   厅中掌灯,暖黄色的光将室内的昏暗与冷意一道驱散,空中弥漫着暖暖的檀香。   红蓼奉上红茶,临退下时,红蓼询问:“殿下,姑娘,是否传晚饭?”   十六皇子道:“半刻钟之后再来。”   “是。”红蓼体贴的带上屋门。   孟跃将今日所见,包括茶楼遇见十七皇子之事,一并同十六皇子说了。   十六皇子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阴狠,转瞬即逝,孟跃再瞧去时,十六皇子双眸漆黑,努力睁大显无辜。   孟跃饮了一口红茶,敛目道:“往后我会小心些。”她想说她不会给十六皇子添麻烦,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。   这话说出来,会伤顾珩的心。   她明了顾珩的心意,纵使不应,也不该糟蹋。况且,她也并非想象中铁石无情。   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亲昵,何尝不是她默许。   十六皇子双手捧着茶盏,茶汤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茶身传入他手心,他呵出一口热气,微微垂首,雪白的脸上也被屋内暖意熏的有了温度,双颊晕红,姿容妍美。   孟跃感觉喉咙有些干,又饮了一口茶水,一口一口,茶水见了底。她倾身给自己续上,被一只修长的手盖住,十六皇子道:“等会儿就吃饭了。”   孟跃搁下茶盏,十六皇子道:“晚间儿我着人去大理寺打听,有什么消息与你说。”   孟跃点点头。   十六皇子又说些军营里的趣事,须臾,红蓼送来晚饭。   屋内没有多余的杂音,偶尔十六皇子为孟跃布菜,两人对视,孟跃又错开目光。   夜更深了,寒露重。   大理寺灯火通明,三司会审,京兆府府尹陪审,公堂两侧的官差手持杀威棒,杵在地面,齐声隆隆如雷贯耳,很是骇人。   别说犯事了的,就是没犯事儿的人身临此地,也要吓得肝胆俱颤,语不成声。   惊堂木一拍,似惊雷乍响,开始审案了,鄵呈开始还能狡辩几句,随着证据一件一件往上摆,人证上场,鄵呈辩无可辩,面如死灰。   大理寺的烛火燃了一整夜,大理寺卿等人带上口供证据,径直上朝。   八皇子和十一皇子被传召,八皇子看见殿上跪着的男人,心头咯噔一跳。   那人看见八皇子,忙不迭唤:“殿下,殿下救救我。”   十一皇子愤怒,刚要把人踹开,被八皇子拦住。   鄵呈,八皇子府中媵侍之兄,有些才华,但眼下来瞧,这才华有无怕是要打个问号。   大理寺卿将事情原委到来,鄵呈念了几年书,可惜不精,而立之年还是白身,后借八皇子的裙带关系,出入明源堂,结识受人追捧的武稞。   武稞本就仰慕八皇子,有心投在八皇子门下,一听鄵呈是八皇子“姊婿”,双方有意,迅速结交。   武稞所写文章都会第一时间给鄵呈看,由他转呈给八皇子。   有一次,八皇子当众夸赞武稞,令武稞大受鼓舞,认为鄵呈在八皇子面前为他美言。   后来春试结束,武稞被指剽窃,鄵呈却在八皇子的人的举荐下做了官,武稞散尽金银,托人谋了一篇鄵呈被举荐时所做的文章,入目眼熟,那分明就是出自他手。   武稞这才明了,他心心念念的八皇子,他心中高风亮节的人物,从一开始就把他当弃子,急火攻心之下,武稞迷了心智,一个劲念叨着八皇子不会这么对他。   而武稞的寡母操办儿子丧事后,一直想谋求真相,可惜地方官听闻涉及八皇子,避开不受,寡母一路碾转,强撑着一口气上京告御状。   大理寺卿话音落下,偌大的金銮殿悄无一声。   不知是谁叹道:“若非碰上太子殿下,这冤案恐怕就沉了。”   太子眉头一跳,谁这么害他,此刻还拿他说事儿。   八皇子呼出一口浊气,鄵呈给他看过几篇文章,道是在明源堂跟其他人学习所得,言之有物,中上作品。八皇子以为鄵呈是找代写,那时他正对鄵氏有几分喜爱,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。   后来鄵呈求八皇子要了一个被举荐为官的名额。八皇子也爽快应了。   ……一步错,步步错。  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。   八皇子闭了闭目,转眼有了决断。他干脆的跪地认错:“父皇明鉴,此事乃是鄵呈借儿臣之势,残害人命。儿臣虽不知情,但我不杀伯仁,伯仁因我而死,此儿臣其错一!”   “儿臣御下不严,管束不当,酿成惨剧,此其错二。”   “儿臣受蒙蔽不知,枉读圣贤书,更是有负皇恩,此其错三。”   “错上加错,儿臣愧疚难当,恳请父皇降罪。”   他神情诚恳,字字恳切,认错认的利落,却又避重就轻,口口声声都是底下人犯罪,连带了他。   然而无一人敢指出不是。   现下的档口,事情无可避免发生,当务之急是将事情影响缩小。   犹如当初十七皇子逼死宫人,承元帝虽然愤怒,私下处置十七皇子,但明面上也会帮十七皇子粉饰太平。   现下的八皇子一如当初的十七皇子。   承元帝并不希望史书记载太多皇室腌臜。公道天理,没有皇室脸面来得重要。   最后八皇子禁足半年,罚俸一年,查封明源堂。   鄵呈欺上瞒下,谋害人命,不日处斩。鄵氏男丁流放,女眷充奴。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9 ㈨ . c ó M   举荐鄵呈为官的官员,褫夺官职,贬为白身。   厚葬武家母子。   四皇子敛目,抚过手上的绿宝石戒子,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。   阿斯泰知晓后,很是遗憾,他以为这件事能闹大呢,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。   阿斯泰到底不通瑞朝国情,只以为天子做了处置,此事就了了。殊不知,这只是开始。   当初八皇子开设明源堂,为着招贤纳士,笼络人才,如今武稞一事出,稍有些心气儿和才华的,都得跑了。   合着他们多年苦读,出谋划策,最后却是给八皇子的姻亲做嫁衣裳,还得被倒泼污水,落个声名狼藉,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,搁谁能忍! 第58章   天色愈发冷了,天灰沉沉,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。   今儿实在不是瑞朝将士逞威风的好日子,于是十六皇子歇在府中。   暖厅里置了两个炭盆,屋内热意蒸腾,温暖如春,十六皇子在红泥小炉上翻烤蜜橘,一个个金黄色蜜橘烤的油亮亮,然后用镊子夹到碟子里冷一冷。   两人正说着八皇子一事,幕后之人狡猾。原本武稞枉死,圣上狠狠处置八皇子,或是八皇子对外表现出悔不当初,痛心疾首的模样,给予武稞族里补偿,八皇子也还能拉回一部分人心。   偏偏外使在侧,朝廷只能快刀斩乱麻,读书人们一瞧皇室这态度,再看八皇子沉默躲避,心都凉透了。   人心易热,但凉过一回再想捂热就难了。这才是打在八皇子要处。   背后之人把每一步都算进去了,可谓心思刁钻。   十六皇子撕着橘子皮,腾腾冒热气,空中漫出一股甜香,他将完整的橘子肉递给孟跃,“跃跃认为是谁干的。”   孟跃欲答,瞥见十六皇子含笑神情,不答反问:“你觉得是谁?”   十六皇子往嘴里塞了一块橘子肉,果肉加热有些酸,他嘶嘶吸气,好一会儿才把果肉咽下肚,哼哼:“我们一起说,看我们是不是心有灵犀。”   孟跃似笑非笑,“若是猜的不同,可见我们想法差异很大,不是一路人。”   “当然不是了。”十六皇子立刻反驳。他向孟跃跟前倾身,理直气壮:“如果猜的不一样,是人之常情。如果猜的一样,那就更好了。”   没有好和坏,只有好和一般。   孟跃也不逗他了,与十六皇子对视一眼,两人异口同声:“十七。”   炉上铁网下爆开火花,噼啪一声响,又消弥无踪。   十六皇子在短暂的怔愣后,一张漂亮的脸蛋绽放出明媚的笑容。   “我就说我们心有灵犀,是天作之合。”十六皇子又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肉,这次不觉得酸了,反而甜滋滋。   孟跃轻笑:“你怎么会想到十七皇子?”   十六皇子俏皮的眨眨眼,“排除法,你教我的呀。”   两人还欲再说,小全子急吼吼来报:“殿下,殿下,有事!”   昨儿夜里天寒,二皇子没熬过来,病逝了。一早给宫里报了消息,这会儿才传至各府。   孟跃和十六皇子对视一眼,孟跃立刻放下橘子,擦了擦手,回内室换衣戴面具,跟着十六皇子出府。   他们赶去时,太子刚好从马车下来,神色不太好看。   孟跃收回目光,于太子而言,二皇子死的委实不是时候。   但他们到底是兄弟,不能置之不理。承元帝的意思是,二皇子的丧事低调着办。   十五皇子凑在十六皇子身边,小声嘀咕:“怎么阿斯泰他们一来,京里就闹出这么多事。”   十六皇子问:“那你要去庙里拜拜?”   “咱们皇祖母见天儿拜,她之前风寒不愈,听说求神拜佛给治好了。”   十五皇子翻了个白眼,求神拜佛真那么有用,那他求菩萨保佑瑞朝打败北狄行不行。   近的来说,求神拜佛有用,二皇兄也不会没了。   “见过十五殿下,见过十六殿下。”穆延向二人见礼。他曾是十六皇子伴读,也算同皇子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   于是今日得到消息,穆延也来了。   孟跃不动声色挪十六皇子身后,她回京之事没有知会穆延,十六皇子也默许了,帮着孟跃隐瞒。   倒不是防着穆延,而是穆延晓得前后事情,又要着急上火,平添烦忧。   一行人进府,说是帮忙,其实府里自有人收整,皇子公主们只要露个面儿,上柱香就行。   只二皇子还未封王就去了,追封与否,二皇子的家眷如何安置都是问题。   宗正寺那边肉眼可见的麻烦,太子神情更凝重。   晌午,十六皇子离开二皇子府时,看着府前白幡,神情莫测。   孟跃瞥了他一眼,若有所思。   回去时,穆延同十六皇子一道儿,他语气里很是伤感,“虽然早晓得二殿下长年卧病,迟早有这一天,但他真的去了,还是叫人心里闷闷的。”   车前架跟着赶车的孟跃闻言静默,穆延还是那个穆延,一点儿没变。   十六皇子宽慰:“人总有一死,不过早晚。”   穆延想说点什么,话出口又是一声叹息。   马车行至十六皇子府,十六皇子邀请穆延留下用饭,穆延推辞了。   十六皇子顾忌着孟跃,也没多挽留穆延。   于是,十六皇子令车夫将穆延送回穆府。   穆延惊道:“这是殿下的马车,如何使得?”   十六皇子温声道:“天色阴晴不定,二皇兄就是受寒去了,活着的人该引以为戒。与身体康健比起来,一辆马车算什么。”   穆延感动不已,向十六皇子拱手一礼:“殿下如此看重我,我…我……多谢殿下。”   车帘放下,马车远去。   十六皇子回府后,召了十来个心腹,一通吩咐。   孟跃从屏风后走出,“明日你想跟北狄的人交手?”   否则孟跃想不出,十六皇子今夜夜探鸿胪寺馆所谓何事。   十六皇子点点头,他在榻上落座,单手手肘抵在檀木小桌上,与孟跃道:“我原是想着军士演练震慑他们,但是京里一而再,再而三出事,瑞朝威信降低,得寻个法子找补回来。”   “再者,我把十五哥扯进这件事,固然有我的私心,但不是为了让他惹一身骚的,总得把事情办漂亮,才能堵了旁人尤其是太子的嘴。”   孟跃走过去,与十六皇子同榻而坐。她想了想说,“事情一件接一件,我觉得是有人故意搅浑水。”   二皇子死的太寸了。   十六皇子洗耳恭听,他双腿并拢,抵着红木小桌的手也收回,微微侧身,正面看向孟跃,一副学生听先生教导的乖巧模样。   孟跃眸光闪了闪,心头一软,不可否认的有被戳到。   她干咳一声,清了清嗓子,“八皇子失人心,原本聚在他身边的贤士何去何从?我托从前相熟的乞丐留意城门处,离京的读书人并不多。”   “现下二皇子一死,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,谁还留意八皇子那边的破事。有心人就有了可乘之机。”   十六皇子略一琢磨,忽地起身,行至孟跃跟前,拱手深深一揖。   孟跃扶住他手,无奈:“你这是作甚?”   “我以为我想的够周全了,没想到与跃跃一番交流,我还有很大不足。此番多谢跃跃指点,给我查漏补缺。”他顿了顿,一本正经道:“多谢孟夫子。”   孟跃耳根微热,“你别闹。”   十六皇子顺势握住她的手,微微倾身,两人靠的极近,呼吸交缠,孟跃有些受不住别开脸,那道热息擦过她的耳廓,暧昧低语闯进她耳中:“跃跃,没有你,我真的不行。”   屋外夜色如墨,鸿胪寺馆起了动静,还好没有人员伤亡,虚惊一场。   鸿胪寺卿给两位王子赔罪,好一通保证,才将人安抚下来,晚上都不敢回府,只待在鸿胪寺中。   一夜过去,太子强打精神前往军营。   他也不计较旁的了,任由十五皇子负责军营演练一事,虽说之前横生波折,但阿斯泰和桑弥被十六皇子带进军营,看见瑞朝孔武有力的军士,锋利的军刀,神情凝重。   太子见状,沉郁的心情这才缓和。   此时,十六皇子笑道:“五王子也带了北狄勇士来,不若与我们瑞朝的将士切磋一番如何。”   太子皱眉,刚要打断话茬。   阿斯泰就应了,他来探探瑞朝人的深浅。   双方并非传统的单打独斗,而是北狄出三十人,瑞朝出三十人,各占据场中东西,两刻钟为限,谁能抢到场中的彩旗,并一直拥有,直到时限耗尽,谁就赢了。   阿斯泰眯了眯眼,十六皇子面上波澜不惊,阿斯泰靠近他:“十六殿下,你觉得谁会赢。”   “你这问题问的,我十六弟是瑞朝人,肯定认为瑞朝将士赢啊。”十五皇子一脸“你怎么这么笨,问这种傻问题”的不屑模样。   阿斯泰太阳穴青筋跳了跳,十六皇子打圆场:“五王子,我十五哥虽然话糙,但理儿不糙,莫非你身为北狄人,打心眼儿里希望瑞朝将士能赢。”   他言语温和,却是绵里藏针。   阿斯泰被噎的不上不下,扭身走向太子。瑞朝皇室中,还是太子殿下更有风度,令人如沐春风。   而不是像十五这样的愣头青,堵人话头,以及十六皇子这样面上笑盈盈,说话同样噎人的。   真是一丘之貉。哼!   巨大的演练场上,号角吹起,战鼓声声,在一众军士屏息之中,场中双方同时向演练场中心的彩旗奔去。   太子背在身后的手攥紧了,一边埋怨十六临时改主意不知会他,一面又暗自紧张,此次对决只能胜,不能败。 第59章   天空澄净,白云如絮。   演练场上尘土飞扬,拳拳到肉,又一名北狄兵士倒下,阿斯泰稳不住了:“太子殿下,你们两人对战我们一个北狄勇士,胜之不武。”   太子微微一笑,“王子这话说的没道理,双方都是三十人,混战之下,瑞朝军士友爱互助,联手打败敌人,怎能算胜之不武。”   十五皇子点头:“没错没错,战场上谁跟你一对一。”   十六皇子敛目轻声,淡淡接茬:“瑞朝军士二对一,北狄也能二对一,怎么没有?是不想吗?”   阿斯泰瞪着十六皇子,双目几欲喷火。   少顷,北狄兵士纷纷聚拢,与瑞朝军士僵持,阿斯泰面色才好看些。   孟跃匿在人群后,静瞧。   因着是友好切磋,双方都没有带武器,赤手空拳,但也能看出双方军士不同。   瑞朝军士稳打稳扎,北狄人身手更灵活,孟跃猜测与北狄人长年在马背生活有关。   骑马是个技巧活,轻不得重不得,双腿夹马腹过于用力,马得尥蹶子。   但是打仗不止靠武力,还得靠脑子。   很快,十八名瑞朝兵士正面直攻,左右各六人切断敌人逃路,瞬间将北狄士兵的堡垒阵型击破,生生凿开一个口子。   阿斯泰看的咬牙切齿,面色扭曲,太子负手在后,紧握成拳才抑制着没大笑出声。   十五皇子没那么多顾忌,拍手叫好,“不愧是层层选……”   “咳——”十六皇子出声,止了十五皇子的话,十五皇子关切:“你昨儿着凉了。”   孟跃嘴角抽了抽。   十六皇子神情微滞,随后恢复如初,虚弱道:“有一点。”   十五皇子重心放在他身上,太子见状松了口气,他真担心十五嘴上没把门,把选拔之事说出。   只管台上风光,台下辛苦就不必提了。有些事不能放台面上说。   两刻钟时辰到,瑞朝毫无悬念的胜了,年轻军士用力挥舞彩旗,将士们士气高涨。   太子也目露欣赏,把方才出众的几名瑞朝士兵叫到跟前说话。   孟跃注意到,打头的那个,飞快往十六皇子的方向看了一眼。   太子无所觉,对几人不吝夸赞,阿斯泰气不过,插嘴道:“太子殿下,我听闻瑞朝都是三局两胜,一场胜负说服不了人。”   太子面上喜意收敛,眉目漆黑锋利,冷冷的回望阿斯泰。   阿斯泰心里有些打怵,但还是强撑着,“北狄军士一路辛苦,初到京城,水土不服。太子殿下,您看这……”   十五皇子不高兴,刚要开口,十六皇子虚弱的趴在他肩头,低声呢喃:“十五哥,我头有点晕。”   孟跃默默挪开目光。   十五皇子揽着十六皇子,叫人给十六皇子送热水,哪里还顾得上阿斯泰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众人望着太子,等他拿主意,少顷,太子笑道:“一场胜负确实说明不了什么,不知五王子还想比什么。”   阿斯泰心思转的快,“骑射罢。”他也退了一步,“今日大家乏了,明日再比如何。”   太子矜持颔首,回宫将此事告知承元帝。   “阿斯泰观摩军士演习时,十六提出切磋,事后儿臣问过十六,十六说这几日京中事多,仅是军士操练,不足以震慑北狄和隆部。所以才有这一遭。”   太子说的客观,但细细一琢磨,会发现他将自己完全摘出去。   事情成了,是太子统驭有方。事情没成,是十五十六自作主张,他想拦,没拦住。   承元帝道:“十六年少冲动,念在他是好心,这回就算了。”   太子应是。   少顷,太子退下。   承元帝行至殿门,看着巍巍皇城,一声叹息。   洪德忠赔着小心,“太子殿下如此进退有度,是瑞朝之福啊。”   承元帝扯了扯唇角,却没应声。   太子不能说做的不对,十五十六也确实自作主张了,但是太子把责任撇的干净,总叫承元帝心里不得劲儿。   次日第二场比骑射,双方平局。   第三日,双方兵士单打独斗,三局两胜,阿斯泰眼瞧着要输了,道自己手下水土不服,比不了,耍赖扯了一个平局。   然而第一日瑞朝获胜。后面两场平局,如此算来,还是瑞朝赢了。   顺贵妃知晓后很是松了一口气,待十六皇子跟着太子进宫复命时,孙嬷嬷把十六皇子请了去。   顺贵妃看着儿子,半晌道:“瘦了。”   “劳母妃挂念,儿臣今晚就多用半碗饭。”   顺贵妃噗嗤笑出声,“你啊。”   母子俩坐榻上说话,孙嬷嬷带着宫人退下,殿内只剩他们母子二人。   顺贵妃叹道:“珩儿,我知你是想在你父皇跟前露脸,得你父皇看重,但凡事有度,你可知道?”   十六皇子干脆利落认错,“母妃,这次是儿臣心急,自作主张。儿臣再不敢了。”   他这番保证果然安了顺贵妃的心,顺贵妃拍拍他的手:“好孩子,咱们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安安稳稳过日子。”   十六皇子应是,直到顺贵妃又开始提及皇子妃人选,十六皇子寻个由头溜了。   顺贵妃嗔怒道:“这个皮孩子,方才本宫还夸他乖顺,这会子又由着性子来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出了春和宫,沿路行走,目之所及,一如当初。   他眼中闪过一抹怀念,上前抚摸假山石头,他九岁那年,与宫人太监捉迷藏,跃跃是第一个找到他的,却没有出声,反而帮他躲着其他人。   他们两个人藏在假山后,靠的极近,鼻间不知道是园里的花香,还是跃跃身上清淡的草木香,很好闻。有人找过来时,两人都屏了气,跃跃把他护在怀里,天大地大,只剩那一片小空间是真实的,他听见彼此快速激烈的心跳声。   如今再看,这假山并不大。   身后传来脚步声。十六皇子回头,眸子明亮,却没什么情绪。   十七皇子双手抱胸,勾唇笑意,“好久不见了,十六。”   小全子有些担忧的望向十六皇子。   十七皇子嗤笑一声,“怎么,你现在身边就这么一个窝囊东西。”   “小全子很好,你不要羞辱他。”十六皇子郑重道,这话很直白,没那么多弯弯绕绕,像稚童一样表达诉求。   但听在小全子心中,十分动容,他紧张的挡在十六皇子跟前,一脸警惕十七皇子。   十七皇子不屑,“这就是你笼络人心的方式,低劣。”   他越过十六皇子,两人擦身而过时,十七皇子低声道:“想让父皇瞧得上,做事也周全些,顾头不顾腚,难看得很。”   十六皇子沉默不语,待十七皇子走远了,小全子才红着眼安慰十六皇子。   “我又没往心里去,我不难过。你也莫往心里去。”   小全子呼吸一口气,用力点头。   两人出了宫,一路回皇子府,十六皇子与孟跃说起宫里遇见十七皇子的事,添油加醋描述十七皇子羞辱他。   暖厅内,两人对榻而坐,十六皇子手持缠枝纹白玉盅,微微俯首小抿一口,抬眸看孟跃的反应,一副顺从柔弱的模样。   孟跃莞尔:“难道不是你故意漏的破绽?”   十六皇子唇口微张,一脸惊讶,“跃跃在说什么?”   孟跃端起茶盏一饮而尽,搁下茶盅时,发出轻响,她双手拢在袖里,眉目沉静:“事不可太清,人不可太尽。”   且不说十六皇子提前与太子通气,太子会不会应,平生波折。   就算太子应了,十六皇子事事做的完美,太子会乐意?   承元帝会高兴?   不,他们会下意识防着十六皇子。   为何承元帝和太子对十五皇子容忍度高,因为十五皇子一眼能看穿,十五皇子莽,藏不住事。   是可控的。   孟跃和十六皇子至今只寻到十七皇子谋划武稞一事的轻微痕迹,他很早之前就动手了,天衣无缝。   但有时太完美,本身就是不完美。   在帝王有所怀疑时,帝王无法查清一件事,比让帝王查清一件事更恐怖。   十六皇子拢着茶盅顿了顿,又饮了一口红茶,手顺势挡住半张脸,眸光落在孟跃身上,眼睫颤落,“我才疏学浅,听不懂。”   孟跃哼笑一声,不再拆穿他,揶揄道:“改日你寻个机会把十七皇子约出来,半道套他麻袋,揍他一顿出气,如何。”   十六皇子唇角飞翘,故作矜持道:“跃跃说的有理,回头我试试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转移话题,“比试已了,我看阿斯泰他们可能会在宫宴上重提求助之事。户部那边还打算拖?”   “会出于道义给一部分。”但这种事就不是十六皇子置喙的了。   果然,两日后的宫宴之上,瑞朝上下言笑晏晏,阿斯泰搁下酒盏,起身行礼,向承元帝重提求助之事:“尊敬的圣上,感激您的款待。但我在大瑞朝宿暖阁,食羊肉,品佳肴,而我的同胞在冰天雪地受罪,生死难明,我心中实在愧疚。”   一时间殿内的气氛凝滞,丝竹之乐都变得刺耳。   七皇子饮了一口酒,温雅一笑,四两拨千斤道:“五王子说的是,不瞒五王子,若非你和桑弥王子两位贵客登门,寒冷时节,瑞朝也不会频频摆宴,毕竟瑞朝百姓也只是饱腹。”   阿斯泰道瑞朝奢靡,但瑞朝是迎接客人。   若说瑞朝贫苦,可百姓冬日能饱腹穿暖,不缺力气。若有敌人来犯,有的是铁刀长木仓。   但百姓也只是饱腹,你要多了粮食,瑞朝百姓就要饿肚子,那不能够。   道义站稳了。   桑弥呐呐不言,打又打不过,说也说不过,他已经歇了心思。瑞朝能给隆部多少粮食,都是隆部赚的。   阿斯泰几乎维持不住笑,最后冷脸坐下。再一次认识到瑞朝人的狡诈奸恶。   不过,这一趟他也不是全然无收。   阿斯泰垂眸饮尽盏中酒,瑞朝皇帝的儿子们,个个智勇无双,远胜虎狼。   他已经领教过了。   但是瑞朝的皇位只有一个。   他看向帝王左下首英俊的年轻人,也不知道这位太子殿下能扛几时。   左右北狄有的是时间等。   又几日,阿斯泰和桑弥带着粮食离京,先时在与北狄比试中,表现亮眼的兵士也得以擢升,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得了赏赐。   太子更不必提,朝堂上,上至天子,下至百官,将太子夸的天下无双。   十一皇子冷眼瞧着风光无限的太子,而后缓缓低下头。  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,期间,太后前往万福寺祈福,在庙里歇了半个月。   红蓼提着炭火进屋,一边给炭盆里加炭,一边对孟跃道:“姐姐,太后娘娘还在庙里住着。她老人家都去万福寺礼佛,可见万福寺是极灵验的,年前我是没机会上香了,等年后人少些,我一定要拜拜万福寺的菩萨。” 第60章   京里的冬日寒冷干燥,多风少雨。远方的风吹过,兜头打来,脑子都是一阵阵眩晕。   十五皇子的正妃查出身孕,十五皇子愣头愣脑,庄妃不放心,把身边得用的老嬷嬷派去十五皇子府。   顺贵妃羡慕不已,与庄妃闲聊时,半真半假道:“十五和十六只差一岁,如今十五都要当爹了,十六还没个定性。”   庄妃宽慰她:“十六主意正,或许翻年就有好事了。”   顺贵妃心道也只能如此了。   愈是近年关,京里愈是热闹,十六皇子带着孟跃在京里转悠。   他们经过鸿禾玉斋时,孟跃掀起帘子瞧了瞧,十六皇子透过车窗跟着看去。   来往者衣饰崭新,却不华丽,十六皇子道:“我着人盯着此处,并无动静。”   孟跃刚要放下车帘,却见两名僧人进入玉斋,在堂内短暂停留,被掌柜引着入了内室。   孟跃心底生出一丝怪异,悄然压下,随后提出去寺庙转转。   十六皇子眼睫微垂,抬眸时轻声道:“万福寺那边因着皇祖母的缘故,人满为患,咱们去了也是人挤人,不若去城南的灵缘寺,也很是灵验。”   他话音落下,马车外传来一道紧张又忐忑的男声,“月娘,咱们去灵缘寺罢,那里供了观世音菩萨,听说是保姻缘的。”   随即一道清脆女声嗔怒道:“谁要同你求姻缘,不知羞,呸。”   “月娘别走啊,月娘,月……”声音远去了。   马车内陷入一阵无言静默,孟跃看见顾珩面色都僵了,轻笑出声。   顾珩委屈巴巴望过来,怀抱希冀:“跃跃,我真的很想去,你会陪我去吗?”   孟跃唇角勾了勾,轻哼一声,没应也没否认。   顾珩欢欢喜喜越过马车中间的檀木桌儿,同孟跃挨着坐,“跃跃你对我真好,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,我给你剥葵花子。”   孟跃微微侧首,顾珩说的词儿,同她当年哄顺妃的词儿相差无几,既视感太强了。   顾珩一面剥葵花子,一面哼小曲儿,轻快悠扬,很是好听。   孟跃想起在江南养伤时,顾珩吹玉箫,清冷悲伤,箫声不言声声唤,无可奈何花落去。   如今回想,记忆里画面都蒙了一层雾,连日出天明也是冷色调,心头沉甸甸。   她不愿顾珩伤心。可她与顾珩不是一路人。   “跃跃,你吃。”顾珩献宝一样的奉上葵花子仁,递至孟跃唇边。   孟跃抬手要接,顾珩又凑近她一点,“我喂你,你以前也经常喂我吃东西。”   孟跃扣住顾珩的手腕,接过葵花子仁,“你以前是孩童,我现在是成人。”她仰头将葵花子仁塞嘴里,配着顾珩失落的神情,口中葵花子仁愈发浓香四溢。   她眼里闪过一抹笑意。   马车平稳行过长街,将一切喧嚣甩在身后,径直前往城南。   出乎意料的,灵缘寺也香客众多,顾珩撩起车帘,看着上山石阶密密麻麻的人群,傻眼了。   怎、会、如、此?!!   他搁下车帘,愣愣的坐回车内,一脸受打击的可怜模样,孟跃默了默,“真想去?”   顾珩的眼睛一下子亮了,眼睛睁的圆圆的,比方才蔫蔫的眼睛大了一倍。   孟跃从马车暗格里掏出精铁面具,扣在脸上,“走罢。”   她先行下车。   十六皇子紧跟其后,小全子也乐呵呵要跟,被十六皇子无情阻止。   小全子犹如雷劈,“殿下,您不要撇下小的啊。”   顾珩低声道:“我同跃跃求姻缘,出双入对,你跟着干什么。”   云后的太阳破云而出,一束光线落在顾珩眉心,显得他正义凛然,仿佛他说的是什么金科玉律。   小全子顿时被震撼的说不出话,回过神来,十六皇子和孟跃没入人群里,消失不见。   小全子:………   小全子抹了把脸,赶着马车去旁边等候,省得碍了后人的路。   汹涌的人潮里,孟跃和顾珩靠的极近,忽然她手心一热,一只手与她十指交握。   孟跃偏头望去,顾珩抬头看庙宇,耳根却染上薄红。   孟跃垂眸一笑,手指弯曲,回握住了顾珩。   这一段拥挤的上山路不再漫长,顾珩由衷的希望再长一点,奈何路有尽头。   庙宇前面供奉弥勒佛,背面才是观世音菩萨,顾珩去买了香,两个人并肩在菩萨像前燃香敬拜。   旁边一名孩童拍手笑,“新人拜天地了唔唔”   孩童被妇人捂嘴,妇人朝顾珩赔礼道歉,顾珩插上香,从袖中掏出一包点心给孩童,飞快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   孩童弯眸笑,妇人完全呆住了,直到顾珩和孟跃远去。   孟跃并未将这插曲放心上,她目光在香客之间来往,除却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,还有很多老幼,其中不乏富户豪绅,如过江之鲫。   她记得往年庙里没有这么多香客,真正人多的时候,是大年初一和十五烧香,现下年前,这也太夸张了。   况且,灵缘寺并非万福寺那种大寺。灵缘寺尚且如此,万福寺又是何等风景。   顾珩拉着孟跃把菩萨们都拜了拜,后殿院中有一颗千年榕树,顾珩添了大笔香油钱,想与孟跃挂祈愿带。   孟跃看了一眼,红带下方的木牌上写着:永结同心,岁岁朝朝。   人来人往,喧嚣如潮,顾珩的眼睛那么亮,如星如辰,盛满了期待。   孟跃总是难以拒绝他,往后如何不可知,至少现下,她是希望顾珩开心的。   大抵在江南养伤时,那把剑刺进顾珩的胸膛,孟跃就很难再维持铁石心肠的假象了。   纵使她知道他们很快会分别。   今朝事今朝乐。   两人相望,捧着祈愿带许下愿望,一起将红带抛下榕树,用力之大,祈愿带高高飞起,在顾珩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下,稳稳挂在树梢。   他笑若春花,眸含春水,周遭一切成了他的点缀。   孟跃也展了眉眼,尽管被面具挡住大半张脸,可是唇角飞扬,泄露了柔情。   顾珩十分开心,缠着孟跃在庙里用了斋饭,送斋饭的小沙弥十四五岁,孟跃多瞧了他一眼。   顾珩疑惑:“怎么了?”   孟跃摇摇头,午后两人下山,孟跃遥望远方,山间工人如蚁,隐约可见庙宇雏形。   “京里要修庙了?”   顾珩颔首,“应百姓之需。”   孟跃压下不表,回皇子府时,孟跃借口买物件儿,马车绕城晃了一圈,顾珩觉出不对,“跃跃?”   孟跃放下车帘:“今日在灵缘寺给咱们送斋饭的小沙弥,之前是乞儿。”   孟跃曾经还令那名乞儿探过消息,一转眼,对方竟然皈依佛门。   顾珩也觉出几分猫腻,京里是天子脚下,相比其他地方,京里的慈幼堂还算完善,收养孤儿和残缺儿,给口饭吃,不叫饿死。   街上很多乞儿都是大孩子,或是青壮,他们不愿受堂里约束,与衙役也有一分面子情,有大人物巡街时,这些乞儿都会回自己据点,不叫衙役难做。   乞儿平日乞讨或做些眼线的活,挣几顿荤腥,日子还算凑合,乐得自由。   冷不丁有乞儿出家做了沙弥,倒叫人意外。   而他们一路行来,街上乞儿也少了一部分,孟跃前几年好在京中溜达,与乞儿们也有来往,所以分辨出来。   “我派人去查查。”顾珩道。   孟跃劝阻了,“年关事情多,御史台盯得紧,眼下歇歇,等年后再说。”   顾珩一想是这个理儿,顺势握住孟跃的手:“跃跃说的都对,我听跃跃的。”直到马车行至皇子府跟前,顾珩才恋恋不舍松开孟跃的手。   之后几日,孟跃趁顾珩出府时,悄悄离府。   往年她都没给顾珩准备年礼,今岁两人在一道,还不准备年礼就说不过去了。 第61章   大年三十那一天,十六皇子进宫参加宫宴,他一走,喜庆的皇子府好像都冷清了。   红蓼张罗了一桌席面,在暖厅里掌了八盏灯,将整个厅堂映的亮堂。   孟跃将窗户支高一些,厅内又是灯盏又是炭盆,她真怕氧气不足,晕过去。   红蓼请孟跃上座,为孟跃满上温酒,她在孟跃手边落座,捧起一杯酒敬孟跃,却是未语泪先流。   天大地大,家人团聚时节,她们却只有彼此。   红蓼仰头将酒饮尽,抹去泪道:“姐姐,我是太开心了,我从没想过有一日还能与你同坐,我……”   她鼻翼翕动,嘴唇颤抖,说不下去了。   孟跃拍拍她的肩,没有拆穿红蓼,红蓼只是十几岁的姑娘,纵使家人不善,可是在这样的日子,独身一人,难免触景生情。   孟跃夹了一块糖醋小排吃着,少顷吐出骨头,又饮了一杯温酒。   她特意蒸馏过酒水,是以温酒入口辛辣,像刀子一样剐刺着口腔喉咙,可是没多久,一股热意从体内渗出,迅速蔓延四肢百骸。   “红蓼,你有没有见过菜籽?”   红蓼吃着鸡翅愣了愣,将食物咽下才点头:“我以前听人说,人就是菜籽命,老天让你好就好,老天不让你好就不好。”   她看着孟跃,忍不住笑了一下,“老天对我还是很好的,宫里那样残酷的地方,我遇见了姐姐和十六殿下。”   孟跃也跟着笑笑,方才的一杯酒太急,她大约是有些醉了,忘了自己身在何处,呢喃道:“红蓼,路是人走出来的,不要当菜籽,不要把你的命运交付他人。”   “姐姐?”   孟跃又饮了一杯酒,面色如常,仿佛一杯酒如清水,她起身打开屋门,冷风吹了她满脸,带来阵阵眩晕。   她看着巍峨的宫城,她晓得太和殿内灯火通明,贵人满座,丝竹不绝。   她曾经也在太和殿中,与那座皇城那样近,却又那样远。   红蓼取了披风给她披上,“姐姐,夜里冷,我们回罢。”   两人重新落座,偶有筷头触碰碗碟之声,一顿晚饭结束,侍婢奉上茶水,供孟跃饭后漱口。   那厢红蓼收拾圆月桌上的残羹剩饭,吩咐侍婢们撤下,她净了手,取过面巾浸了热水,拧的半干,上前给孟跃擦拭脸颊。   她仰首看着孟跃:“姐姐,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一般人,我做不到你这样。或许我终其一生,也不会有你的十分之一。但是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,我都相信那是你再三想过的。”   孟跃眸光微动,红蓼低下头去,退出时将门带上走远了。   屋内只剩孟跃一人,榻边炉上温着一壶贡酒,孟跃减了炭火,只留一块炭温着,她取了棋具,在榻上盘腿坐着,与自己对弈。   屋内的灯盏没有少,仍是那样明亮,可她垂首,半张脸无声没在阴影里,时而传来棋落玉盘的清脆声。   夜更深了。   屋内不知何时打开,十六皇子携了一身寒气推开门,他今日着了一身朱底织金满绣海棠花的锦袍,外套狐青裘,额前和眼睫被夜露浸的湿润,那张白玉面上还残留未褪去的焦急之色。   这个年夜里,他一直记挂着府里的孟跃。   孟跃闻声回望,乌发半束,如瀑散落身后前襟,琥珀色的眼睛像猫瞳一样幽深静谧。   十六皇子喉头滚动,他感觉到了一丝危险,却着迷的向前,小全子默默关上屋门,把其他人打发了。他远远守着。   夜色被隔离在这温暖如春的小屋外。   十六皇子在孟跃对面落座,瞥了一眼棋局,目光再次落在孟跃身上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酒香。   “喝酒了?”他问。   孟跃道:“喝了一点。”   “我刚回来有些冷,想喝点酒暖暖。”十六皇子将榻边温着的酒壶提起来,满了两杯,一杯递给孟跃,盯着孟跃瞧。   孟跃看他一眼,接过酒。   酒杯相触,清脆声响。两人不约而同道:“新年常乐。”   两人一愣,齐齐笑出声。   孟跃啜了一口酒,酒水微烫,辛辣更甚,一杯酒下肚,方才的酒意如干柴遇烈火,瞬时激发出来。她双颊染了红晕,绚烂若晚霞。   灯火摇曳,面前一张如玉面逼近,孟跃不闪不避。   顾珩俯身捧起她的脸,指尖微微发颤,他眼尾不知是激动还是酒水缘故,晕红一片,那双漆黑的双眸却幽暗难明,“跃跃……”   他指腹上的薄茧擦过孟跃的后颈,微微发疼。孟跃盯着他瞧,眼珠微动,仰首吻过顾珩面颊,蜻蜓点水,触之即分。   孟跃退开,倏地眼前一花,唇上温热,后颈同时被握紧,自顾珩掌下,泛起阵阵酥麻,绕着颈骨蜿蜒而下,如坠深渊。   她抬手推了推,眼前有片刻清明,她看见顾珩熟悉的脸,此刻冷峻的陌生,双手骤然被一只苍劲有力的大手攥住,拉过头顶,按在榻间。   顾珩欺身而下,一扫平日的温雅柔和,强势而充满攻击性。   他一边亲吻那朝思暮想的唇,肆意辗磨,另一只手揉搓着掌心下的肌肤,将那片玉色后颈揉搓的糜红艳丽。   孟跃偏首,“等……”她双眸大睁。   说话的空隙,牙齿被强行探开,顾珩的舌头如一尾火蛇,带着高热,灵活的钻进她口腔,攻城掠地。   屋内温度节节攀升,孟跃感觉她整个身子都要着了,顾珩那张盛丽殊色的脸近在咫尺,眼睫垂合,才觉眉宇淡漠,暗色光影投在他挺直的鼻梁上,勾勒分明的线条,凌厉尽显。   孟跃怔愣的片刻,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,顾珩呼吸不稳,殷红的双唇中吐出黏腻热息:“……跃跃,要专心。”   一只手盖住她的眼睛,漆黑一片,视觉的缺失令感官无限放大,她感觉唇瓣上密密麻麻的嘶咬,复又探入口中,舌头搅弄舔舐。 第62章   顾珩枕在孟跃肩头剧烈喘息,孟跃也没好到哪里去,身子滚烫,后脊渗出细密的汗,将贴身里衣都浸湿了。   胸膛随着每一次喘息起伏,顾珩蹭了蹭她的颈子,委屈道:“跃跃,难受。”   孟跃回抱住他,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安抚,好一会儿,两人从榻上起身半坐,顾珩靠在她肩头,孟跃腾出一只手,将窗户支到最高,无尽的夜风裹着湿露冲进屋内,将一室旖旎冲刷的七七八八。   两人恢复清明,顾珩半垂着眼,故作迷离。他圈住孟跃的颈子磨蹭,殷红火热的唇若有若无的擦过孟跃的锁骨,热气萦纡,缓缓上移,一只手绕过顾珩耳后,扣住他后脑,孟跃垂眸:“不难受了?”   她波澜不惊,若非眼角眉梢还残留一分风情,顾珩恍惚要以为方才是他的一场美梦。   “跃跃……”   孟跃轻轻应了一声,呼吸平缓,冷静持重。   顾珩着迷的望着她,又生出怨怪,引他入情欲的人是孟跃,为何率先抽身的人也是孟跃。   话至嘴边,脱口而出:“跃跃,我是你什么人。”   他从孟跃肩头起身,两人半坐在这一方软榻间,对视着。   夜风吹起孟跃脸侧的碎发,模糊她的容颜,那双眼睛却含情脉脉,“重要之人,心爱之人。”她说。   顾珩方才压下的情念再次翻涌,如玉肌肤漫上红晕,他指尖都在发颤,声音沙哑,“跃跃,是我重要之人,心爱之人。”   他再次倾身,覆上那梦寐以求的唇,只是这次夜风袭面,那唇也染了温凉。   顾珩如捧冷玉,怎么也不肯松手。   支窗的木条取下,窗户落下时,轻微的啪嗒声,宣告着将黑夜隔绝。   榻间两人相互依偎,十指交握,一起守岁,听新年悠扬的钟声,热烈的爆竹声声。   夜色如潮水退去,黎明始来。   炭盆里的猩红变的灰白,顾珩那张漂亮的脸不染疲色,他靠在孟跃肩头,轻轻唤:“跃跃,新年常乐。”   孟跃的眸子顿了顿,微微转动,从她的角度看见顾珩又长又黑的睫羽,挺直的鼻梁和午后蔷薇花瓣一样的唇。   漂亮,无害。   孟跃的心,软和着:“顾珩,新年常乐。”   顾珩眼睛瞬间睁大,直起身看向孟跃,唇角几乎压不住笑意:“你刚刚唤我什么?”   孟跃明知故道:“不能叫名字?那唤……”   “能,能!!”顾珩大声道,他眼尾微扬,伶俐的劲儿很有明月出天山,苍茫云海间的光明纯净,是全然的欢喜。   孟跃莞尔,笑的温柔多情,给了顾珩一个拥抱,“顾珩,阿珩。”   顾珩用力回抱住她,双手收紧,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骨血。   红蓼听见屋里动静,试探唤:“殿下,可要热水了?”   屋门从里打开,十六皇子红光满面,洗漱后,下人呈上鲜虾饺。   顾珩怀着小心又期待的心情咬破饺子,他往年会吃到拇指大小的金元宝,金瓜子,铜钱。   忽然,顾珩面色有异,从口中吐出一张金叶子,眉开眼笑。   早饭后,顾珩又进了一趟宫,孟跃叫住他,给他一个红封。   顾珩宝贝的揣怀里,临走前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没忍住,飞快道:“我给你的红封在榻上的软枕下。”   他怕孟跃找不着,惊喜变失落。   孟跃哪里不明白,微笑颔首。   顾珩这才离去,入皇宫给长辈请安。孟跃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双眸明亮而平静。   她与顾珩之间夹杂了太多情感,但此刻她清楚知道,她与顾珩互相爱慕。   不管未来如何,或许某一日,她与顾珩会因为利益站在对立面,但此时此刻,孟跃享受这短暂的温情。   人活一世,世间走这一遭,总要一次看花是花,看树是树。   年后京里平静了一顿日子,顾珩借口天冷受寒,与鸿胪寺告了假,因着阿斯泰和桑弥之事,鸿胪寺承他情,对此睁只眼闭只眼。   三月初,乍暖还寒,窗户合拢大半,临窗榻上,两人对弈。   顾珩忽然落了子,砸回棋盒,“跃跃,窗下风凉,我眼睛被吹的疼。”   “你过来些,我瞧瞧。”   顾珩双手撑在小桌上,上半身逼近孟跃眼前,孟跃捧着他的脸,呵了一口热气在他眼皮,如膏腻化了,给他呼呼。   顾珩用脸颊蹭了蹭孟跃的手掌,偏首,吻在她手心,两人目光交错间,很是温情。   孟跃无奈笑道:“不坐这榻上了,去书案练字,我有些日子没见你写了。”   顾珩一口应下,他从小练了一手好字,抬眸落眉间,赋诗一首,以景写情,虽算不得上佳,也是中等之作。   孟跃看过,从诗作平仄韵律,亮眼之处,再到字迹,方方面面都有夸到。   顾珩故作矜持,可眉眼间还是泄露喜意。   “跃跃,这世上除了你,不会再有人这么懂我了。”   孟跃曲指刮了一下他鼻梁,被顾珩捉住手,一阵轻吻。   孟跃无奈笑道:“好痒。”   “我也许久未写了,我来试试。”   顾珩立刻让开,孟跃落座后,他站在孟跃身侧,一只手撑在案沿,一只手撑在椅背,微微俯身,便将孟跃笼在怀中。   孟跃偏头看了他一眼,顾珩目光炽热明亮,孟跃笑:“我才学不如你,便誊抄你的诗作罢。”   她起笔,笔走游蛇,打眼一瞧,竟与顾珩的字迹像了个九成,两人从小一起练字,一起念书,早就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了。   笔落,顾珩捧起字张,不吝称赞:“写的真好。”   孟跃笑道:“你这是夸我,还是变着法儿夸你自己。”   顾珩弯眸笑,又乖又甜。   孟跃忍不住捏捏他的脸,顾珩把另外半张脸也凑过去,孟跃仰首亲了亲,顾珩眼神一暗,俯身欺下,却被孟跃一根食指抵住额心。   他鼓了鼓嘴,虽然有些遗憾,但也只能罢休。   三月底落了一场春雨,冷了几日,骄阳越出,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了。   朝堂上,一名御史提出诸皇子早已成年,恳请天子封王。   话音落地,满殿寂静。   百官目光下意识投向四皇子,三皇子心下苦笑,他分明居长,封王之事首当其冲,朝官们却总是忽略他。   他这皇兄也当的窝囊,与其在京中憋屈,还不如去了封地,好不好的,也是自己做主了。   四皇子敛目低垂,犹如一个旁观者。   须臾,上首传来承元帝淡漠的声音,“此事容后再议。”   太子垂眸,掩住眼中的嫉恨。   早朝散去,太子离开时被四皇子叫住,百官不远不近跟着,太子扯了扯唇角,挤不出笑,索性冷着脸:“四皇兄有何事?”   四皇子与他寒暄,与百官离的远些,四皇子轻声道:“想不到五弟这么容不下我。”   太子神情一瞬间凶狠。   四皇子退后一步,朝太子颔首,抬脚远去。七皇子和十七皇子默默跟在四皇子身后。   太子垂落的手紧攥成拳,少顷又泄力松开,他仰视日光,日头颇盛,激得他闭眼。   太子立在明晃晃的日光下,可春日的阳光总是中看不中用。   瞧着光辉灿烂,却没有多少温度。如同他身为一国储君,鲜花着锦,风光无限,可是父皇的爱重不在他身上,他这太子,也只是名头好听了。   一名小太监默默回内殿,将此幕告知承元帝。   “……太子殿下一个人在广场立了许久,瞧着落寞。”   承元帝不语。   洪德忠朝小太监挥了挥手,而后他安静的退至一侧。   良久,殿内传来一声叹息,“他不明白,刀要放在眼下才安心。”   洪德忠心头一紧,努力降低自己痕迹。   那厢消息传入皇后耳中,凤仪宫清出一地碎瓷,皇后目眦欲裂:“他就那么护着齐氏那个贱人和她生的儿子!”   嬷嬷忙劝:“娘娘息怒。”   “怎么息怒!难道真要本宫和太子把位置拱手相让?他做梦!”   一事未平一事起。   一旬后,两名御史联合弹劾太子门下欺男霸女,收受贿赂。   紧跟着又有御史弹劾四皇子结党营私,排除异己。   十五皇子挠了挠脸,回头看了一眼他十六弟,十六皇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,十五皇子垂下眼,当自己不存在。   朝堂上争端显。   此时,一支商队进入京城,客栈屋内,孟九再见孟跃,将她紧紧抱住,“你吓死我了。”   孟跃拍拍她的背,“我没事。”   孟熙抱着孟跃的大腿嚎啕大哭,“郎君,熙儿好想你。”   刘生和秦秋也很激动,只是强行忍着。   孟跃安抚了众人,她看向达木,拱手一礼,达木抬住她的手:“你这是做什么。”   孟跃郑重道:“隆部日子里,多谢达叔照顾,某感激不尽。”   达木爽朗道:“你忒客气,朋友就是互帮互助。”   孟跃也不再客气,正巧她叫的席面送来,众人围聚一处,大块吃肉,大碗喝酒,分离的生分消弭无踪。   酒足饭饱,达木顺势道:“连穗,你也晓得现下是什么时节,我们带来京中的马并不如何肥壮。”   “我晓得的。”   “孟连穗”在京中有些名气,六皇子一事后,孟跃不方便出面,于是由达木将马匹出手,换取的银钱同孟跃想象中差不多,她当初早料到这个损耗。   令孟跃意外的是,居然有僧侣接手一部分马匹,正是那座新寺的僧人。   去岁冬日刚有雏形的寺庙,不过半年,已经建成,以时下的人力物力,可谓神速。   孟跃将此事按下,五月上旬末,孟跃照旧在临窗榻下,自己与自己对弈,榻边温了一壶酒。   傍晚,十六皇子散值回府,他今日穿了一身月色绣蔷薇的绸袍,腰束玉带,勾勒劲瘦腰身。   他推开屋门看见榻上的孟跃,眉宇间的惊惶才散去。   朦胧晚霞中,他步子缓慢,一步一步向孟跃行来,在孟跃对面落座。   棋盘上,黑白子焦灼,互成犄角,十六皇子捻起一枚白子,随意落下,仿若献祭,“如果是要找靠山,为什么不能是我。”   孟跃也随意落下一枚黑子,轻声道:“舍不得。”   六皇子就是前车之鉴。   孟跃要挣一番锦绣前程,那路太窄太险。她舍不得把顾珩扯进来。   没有她,顾珩再差也是一个富贵王爷。   没有顾珩,她也少顾忌。一切行事,都问心无愧。   顾珩收了手,他低垂着眼,问:“大年那夜,我问你,我是你的什么人,你给了我回答。今日我还问你,我是你的什么人?”   孟跃轻声道:“重要之人,心爱之人。”   顾珩倏地笑了,“跃跃,不论过去现在,还是未来,你都是我重要的人,心爱之人。”   棋局没有继续下去,夕阳落下,暮色降临,两人如往常用晚饭,互道晚安。   次日,顾珩再次向鸿胪寺告假,他要去城外送别孟跃,却被孟跃阻了。   “城外人多眼杂,就在此告别罢。”   小全子带着其他人退下,后花园里只剩顾珩和孟跃二人。   顾珩握住她的手:“此去一别,你会不会想起我?”   “会。”   “会不会与我通信?”   “会。”在你定婚之前,孟跃在心中默默补充。   孟跃从没有低估这个时代的危险,也从不高估人性。   顾珩喜欢她,她喜欢顾珩,两人有过美好的相处日子就够了。   见过花开足以,不必记挂花落。   顾珩看着孟跃,她如此波澜不惊,可又对他有真情实意,叫顾珩又恨又爱。   风拂云动,投下一片云影,顾珩终是红了眼眶,“跃跃,风吹的我眼疼,你给我呼呼罢。”   他微微俯首,被人捧住脸,眼上落下温热濡湿的吻。 第63章   孟跃带人一路南下,在中州短暂停留,收购汝窑瓷和钧瓷,后又在平州大量收购毛峰翠兰,都是赶在今岁收的新茶,口感上佳,他花钱如流水,别说达木一行人看的瞠目结舌,刘生他们也是心惊胆战。   这花钱也太猛了,郎君不怕货压手里?   天色晚了,众人在路上歇息,达木递给孟跃一只烤羊腿,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最后道出心中疑惑。   他感谢孟连穗带他南下,尽管孟连穗一再强调他带孟连穗打通隆部与瑞朝的马路。   烛火映出年轻人清俊的眉眼,孟跃用刀片下几块羊肉,一边笑道:“达叔,你晓得的,江南文风盛,好风雅,汝窑瓷以天青色为主,那群文人士绅爱极。茶叶更不必提,都是今岁的好茶,我此前下江南,与那群茶农接洽过,今岁提早传了信,让他们给我备着,省了中间人赚差价,那群茶农欢喜,我也欢喜。”   “你看着我如今大笔的银子花出去,平摊到每一份货品,价钱却很便宜,等入了江南地界,不消几日,那里的大小商铺就能给我吃干净。”   “小商铺?”达木更惊讶了,之前没听说还同小商人来往啊。   孟跃道:“达叔有所不知,同大商人往来是省事,可一着不慎就得被人拿捏。我与小商人往来,一来探听消息,二来分摊风险,不叫人卡我脖子。”   她把羊肉片放馍馍上,把馍馍对折夹着吃,达木乐了,也学孟跃的吃法,含糊道:“连穗,你这脑瓜子真好使。我家小子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。”   想到这儿,达木又发愁。   孟跃笑道:“瑞朝有句俗语,父强子弱,父弱子强。怪来怪去,还是怪你太过能干,你家里人有依靠,难免懈怠了哈哈哈。”   这话把达木说的忒高兴,隆部没有瑞朝人说法文雅,但是一个男人撑起一个家,在隆部也是顶顶受尊敬,说明这个男人特本事。   两个人说说笑笑,好不热闹,一旁的刘生收回目光,将精切的羊肉片夹在馍里,递给孟九。   孟九用湿面巾擦着脸,见状撇开目光,柳眉蹙道:“太腻了。”   说话的调调黏黏,像细雨绵绵的花丛,水雾里都裹着香,甜腻腻。   张澄眼珠子骨碌碌转,朝刘生行去,不经意拍了一下刘生的胳膊,随后刘生跟着离开。   人后,张澄直勾勾盯着刘生手中的羊肉馍,从袖中掏出一个油纸包,“绿豆糕,九娘子,夸过的,换不换?”   刘生与他交换,一个拿着绿豆糕朝孟九行去,一个拿着羊肉馍朝陈荷行去。   陈昌生吃张澄的心思都有了,我拿你当兄弟,你觊觎我妹妹?!   人干事?!   陈荷接过羊肉馍,却没有立刻吃,她问:“你呢?”   张澄悄悄吸气,把肚子撑起来,“看,鼓的。”   陈荷不疑有他,蹲坐在火堆旁,捧着羊肉馍吃的香,张澄坐她身边,单手托腮望着她,眼中含笑。   陈荷悄悄红了耳朵,幸好光线暗,这才不明显。   陈昌气的咬牙切齿,张澄那个臭结巴,气死他了啊啊啊!!   孟熙捂着小嘴钻进阿娘怀里,母女俩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笑意。   夜深了,留下一队人巡逻,其他人歇下。   天明时分,众人启程。   他们抵达下一座城,改走水路,直抵江南地界儿,果然如孟跃所料,她这边租赁院落,刚放出消息,就有大大小小的商人找上来了。   刘生他们忙的团团转,孟跃提出银钱不足,可以物换物,不拘是字画古玩,绸缎玉器等,商人狡猾,总有人以次充好,孟跃便带着手下人和达木他们一起把关。   陈昌他们学的很快,也是孟跃看重的好苗子,再过些日子,孟跃打算把陈昌他们扔出去历练。   “哟,这不是孟郎君吗?”   一道揶揄声音响起,陈昌等人蹙眉,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恶意。   孟跃抬眸,来人一身墨色绸子衣裳,细白皮,吊梢眼,小撇胡,两侧飞翘,一副精明相。   屋内其他人面面相觑,有人问:“吴东家,你与孟郎君相识?”   吴四郎望向孟跃,撇了撇他的小翘胡,笑而不语。   孟跃神情淡淡:“去岁江南闹了一场大事,诸位不知?”   吴四郎神情变了,冷沉沉,其他人窃窃私语。   “是六皇子一事罢?”   “虽然对大商人不地道,但对咱们来说却是好事……”   吴四郎提出借一步说话,孟跃欣然应允,两人去了对面西厢房,经过院中时,厅内忙活的刘生瞧见,微微拢眉。   孟九心思一转,脱了天青色外衫,里面一件胸绣荷花的杏色诃子裙,她扯了一件薄纱披在肩头,又取了两支牡丹簪在发髻间,妖妖娆娆的给西厢房送茶点去了。   刘生眉头蹙的更深,他跟前不知名的小商人苦了脸,“刘掌柜,真的不能再让价了吗?”   刘生沉默。   小商人:………   西厢房内,吴四郎刚落座欲言,孟九呈着茶点而来,搁茶点时,美目流转,似嗔似娇的瞥了吴四郎一眼。   “九娘子,我……”   孟跃:“咳——”   孟九绕到孟跃身后,为她捏肩捶背,小意温柔,吴四郎羡慕不已,这九娘子年岁是大了些,可实在风情万种。   看不出来孟连穗还挺会享受。   他自觉跟孟连穗是一条道儿上的人,俯身凑近,那口黑色的烂牙吐着臭气,孟跃后仰避开。   吴四郎落了面儿,顿时沉脸:“小子,生意场不是好混的。六皇子已经倒台,你指望谁护着你。”   他就是要以此拿捏孟连穗,得意的端起茶盏,拨了拨茶沫,刚要喝,却听见孟跃轻笑一声,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无笑意,“是啊,六皇子倒台,我还活蹦乱跳到处跑。”   吴四郎顿住,一双眼睛精光乍现,落在孟跃面上,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孟跃似笑非笑:“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?”   六月的枇杷甘甜多汁,孟九坐在孟跃身侧,素手纤纤,捻了一颗枇杷缓缓撕开皮,露出金黄的枇杷肉,她喂至孟跃唇边,还用一只碟子接着汁水,省得溅落。   吴四郎见孟跃温香软玉在侧,高深莫测的模样,又窝火又顾忌,最后气咻咻搁下茶盏走了。   孟九呸了一声,要将吴四郎端过的茶盏扔了。   孟跃笑道:“别扔,他还会来的。”   孟九这才作罢,她拢了拢肩上的薄纱,又抚过堕马髻,未有簪钗,仅簪了两朵鲜艳的牡丹,眸如春水,“郎君,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?”   孟跃点头,少顷又道:“离了队伍莫如此,外面的人很坏,见色起意,会欺负你。”   孟九噗嗤笑出声,没了故作的媚态,笑声轻快,娇嗔道:“才不给外人看,回头野男人又要醋了。”   孟跃笑笑,并不插手孟九和刘生之间的事。每个人有自己的缘法。   午后东厢房里,孟九趴在刘生怀里,把玩着刘生的头发,吐气如兰:“我那是给郎君送茶点呢。”   “她那么年轻,没点骄奢淫逸的做派,怎么唬住那群老狐狸。”   刘生不语,只将怀中人搂的更紧了,孟九娇滴滴唤疼,“你个冤家,轻些。”   刘生顿时红了耳根,手上一松,怀中人跑出几步开外,孟九挑眉,“你就醋去罢。”   她笑着跑远了。   刘生抬起手嗅了嗅,指尖残留牡丹花香,眉目舒展,笑着摇了摇头。   次日巳时,吴四郎又来了,与吴四郎一道来的,还有两张陌生面孔。   陈昌将三人引去西厢房落座,底下人奉上茶水,一炷香后,孟跃乌发半束,宽袖敞袍,揽着美艳动人的孟九进屋。   孟跃在上首落座,面色淡淡,朝三人颔首示意,孟九软软靠在他肩头。   三人目光一会儿在孟跃身上,一会儿在春情无限的孟九身上,互相递了个了然之色。   他们怕是打断孟连穗好事了,难怪孟连穗眉宇间带着不虞之色。   真个毛头小子,天天趴女人肚皮子上。 第64章   日出东方,天空澄净。   窗外风从远方而来,吹动树梢沙沙作响,一派静谧之色。   窗内,吴四郎起身向孟跃敬茶,“昨儿是吴某冒昧了,今儿来,是给孟郎君赔罪。”他仰头将茶水饮了,孟跃端起手边茶盏,用唇沾了沾茶水,虽是轻慢,但也给了一个台阶。   吴四郎笑笑,又夸孟跃斯文俊秀,一表人才云云,好听话不要钱的说。   他见孟跃神色缓和了,这才补充道:“今日来,其实还有另一件事,某希望同孟郎君做笔交易。”   吴四郎看中孟跃手里的瓷器和茶叶,希望孟跃能够再让利。   他顺势介绍今日同行两人,孟跃兴致缺缺,忽然,吴四郎话锋一转,“孟郎君有所不知,宋大郎的堂兄在太府寺当值。”   吴四郎没说具体官职,目光紧盯着孟跃。   孟九捻了一块点心喂孟跃嘴边,孟跃细嚼慢咽,随后才懒懒道:“哦?丞以上都还凑合。”   吴四郎三人面色有些不好看,太府寺与户部息息相关,掌钱谷,谁见了不笑脸相迎?   孟连穗还评高论低,挑上了。   然而孟跃如此轻慢的态度,却叫吴四郎等人不敢小觑。如同孟跃所说,去岁江南糖酒之事,手握实权的六皇子都被撵出京城,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儿守着,孟跃还活蹦乱跳。   如今回想,恐怕就是孟连穗和她背后真正的主子,一起摆了六皇子一道。   而有能力做到这一步的人,屈指可数。   太子?   四皇子?   八皇子?   亦或是天子?!   他们那副想占便宜又瞻前顾后的模样令人发笑,孟九整张脸埋在孟跃肩下,乐不可支。   孟跃抬手揽过孟九的腰,有一搭没一搭拍着。   “听孟郎君口音,像是京里人?”一人试探问。   孟跃摇头:“中州人士,年岁小的时候,入了京。”   吴四郎跟着接茬:“我也是五岁那年,同家里人来了江州,我家兄弟姊妹多,我爹忙着生意,我娘领着几个老仆主理家事,看顾我们,忙的团团转。”   孟跃倾身,从桌中拿了一碟五香葵花子在跟前,“没有下人照拂?我记得一般郎君身边是两个奶妈妈,四个丫鬟,还有俩跑腿小厮。”   吴四郎几乎维持不住脸色,讪讪一笑,低头喝茶。   孟九勾唇,仔细剥着葵花子,少顷捧着肥厚浓香的葵花子仁喂孟跃唇边。   孟跃同吴四郎三人你来我往打机锋,吴四郎亮一亮手上的戒指,另一人跟着取下腰间玉佩,又谈起家里的玉佛。   孟跃单手托腮,不咸不淡应对着,偏她三言两语还言之有物。   转眼近午时,孟跃留三人用饭,三杯酒下肚,吴四郎看着孟跃身侧百般风情的孟九,由衷道:“贤弟好艳福。”   孟九喂来一杯酒,孟跃一饮而尽,笑而不语。   吴四郎到嘴边买孟九的话,顿时咽了回去。   饭后三人醉醺醺离去,孟跃要送,吴四郎道有马车,不必劳烦。   孟跃也不强求。   三人上了马车,哪还有醉意,吴四郎神情严肃:“两位怎么看?”   两人沉默。   衣裳首饰可以装,言谈举止装不了。   更叫几人心沉的是,孟连穗口中的描述,很多都超过大官的规制,更像是描述宫里。与他们之前猜测孟连穗背后的主子人选,倒是合上了。   这般一对比,想要以一个好价,从孟连穗手中买瓷器茶叶反而不值一提。   吴四郎心思转的飞快,此消彼长,孟连穗在高位,他这边得请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人物才行。   他心里搜罗一圈,还真找出一位人物。   江州三大族之一,杜氏。   吴四郎从前与杜家来往过几次,下午吴四郎定了酒楼,招待贵客。   一日后,吴四郎给孟跃正式下了请帖,邀请孟跃赴宴,将自己生意场上有几分头脸的友人都带出来做赔。   孟跃进入雅间,一眼望去,一群圆润富态的商人间,一人精瘦,四十上下,双目如炬。   吴四郎先将其他人介绍给孟跃认识,对孟跃言语间很见讨好。末了,吴四郎才介绍精瘦的中年男子。   “杜某早闻孟郎君年轻有为,今日一见,孟郎君实在不俗。”   “承蒙夸奖,孟某不胜荣幸。”   两人简单寒暄,吴四郎请孟跃落了上位,孟跃坦然受之。   众人并无不悦,更觉孟连穗不得了,若非有底气,敢这般倨傲?   席面吃了三分之一,吴四郎先看一眼杜郎君,搓搓手,小心翼翼道:“连穗兄弟,不知你手里还有烈酒否?”   这话估摸是提旁人问的。   孟跃漫不经心的晃了晃酒盏,没应也没否认。   江南太大,藏龙卧虎不下京城,有因去岁之事恨极孟跃者,也有意图拉拢孟跃的人。   瓷器和茶叶都是引玉砖,真正的大头在烈酒。这也是为何孟跃故布疑阵,吊着吴四郎的缘由。   世事哪有黑白分明,奸商小人也有用处。  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。   没了六皇子做挡箭牌,孟跃需得迂回着来。   吴四郎见孟连穗这般作态,心里就有数了,他腆着脸笑道:“连穗放心,你我兄弟,自不会让你亏了去。”   去岁孟连穗同他背后主子是为着拉六皇子下台,如今正经做营生,吴四郎早有预料,孟连穗这烈酒不会便宜了,他也摆出态度。   生意场,谁不想抱座顶硬实的靠山。   只是不知孟连穗手里有多少货,作价几何?   雅间内酒意熏浓,一个个衣着华贵,笑容和善,孟跃敛目欣尽杯中酒,并不小看任何人。   商人重利,如今吴四郎他们以为她背靠皇室,不敢动她。一旦察觉猫腻,第一个吞了她的,就是这群人。   吴四郎活跃气氛,再三敬酒,但孟跃始终没给个准话。   直到宴会散了,她回了院,傍晚就有客人登门。   白日里孟跃见过的精瘦商人,正陪立着另一名年轻公子身后。   来人一身月色锦袍,胸前和下摆用银线绣了竹叶,五官周正,稳重大气。   他朝孟跃拱手一礼:“在下杜让,此时叨扰,还请孟郎君莫怪。”   江州杜氏,经营茶布糖盐,涉猎酒楼点心铺子医馆等等。   去岁孟跃命刘生和孟九抛售烈酒时,杜府抢先购了一批,存在酒楼,很是赚了一笔。   可惜六皇子倒台,杜让还以为再也不买不到这样烈的酒,没想到孟连穗隐匿一年,再次现身。   杜让身后的小厮将礼盒交给孟跃身边的陈昌。   孟跃笑道:“来得早不如来得巧,我叫了席面,杜郎君不嫌弃的话,一道儿用晚饭。”   杜让微笑:“某恭敬不如从命。”   两方人在西厢房落座,孟九特意画了艳丽的妆,红裙纱衣,柔若无骨的坐在孟跃身侧,素手持酒喂向孟跃,眼神若有似无的扫过杜让。   杜让目不斜视,只与孟跃闲谈,“孟郎君这里的酒颇烈,可惜女儿家受不住,我那儿有些百花酿,口感醇和,男女都适宜。”   孟跃看了他一眼,轻轻应声,晚饭后,杜让离去。   关上院门,其他人聚在西厢房,刘生打开礼盒,里面躺着上等的沉水香和一柄白玉折扇。   孟九指尖拂过扇面,“郎君,这位杜郎君还真有意思。”   那百花酿说着男女适宜,可分明就是送给孟九的。沉水香也是。   此时秦秋送来醒酒汤,孟跃喝了两口,胃里好受些,众人关切,孟跃摆了摆手,道:“杜氏嫡子,金堆玉砌长大,学问骑射顶好,只是碍于商户子的身份,不能入仕了。”   孟九听话听音,“郎君早留意他了?”   孟跃颔首:“江州三望族,杜氏推崇子贡范蠡,行广义儒商路子,江氏同杜氏有些相似,行狭义儒商路子,石氏主营水运,手底下不太干净。”   刘生和孟九去岁在江南盘旋,孟跃一提,他们很快分出谁是谁。   秦秋和达木他们听的费劲。达木心道,果然有些营生做不了。   孟九缓和气氛,打趣道:“前两年不见郎君这么仔细。”   孟跃莞尔,“之前受制于人,再仔细也是给人做嫁衣,如今恢复自由身,为自己谋划,再费心都值得。”   孟跃有意与杜氏交好,次之江氏,石氏则是不得罪不拉拢。   陈昌挠挠头,“那个吴四郎看着一副奸相,没想到还能认识杜家人。”   “都是生意场上的,见面便有三分情。”孟跃有心提点陈昌,“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。”   陈昌立刻应是。   杜让说送百花酿,孟九以为还要几日,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就到了,还有一张请帖。   孟跃接下了。   孟九忧心道:“郎君,你带上我罢,你这见天儿饮酒,哪受得住。”   孟跃摇头拒了。   孟九不死心:“再说,我去了也可以帮你试试杜让的人品,”   孟跃叹道:“阿九,不要把别人当傻子,杜让一次两次不计较,次数多了,再好的情分也磨没了。”   孟九神情一僵,“郎君,对不住,我……”   孟跃捧起她的手,轻轻拍了拍,以作安抚。   随后孟跃上了马车,吴二郎赶车离去。   达木看着马车远去,由衷道:“连穗懂的真多。”   在孟跃开口之前,达木并不觉有甚,易地而处,他与人谈生意,对方身边的女娘冲他抛媚眼,语笑嫣然,他只会一笑了之。   原来这是有试探的意味。   一名年轻小子乐呵呵道:“叔,连穗这么聪明,还同咱们交好呢。”   达木哼笑一声,一巴掌落在后辈头上,“行了,连穗在前面做事,咱们也不能拖后腿。”   他们另找了地儿,孟九带人蒸馏酒。   只消孟跃将合作谈成,他们便能立马供应烈酒。 第65章   马车停在阖熙酒楼外,杜让一身宝蓝色翻领袍,乌发用一顶小玉冠束着,面皮白净周正,亲迎孟跃下车。   孟跃颔首:“杜郎君有礼。”   两人进入酒楼,酒楼伙计从吴二郎手中接过马车,另一名伙计招待吴二郎进另一雅间歇息。   吴二郎讶异,他一个赶车的,也值得单独雅间?   他心下转过几个念头,但面上不动声色,上了二楼,他留意孟跃进的屋子,这才进屋。   那厢雅间内,摆设雅致,墙上挂着前朝有名大家的山水图。画下左角点缀一盆兰花。   孟跃鼻翼翕动,“这是雀头香?”   杜让为孟跃沏茶,闻言笑道:“孟郎真是见多识广。”   孟跃在案边落座,呷了一口茶,看着杜让,似笑非笑:“雀头香乃贡品,没想到江州随处一家酒楼也能嗅闻,果然是藏龙卧虎,人才辈出之地。”   杜让在孟跃一旁落座,态度诚恳:“孟郎有所不知,皇室贡品向来是优中择优,这淘汰下来的残次品,才流入民间。”   孟跃笑而不语。   杜让同孟跃说起墙上的山水图,孟跃静静听着,偶尔附和两声。   茶过一盏,杜让终于切入正题,他欲购买烈酒。   孟跃双眸含笑:“我还以为杜郎不感兴趣?”   杜让笑了一下,“自古酒水多利,从前不做,不过是没门路罢了。”   孟跃想了想:“杜氏在江州确实有几分薄面,但你一家吃不下。”   这就是杜让同孟跃商议之事,杜氏一家不行,杜,江、石三家联合则有一敌之力。   这也多亏孟跃去岁在江南大闹一场,先抛售过一次烈酒。   人总是如此,先把屋顶捅了,随后要凿窗,许多人便能接受了。   杜让此来很有诚意,率先亮出自家底牌,他从言语中得知孟跃不想同石家走太近,杜让也愿意出面周旋,不叫孟跃费半点心。   孟跃捧着天青色茶盅思索,杜让也不催促,他有自信,在江南一带,不会有比他更有诚意的大族了。   屋门从外面敲响,伙计轻声询问:“杜郎,午时了。可传饭?”   杜让应声。   屋门打开,清秀小厮鱼贯而入,摆放席面,礼道:“杜郎,可用饭了。”   两人在桌边落座,杜让为孟跃布菜:“孟郎一定要尝尝这清蒸大黄鱼,正是肥美时候,十分美味。”   孟跃尝了尝,笑道:“不错。”   杜让又介绍其他菜色,为孟跃斟酒,后见孟跃鲜少饮酒,他就不劝酒了,只为孟跃布菜,一顿饭下来,孟跃吃的极好,他倒没吃个什么。   饭后,孟跃松口应了杜让之请,约定两日后,江石两家话事人同孟跃齐聚此处。   孟跃离去时,杜让还奉上礼盒,只道是些江州有趣的小玩意儿。   孟跃坦然收下,她上了马车打开礼盒,里面躺着一个金镶玉的同心锁。   这是让她去讨孟九欢心?!   旁人见了孟九,多是轻视又垂涎,杜让倒是将孟九当正头娘子对待。   车内传来一阵轻笑,孟跃合上盒子,背靠车壁假寐,脑中闪过上午的种种画面。   她不得不感叹,杜让是个妙人,秉性正直,又因为出生商户,从小耳濡目染,聪慧妥帖,无一处不是。观其言行,也是浸染诗书,这样一个人碍于商户子的身份,趴在江州一界,确实屈才了。   那厢杜让给江家石家递了拜帖,如何说服两家,孟跃不得而知。   两日后,孟跃定时赴约,还是阖熙酒楼。   杜让守在大门处,迎接孟跃下车,一边进楼一边道:“江家主和石家主都到了。”   雅间的门从里打开,江石二人看见孟跃,微微一愣,他们早听闻孟连穗大名,但今日才得见真容。   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。”石家主抱拳一礼。   孟跃颔首回应。   江家主侧身引孟跃进屋,不经意将杜让挡了去,待孟跃在上首落座,江家主为孟跃沏茶。   “百闻不如一见,孟郎英俊非凡,若是让咱们江州女娘瞧见,不知掳走多少芳心。”   孟跃端起茶盏,唇沾了沾茶水,又搁下,“江家主谬赞,某不过一庸人尔。”   “孟郎实在过谦哈哈哈……”   江石两家打量孟跃,孟跃也在打量他们,江家主约摸五十上下,故作文雅,遮不住商人的精明算计,不如杜让给人感觉舒服。   石家主约摸三十七八,肤色偏黑,粗眉豹眼牛鼻子,一身悍气,看着能止小儿夜啼。   然而石家主看着凶,但与江家主一唱一和吹捧孟跃,杜让微微蹙眉,有心岔开话题,但他到底年轻,也差了一辈,被两人联手压下。   然而面对两家吹捧,孟跃四两拨千斤,神色波澜不惊,江家主和石家主不经意对视一眼,心往下沉。   年轻小子但凡有些成绩,总受不住铺天盖地的吹捧,但孟连穗不咸不淡,恐怕比他们预设中难缠。   捧杀不成,两人立刻换了路数。   石家主沉了脸,声若洪钟,颇为慑人:“孟兄弟,杜让给咱们透了底儿,晓得你背后有人。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,你既然到了江州地界儿,总要守江州的规矩。”   江家主轻摇折扇,笑眯眯道:“连穗兄弟,小石话糙理不糙,就是圣上也不能随意打杀商人,行天下,总要讲个理儿,你说是不是。”   杜让脸色不太好:“江家主,石家主,咱们先时商议好了……”   “哎呀,年轻小子就是无礼。”江家主打断杜让的话,“我们同连穗兄弟说话呢,你胡乱插什么嘴。”   “杜郎啊,生意场不似战场,但也不是好混的,你阿父就是太心急,把你拎出来办事,叫我说,你还得历练历练。”石家主喝了一口茶水,咂摸道。   杜让脸色难看。   孟跃目光转动,看着杜让吃瘪,心说杜让还是吃了有文化的亏。   斯斯文文哪敌得过蛮横人。   孟跃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,淡淡道:“石家主这哪是说杜郎,这是点我呢,看来今儿这事也谈不成了。”   她搁下茶盏,起身就走,江家主和石家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思绪,一时没反应过来,还是杜让拦住孟跃,一番好话哄着,江家主和石家主立刻跟着劝,两人先时营造的大好舆势,瞬间瓦解。   论资排辈到孟跃跟前儿,上好的话柄给她立威。   之后孟跃引着话题走,江家主和石家主还想将话题拉回来,奈何孟跃言语简短却有力。   屋内香意熏然,孟跃捻了一块点心吃着,唇红齿白,吐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了,“石家主说的是,在江州石家威风八面,某初来乍到,人微言轻。不过树挪死人挪活,江州待不得,便去旁处。只不知石家出了江州,又有几人认?”   “孟连穗!”石家主拍桌而起,“你莫要欺人太甚。”   江家主顺势拦住石家主,刚要充当理中客,实则说拉偏架的话。   孟跃不紧不慢道:“石家主好大的气性,不知道的,还以为你是江州土皇帝,江州刺史到您跟前儿,都得纳头叩拜行大礼呢。”   这话挤兑的石家主面色铁青,却又不敢真应,民不与官斗,纵使大商人,见着刺史也得点头哈腰。   江家主打圆场,“连穗兄弟真会玩笑。”   石家主就着江家主递的台阶,顺势下了,他们不知道孟连穗的深浅,并不敢真惹恼他。   杜让另起话题,活跃气氛,但孟跃并不买账,直接划分利益,江石两家应就应,不应就作罢。   “屋内香意太浓,我头晕,就这样罢。”孟跃起身,看向江石二人,“我耐心有限,两日后巳时,我得不到准信儿,我就前往下一座城了。”   孟跃抱拳:“山不见水见,再会。”   她不顾杜让的挽留,径直离去,留下江石二人大眼瞪小眼。   那厢杜让送孟跃上马车,神情愧疚:“孟郎,实在对不住,我说的没做到。”   他之前同孟跃的保证言犹在耳,今日却被狠狠打脸了。   孟跃笑笑:“英雄都不以一时论成败,你这小小纰漏又算什么。且宽心些,回见。”   马车轮子骨碌碌驶入人群,杜让看着车架远去,沉闷的心头仿佛被风吹散,露出一抹日光。   他重整精神回了雅间,对江石二人道:“席面已经给二位备下,小侄还有事,就不作陪了。”   “等、等一下,杜小侄……”   杜让已经走远,心情明快。   雅间内,江家主冷了脸,“你怎么看?”   石家主一扫之前凶恶无脑的模样,神情凝重:“孟连穗软硬不吃,态度强横,棘手啊……”   这话言下之意,其他人对于孟连穗背后势力的猜测估摸是真的。   两日后巳时,两人老老实实去孟跃租住的院落寻人,意料之中的看见杜让。   这一次,四人在西厢房和气谈合作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张纸,给他们传阅。   纸上写着烈酒划分,目前有八种酒水,每种后面都画着竖条,有的是一条竖,有的是两条竖,有的是三条竖。   杜让福至心灵道:“孟郎,这竖杠是不是代表酒水的烈度?”   孟跃给他一个赞赏的目光,“不错。”   她朝屋外唤了一声,孟九领着秦秋端上几十数酒盏。酒盏上贴心的做了标记。   在孟跃的示意下,三人纷纷品尝,石家主率先尝了最烈的湓水酒,毫不防备,差点被辛辣的口感激的吐了,强行咽下后涨红了一张脸,从口腔到耳下都一片麻痛烫红。   江家主顿了顿,原本一口饮尽也改为啜饮。   熟悉的酒水味道,非要说的话,口感更纯,所以酒也更烈。   曾有人试图复刻,想要酿造出这样纯度的酒,可惜不得其法,只能作罢。   孟跃根据酒水烈度定价,不算低但也不算高。   三人对此没有异议,孟跃与他们签订契约,官府公证。   次日,孟跃派人把烈酒给三家送去。 第66章   孟跃大笔银钱进账,她留孟九刘生等人在江州,她带走一半人手前往淮南秀等地,购买丝绸玉器货物。   他们行为尚算低调,也未招惹什么是非,当孟跃透出手上有好马时,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来临。   茶楼雅间内,来人二十五六,一身玄色锦袍,头戴幅巾,尽管做了伪装,但细节透露端倪。   寻常男子戴幅巾,不可能完完整整将头发包裹,耳前,后颈会露出发根和绒绒碎发但是眼前男子并没有,太光溜了。   姜二郎同孟跃有过两次生意往来,还算熟悉,同孟跃介绍:“这是辽大郎君,家中养了商队,很需要好马,他从我口中知晓孟郎来往隆部和瑞朝,托我说和。”   孟跃眼睫一垂一抬间,堆起笑意与人寒暄,末了道:“辽郎君,某手里的马都是从隆部得来的,你也知隆部离江南有多远。”   辽郎君眼中闪过一抹不屑,道:“银钱不是问题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   孟跃笑意愈浓,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,诚恳道,“这是好马的价格,也有次一些的,如果辽郎君要的多,可以算一百五十两一匹。”   雅间内静谧,姜三郎左右看看,忙道:“孟郎,我看外面的马都是七八十两一匹。”就算从隆部带过来,添一二十两也差不多了。   孟跃眼神闪烁,支支吾吾,辽郎君喝道:“我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,连我也敢哄,仔细走不出秀州。”   孟跃有意激怒他,想探探深浅,但随后顾忌什么,话到嘴边又换了,“郎君莫气,这样罢,算你一百一十五两一匹马,如果再低,我们就要往里倒贴钱了。”   姜三郎朝辽郎君眨眨眼,辽郎君试探问:“不能再低了?”   孟跃叹气:“我若想与郎君讨价还价,我就改成一百三十两了,而不是一口气降到一百一十五两。”   姜三郎为辽郎君添茶水,一边打圆场:“辽郎君想想,孟郎从隆部弄来马匹,一路上草料也得消耗不少,遇上个水土不服,那马也是成片成片倒,风险大得很。”   辽郎君一想也对,便与孟跃商议,定购一百匹好马。翻年尽快送来。   孟跃应是,随后离去,她上马车时令张澄在茶楼外守着,跟着黑袍男人。   张澄在京里干多了这活儿,人又机灵,当下应声。   没多久,黑袍男从茶楼出来,张澄一路小心跟着,最后看见对方进了刺史府。半个时辰后才离去。   张澄还欲再跟,奈何黑袍男一路出城,张澄只好回他们临时租住的院落复命。   孟跃知晓后,暗暗松了一口气,还好她及时低头,否则黑袍男为了拿捏她,令官差将她抓紧衙门大牢走一遭恫吓……   孟跃此前在江州扯虎皮,竖立起来的威势就全完了。   江家不好说,石家必然是第一个扑上来生啃她的。   天色渐渐暗下来,盛夏时节,夜里也有些闷热,孟跃叫上陈昌张澄,寻了本地最大的酒肆。   孟跃瞄准大堂角落里的位置,要了两坛酒和猪头肉花生米几碟下酒菜,陈昌和张澄吃着,孟跃留意其他人谈话。   大多吹牛打屁,或是聊女人,来来去去都□□里那点事儿,陈昌坐立难安,张澄也红了耳根,这些人说的也露骨了,郎君怎么听的下去。   孟跃也觉乏味,忍了半个时辰,正要付钱走人时,听见隔壁桌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神秘兮兮道:“嘿,你们猜半个月前,老子去找柳巷那婆娘看见啥了!”   同桌人嘻嘻哈哈笑:“撞男人了。”   细猴儿压低声音,“一个比丘。”   孟跃眸光一晃,手中的酒碗倾斜,洒出来一点酒水,她也毫不在意。   隔壁桌传来质疑,细猴儿急了,“真的,我亲眼看见的。”   他信誓旦旦,最后都指天发誓了,“我有半句假话,这辈子碰不着女人。”   这誓忒毒。   众人终于信了,一个十分壮硕的汉子咒骂,被旁边人捂住嘴,“小声点,那些比丘都是大爷,惹不起。”   孟跃想了想,对陈昌一番耳语吩咐,没多久,陈昌走过去,操着一口带京味儿的官话怯怯道:“叔,那群比丘很厉害吗?”   隔壁桌止了声,惊疑不定的看着陈昌,陈昌道:“我们初来乍到,前几日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僧人。”他顿了顿:“我们道歉了,应该不会有事罢?”   孟跃也扭过头,“我们是从京里南下做买卖,没几日就走。”   壮汉见他们年轻,难得怜悯:“别待了,明儿就走罢。”   孟跃惊讶:“这么急。”   孟跃描补:“秀州这么大,我们躲起来行事,就算他一个庙里的僧人都跑出来,也找不着我们。”   陈昌跟着点头,“郎君说的是。”   壮汉嗤笑,“小兄弟,今时不同往日了,秀州新起了两座庙,僧人上千,信众颇多。”   他点到为止,好言难劝该死鬼。   孟跃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,“秀州也起了庙?我们离京时,京里也起了庙,我还以为只有京里如此。”   “上有所好下必甚焉。”壮汉拽了句文,撇撇嘴,随后却是不肯多说了。   孟跃心下一沉。   之后孟跃三人离去,长街上行人往来,陈昌低声问:“郎君觉得僧人有问题?”   孟跃抬头看天,乌云笼月,云层下透出一点朦胧光晕,阴暗压抑。   她垂首看着陈昌和张澄,叮嘱:“往后你们遇见僧人,能让则让,有损失都无所谓,切莫冲突。”   陈昌和张澄虽然不解,但乖乖应是。   又过了些日子,七月中旬,孟跃离开秀州,沿海收购海产品,几乎触及六皇子封地。   而后,孟跃一路西行前往蜀地,将江南一部分货物在蜀地倾销,转而购买蜀锦和名酒瓜果。   这一耽搁,又是大半月。   中秋节刚过,人们还沉浸在节后余韵中,中州连下五日大雨,滔滔洪水将下游的谯城淹没。   一夜之间,上万百姓流离失所。   谯城急报,承元帝连召重臣皇子商议,有人推荐某大臣救灾,有人举荐四皇子或八皇子。   四皇子看了太子一眼,两人目光交接,四皇子眼里闪过一抹得意,太子心头一咯噔。   四皇子道:“父皇,儿臣愿前往谯城救灾。”   一名大臣道:“臣附议,恳请圣上下令户部拨款调粮。”   太子瞳孔一缩,“父皇!”   他骤然高声,所有人都看了来,太子稳了稳心神:“父皇,儿臣曾有赈灾经验,又是一国储君,当救灾的不二人选。”   承元帝欣然应允,给太子指派人手,户部拨钱,前后不过几个时辰,太子率轻骑出京。   午后,七公主入宫拜见皇后,将消息传入,皇后忧心忡忡,“怎么又让你太子哥哥去赈灾,四皇子平日跳的欢,怎么不叫他去。”   七公主挥退宫人,殿门掩上,她握着皇后的手往内间去,母女二人在榻上落座。   七公主宽慰道:“母后,四皇子他们一直在挑太子哥哥的错处,此次赈灾反而是太子哥哥立威信的好时候。”   “话是这样说没错,但本宫心里总是不安宁。”   皇后抿了抿唇,看了女儿一眼,头上的十二鎏金发钗闪烁着明明暗暗的光辉,她欲言又止,“当年大皇子就是……”   “母后!”七公主骤然拔高音调,耳下莹白圆润的东珠耳坠来回晃动,仿若敲响钟声的钟杵,那道尖声在寂静的殿内很是刺耳。   良久,七公主抚了抚髻间的鎏金浮雕如意纹步摇,缓了声,“母后,陈年旧事何必提呢。”   她抬眸,双眸明亮,却没什么情绪,轻轻道:“太子哥哥此行一定顺利,您说对不对。”   皇后连连点头,凤头上衔着的流苏也跟着晃动,仿若应和:“对对对,是母后糊涂了。”   皇后双手合十,念了一声佛号,又对七公主道,去请一尊菩萨在凤仪宫供着。   七公主无奈:“母后也学皇祖母吃斋念佛了?”   皇后讪讪:“宁可信其有罢了。” 第67章   路面被雨水泡的松软,一声骏马嘶鸣,连人带马重重摔落,太子勒停马,回头望去,那人跪地请罪,太子道:“非你之过,让出位置,整顿好了跟上。”   侍卫感激不已,“多谢殿下。”   太子握着缰绳,在前方徘徊,看着后方高声道:“眼下接近谯城,道路难行,诸位仔细。”   “谨遵殿下之命。”   头顶日光亮的刺眼,灰白一片,太子远目望去,狂风呼啸,三人高的秀木被吹的东倒西歪,几乎折了腰。   身边幕僚皱眉:“殿下,这是大雨前征兆,不消半个时辰,大雨必至。”   另一人跟道:“殿下,从此处到前方县城还有五十多里路。别说半个时辰,一个时辰都难到。”   两人对视一眼,齐声:“恳请殿下定夺。”   太子握着缰绳的手,手背青筋暴起,他抬头看天,一片灰白看不见希望。   这场暴雨躲不掉。   太子回望身后骑兵,对上一张张坚毅的脸,他咬牙:“传孤命令,全速前进。”   他想起什么,对身边左右吩咐,一人离去,对挪在路外受伤的侍卫道:“马匹受伤,只能弃了,你与同僚同乘。”   那侍卫原以为自己被放弃了,没想到峰回路转,感激涕零:“多谢殿下,多谢殿下。”   “行了,快上马。”   轻骑全速前进,马蹄踏过泥泞地面,齐声隆隆,连大地也发颤。   天光愈白,映出太子分明的轮廓,他今岁二十有八,将近而立之年,愈发有威严,双目漆黑如潭,没有半分忐忑。   忽然,眼梢一点冰凉,激的太子眼皮一眨,那滴雨珠滚落,从眼尾滑落下颌,留下湿痕。   那是一个征兆,随后两滴,三滴雨珠,太子的厉声比暴雨更甚,“全速前进,全速前进——”   他身后左右传声,连成一片又一片声波,仿若春风拂过水面,泛起层层的涟漪,直抵轻骑心中。   大雨倾盆,天仿若洞穿一个窟窿,水流如泄,管道上蜿蜒而行的轻骑,犹如海上孤舟,艰难前行。   寒意无孔不入,天地只剩哗哗雨声,人们几乎要在这噪声中麻木时,一道惊喊破雨而来。   “长阳县令恭迎太子殿下——”   “长阳县恭迎殿下——”   雨声被回字形隔扇窗隔绝之外,太子一身干净中衣,用毛巾擦拭头发,眉头不展:“这场雨要下多久?”   “回殿下,这个说不准,快的话几个时辰就停了,慢的话……”后面没说下去,总归不太理想。   太子沉默,少顷道:“叫长阳县准备蓑衣斗笠。”   “殿下?!”   其他人也惊了,“殿下,您贵为千金之体,不可冒险。”   太子态度坚决,不容置喙。天上不打雷,就能行路。   从长阳县到谯城还有一日半路程,太子不敢耽搁。   县令准备用具的时刻,太子靠在榻上歇了会儿,面上难掩疲惫。   幕僚们退下,出了屋一人忍不住嘀咕:“咱们殿下真难,没见哪位储君如咱们殿下这样奔波的。”   另一人欲言又止,似有难言。   “怎的了?”   “没怎么。”   小半个时辰后,长阳县传信儿,一应都准备好了,太子睁开眼,动身前往谯城。   轻骑抵达谯城,邻省调粮,太子派兵镇压宵小,安抚灾民,着人商议洪水事宜,焚膏继晷,孜孜不倦。   刺史府书房,数星灯火驱散昏暗,太子立在案后观案上舆图,愁眉紧锁,案前幕僚们争吵不休。   “……殿下,中州雨水不绝,谯城难除水患。”   “殿下,当务之急是泄洪。”   “殿下不可!一旦大规模放闸泄洪,不止谯城,方圆千里全部波及,届时良田被毁,流离失所者何止上万。那才是大孽债,千古骂名。殿下,三思啊!”   “糊涂,中州大水,堵不如疏,眼下当是舍小保大。”   “殿下?”   “殿下……”   幕僚们的声音不绝,一声接一声砸在太子脑中,他眼前眩晕,四下张望,朦胧光影下,人景一片模糊。太子意识消散前,只听见焦急唤声。   “殿下?太子殿下!!”   “来人,传御医!”   夜色笼罩,漆黑无光。   孟跃在灯下看着信件,神情凝重。秦秋在屋外唤:“郎君,我给您熬了安神汤。”   “进来。”   屋门一声轻响,秦秋一身素衣进入屋内,她将安神汤搁下,见孟跃神色,委婉问:“郎君,可是有什么事?”   “是杜让传的信。”孟跃把信件给秦秋瞧,她喜道:“太子殿下去谯城赈灾了,这下事情能解决了。”   在她认知里,储君和天子是无所不能的。   孟跃不语。   秦秋收敛神色,小心问:“郎君,是不是我说错了。”   孟跃在圆月桌边落座,端起安神汤一饮而尽,叹道:“中州雨不停,谯城之患解不了。不知道多少人死于非命。”   孟跃心头沉重,这种自然灾害前,人力势弱。   秦秋也沉默了,只有烛火时而跳动,映的地面人影摇晃。   一如孟跃摇摆的心。   她想,是就此西行,在隆部装聋作哑,还是折返谯城?   水患如一层阴云,也笼罩皇城,承元帝夜不能寐,口中生疮。   太后心疼却也无能为力,只在佛像前一遍遍祈祷。   大公主挥退嬷嬷,跪在太后身侧:“皇祖母,水患之事,乃国之重事,孙女身为一国公主,也想尽一尽力。”   “孙女和母妃愿意捐出所有体己,在京郊再起一座庙,一来,为谯城受灾百姓祈福。二来,也收留京中孤苦百姓。”   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孙女想,积攒的功德多了,总能惠及瑞朝,保佑中州早日停雨,届时谯城水患迎刃而解。”   太后缓缓拨着手上佛珠,神情意动。   次日大公主与贤妃拿钱,贤妃神色忧愁:“若是起了庙,中州雨不停怎么办?”   大公主宽慰:“母妃放心,纵观瑞朝史书,特大暴雨不超过十日,如今也有七八日了,探子回报,中州雨势减弱,有经验的老农都说就在这两日,雨就停了。”   贤妃还是有些担忧。   大公主握住她的手拍了拍:“母妃,退一步说,纵使雨不停,也不关我们的事,古往今来,逢遇特大灾害,天子祭天,甚者下罪己诏。”   贤妃指尖颤抖,哪怕被女儿握着,仍觉手心沁凉。   “永福,”贤妃双目盈盈,仿佛有千言万语。   大公主手下用力,率先问:“母妃,您忘了丧子之痛了?”   贤妃双目一阖,滚下两行热泪,“没有,母妃没忘。”   她倾身抱住大公主,一遍遍唤着,“永福,母妃的永福。”   眼泪滚烫,灼烧冰冷的心。   大公主轻轻推开贤妃,“好了母妃,女儿还有事,先告退了。”   她转身离去,消失在长廊尽头。   大公主前往勤政殿,汇报此事。承元帝不但允了,还从私库拨了一笔钱给大公主。   承元帝也在筹码祭天之事。   幸甚,中州传来雨停的好消息。   朝堂上下齐齐松了口气,承元帝高兴之余都笑言:“可见这庙宇该修。”   当日,皇后请了一尊白玉观音菩萨像进凤仪宫,保佑太子平安归来。   七公主由着她母后去,甚至跟着拜了拜,出凤仪宫,在御花园撞见大公主。   园中百花争艳,大公主一身素衣,竟有种清丽脱俗之美。七公主眯了眯眼,“大皇姐真是贵人事忙,如今跟着皇祖母,到底是不一样了。”   大公主瞥她一眼,神情淡淡:“皇祖母怜惜我,我亦时时念着皇祖母,念着父皇母后和兄弟姊妹们,更因为七妹妹情路坎坷,所以常在佛前替妹妹……”   “啪——”   清脆的一道巴掌声,大公主的脸被扇向一旁,头上的偏凤步摇也在这力道下,砸落在地。   两方宫人骇然,大公主身边的宫人刚要拦阻,被七公主的人捂了嘴带走。   七公主逼近大公主,掐着大公主下巴,怒火翻涌:“你这个贱人还有脸提。”   大公主敛目,“过去的事就过去了,七妹妹如今也成婚生子,你………”   七公主反手又是一巴掌扇去,其用力之大,大公主白皙的双颊红肿滚烫,嘴角渗出血。   大公主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清明一片,“七妹妹还是这么冲动,但冲动会付出代价。”   七公主抬手再打,却被大公主挡住,一把将七公主推开。   大公主抚摸自己脸上的伤,眼神没有温度,“我正欲向皇祖母复命,时间紧急,这伤一时半会儿掩不住了。”   大公主带人离去。   七公主身边的大宫人担忧:“公主,怎么办?大公主身后毕竟是太后。”   七公主嗤笑:“那又如何。”   两刻钟后,太后带着一脸掌痕的大公主主仆,怒火冲冲闯进凤仪宫,“皇后,你……”   正殿内,皇后正为七公主额头上的伤上药,太后到嘴边的责问顿住,视线在七公主和大公主之间徘徊。   皇后压着怒火,带女儿给太后见礼,随后大公主上前给皇后见礼,听见皇后斥道:“永福,你如今仗着太后撑腰,无法无天了,你眼里还有没有宫规法度。”   太后疑惑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大公主哪还不明白,但她只能装傻,“皇祖母,孙女不知啊。”她望向太后,双目含泪,楚楚可怜。   皇后冷笑,令七公主身边的大宫人说话,大宫人怯怯看了一眼大公主:“回太后,回皇后娘娘。七公主从凤仪宫出来,在御花园撞见大公主从宫外回来,大公主说她替太后娘娘督促建庙宇之事,还说七公主情路坎坷,为刘因刘郎君祈福之事。七公主令大公主慎言,大公主不允。”   “两人争执,大公主推了七公主一下,使七公主磕到头,奴婢忙着搀扶七公主起身。谁知大公主就不见踪影了。再见面就是现在这般情形……”   大宫人恰到好处的留白,叫众人想象。   皇后勃然大怒:“好你个永福,本宫当你在太后身边吃斋念佛,修菩萨心肠,原是佛口蛇心,专挑你七妹妹痛处,还想倒打一耙。”   太后惊疑不定,大公主把着太后胳膊哭:“皇祖母,孙女没有,孙女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。”   皇后沉声:“母后,永福是您孙女,长真难道不是您孙女?太子如今冒着生命危险在谯城救灾,他在外面拼死拼活,难道让他母后和妹妹在后宫被人冷嘲热讽,蓄意构陷?!”   这话戳中太后要处,与国之重事相比,后宫的一切都不值一提。   太后闭了闭眼,漠声道:“永福娇纵无度,不敬皇后。从即日起,禁足半年,抄写佛经为太子祈福。”   大公主拽着太后小臂的手松了,她定定看了一眼太后冷漠的神情,退后两步,朝太后行叩拜大礼,又向皇后拜三拜,“母后教训的是,永福知错,一定诚心更改。”   皇后淡声道:“你讥讽妹妹在前,毫无怜悯之心,构陷妹妹在后,心性狠毒,如此恶劣心性需得清修,禁足期间禁荤食。身边小人带坏主子,杖毙。”   太后皱眉,但最后也没说什么。   顿时几个大力嬷嬷把大公主身边的宫人带下去,堵了嘴。只有板子落在肉体的沉闷声。   大公主垂手袖中,指甲差点刺破掌心。七公主轻蔑的瞥她一眼。   太后气势汹汹来,气散而去。   凤仪宫恢复平静,皇后冷哼一声,抚了抚女儿的额头,“为了这个贱人,还累的你自伤。”   七公主笑笑,“母后趁机除了大皇姐心腹,还可以趁机塞人监视她。一举两得。”   皇后揽她入怀,心疼不已。   七公主回抱住皇后,得意的笑了,她母后能无条件信任她,太后能无条件信任大皇姐?   从一开始,大皇姐注定失败。 第68章   太子生疾的消息传回京城,朝堂争执不下。   “圣上,太子贵为一国储君,不容有失啊,恳请召回太子。”   “圣上,谯城水患未解,此时召回太子,天下百姓如何看待皇室?又置谯城灾民于何地。圣上,谯城百姓也是您的子民,圣上三思。”   “迂腐!若储君有失,动摇国势,诸位可担待得起?!”   “圣上……”   “圣上!”   “事情迫在眉睫,恳请圣上尽快定夺。”   承元帝一语不发,目光沉沉的扫过御下众人。   四皇子心中掐算,时机成熟,他正欲出列开口,却听见一道清越之声:“父皇,儿臣自荐,恳请带人前往谯城,辅助五皇兄。”   四皇子蹙眉,十七皇子眯了眯眼,心下转动,紧跟其后:“父皇,儿臣不才,也恳请前往谯城,供太子使唤。”   四皇子心里暗骂一声,十七跟着凑什么热闹,他出列道:“父皇,儿臣恳请前往谯城。”   七皇子看着四皇子和十七皇子都出列,他挪动的脚步又退回,京中需要人留守。   八皇子十三皇子十五皇子跟着出列,请求前往谯城。   暂且不提各位皇子心思,只面上瞧来,端是兄弟齐心,皇室和谐的画面。   承元帝面上阴翳退散,大手一挥,准奏。   未至午时,一行人轻装出京,顺贵妃知晓消息的时候,已经晚了。   她遣了宫人,在内殿倚榻捶击,云鬟雾鬓间,钗环相击,一支鎏金花卉鸾鸟钗滑落而出,砸在地毯上。   孙嬷嬷捡起金钗,搁在榻上小桌,温声哄劝顺贵妃,顺贵妃美目含泪,“他怎么这么不听话,我没要他做出一番事业,我只要他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就够了。”   孙嬷嬷心下叹息,面上道:“娘娘,十六皇子到底是儿郎。”   顺贵妃垂泪不语。   孙嬷嬷只好道:“中州雨停,谯城那边应是在泄洪了,等十六殿下他们赶过去,或许太子殿下身子好了,水患之事也处理的差不多,十六殿下也就走个过场也说不一定。”   孙嬷嬷将鸾鸟钗插回顺贵妃髻间,又持帕为她擦泪。   主仆俩说着话儿,殿外传来描金挑银之声,“恭迎圣上。”   孙嬷嬷看向顺贵妃,顺贵妃急忙忙按了按眼角,来不及补口脂,匆匆接驾。   “臣妾恭迎圣上。”   一双大手扶起她,带着顺贵妃在榻上落座,描金奉上茶点,恭敬退下。   承元帝拍拍顺贵妃的手,“十六他们离京了,他临走前惦记你,朕想着来瞧瞧。”   顺贵妃听闻儿子,几乎维持不住神色,承元帝温声道:“你把十六教的很好,他是个好孩子。”   今日朝堂上,十六主动请缨,承元帝看的出十六是想得他看重,很努力的做好每一件事,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,不但不讨厌,反而叫人觉得有趣。   反倒是老四,事事周全,莫测难辨,有时,连他这个父皇也看不出老四在想什么。   顺贵妃鼻尖一酸,险些落泪,“是圣上教的好,臣妾不通诗书,只能看顾十六,免得他冷了饿了。”   殿内帝妃温情,承元帝待了小半日,傍晚与顺贵妃一道用晚膳才离去。   齐妃折了明艳的牡丹,一张美丽的脸因愤怒而扭曲,“本宫两个儿子都去了谯城,圣上却去顺贵妃宫里,他心里真的没有我了…”   她尾音很轻,透出茫然,齐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,问身边人:“本宫是不是年老色衰了?”   “娘娘多虑,你依然风采依旧。”   齐妃匆匆走进内间,在妆奁前坐下,葵花镜里形容瘦,齐妃指尖颤抖,惊声叫:“嬷…嬷嬷?!”   贴身嬷嬷侍立左右,忙道:“娘娘,这是天色太暗了,明日太阳升起,镜中的你还是那样美丽。”   “本宫的脸上怎么有这么多细纹。”齐妃双手捧脸,指尖牢牢覆盖眼尾,想要将细纹遮掩。   贴身嬷嬷心中发苦,四皇子已经二十有八,齐妃娘娘都是做祖母的人,面上有细纹多么正常。   甚至比起同年岁的妃子,齐妃已经算驻颜有术了。   贴身嬷嬷只能一遍遍安抚,齐妃却未听进去,垂泪深夜,不慎染了风寒倒下了。   消息传入承元帝耳中,洪德忠迟疑,“圣上,您看……”   承元帝问:“叫过御医没?”   洪德忠垂首,说的客观:“叫过了,只是齐妃娘娘身边人说,齐妃娘娘半梦半醒间,一直在唤您。”   殿内寂静,许久传来一声轻叹。   晌午,承元帝摆驾齐妃宫中,齐妃确实病了,她陷在海棠花的锦被里,双目紧闭,额头滚烫,花瓣一样的唇失去鲜活,喃喃呓语。   承元帝凑近了,才听清齐妃唤着“顾郎”。   心头似被蜂针蛰了一下,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滋生,承元帝坐在床沿,亲自拧了湿帕搭在齐妃额头。   他想,等这次老四他们回来,就顺势复了齐氏封号。   殿外明日高悬,是个好日子。   四皇子一行快马加鞭,晌午只做短暂停留。   众人在树荫下歇息,皇子们也同兵士一样啃饼子,十五皇子捧着热水来,“十六,给。”   十六眉眼弯弯,“多谢十五哥。”他递给十五皇子一个油纸包,里面包着肉干。行事匆忙,十六皇子也只带了一点儿。   十三皇子见状,半真半假道:“都是兄弟,厚此薄彼啊。”一时不知点谁?或是十五十六两个人都点。   十五皇子一脸认真,“十六从小身子不好,要仔细些。十三你活蹦乱跳的,矫情什么。”   矫、矫情?!   十三皇子不敢置信的指着自己:“你说我矫情?”   十五皇子点头,把十三皇子气了个好歹。   十六皇子垂眸,遮住眼里笑意,扯了扯十五皇子衣袖,示意他快吃东西。   十七皇子见状冷笑,一群蠢货。他咬下饼子,缓缓咀嚼着,目光已经望向远方山峦,苍茂山林。   离了皇城,看什么都不一样,山青水阔,也不知谯城是什么光景,听说水淹千里,浮尸无数。   十七皇子那双漂亮的眼睛闪过一抹明晃晃的恶意,蠢货死一两个在半道,也合情合理。   十五皇子咬着肉干脊背一激灵,十六皇子抬眸:“十五哥,怎么了?”   十五皇子挠了挠后背,圆眼睛满是疑惑,“感觉有一股寒意。”他同十六皇子大眼对小眼,“这会儿又没了。”   十六皇子目光环视四下,在东南角儿的十七皇子身上停顿,十七正好对着十五哥的后背。   十六皇子挑眉,看着原地抓挠的十五皇子,他十五哥有这般敏锐?   随后,四皇子召集众人赶路,与十六皇子视线交错时,神情复杂。   昨日朝堂,十六抢了他风头,时机那样巧,十六是有心,还是无意?   众人翻身上马,纵马疾奔。   那厢谯城刺史府,太子缓缓醒来,勉强用了药食,召见手下询问水患之事。   眼下中州雨停,谯城只待平稳泄洪,安抚灾民,事情就成功一半。余下防范瘟疫,重建村屋,恢复经济。   事情一条接着一条,挨个整顿好了,便是大功一件。   然而在泄洪之事上,底下人却是吵闹不止,事情仿佛回到原点,太子心头激荡,险些昏厥。   此时,一名随侍进屋通报,欲言又止,太子沉了脸,“屋内皆孤心腹,你尽管说。”   “回太子殿下,今上闻您有疾,特遣四皇子,八皇子,十三皇子,十五皇子,十六皇子,十七皇子等六位殿下相助而来。”   太子瞳孔骤缩,喉间倏地尝到腥甜,呕出一口血摔倒在榻沿,屋内陷入慌乱。   四皇子等人抵达谯城时,太子病情不但未缓,反而加重了。   谯城刺史诚惶诚恐给六位皇子安排住处,唯恐招待不周。   四皇子询问太子住处,刺史领着六位皇子去正院,却被太子身边的长史拦下:“诸位殿下,天色已晚,太子殿下用了药歇息,不便见人。诸位殿下明日再来罢。”   众人在院门处一礼,做足礼数,这才分散而去。   八皇子和十三皇子单独一个院,十六皇子同十五皇子住一个院。   十七皇子和四皇子一个院。   两星灯火下,十七皇子吃着冷茶,皱眉搁下。与四皇子道:“四哥,我们怎么做。”   “等明儿太子见我们再说,你不要胡来。”四皇子看着弟弟,神情不赞同:“十七,你此次不该来。”   光线昏黄,十七皇子的面色过分雪白,像夜里盛开的昙花,惊鸿一瞥,容色清丽。   他起身向榻上去,手肘抵在小桌上,双腿随意交叠,显得腿格外修长,手里把玩着半旧的缠枝纹茶盅,轻描淡写道:“我不来看着,旁人把你害了怎么办,届时母妃要哭瞎眼了。”   四皇子低声:“十七,慎言。”   十七皇子偏首望来,微微一笑,乖巧极了:“知道了四哥,说点别的罢。”   夜色如墨,天边不见月光。   十五皇子将窗户合拢,又摸了摸被褥,感觉有些单薄,“十六,叫人添一身被子。”   “不必了十五哥,晚上盖多了沉。”十六皇子轻笑道:“夜深了,十五哥也奔波一路,快些回屋睡下罢,明日咱们还有正经事。”   十五皇子一想也是,他大步走出门外,“你不必出来了,我给你关门。”   他转身关门时,看见灯影下的青年,双眸如水,面庞秀丽,橘黄色的灯火给十六皇子镀了一层柔光,显得他格外温柔。   十五皇子软了声,“十六,快睡了。”   十六皇子颔首浅笑。   屋门合上,十六皇子在案上展开舆图查看。   更深露重,红烛削减,他脑海中冷不丁浮现一道修长身影。   跃跃。   按之前通信来瞧,再有些日子,跃跃应该抵达隆部了。   去隆部也好,隆部安稳。   疲惫如潮水而来,十六皇子剪了烛芯睡下。   天边露出青灰,刺史府一众还在眠中,一队人马迅速前往谯城。   初秋的清晨湿冷泛凉,露意裹着风拍在脸上,冰冷无比。   刘生看向前方驾马的女子,微微俯身,藏青色衣衫下看见劲瘦的脊背,那么单薄,却又厚重,仿佛能扛起任何事。   达木询问孟郎的场景浮现脑海:“你当真要折返?想好了?”   女子神情坚毅,言简意赅:“想好了。”   达木爽朗一笑,拍着孟跃的肩,“连穗,易地而处,我或许也会如此。你是一条好汉,我敬佩你。去罢,希望明年还能再见到你。”   陈昌带走一半人手跟随达木去隆部,刘生等人选择跟随孟跃折返谯城。   她说,跟着她就会找到活的意义。   刘生看向身侧的孟九,身后的同行者,不用以后,现在他就知道了。   寒风呼啸着拍打他的身,可是他的心一片火热。 第69章   天光大亮,诸皇子前往正院看望太子,也不知是气过了头,还是这两日用药起了效用,太子身子好转许多,虽然面色还是有些苍白,但是双眸明亮,湛然有神。   厅内,太子高座上首,四皇子带头给太子见礼,太子抬手免了:“自家兄弟,不必客气。”   八皇子离太子坐的近,他一身宝蓝色翻领袍,发束玉冠,生的斯文儒雅,一脸关切:“皇兄可好些了,我们临出发时,父皇还念叨你。”   太子神情微微凝滞,时间太短,等闲看出端倪。可惜这屋里坐着的大多是人精。   十七皇子端起手边茶盏,一下一下拨着,却是不喝。   十五皇子未觉,刚要应和八皇子的话,被十六皇子眼神制止。十五皇子不懂八皇子和太子,但他懂他十六弟。于是乖乖闭嘴。   太子喉间发痒,以拳抵唇,还是泄出几声低咳:“劳父皇惦记,我如今好许多了。”   他起身,神情淡淡:“灾情之事去书房谈罢。”   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落在人后,十五皇子想要询问,十六皇子轻轻摇头。   有些事无法同十五哥说明。   父皇和太子之间没有外界以为的那么融洽,老四和老八见缝插针,他也在其中浑水摸鱼。   太子生疾,水患又迫在眉睫,朝廷此时增派人手,可解太子困境。   偏偏来谯城的是一干皇子。   承元帝眼中,诸皇子同太子是兄弟齐心,其利断金。   在太子看来,就是承元帝不信任他,质疑他能力,派一群兄弟来桎梏他。   八皇子对太子的关切,乍一听没什么,可落在太子耳中,却如同警告。   警告太子,他的所作所为,天子都知晓。   书房内,声音断断续续,诸皇子的加入并没有起到明显的效用,许多提议都是太子的幕僚们曾提过的,而后叫他定夺。   或通俗些说,叫太子顶着。   太子摩挲案上舆图,忽然指尖微颤,身上又开始冷了,他微微蹙眉,快速下达指令:“你们今日出去走访,回来拿出有用的章程。”   众人应是。   诸皇子陆陆续续出了刺史府,十三皇子发愁,“完全没有头绪啊…”   他左右张望,四皇子身边有十七,十五同十六凑的近,他也懒的靠近,于是同八皇子商议,想要暂时跟着八皇子。   八皇子欣然应允。   马车向不同方向行驶,十五皇子将车帘卡在一侧,最大限度的观察城中情况。   城里还有些积水,比脚背高一点,随处可见清理的百姓。   “洪水似乎退去了。”十五皇子有些惊喜,这比他想象中好许多了。   十六皇子一边看,一边回忆舆图,神情凝重:“十五哥,谯城是这一带地势最高的地方了,五皇兄这些日子治理着,城内积水都还能没过脚背,便知方圆百里的情况。”   十五皇子愣住,忽然有些难过,整个人也萎靡了。   十六皇子握住他的手拍了拍,温声道:“不要气馁,这就是我们来的意义,只要我们齐心,一定能治理好谯城水患。”   十五皇子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,双眼也有光了,他回握十六弟的手晃道:“我们一起努力。”   兄弟俩心连心,精神抖擞,十六皇子还欲说什么,忽而眸光一颤,整个人都扑向车门,他速度太快太猛,若非车夫手快拎他胳膊,十六皇子整个人都得扑出去,摔的鼻青脸肿。   孟跃也被十六皇子惊了一跳,见他无事,于是从拐角后离开。   车内十五皇子把他十六弟紧紧护在怀里,虎目圆瞪,厉声喝问:“谁在装神弄鬼?!”   “出来——”   车后随侍也齐齐亮刀,护在马车外,将不明真相的百姓骇了一跳,缩在街角瑟瑟发抖。   十六皇子把住十五皇子的胳膊,哑声道:“十五哥,我没事。”  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,平复心绪,然而从十五皇子怀里退出时,他湿润泛红的眼眶,还是把十五皇子吓了一跳。   “十六弟,你到底怎么了?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?”   十六皇子摇摇头,“不,没有。”   话落又跟着改口,“是,我有些不适。”   十五皇子:???   十五皇子:!!!   丸辣,弟弟好像真的要坏掉了。   十六皇子百般保证,才哄的十五皇子把他放在街边茶楼,十五皇子临走时还道:“你不要乱跑,我一个时辰后就来找你。”   十六皇子小声催促:“去罢去罢。”   十五皇子走后,十六皇子又接连把侍卫打发了,不多时,雅间的门敲响。   十六皇子压住过快的心跳,尽量平静道:“谁?”   “是我。”   屋门从里面打开,孟跃被一股大力带进屋,还没看清眼前人,就被人抱了满怀,十六皇子声音都在发颤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,跃跃,跃跃。”   他闭上眼睛,若非怀中温热,他都要以为是做梦。   孟跃回抱住他,脑袋抵着他宽厚的肩膀,轻轻道:“国朝有难,匹夫有责。”   这话出乎十六皇子意外,但想到说的人是孟跃,又不意外了。   十六皇子恋恋不舍松开孟跃,双手抚摸孟跃的脸,“真是再没想到的。”   孟跃抬手握住十六皇子的手,侧首亲了亲他掌心,好些日子没见,她心里也是念着顾珩。   顾珩感受到手心温热,十分情动,“跃跃,我……”   孟跃拉过他的手朝桌边行去:“我来找你,是有正事。”   孟跃松开顾珩的手,从怀里取出一张舆图,竟然比官府的舆图更清晰。   孟跃指着谯城周围地势,与顾珩分析:“从中州到谯城有一条大河,也是水运主路,宁河。”   孟跃食指和双指并拢,沿着舆图上水路滑动,“你看,中州大水通过宁河奔腾而下,冲击谯城。”   一般这种水量大的运河都会修堤坝,坏就坏在这次中州暴雨,直接将堤坝冲毁。   孟跃说的仔细,顾珩听的认真。随后孟跃手指横移,“你注意这里,宁河在谯城东方,而谯城西边还有一条河。”   顾珩见状摇摇头,“跃跃,我明白你的意思,但西边这条河太窄了,就算把宁河的洪水引过去也不行。”   孟跃手又退回谯城,点了点谯城下游某处:“所以要想法子。”   孟跃偏头看向身边人,直视顾珩的眼睛,“我相信太子那边肯定多轮讨论过了。最后要解决谯城水患,还是会舍小保大。”   顾珩颔首。   孟跃问顾珩:“怎么保才能把损失降到最小。”   顾珩一时也给不出回答,他垂下眼握住孟跃的手,像过往面对孟跃提问,心里没底时那样,“我来的时候想过,最后也只是舍弃一部分村落良田,保住大城。但具体舍弃哪里,还没想好。”   他摩挲孟跃的手指,将手指插入,两人十指交握,直觉他能等到一个更好的答案。   孟跃嗔怪,“阿珩,回答问题要专心。”   顾珩在圆凳坐下,顿时比孟跃矮了一截,仰首看向孟跃,双眸湿漉漉,无辜又无害。只他终究不是孩童,再如何伪装,也不似孩童的天真无邪。   孟跃一声轻叹,却是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。   她重新点了点舆图:“你看这里,谯城下游东南角三十里的村子,以及这个村落对坐的村子,如果舍弃这两处,沿着村子深挖,将它作为一个蓄水湖,是不是能解决八成洪水。”   顾珩坐直身子。   “这两处村子地势低,周围也无大河,绝了水运。若是利用起来,建造两个蓄水湖,往后枯水期时,蓄水湖往河中注水,便可供大型船只往来,盘活下游经济。若再遇上游大水,也可缓冲水势。”   顾珩若有所思。   孟跃继续道:“谯城往西凿渠,彻底连通西边河道,同时在西城外凿人工湖。城内积水顿时可解。”   顾珩直勾勾望着孟跃,眼神晶晶亮。   孟跃道:“现在百姓流离失所,缺衣短食,索性以工代赈,安置青壮,降低生事风险。同时搭建草棚收留老弱,正逢秋日,天气乍寒乍热,反复无常,最易着凉。需得从邻省调药调大夫。”   “水患之后必有瘟疫,浮尸粪便皆是祸源,得小心处理。”   “蚊蝇也不可忽视,灭蚊灭蝇灭臭虫。这又倒回来,粪便不处理妥当,蚊蝇就会大规模生长。”   孟跃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,上面勾勒无害化粪池图,孟跃指着每一处给顾珩讲解用处,顾珩从不知粪池还有头池,二池,三池之分。   孟跃见他沉默,以为他皇子之身嫌此事腌臜,劝说他:“虽然污秽,但粪便处理妥当,不但能大规模灭蚊蝇,还能肥地。于百姓们种庄稼是好事。”   顾珩闻言赶紧道:“不,我并不是嫌弃污秽。我只是太惊讶了。”   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,眼中溢出崇拜,“跃跃,你实在博学。”   孟跃耳根微热,否道:“莫说这话,我才疏学浅,比之大儒远不及。”   顾珩道:“可是现下没有一个大儒,能解决谯城水患。只有你提出切实有效的方案。”   孟跃摇摇头:“是因为他们没有来。”   顾珩点头:“是啊,他们没有来,而你折返回来了。”   孟跃话音止住,少顷,她低头笑了一下,笑容很浅,“若我的提议对谯城灾民有两分帮助,不必人夸,我亦为我自己骄傲。”   “我也很为你骄傲。”顾珩隐隐激动,随后声音又低落下去,“可惜你这么好的提议,却不能叫世人知道你。”   孟跃温声道:“我不是那么无私的人,我不要名,但我要利。”   顾珩:什么?   是夜,刘生从后门入了刺史府。他恭敬的跪在太子跟前。   太子稳坐榻上,居高临下打量他:“是你说要献计,解谯城水患?”   刘生心如擂鼓,但面上绷住,轻声应是。 第70章   刘生从怀中取出舆图交由太子,按照孟跃教过的话转述。   太子原本不以为意,渐渐正了神色,眼中闪出几分光亮。然而刘生话音戛然而止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9 9 . c o m   太子蹙眉,命令他:“说下去。”   刘生畏怯的看了太子一眼,又慌忙低下头,飞快道:“太子殿下,小人曾在京里谋生,后面遭了变故,一路南下苟活。”   太子眯了眯眼,“献计献一半,你想拿捏孤?”   “不,不敢。”刘生脸色一白,嘭嘭磕头,额头瞬间见了血,左右在太子示意下扶住刘生。   刘生忙道:“殿下容禀,当年小人离京,好不容易在江南有了起色,可是谯城洪水,小人的心血全部泡了汤,再次一无所有了。”   “这份舆图是小人义父所绘,他曾经督促过修建大坝,很有心得,可惜他没在洪水里,小人侥幸逃生。”   “此来献计,小人心中也并无底气。若是能入殿下眼,恳请殿下怜悯小人。”   太子单手搁在炕桌上,淡淡道:“若是不入孤的眼呢?”   刘生愣在当场,神情一片空白,好一会儿眼珠才动了动,呐呐不敢言。   太子心中的警惕去了大半,他念及刘生说到一半的治水计策,目光再次落在舆图上,神情难辨。   少顷,屋内传来威严之声,“说下去,若是好,孤保你飞黄腾达。”   刘生眼睛一亮,连磕三个响头,而后滔滔不绝讲述,太子听出一点话音儿,“你看起来对水利很懂?”   刘生抿了抿唇,小心翼翼回话:“回殿下话,小的跟在义父身边学过些日子,但都是皮毛,小的从来没有真正主事过。”   太子挥退他,找人把刘生严加看管,防着四皇子那边抢人。   心腹迟疑:“殿下,这会不会有诈?”   他们来了也有好些日子,无一人献计。如今四皇子他们抵达谯城没多久,就有人献计了。   怕就怕是个圈套,等他们跳。   太子手指轻点桌面,蹙眉深思,又细细摩挲舆图,“真详细,比官府的舆图都详细。”   次日,诸皇子齐在书房,太子摆出舆图,指出舍了谯城东南角三十里处的两个村子时,目光留意诸皇子的神情。   四皇子先是一惊,随后面色微沉。八皇子,十七皇子神情与四皇子差不离。   十三皇子,十五皇子,十六皇子倒是全然欣喜。   十三皇子由衷道:“皇兄不愧是储君,就是比咱们有魄力,有法子。”   十五皇子跟着点头。   十六皇子眉眼弯弯,笑的纯良:“五皇兄真是英明神武,非同一般。”   太子一扫连日来的郁气,故作矜持:“孤也只是提出个法子,你们看着补充。”   四皇子沉默,十六皇子想了想,积极道:“皇兄,洪水常伴瘟疫,不若后勤交给我?”   十六皇子提起孟跃说过的话,遇天灾,必是要免赋税徭役的,而后以工代赈,安置青壮。照拂老幼,处理浮尸粪便。   十七皇子嫌恶不已,“十六,你好歹也是皇子,也不嫌这些话腌臜了。”   “你这说的什么话。”十五皇子当即不高兴,为弟弟打抱不平,“十六弟说的是实话,件件都能落实,人吃五谷,谁不拉撒。”   太子干咳一声,止了十五皇子的糙话。   十三皇子说了一句公道话,“五皇兄,我觉得十五弟说的对,十六是个干实事的,也不怕脏不怕苦。十指还有长短,我们不像十七那样母族强大,还有同胞哥哥照拂,不能挑肥拣瘦。”   四皇子眉心一跳,“十三弟……”   十三皇子表态:“我这次出来,也是为着历练。五皇兄看着安排,弟弟能做的,一定尽全力做。”   十五皇子左右看看,然后嚷嚷:“十三皇兄说的话,就是我想的。”   太子神情舒缓,对十六皇子笑道:“既然你心里有章程,后勤就交给你了。”   他看着十六那张明媚的小脸,忽然有些愧疚曾经的阴私,他只对十六出手过那么一次,可是却如鲠在喉。   他对十六,总不如对十五放心。但细细想来,十六又做错了什么?   十六什么都不知道,不知道他同父异母的哥哥,曾经想用他的命,来算计另一个兄弟。   太子不经意避开十六皇子的视线,挥退十六。   十五和十三也退下了。   书房内剩下太子,四皇子和十七皇子三人。   没了其他兄弟在场,四皇子目光扫过舆图,视线又回归太子脸上,他讨厌太子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。   “希望邻省能调来足够的粮,民以食为天,缺了救灾粮,必会生变。”   太子浑身一紧,冷冷盯着四皇子。   四皇子颔首告退。   出了书房,回到自己院落,四皇子忍不住训斥十七皇子:“你是来赈灾的,还是来摆皇子阔头的?!”   十七皇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责备惊住了。   四皇子在花厅上首落座,一巴掌拍在椅旁案桌上,桌上茶盏都跟着颤了颤,“十六哪里说错了?他桩桩件件都把灾民考虑到位,你要挑刺也要挑对地方,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?!”   “也就是太子跟前,若是父皇跟前,少不得一顿骂。”   十七皇子神色愤愤。   “你还不服。”四皇子一口气儿顶着喉咙,好悬没噎着,“你平时那股机灵劲儿呢。”   十七皇子立在厅中,神情紧紧绷着,像一根拉紧的弦。   四皇子后面的责备就说不出口了,他改了话,“若今日是我去管后勤,是我提出那些计划,你当如何。”   十七皇子抿了抿唇,不语。   四皇子明了,十七就是跟十六较劲儿。   兄弟俩僵持,少顷,四皇子向弟弟招了招手,十七皇子这才不情不愿的在四皇子下首落座。   四皇子道:“太子能解一时之困,灾粮之事,他还得着急上火。”   十七皇子抬眸望来。   四皇子垂下眼,矜贵冷淡。太子这些年拉拢人手,巩固势力,处处要钱。   户部拨款,邻省调粮?   那也得有粮可调。   谯城邻省的粮早让太子挪了,若非这个缘由,太子哪会积极来谯城救灾,唯恐被其他皇子捅出此事。他亲自来,还能描补。   四皇子倒要看看太子怎么圆。   书房内,太子与心腹商议,刘生一事给了太子灵感。   刘生一个寻常百姓,都想着讨好他,谋求好处。江南多豪富,总有人愿意舍财求名。   屋内寂静无声,心腹难掩震惊,“殿下,这是……”   这是不是卖官鬻爵?   太子目光轻飘飘扫过来,心腹顿时低下头,抱拳道:“谨遵殿下吩咐。”   “去罢。”   屋内鸦雀无声,太子负手行至窗前,看着院中落叶,秋风瑟瑟平添悲意,他手握成拳。   只一次,这一次危机解除,他往后再不了。   他也是为了谯城百姓,为了瑞朝安宁。若无足够的救灾粮,民怨沸腾,又得死伤无数。   太子一遍遍宽慰自己,垂下的头,缓缓抬起。  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。   孟跃一直留意刺史府的动静,看见几名侍卫从后门相背离去。   孟跃与手下分而跟踪,发现对方竟然出了城。   孟跃迟疑片刻,驱马跟上。   那厢太子召集人手动工,整座城干的热火朝天,十五皇子带兵在城内巡视,防止有人生事。   期间,十五皇子遇见四皇子,冷哼一声,走开了。   四皇子:………   十七皇子不悦:“莽夫一个。”   四皇子安抚弟弟,兄弟俩与十五皇子背道而驰。   谯城救灾事情向好的方面发展,百姓们脸上也终于有了精神,等着洪水退去,重建房屋。   人群中几个人对视一眼,悄悄离去。   下午城外生乱,偏巧遇上十五皇子巡视,刚起了头就被十五皇子带兵压下。   领头的不服:“凭什么毁了我们村。”   十五皇子眉毛一压,气沉丹田,强悍而冷酷:“舍小村保大城,太子已经安排你们新去处,再敢闹事,以谋逆罪论。”   他拔出腰间佩刀,寒芒芒的刀身雪亮一片,十分骇人,厉喝道:“当场斩杀。”   收到消息赶过来的十三皇子目瞪口呆,看不出来十五还有这么霸气的一面,都不像十五了。   随后十三皇子想起当年在京兆府章利顺一案,十五听着犯事者恶行,也是一脚踹过去了。   好小子,都有迹可循啊。   十三皇子清了清嗓子,握着缰绳上前,缓了声道:“太子已经在谯城西北方划了地给你们建村,眼瞅着未来光明无限,你们在此时受人挑拨,折了性命不说,最后落个叛贼名声,图什么。”   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,一个唱红脸,一个唱白脸,本就意志不坚的村民被唬的呐呐退后,露出搅事的几人,被十五皇子派人拿下。   十五皇子回刺史府汇报,十三皇子留下安抚百姓,有十五皇子这一通威慑,也压下了宵小。   太子听闻此事,夸奖了十五皇子一番,十五皇子忍不住咧嘴笑,又赶紧压下唇角,再次离去。   太子心道,十五轴是轴了点,不对着自己,还是很不错的。   他呷了一口茶水,眉头舒展。   之后两天,十六皇子那边也传来好消息,因为管控及时,疾病并未肆虐,甚至还有一名孕妇人成功生下龙凤胎。   这实在是个吉兆,太子听闻后,笑道:“既是龙凤胎,赏两贯钱,讨个喜气。”赏的多了,就不是给产妇喜,而是灾了。   十六皇子领命而去。   此时此刻,太子终于觉出,有弟弟的几分好处。   太子松展筋骨,与左右道:“诸事顺遂,孤心中开阔,不必用药都大好了哈哈哈。”   左右连声附和:“殿下乃一国储君,天命之人,自然事事顺意,无往不利。”   那厢太子的人也成功与滨州的大粮商达成协议,孟跃远远瞧见大粮商送人出府门。   她心下转了几个念头,有了猜测,随后见太子的人径直回谯城,孟跃转而前往江州。   她得去给杜让通个气儿,这事儿有古怪,别着了道儿。 第71章   风如潮涌,天光青灰。   小厮通传,有来客求见,杜让从账本中抬起头:“何人?”   小厮奉上一方绣帕,杜让接过,鼻间嗅到一股淡淡酒香,他心有所动,“快请。”   话音落下,杜让又道:“来人何处?我亲自去。”   “回郎君,客人在后门。”小厮快步跟上杜让。   院门从里打开,门外一道修长身影,一身灰色布衣,戴斗笠,露出下半张脸,杜让一眼看出来人。   “快进来。”杜让激动道。   两人入了书房,杜让又惊又喜:“我真是没想到你会回来,你不去隆部了?”   孟跃摘下斗笠,温声道:“瑞朝有难,我虽是商人,但也希望能尽一份力。”   这可真是……   与杜氏的儒商之道不谋而合。   杜让脸上露出真心实意的笑,为孟跃斟茶,“不瞒连穗,我心中也是这般想的,我这边筹集粮食,不日就能送去谯城。”   孟跃闻言,眸光晃了一下,而后抬眸肃然道:“杜兄,我也要与你说这事。”   “我撞见太子心腹与大粮商贾氏来往,我恐事里有猫腻。”   “什么?”杜让迟疑,他原本向孟跃前倾的上半身也慢慢坐回,眉头紧蹙,又看一眼孟跃。   孟跃叹道:“杜兄,你我相识不过岁载,要你对我全然信任并不现实。但我还是要与你说,太子先到谯城,国之储君何等贵重,天子百官,目光聚焦。太子一路可谓畅通无阻,再贪的官也不敢在此时冒头。”   杜让深以为然,端起茶盏拨了拨茶沫,静等孟跃后文。   “然而…”孟跃话音一转,压低声音:“谯城的布粮却是颗粒有数,粥稀见人,再加上太子心腹私会大粮商,我疑邻省怕是调不来粮了。”   杜让心头一咯噔,手上的茶盏翻落,茶汤洒了他一身,他却顾不得烫,扑过来捂孟跃的唇,“你疯了,你在说什么?!”   若孟连穗所言属实,那邻省的粮去哪儿了?   不止邻省官员,京里户部都得遭殃。而太子明知此事却不举,挪移粮食的人是谁,不言而喻。   届时朝堂大清洗,储君被疑,恐动摇国势。   屋内死寂,如一汪深潭,杜让心如擂鼓,却对上孟跃平静明亮的双眸。   怎么会有人说出这么要命的话,还这么冷静。   杜让声音都在发颤:“连穗,我…我松开你,你莫…胡说…了。”   孟跃眨了眨眼,杜让缓缓松开她,孟跃弯了一下眉,给杜让一个安抚的笑:“也或许是我想多了。”   杜让也想笑笑,但他勾了勾唇也不得,实在笑不出来。   “连穗稍等,为兄失态,先行更衣。”杜让此刻需要独身静静。   孟跃坐在榻上,今日的天光算不得好,菱花窗内用纱糊了一层,光线透进来,愈发昏暗朦胧。   孟跃背对菱花窗而坐,半低着头,大半张脸都被黑暗隐匿,沉静的像一座雕塑。   屋门再次推开,脚步声响起,杜让换了一身雪白色的宽袖长袍,显得他斯文儒雅。   “让你久等了。”杜让道。   孟跃摇摇头,两人相视无言,杜让向榻而去,隔着一方小桌与孟跃并坐。   “你今日来寻我,是想让我做什么。”   孟跃抬起头,暗淡的光勾勒她流畅的侧脸,轻声道:“随大流,但凡行事都扯上一干商众,对上太子的人记得装傻充愣,不要被利益迷惑。”   她看了一眼茫然的杜让,又垂下眼,“我还有事,这就走了。”   杜让回过神来,“这么赶?好歹用顿午饭。”   孟跃起身,笑了笑:“下次罢,有缘总会相会。”   杜让微怔,随后跟着笑了一下,“你说的是。”   他看着孟跃,这会儿细细瞧,才发现眼前人眼底泛青,鬓角垂落碎发,美玉染尘,冷冽之余颇有几分古韵。   “其实,你不与我说也无妨。”他们认识的日子这样浅,竟值得人这般奔波为他。   杜让心头像揣了一个火栗子,滚烫一片,他上前拥住孟跃,低声唤:“连穗,你的情我记心里了。多谢。”   孟跃身子微僵,随后又强迫自己放松,敷衍的拍了拍杜让的背。   杜让松开她,双眸定定望着孟跃:“连穗,我今日才知了倾盖如故,白首如新。上苍当真厚待我。”   孟跃轻笑。   随后,她离开江州,一人一马穿梭秋风夜露,马蹄踏过泥泞,枯叶盘旋飞舞,不沾她身。   孟跃赶回谯城,混在灾民里。   正逢午时,她跟着灾民去打饭,锅里熬着稠粥,孟跃吃了一口,糙米中夹杂今年的新米和青菜。   周围一片欢喜,孟跃心头发沉,前些日子,灾民吃的都是糙米,那时粥很稀。   江南的大商人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,这么快供应粮食,不知道太子许了什么重利。   孟跃随着人群离去,忽而一阵喧哗,孩童的哭闹和抱不平之声。   孟跃看去,尖嘴猴腮的男人正在抢一个五六岁孩童手里的粥,这里离官差很远了。   稚童一直哭,“那是给我阿娘的,她病了,我带给她的…”   男人听的烦躁,抬脚就踹,脚没落到孩童身上,却哎哟哎哟叫唤,旁边滚了一颗鸡子大小的石头。   “哪个王八蛋偷袭我。”   “是‘他’。”一个吊梢眼的半大小子指向孟跃,以尖嘴猴腮男为首,另一个敦实男加吊梢眼,三个人把孟跃包围。   “小子,今天叫你吃个教训,逞英雄要付出代价。”   “一起上——”   吊梢眼和敦实男左右包抄,打算架住孟跃双臂,尖嘴猴腮男正面攻击。   然而孟跃双手使了个巧劲儿,胳膊如灵蛇一般挣脱,双手撑在两人肩头,整个人腾飞而起,一脚上踢尖嘴猴腮男下巴,咔吧一声响,男人向后仰去,嘴里吐出血沫,飞滚两颗牙。   尖嘴猴腮男脑瓜子嗡嗡,半天爬不起来。   左右两人都傻了,还没反应过来,面前一股力拉扯,孟跃退开,这两人面对面撞了一嘴巴血。   周围百姓纷纷叫好,小孩儿也不哭了,跟着用力拍手。   “臭小子。”尖嘴猴腮男终于爬起来,像一头牛冲向孟跃,却见孟跃闪身一避,同时脚一勾,那人摔了个嘴啃泥,再次吐出一颗牙。   叫好声更甚。   人群外,侍卫小头领望向马车内的青年,轻声问:“十七殿下,咱们要不要上前抓捕贼人。”   十七皇子好整以暇望着,“好戏正酣,你们捣什么乱。”   小头领止了声,目光落在孟跃身上,心想这人是个好苗子,回头可以把人招进来。   那厢孟跃解决了尖嘴猴腮男,正欲解决另外两个,谁知那吊梢眼半大小子撒来一把泥,孟跃不小心被溅到一些,她下意识拨开面前乱糟糟的头发,露出一张英气十足的脸。   原本看好戏的十七皇子顿时握紧手,一张艳丽如牡丹的面皮紧紧绷着,眼神晦暗难明。   小头领微惧,“殿下?”   十七皇子低低笑出声,忽而落了车帘,长长呼出一口气。他下马车,径直往人群中去。   孟跃将三人撂倒,确定三人半日内跑不远。   她打算跟顾珩知会一声,把这三人抓走,否则孟跃离开后,难保这三人不会迁怒小孩。   倏地,平地惊雷炸响般,十七皇子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传来:“欺压弱小,聚众闹事,给本殿抓起来。”   孟跃眼皮一跳,想跑却是晚了,两名侍卫拦在她跟前,“义士,十七殿下有请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稳了稳心神,她还惦记小孩,恳请十七皇子医治小孩的阿娘。   十七皇子欣然应允。   孟跃抱拳道:“多谢殿下。”   十七皇子笑眯眯看着她,把孟跃带上自己马车。   孟跃推辞:“草民卑贱之身,恐污了殿下………”   十七皇子拽住她手腕,虽是笑着,眼神危险:“本殿命令你上车。”   孟跃看他一眼,飞快垂下眼,上了马车也贴着一角坐着。   十七皇子上下打量她,兴味十足:“听你的口音,是江南人士?”   孟跃应是。   十七皇子问孟跃:“你叫什么名字,家住何处?”   孟跃心念电转,道:“草民姓陆,单名一个穗。家里开了一个小粮食铺子,可惜………”她止了声。   十七皇子从描金填漆小桌上,取了一枚话李缓缓嚼着,酸、甜、咸、甘数种滋味在口中迸裂开来。   他神情不变,少顷,将话李咽下肚。   他微微一笑,眉眼都舒展开,仿若海棠盛开,“陆穗,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。”   孟跃微顿,十七皇子并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。   孟跃扯了扯唇角,含糊应对。   十七皇子也不恼:“你年岁几何。”   孟跃随口胡诌:“回殿下,草民二十有五。”   “喔?”十七皇子声音轻扬,“比本殿大了好几岁。本殿今岁十八,还未及冠。”   孟跃自认是个健谈的,但此刻却是接不了茬,愣愣点头。   十七皇子将一碟话李递过去:“味道很好,你也尝尝。”   孟跃道:“十七殿下,草民卑贱……”   十七皇子沉声:“本殿命令你吃。”   孟跃抬起手,在白玉镶金的碟子边缘,捻了一颗话李吃着,又甜又酸的味道,激的她微微皱眉。   十七皇子笑问:“吃不惯?”   孟跃斟酌用词,“从前不怎么吃。”   “往后多吃几回就吃惯了。”十七皇子把碟子放回桌上,后背靠着车壁,矜贵强势:“你家里是粮商,怎么只你一人了。”   他把之前岔开的话题续回来了。   孟跃眼睫半垂,眉宇间涌上一层哀色,“都没了。”旁的却是不说了,任人想象。   十七皇子也不问了,两刻钟后,马车停下,孟跃发现不是刺史府。   十七皇子看向车内迟迟不下的孟跃,轻笑:“陆穗,愣着做什么,跟上。”   院子是典型的苏式园林风格,轻盈素雅。   十七皇子所过之处,仆人恭敬行礼。   孟跃被十七皇子带进二门,仆人都散了一般,孟跃指尖蜷缩,她站在原地,唤道:“十七殿下。”   十七皇子回身看她,两人一前一后站在廊下,正是午后,日光最盛,将大半个廊道都映的清透。   可是四下无他人,唯有她与十七皇子对望,天高地阔,寂静冷清,她仿若被野兽锁定。   十七皇子看见她绷紧的身子,似笑非笑:“你这般怕本殿做甚,本殿又不吃人。”   孟跃示弱,她神色惶惶,不安的捏着自己手指,道:“殿下身份高贵,草民身份低微,草民不知殿下想要草民做什么,草民…害怕……”   廊下传来轻笑,十七皇子生的很漂亮,貌若好女,容姿研丽,堆金砌玉养出来的金贵人,他同顾珩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情。   一个艳丽危险,琢磨不定。一个清丽无双,百般柔情。   十七皇子看着孟跃,眼尾微扬,锐利夺人,他说:“本殿喜欢你,往后你就跟在本殿身边伺候,保你荣华富贵享不尽。”   孟跃一个字也不信,却是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,“殿下,草民不值………”   “你不是想申冤报仇?”十七皇子轻飘飘一句反问,阻了孟跃的拒绝。   孟跃倏地抬眸,十七皇子挑眉:“你在车内同本殿说的话,难道不是暗示你有冤情?”   孟跃张了张嘴,哑口无声。   十七皇子缓缓靠近她,孟跃步步后退,直到她后背抵着墙,退无可退,一只手抚过她的脸,轻柔擦掉她左脸的泥尘,“男装扮的不错,可惜遇着了我。”   十七皇子收回手,大笑离去,孟跃权衡一二,咬咬牙跟上。 第72章   正房布置不同于园林的玲珑,入门一块巨大的牡丹纹羊毛地毯,大门左右各置一对落地海棠红花瓶,正门上首置百鸟朝凤彩绣座屏,两侧一对玳瑁宫扇,下放大红酸枝木栅足案,案前半人高的鎏金凤首青铜熏炉缓缓烘着热意香气,怎一个奢华了得。   屋内摆设与园林背道而驰,孟跃猜测是十七皇子亲自改设。   十七皇子在案前盘腿坐,睨了孟跃一眼:“沏茶。”   孟跃应是,她手上利落,将茶水奉上,敛目退之一侧,没了那沉静稳重的眸光,十七皇子发现她的五官十分俊秀,犹如美玉,秀丽温润。   十七皇子看着她,喝了一口茶:“茶水太凉。”   孟跃退出门,寻了人问明小厨房,须臾她快步取热水回来,重新沏茶。   十七皇子拽住她手腕,孟跃只得在案边跪坐:“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。”   十七皇子上身微微前倾,手肘抵在案上,单手托腮:“茶水太烫,暂时喝不成。你且说说你的冤情。”   孟跃拿捏不准他的心思,斟酌用词,孟跃自述是江南某地一个小粮商之女,与人成婚,谁知大粮商贾氏仗着家大业大,侵吞他们家产,陆家本欲上告,不想洪水先来,贾氏趁机杀了她家人。   “如今贾氏与太子门下勾连,草民委实迷茫。”孟跃红着眼道:“恳请十七殿下为草民做主。”   十七皇子面带遗憾,“你成婚了啊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应是。   十七皇子单手握着盖子拨动,茶盖与茶盏轻轻相击,发出清鸣之声,“那你现在是寡妇?”   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,孟跃仍然应是。   十七皇子将盖子重新合拢,发出一声脆响,有些怨念,“你年纪那么大,还是个寡妇,除了本殿不计前嫌,谁还会喜欢你。”   孟跃忽然后悔跟着十七皇子走,世间法子有百种,她却选择吃力不讨好的那种。   孟跃谋划逃离,却感觉手上一热,十七皇子握住她的手,眉梢带笑:“我骗你的,我对你一见钟情,一点都不嫌弃你喔。”   他眉眼弯弯,面庞白皙,笑起来又乖又软,孟跃却总感觉十七皇子随时能咬她一口。   仆人在门外唤,十七皇子对孟跃道:“去沐浴更衣。”   孟跃行礼退下,她被仆人带去厢房。   两个大力婆子用力搓洗她,孟跃感觉皮肉都要搓掉了,她冷了脸,“出去。”   婆子皮笑肉不笑,“娘子安分些,否则殿下知晓了………”   孟跃沉声:“殿下知道你这么苛待我,会先打你三十板子,你信不信。”   她理直气壮,气势太足,俩婆子对视一眼,到底是怕了,讪讪退下。   孟跃快速冲洗,衣挂上挂着鹅黄色襦裙,胸口银绣如意纹,外套绛红色宽袖衫,下摆处大片牡丹花纹,金线滚边。   太华丽了。孟跃看着铜镜里的自己。她惯作男装,冷不丁打扮,很是陌生。   孟跃离开铜镜,用毛巾将湿发擦的半干,扯了丝带将头发半束,不施粉黛,重新回到正房。   十七皇子听见脚步声,下意识望去,一道婉约清丽的身影映入眼帘,玉骨不染俗,凌波仙子醉红尘。   十七皇子握着茶盏的手缓缓收紧,连指甲盖都泛起青白。   孟跃上前行礼,十七皇子仔细打量孟跃:“跟我想的一模一样。”   他拉着孟跃的手在案边坐下,“本殿听了你的故事,也给你讲一个故事。”   “本殿从前身边有一个大宫人,名叫悦儿,聪慧过人,体贴周到,可惜被奸人所害。她死后,本殿日日夜夜都念着她,脑海中描摹她的模样,一颦一笑,一举一动。”   “从来没有一个人………”十七皇子偏头看向孟跃,抬手抚着孟跃的湿发,触感冰冷,他笑容更冷冽:“让本殿如此印象之深。”   孟跃垂下眼,身子紧绷,余光留意十七皇子。危机时刻,她也只能挟持十七皇子逃命。   忽然,孟跃肩头一沉,十七皇子偏头搁在她肩上,“穗儿,本殿替你沉冤,你要一心一意跟着本殿。”   孟跃含糊应声。   那厢,十六皇子久等不着孟跃传信儿,暗暗焦急,派小全子私下打探,“巧遇”孟跃的人。   “孟姑娘在十七皇子身边…那…”那他们殿下怎么办?小全子怀疑自我。   他怎么跟十六殿下汇报?!   然而小全子预想十六皇子的愤怒没有出现,十六皇子道:“她是受人挟持,身不由己,我得救她。”   次日一早,十六皇子向十七皇子别居的小院发出请帖,道有要事相商,请十七皇子出门一叙,十七皇子看过请帖,笑出了声。   心腹疑惑:“殿下,十六皇子是不是别有用心。”   “是啊,他别有用心。”十七皇子随手把请帖扔了,一路回到后院,孟跃正在屋里看书,听见动静回头望来。   她垂首见礼:“见过殿下。”   十七皇子向孟跃行去:“你真是好手段,在本殿眼皮底下,都把消息传出去了。”   他狠狠掐住孟跃下巴,俯身逼近:“你以为十六能把你救出去,你俩做对活鸳鸯?别做梦了。”   他抬手向孟跃衣襟而去,孟跃抬手抵挡,越过十七皇子向门外去,才发现屋门不知何时关上。   身后,十七皇子一脚踹她腿弯,孟跃顺势向前滚,卸了力道。   她就地滚了两圈,迅速站起,与十七皇子对峙。   孟跃道:“你早认出我了。”笃定语气。   十七皇子眯眼笑。   孟跃皱眉,她当初与十七皇子不过几面之缘,没怎么近距离接触,竟然有人熟悉她至此。   十七皇子好整以暇望着她,“让本殿想想,你现在会怎么做?故伎重演,以死相逼?”   不等孟跃回答,十七皇子哈哈大笑,又瞬间敛了笑,冷声道:“那你就去死,本殿会向父皇上报,说你是我此生挚爱,追封你为本殿的侧妃。你也不枉此生了。”   孟跃冷笑,“我为什么要死。”   他们说话的功夫,门口一直没有动静,孟跃心里有了结论,十七皇子自负依旧。   她略松了口气,倏地进攻,与十七皇子交手,两人拳脚相击间,十七皇子又露出笑,他躲过孟跃的拳头,快速靠近,“你身上是山茶花香,与本殿的熏香一样,你猜十六会怎么想。”   孟跃提膝攻他下三路,被十七皇子阻挡,然而十七皇子却疏忽了上半身防守,巴掌裹携香风甩在他脸上,清脆的一声响,十七皇子白皙的脸浮现红痕。   他退开几步,不敢置信地捂着脸,失声道:“从来没人打过本殿的脸。”   当初孟跃诈死,十七皇子被罚,也只是禁足,没挨过巴掌。   孟跃双眸淡淡,“现在体验过了。”   “!!”十七皇子的手探向腰间,一道鞭子如灵蛇袭来,那是用钢丝混着牛皮编织而成的长鞭,末端坠着铜杆,甩来时候,带着凛凛破空声。   孟跃闪身躲开,身后的博古架四分五裂,上面的玉器摆件碎了一地。   她瞳孔一缩。   十七皇子咬牙:“看你往哪儿跑。”   他快步上前,屋子太窄,孟跃一边扔花瓶盆栽抵挡,引着十七皇子入内室。   她穿过珠帘,钢鞭紧跟而至,将珠帘缠成一串,这短暂的停顿,孟跃回身而来,空手夺过鞭梢,手腕一翻,手里将鞭子绕了几圈。   十七皇子一时夺不过,而孟跃快步袭来,近了十七皇子的身,两指扣住十七皇子手腕,卸了他力道,成功夺了鞭子。   两人攻守易型。   十七皇子退后几步,他看着孟跃,随后又笑了,“你若杀了我,别说你,十六也得给我陪葬。”   孟跃目光一直留意屋门,道:“我没有要杀你。”   她只是拖延时间,然而盛怒的十七皇子仿佛被安抚了,软了语气,有些委屈:“你居然打我的脸。”   孟跃:“………我只是防身,情非得已。”   她想跳窗离去,被十七皇子看穿意图,十七皇子幽幽道:“我派了重兵把守,纵使你吕布再世,也别想逃出去。”   孟跃眸光微暗,她扔了手中长鞭,“十七皇子,其实你我并没有深仇大恨。何必不死不休。”   十七皇子控诉:“因为你诈死,我被禁足三年,坏了名声,你说没有仇恨?”   他那样生气,面颊都因为愤怒晕了红,艳丽若牡丹,但紧跟着话锋一转,“不过谁让本殿喜欢你,你在本殿身边乖乖伺候三年,便抵了这债。怎么样,是不是很划算。”   孟跃一副意动模样,她靠近十七皇子,两人已经很近了。   仅三步距离,孟跃忽然拔了头上簪子,抵在十七皇子白皙的颈子,“放我走。”   十七皇子漂亮的脸上,浮现失望,“悦儿,你又骗了我。你刚才还说不会杀我。”   孟跃道:“不,我只想活命,不想杀你。”   十七皇子叹息。   孟跃眉头微蹙,总觉得十七皇子此刻过分配合,都有些乖巧了。   忽然,她指尖颤抖,差点握不住簪子,十七皇子笑盈盈道:“是不是觉得手上没力了。”   叮当声响,簪子落地。   十七皇子将孟跃揽入怀中,孟跃一边推拒他,一边看向扔在墙角的钢鞭。   她虚弱道:“鞭子…有毒……”   “是啊。”十七皇子握着她中毒的右手,掌心紫红,十七皇子轻轻摩挲,忽然手下用力,按在伤处。   “唔啊……”孟跃吃痛闷哼出声,苍白的额头沁出细汗。   十七皇子温柔的抚摸她的脸,“现在,你该想办法求本殿放过你。”   孟跃低低喘着气,缓了一会儿,抬眸:“太子卖官鬻爵。”   十七皇子脸上得意的笑顿住,孟跃道:“我的身份是假的,经历是假的,唯独看见太子的人与大粮商接触是真的。十七殿下,你那么聪明,其实也有预料是不是。”   十七皇子不语,屋内一片狼藉,日头高悬,光透过格形窗棂洒进来,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。   孟跃右手钝钝的痛,脑子也跟着眩晕,她咬了咬舌尖,强撑:“殿下,我自认还有几分聪明,还请殿下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。”   “   十七皇子挑眉。   孟跃继续道:“我如今已经中毒,天地之大,我只能留在殿下身边,哪怕为了活命,我也会唯殿下马首是瞻。   这话搔到十七皇子痒处,他暂时被说服了。   十七皇子给孟跃喂了一颗药,将孟跃打横抱起,穿过内室放在榻上,居高临下道:“你最好说到做到,否则,哼。”   他打开屋门,命人进屋收拾,决定会一会十六,一人匆匆而来,“十七殿下,四殿下遇刺了。”   “什么?!”十七皇子立刻带人前去救援。   他前脚刚走,后脚院内起火,院中喧哗,屋门再次被打开,孟跃强迫自己睁眼,却只看见一道模糊身影。   “跃跃,我来了。”   孟跃彻底昏死过去,等她再醒来已是黄昏,身处废弃庙中。   好一会儿,她眼中才映出清晰篝火,顾珩摸了摸她的额头,“退热了。”   孟跃脑子迟钝,试探唤:“顾珩?”   “是我。”顾珩忍不住亲亲她的额头,愧疚不已:“对不起跃跃,是我来晚了。”   孟跃身心一松,勾唇笑道:“来的不晚,刚刚好。”   顾珩取了温水和饼子,扶着孟跃半坐起身,喂孟跃吃下。   用过食物,孟跃才看了看右手绑带。   顾珩握住她的手,“你右手带毒。时间紧,我只能划开皮肤放血。”   孟跃眨眼,夸他:“真聪明,”   顾珩想要笑一下,可是垂眸,眼泪砸在孟跃的掌心,浸湿绑带。   “对不起跃跃,是我故意给十七写帖子激怒他,才害你受罪,对不起。”他泪湿满面,如雨后梨花,惹人垂怜。   孟跃抬起左手,温柔的为他擦去泪水:“我都懂。”   “阿珩,我有些冷,你抱抱我。”   顾珩从后面紧紧抱住她,两人相依偎。孟跃嗅闻到顾珩身上淡淡的草木香,感到安心,“你给十七皇子下请帖,是想确认我的位置罢。”   顾珩轻轻应了一声。   顾珩了解十七皇子,他知道他这封请帖下去,会让十七皇子多想,转而去找孟跃麻烦。十七皇子如果把孟跃藏在他处,肯定会离开小院。反之亦然。   十六皇子本就负责后勤,对灾民的情况了如指掌。   他引导灾民里面的生事者袭击四皇子,引走十七皇子。同时派心腹扮作和尚,佯攻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,他也假装被流民袭击,从而失踪。   这才得以抽身营救孟跃,他略通岐黄之术,暂时为孟跃压制毒性。   “幸好,我前些日子安置一位杏林圣手,他肯定能救你。”   顾珩压着后怕,尽量语气轻松,孟跃听着他细细道来,由衷道:“阿珩,你真是妥帖。”   她念及自己,“我……”   她被十七皇子发现了,原想着将错就错,利用十七皇子查清太子同大粮商交易了什么。   她对十七皇子说太子卖官鬻爵,是诓十七皇子。   这又非皇朝末年,哪里就走到这一步了。   孟跃叹道:“我低估了十七皇子。”   她说出十七皇子那根带毒钢鞭之事。   十六皇子眼里闪过一抹戾意,他垂下眼,淡淡道:“应该是十七禁足期间捣腾的。”   当年孟跃诈死,十七皇子受罚,牵连他母妃和两个哥哥。   但齐妃和四皇子七皇子没有迁怒十七皇子,反而趁承元帝怒火稍歇,给十七皇子送了不少解闷的玩意儿。 第73章   秋意浓,露更重。   破庙简单修缮过,挡住夜风却挡不住山中寒意,但孟跃却不觉冷,身前火堆烧的旺,顾珩披着狐裘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,寒冷都被隔绝了去。   她这会儿没有睡意,蜷缩一下指尖,问:“你怎么想着让人假作僧人偷袭?”   顾珩用脸蹭蹭她的额头,忍不住又亲了亲,“有人想浑水摸鱼,我偏要把他她扯到太阳下。”   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。   京城接二连三建庙,其他地方更甚。   此次谯城水患,有大户捐钱,却不是以往那般布粥造棚,而是捐钱造庙。   百姓遇祸,心中迷茫脆弱,被僧人三言两语哄的出家。   孟跃微微垂眸,漆黑眼睫在眼下投下浅浅阴影,她在狐裘下握住顾珩的手,指尖摩挲:“庙建了,长长久久在那儿,往后逢人问起,便能提一句某某人出钱,有大善心。若是布粥造棚,灾过了,这些施的恩也都散了。”   这算不得什么稀罕事,前人玩剩下的。   火堆中的枯枝爆裂出声,蹿起火星子。   顾珩倾身,从狐裘中伸出手,用长棍拨了拨火堆,火焰更盛。   他道:“于灾民而言,朝廷对庙宇僧人优待,免赋税徭役,好些百姓此番遭难,磨了心气儿,想着出家过的轻松些。”   但这只是开始,等灾情后,官府重新丈量土地,登记造册,定会有乡绅富贾把田地挂靠庙宇名下。   孟跃回想起向她定购马匹的僧人,心头发沉。   两人不知不觉聊的多了,孟跃的声音里也有了困意,顾珩轻拍她的肩,哼着不知名的曲儿哄她入睡。   孟跃耷下眼皮,睡了过去。   庙内寂静,顾珩脸上最后一丝温情退去,橙黄色的火光映出他冰冷森寒的脸。   他静坐许久,期间庙外侍卫又送来干枝,添了火,恭敬退下。   直到后半夜,顾珩才歇下。   那厢谯城中,十五皇子到处寻找十六皇子,不顾疲惫,被看不过去的十三皇子强行带回刺史府。   相比刺史府的喧哗,别院如古潭死寂。   十七皇子静坐在孟跃住过的屋子,垂着头,面无表情,一星灯火浅浅亮起微光,勉强驱散黑暗,给他身上镀了一层暗黄色的光,将他白皙的肌肤映的昏黄,犹如铜像。   而他周围,一地狼藉中浸着暗色血迹。   他看见安然无恙的四皇子时,就知道中计了,急匆匆带兵赶回,却已晚了。   孟跃不见了。   他盛怒之下,杀了看守孟跃的侍卫,鲜血飞溅他面上,身上,犹如玉面罗刹。   又一次。   又一次,他以为胜券在握时,被人狠狠甩了一巴掌。   十七皇子抬手抚摸脸,孟跃扇过的地方,辣辣作痛。   夜色寥寥,漫漫无边。   门口侍卫如木桩守着,不敢相劝。   夜越来越冷,终于,浓墨般的夜色渐渐退去,天边露出一点青灰。   屋门从里面打开,十七皇子面色苍白,脸颊上的指印愈发明显,他缓缓抬起头,两侧碎发凌乱,双目泛红。   侍卫迟疑唤:“殿下。”   十七皇子遥看天边,可一可二不再三。   悦儿,你又骗了我。我会找到你,杀了你。   死人才不会骗人。   屋门重重关上,十七皇子头也不回的扎入长廊。   树梢上的飞鸟四下张望,拍拍翅膀飞走,一路出城,没入山林。   庙外传来响动,顾珩瞬间睁开眼,眼神清明。   侍卫提着一名蒙眼老大夫,连夜将人从城内带出。   “老先生,得罪。”顾珩轻声道。   陶大夫哼了一声。   这点响动也惊醒孟跃,她看见面前蒙眼的老者,又看一眼顾珩,心下明了。   多谢,她做口型。   陶大夫缓缓蹲下,盘坐在地,为孟跃号脉。   庙内寂静无声,陶大夫双唇紧抿,哪怕用布蒙了眼,也能感受到他的凝重和严肃。   顾珩忍不住开口询问:“老先生,如何?”   陶大夫收回手,言简意赅:“老夫要看看伤口。”   顾珩从衣摆削了一块布,一分为二,蒙住他和孟跃的头脸,这才令人取了陶大夫眼上黑布。   陶大夫先看周围环境,竟是破庙中,随后看向孟跃和顾珩,目光在顾珩身上停留的久了些。   顾珩微微侧首。   陶大夫收回目光,扯开孟跃右掌的布,看着淤紫的伤口,眉头紧蹙。   孟跃试探问:“这毒很难解?”   她当时握住鞭子,手上缠了几道,但接触时间算不得长。   孟跃脑海里划过古代毒物,多是重金属和毒虫毒蛇。   她伤口淤紫,毒发快,这两样症状……   孟跃一时难以归类。   陶大夫语气沉重:“此毒乃五毒混制其他毒物炼制,十分刁钻,娘子幸在中毒初期,有两种法子能解。”   他看着孟跃的眼睛,“第一种法子是慢慢调理,但此毒混杂,期间有什么变化难以预料。”   “第二种呢?”孟跃平静问。   陶大夫默了默,道:“第二种法子,是以毒攻毒。”   顾珩不太赞同,以毒攻毒最易伤身,可陶大夫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。   他此刻对十七皇子当真起了杀心。   孟跃却是瞬间有了决断,问:“不知老先生有几分把握。”   陶大夫道:“七成把握。”   顾珩听话听音,见孟跃有了决断,心中慌乱,“老先生,若我寻来解药呢?”   不等陶大夫回答,孟跃淡淡道:“纵使你舍出利益,弃了尊严,向那人讨要,他也不会肯。”   顿了顿,孟跃嗤笑:“说不得他把解药全毁了。”   顾珩张了张口,却哑口无言。   破庙位于山中,江南之地物丰雨沛,秋日里寻毒物算不得难事。   未至晌午,侍卫们将东西备齐,庙中上空升起袅袅药雾。   药汤入桶,孟跃仅着抹胸亵裤坐于桶中,陶大夫为孟跃施针,顾珩打下手,陶大夫有些诧异,但什么也没问,就像他对孟跃身上的旧伤视若无睹。   笼子里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,是蝎子。   陶大夫取了一只蝎子,在顾珩紧张的目光下,放到孟跃右手小臂。   蝎尾张牙舞爪甩动,刺破皮肤,蛰入肉里,孟跃浑身都绷紧了。   蝎毒抗凝,孟跃感觉一直钝痛麻木的右臂,似乎没那么麻了。   很快又一只蝎子落在她手腕,蝎尾摆动间狠狠蛰去。   “唔……”孟跃面色逐渐苍白,额头渗出细汗。顾珩心疼不已,取了方帕让孟跃咬着,孟跃摇头拒了。   陶大夫调动施针位置,双目如炬,又从竹篓中取出一物……   侍卫们在庙外远远守着,良久,庙内传出短暂的痛呼,孟跃哇地吐出淤血。   右手掌心再次渗血,在最初的淤血后,终于变成鲜红色。   孟跃无力倒在桶壁上,虚弱道:“多谢老先生。今日救命之恩,他日必定重谢。”   陶大夫看她一眼,嘴唇微动,又紧紧合上。   顾珩为孟跃号脉,确认毒解了,令侍卫蒙上陶大夫的眼,送他回城。   庙内孟跃力尽,顾珩告了一声得罪,为孟跃换衣,看见她憔悴的模样心疼不已。   孟跃缓了一口气,反过来安慰他,又道:“如今我没事了,你快回罢。”   顾珩不愿,孟跃叹道:“不要在此时犯倔,你听我说……”   下午申时一刻,十五皇子在流民中找到狼狈的弟弟,他围着十六皇子转了一圈,又摸摸十六皇子的胳膊腿儿,这才把十六皇子抱了满怀,哽咽道:“你没事太好了。”   顾珩回抱住他:“十五哥,让你担忧了。”   他们回到刺史府,太子欣慰的拍拍十六皇子的肩,“平安回来就好,往后行事小心些。”   十六皇子负责后勤,此次变故追究起来,十六皇子难脱责任。太子如此说,就是不追究了。   十六皇子感激道谢。   厅内的十七皇子看这两人惺惺作态,冷冷一笑。   这一笑叫十五皇子看见,十五皇子横眉冷目:“十七,你笑什么。”   十七皇子微笑,纯良无辜:“十六皇兄平安回来,我替他高兴。”   四皇子波澜不惊道:“十五,十六安然无事,你也松松心神。”话意叫十五皇子不要一惊一乍。   十五皇子哼哼唧唧,牢牢守在十六皇子身边。   八皇子目光在十七皇子和十六皇子之间徘徊,眸光闪烁。   十六皇子握住十五皇子的手,轻声问:“十五哥,不知你们抓住贼人没有?”   十三皇子插话:“抓了几个,都是本地混子,打了三十板子丢牢里了。”   “倒是跑了好些个和尚,如今抓不着。”十五皇子说起正事,深沉肃杀,“我派人去临时庙棚搜寻,那群僧人扯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,笑话!那要官府律法做甚。”   “按我的意思,把这些僧人抓去耕地,省得说些乱七八糟的混账话。”   “行事哪有你这样霸道的。”太子无奈,劝了十五皇子几句,话锋一转,他令十六皇子把后勤交给八皇子负责。   十五皇子刚要反驳,十六皇子捏了捏他的手,阻止他。   八皇子挑了挑眉,接下差事。   随后一行人退出议事厅,行至前院,眼看要走出刺史府大门,十七皇子叫住十六皇子:“你之前下的请帖,还做数否?”   十六皇子应声。   十七皇子道:“择日不如撞日,今晚你来别院寻我。”   十五皇子插入两人中间,把十六皇子挡身后,警惕的看着十七皇子。   十七皇子眼眸弯弯,眼里却没有笑意,“十五,你真是单纯到了极点。”蠢的叫人生厌。   他抬脚出府,四皇子紧跟其后,上了十七皇子的马车,肃了脸:“你想做什么。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十七皇子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油纸包,里面放着话李,他递到四皇子跟前,“要是不要?”   四皇子拒了。   十七皇子捻了一颗话李放嘴里,咸甜酸滋味迸裂舌尖,四皇子看他一眼,眉中隐忧。   傍晚,十六皇子准时赴约,仆人引路:“十七殿下在后院亭内温酒等您。”   院里空旷冷清,一路走来,只有零星几盏石灯,昏昏沉沉,不叫看不见脚下路。   入了后院,远远看见亭子。   仆人却不知去向,十六皇子抬脚行去,脚步声在寂静院里十分明显。   隔着十几步路,十七皇子半坐亭内,手里握着酒杯搭着膝头,晃了晃,笑的恶劣:“解药,我全倒池子里喂鱼了。”   十六皇子立在芙蓉花树下,冷眼俯视他,“那你叫我过来作甚。”   “你把她给我,我可以慢慢治她,我配的毒,只有我能解。”十七皇子忽然起身,他起的太急,带翻矮案上的酒壶,滴里当啷滚落,酒水顺着案淅沥沥滴落,满亭酒香。   十七皇子浑不在乎,赤脚向十六皇子行去,痴痴念着:“你把她给我,十六。”   两人立在花树下,本就不亮的光晕被树影遮挡,十六皇子敛目低声,“我来,是为了告诉你,我和跃跃是两情相悦,情比金坚。你这个外来者永远介入不了我们。”   十七皇子敛了笑,冷冷瞪着他,倏地挥拳砸去,十六皇子闪身避开。   “十七,住手!”四皇子匆匆赶来,将十七皇子拉开,一边留意十六皇子。   树影婆娑,十六站在阴影里,有种脱离尘世的疏离,头顶芙蓉花开,他仿若修炼成人的精怪,正看着误入林中的人。   说不清道不明的眸光。   四皇子心中怪异,他拦住弟弟,对十六皇子歉意。   十七皇子不服:“你跟他道歉干什么,他……”   “十七!”四皇子厉声喝道,面寒如霜,身上裹着凛冽寒意,颇为慑人。兄弟俩对视,十七皇子败下阵来,不情不愿服软。   四皇子喝道:“来人,送十六皇子回刺史府。”   院门处,十六皇子遇见赶来的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。   十五皇子带着他十六弟上马车,行远了,他道:“十七心眼子多,你别单独跟他处。”   十六皇子点头应是,乖的不行。   十三皇子有些纳罕,又好奇十六跟十七之间的事,旁敲侧击,然而一无所获。   那厢四皇子也从十七皇子口中问不出。   十七皇子不愿意说,他身边的人也嘴严,四皇子只好作罢。   他警告十七皇子:“我不管你跟十六有什么恩怨,现在救灾期间,都给我安分些。”   十七皇子憋屈应是。   他送走四皇子,一个人回到后院,十六皇子的话像毒针扎入他心中,叫他钻心蚀骨,夜不能寐。   十七皇子派人监视十六皇子,时时盯着。   而孟跃终于寻着机会,与她的人联络上。   一连串不顺中,刘生那边传了好消息,目前刘生初步取得太子信任。  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。   但有人欢喜有人怨。   临时搭建的庙棚内,不见僧人慈悲,只见怒目圆睁,“谁让你们动手!现在打草惊蛇,完全坏了主子计划,一群蠢货!” 第74章   日子一天比一天冷了,谯城不见萧瑟冷意,反而如火如荼。   城内污水排出,陆陆续续有商人到来。灾后重建,素来是笔大买卖。   杜氏身为江州三大家族之一,杜让此次也来了,他还想着寻找孟跃,没想到孟跃主动找上门。   杜让赶紧将人带进正房,挥退仆人。   “连穗!”杜让惊喜的抱住她。   孟跃拍拍他的胳膊,半真半假揶揄:“你怎的这般肉麻,动不动就抱,纵是儿郎,也实在腻歪了。”   杜让哈哈大笑,半点不见儒雅。   两人在栅足案两侧盘腿坐,杜让为孟跃倒水,“秋日凉,就不饮茶了,尝尝这香茅饮。”   孟跃浅尝辄止,与杜让说起近事,杜让指间摩挲白玉杯,低声道:“自从你那日与我提了醒后,我心中警惕,但一面又存了侥幸,尤其……”   江家主找上他,说有好事,话里话外暗示杜家捐粮。   杜让道:“江家主说有门路,问我要不要捐官,现在是好机会。他说贾氏花费大半家财,谋了一个子爵。若我们也效仿,虽不够爵位,但略次一些的官职也是可的。”   “石家主已经舍了大半家财出去,想够一个男爵。江家行商理念与杜氏也算有几分关系,所以江家主来唤我。”杜让苦笑一声:“连穗,不瞒你说,若非你提前透了消息,我可能也想去搏一搏了。”   那是爵位,就算最低等的爵位,也是有品级,错过这次机会就难再有了。   商人终究是低位了。   孟跃心下动容,利益当前,动摇者不知凡几,杜让为着她几句话,就坚信不疑。   孟跃宽慰:“我知你心善,你想帮扶灾民,尽管去就是,只一点,不要冒头。”   杜让点点头。   孟跃与杜让分别,混迹人群中,顾珩引走十七皇子注意,她这边压力骤减。   只是,她不好与顾珩联络,也不知顾珩如何了。   十六皇子因错被太子夺了差事,转交八皇子。   于是,十六皇子跟着十五皇子巡逻,间或刺激十七皇子拉仇恨。   八皇子原想着一些琐碎事,交给手下人处理,最后他拿主意就是。   “八殿下,东城粮食不足,恳求拨粮。”   “八殿下,下辖县有人生事……”   “八殿下……”   八皇子忙的脚打后脑勺,繁忙之余生疑,先时十六负责后勤,也没见这么多事。   手下缺粮,八皇子向太子讨,太子不悦:“前些日子才放粮。”言下之意,短短几日怎么又要粮。   八皇子心中埋怨,面上恭敬:“皇兄,口粮出入都有记录,弟弟这就让人将账本送来。”   太子沉默,便是应了八皇子的话,要看账本。   八皇子被质疑也来了气,在太子下首落座,一言不发喝闷茶。   一刻钟后,底下人送来账目,太子详细翻阅,却寻不出错漏,每一笔花销都合情合理,最后汇成一个大数字。   “十六他……”太子看一眼八皇子,目光又落回账本。   此时此刻,太子和八皇子不约而同想,十六莫不是自掏腰包贴补了?   可这没理由。   难道是十六为了让太子高看一眼,打肿脸充胖子?   但十六一个光杆将军,哪来的银钱。   俩人如何也想不通,太子派人将十六皇子召回,详细询问。   十六皇子进入议事厅,看见案后的太子和下首的八皇子,拱手见礼。   太子抬手免礼,开门见山:“十六,同样是拨粮,为何你用粮少,老八用粮多。”   八皇子目光灼灼,审视十六皇子。   十六皇子先是茫然,随后道:“还请皇兄将账目与我瞧瞧。”   太子把账本给他,十六皇子快速翻看,随后道:“我负责后勤的时候,每天下发口粮只需现在的三分之二。”   太子锐利的目光瞥向八皇子,八皇子怒了,“十六,你是想说我贪了?”   他怒极反笑,腾的起身,“我堂堂瑞朝八皇子,什么好东西没见过,贪那三瓜俩枣,还是从灾民口中夺粮。”   “羞辱人有很多种法子,你们偏偏选择最卑劣最低级的。”   “不。”十六皇子安抚八皇子,温声细语,“八皇兄,这里面有误会。”   “这样,我与你说说我负责后勤时,每日事情。”十六皇子不疾不徐,坦然稳重的模样维控场面。   八皇子重重哼了一声,重新落座,“你说。”   十六皇子细细道来,渐渐地,八皇子紧蹙的眉头松展,眼里浮现疑惑。   十六皇子仿佛听见他心声,温声道:“此次水患牵连甚广,谯城周遭都淹了,庄稼被毁。百姓心里也有数。”   “我接手后勤之后,与灾民分说利害轻重。除却最开始手生,每日供粥略稀……”   太子听见十六皇子道“最初粥稀”,面色有些不自然,他比任何人都知晓缘由。   十六皇子道:“我事情上手后,令老弱妇孺吃个五分饱,隔几日,添至七八分饱,有对比,叫人安心,也叫他们心下妥帖。”   “卖力气的青壮,口粮虽不能省,但也有其他法子。我往大米里掺盐加糙米豆子,末了淋两勺蛋花酸菜肉沫汤。卖相不如何,但是口味尚可,也能叫人吃饱。”   “现在是秋日,暂时不必担忧御寒,再过段日子,若是不发放御寒衣物,恐怕要冻死不少人。”   八皇子愣了一下,忽然发现自己接了一个烫手山芋。   太子不太自在的干咳一声,“江南不似北方寒冷,不至冻死人。”   十六皇子叹息,“皇兄有所不知,人是肉体凡胎,哪怕没有被冻死,但是受了寒,发了热,很可能就丢命。”   “我们尚且维持灾民口粮,但药材和大夫面对上万灾民,却是杯水车薪,彼时若大量灾民风寒发热,救治不及死了,一来引发恐慌和民怨。二来,我担忧现下压下去的疫病重返。”   十六皇子话音落下,厅内寂静无声。   八皇子张了张嘴,感觉口中泛苦,一时怀疑是不是太子借机收拾他。   太子终于意识到谯城水患和之前雪灾不同,雪灾时候,不必担心疫病,灾民房屋尚在,略做修缮就能用,他出面震着,不叫地方官员贪污,填饱灾民肚子就好。   但谯城洪水之下,百姓们保住一条命就是大幸运,旁的是不能强求了。   所以此次赈灾不止给灾民口粮,给个安置地的事儿,灾民们什么都没了,旁的都需要朝廷安置妥当。   太子感觉额头做疼,他最是烦这些琐碎事:“十六,你当时转交时,难道没将一应事务告知你八皇兄。”   十六皇子十分委屈:“我说了,但是八皇兄繁忙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   太子:……   八皇子:……   厅内再次陷入寂静。良久,十六皇子迟疑的声音传来,“事情便是这样,不知两位皇兄还有何事不明。”   “没了。”太子心累的挥挥手,令他退下。   八皇子也跟着离去,两人出了院子,刚要进入廊下,八皇子叫住十六皇子。   “十六,你是不是故意的?”   十六皇子一张白净的脸,浮现不解:“什么?”   八皇子面沉如水,气势迫人:“交接事务时,你故意带人与我说些琐碎,因为你知道我不耐烦听,给我挖坑,事后还能把你摘出去,十六,你好深的心思。”   风吹过云层,掩住日光,天地为之一暗,也给十六皇子那张玉白的脸蒙了一层阴影。   他终于明白八皇子的意思,眼尾因为愤怒,晕起一圈薄红,像日落时分的晚霞:“我考虑不周,叫贼人偷袭几位皇兄,是我做错了事,太子夺了我差事,我认。但你现在做错了事,你怪我?”   八皇子纠正他,“是你蓄意构陷。”   十六皇子嗤的笑出声,眼尾红的愈盛,“八皇兄,你可真是叫弟弟大开眼界。让我想想,今日这局面,你怪我转交事务时,故意拿琐碎事烦你,才致你不耐烦接受,出了差错。若我没有转交事务,或是转交事务时说的不细致,你又会说我故意藏着掖着经验不给。”   “怎么着都是我的错。”十六皇子愤愤定论,胸膛跟着压抑的怒火起伏,双眸明亮,锋芒毕露。   八皇子一时有些不适应,皱眉唤:“十六。”   他想拿兄长的架势压人,但十六皇子不接茬。   十六皇子冷声道:“你当我是什么?你我都是父皇的儿子,天家子嗣,你不过比我早生年数,就对我吆五喝六。”   “好事从来没我的份儿,但凡有纰漏就寻我不是,泥人还有三分火,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,你能干就干,不能干就走人。”   “十六!!”八皇子勃然大怒,面色黑沉。   十六皇子却不怵他,气势汹汹如虎,“别说储君不是你,就算储君是你,要在你手下过窝囊日子,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,我还不如提把剑抹脖子来的痛快。”   这话险没把八皇子气昏过去。   十六皇子说了个痛快,睨眼看他:“弟弟还有事,回见。”说罢甩袖离去,留下八皇子愤恨在原地。   树影后,一道身影悄悄匿去,回议事厅将此事告知太子。   太子诧异,“十六当真如此说?”   “回殿下,小的一字也不敢漏。”   太子与幕僚对视一眼,他挥退手下,在书案后落座,脸色变幻,十分微妙。   幕僚抿了抿唇,委婉道:“……怪道是十六皇子和十五皇子要好。”   太子嘴角抽抽,他当十六性子软,谁想也是表象,真把人惹急了也咬人。   太子默了默,傍晚一众皇子回刺史府,太子对十六皇子和颜悦色,关切不已,还送十六皇子一些滋补品。   十五皇子眼睛瞪的溜圆,四皇子也狐疑。   十三皇子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。十六皇子和八皇子似乎不对付了。   十五皇子压着好奇同十六皇子回了院,十五皇子立刻就问了,十六皇子也没瞒着。   十五皇子拍桌而起,“这群王八蛋,没这么欺负人的。”   他抬脚就要找八皇子算账,被十六皇子拦住,十六皇子不好意思道:“我今天反击了,可威风了。”   十五皇子还是觉得不够,但又觉得十六弟硬起性子能反击,应该夸奖。   十六皇子笑道:“我都是跟十五哥学的。”   十五皇子一颗心都软乎了,欣慰的拍拍十六皇子的肩。心中又遗憾,如果十六弟身子骨好些,拳脚有他的一半,也能把老八揍的鼻青脸肿。   什么人啊。   十六皇子反过来给十五皇子顺气,哄他回屋睡觉。   屋门关上,方才热闹的屋子一下子冷清,十六皇子行于窗前望月。   月牙高悬,月辉清凌如纱,透着冷气儿。   十六皇子垂下眼,掩住眼中讥讽。   这通脾气发出去,一个两个态度反倒好了。   可惜这些内里不能与十五哥说。   十六皇子看着月亮,看的久了,只觉那弯弯的月牙像孟跃的眼睛,冷冷淡淡。   但随后又否了。   跃跃的眼中有情,并不冷淡,也是这样冷的夜晚……   十六皇子抚上自己的唇,闭上眼睛。记忆里的触感濡湿温热…而柔软。   夜风裹携湿意,冷冽刺骨,十六皇子却觉心头滚了一团火,要把他烧着了。   他匆匆合拢窗扇,叫水梳洗。   一夜过去,太阳升起,谯城的街上传来喧嚣。   随着大量商人涌入,盘起经济。灾民中心思灵活的也做起小营生。   街上卖烤鱼,卖野果子,还有卖鲜花,或一些草编,雕刻品,都是对着进入谯城的大小商人。   灾民间,有捡到锅碗瓢盆和衣物,用开水煮沸,彼此以物换物。   孟跃穿梭人群中,忽然驻足,从妇人手中买了一条烤鱼,她见妇人身边恹恹的女童,想了想说:“我手中有一件旧夹袄,但是太小了,穿不了,能不能给你换鱼。”   妇人眼睛顿时亮了,将剩下两条烤鱼一并给了孟跃。孟跃道,“烤鱼先放你这,我回去拿。”   妇人眼巴巴等着,一刻钟后,孟跃拿着一件旧夹袄回来,妇人立刻给女童套上,还搓了搓女娃的手,哈气取暖。   小女孩腼腆笑着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,妇人不愿收,孟跃道:“给孩子的。”   妇人红了眼,屈膝一礼,“多谢郎君。”   孟跃避开不受,她拿着烤鱼没入人群中,忽觉身后异常。   孟跃以为是十七皇子的人,快速拐入胡同,将烤鱼插墙壁缝隙中,右手垂落,袖中划出一把匕首,转身袭击,却又飞快收了匕首。   太年轻了,十四五的半大小子,最大的不超过二十岁。   孟跃沉声:“你们是谁?”   “…打,打劫!”地道的谯城方言,说的磕磕绊绊,色厉内荏的纸老虎。   孟跃提拳就上,四五个小子都懵了,还没看清,脸上就挨了拳头,哎哟哎哟叫。   年纪最大的青年抱住孟跃的腰往墙上撞,其他人也围上来,只是按住孟跃,却没动手。   “住手——”巷口一声大喝,十三岁的少年人满身朝气,眉毛倒竖,伸手怒指,“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你们安敢如此!!”   说罢,少年带人向这群人袭来,孟跃看的面皮抽抽,这也太假打了,她又不是瞎子。   很快“坏人”被打跑了。   少年人矜持看向孟跃,“没事罢。”   孟跃敛眉不语。   少年笑道:“虽然我救了你,但只是我的顺手所为,不必太在意。”   孟跃给逗笑了,她抱胸靠在墙上,双腿交叠,显得那腿修长笔直,轻声道:“你们先派人围攻我,又作英雄出来救我,唱的哪一出啊。”   一干人如遭雷劈,不敢置信的望着孟跃。 第75章   “你意如何?”少年问,意外的干脆。   孟跃眼底划过一抹欣赏,却恐吓他:“抓你们去见官。”   其他人都被吓到,但少年认真想了想,“你不会。”   短短接触,陈颂感觉孟跃很奇怪,看穿他们意图,轻描淡写拆穿他们,不像是会送他们见官。   孟跃低眉抬眸,漾出一抹笑:“两个选择,第一,公事公办。第二,跟着我。”   陈颂当即抱拳,“老大在上,请受小弟一礼。”   委实能屈能伸。   其他人面面相觑,又看一眼陈颂,向孟跃参差不齐行礼。   陈颂凑上前,“老大,我想吃烤鱼。”   孟跃瞥他一眼,出了巷子,陈颂立刻取了墙上烤鱼,其他人再也忍不住道:“颂哥,你怎么那么怂。”   陈颂瞪他,“你懂个屁,我这叫假意投降,让他放松警惕,随后开溜。兵书上都是这么写的。”其他人恍然大悟。   陈颂咬了一口鱼肉,有些冷了。   孟跃比他想象的还要好说话,他想。   可以借孟跃过渡一下,届时一飞冲天,做出一番成绩。只要孟跃不害他,他会回报孟跃的。   他们跟着孟跃到一处小院,摆设简陋,但陈颂一行人看的津津有味。   “郎君,我们能住这儿吗?”陈颂期待问。   孟跃在上首落座,看着他们:“我不养闲人。”   陈颂立刻拍胸脯,“郎君有事尽管吩咐。”但他们办的怎么样就不好说了。   孟跃简单认识了一下人,让他们住在院里。   陈颂疑惑:“郎君,你不住这儿?”   “不。”孟跃道:“厨房里有吃的,之后有事,我会派人给你们传信。”   说完,她离去。   院门关上,一群人又害怕又紧张又激动,“孟郎君好神秘,他是不是世家公子?”   “颂哥,我们遇上贵人了?!”   陈颂也拿捏不准,但见孟跃神色从容不迫,确实非凡人。   孟跃将人晾着,同孟九他们汇合,简陋的小院里,炭火烧的旺,温暖如春,孟九端来紫苏饮,在圆桌一旁落座,她提及陈颂,“郎君是想试试他们的秉性?”   孟跃喝了一口饮子,摩挲茶碗,“虽是演了一场救人戏码,但一个个都收着手,非奸恶之徒。且陈颂年岁小,还能让一干人听他的,必是有些能处。”   孟跃手下最缺人,如今遇见好苗子,难免心痒。   孟九笑了笑,“郎君这样说,弄的我心里也好奇得紧了。”   她有一口没一口喝着饮子,同孟跃话事,孟跃折返谯城,有她打算。   一面是将刘生送到太子身边,协助太子排水救灾,一面孟跃带人帮扶妇孺。   水患之后,秩序紊乱,妇孺首当其冲。衙门能关照的地方始终有限。   孟九皱眉道:“如今八皇子接手后勤,每日粥食比从前多,可好些妇孺还不如从前了。”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玖 ㈨ . C ǒ m   孟跃垂眸:“粮食是太子拨的,他只管掌心向上,天塌下来有太子撑着,他每日布粥多,传扬出去还能称赞一句八皇子仁善无双,哪会考虑旁的。”   十六皇子布粥,粥里掺杂糙米青菜,每人领到的分量少,对于壮年来说,这么一点还不够塞牙,但对妇孺而言,却能垫个半饱。   如果想领这份粥,就得老老实实排长队,否则官兵的佩刀不是吃素的。好多贪便宜的赖子觉着不划算就走了。   这与赈灾粮里掺沙异曲同工,只是太子压住当地官员,省了这层层盘剥,粮食尚算充足,所以谯城的救灾粮没那么极端罢了。   孟九明悟,她道:“郎君不说,我都没想到这个缘故。”   孟跃还不知道十六皇子同八皇子闹了一场,不过她就算知道了,她也更倾向于八皇子明知故犯,拿太子的粮做踏板,来撑他这个好人形象,有利无弊。末了太子问起,八皇子还能把黑锅甩出去。   八皇子唯一没料到十六皇子的反应罢了。   一子落错,步步受制。   八皇子恢复十六皇子当差时的旧制,反落了埋怨,吃力不讨好。   因着此事,八皇子搁下先时“僧人”袭击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之事,灾民信佛,八皇子不愿此时与民众对着干,自是冷处理。   而十六皇子跟着十五皇子巡逻,每日奔走,将十七皇子和他的人遛的团团转。   “十六身边没有生面孔?”十七皇子眼神阴鸷,侍卫骇的低下头。   “一群废物。”茶盏迸溅,瓷片划伤侍卫的脸,浸出血珠。   十七皇子心烦意乱,把人打发出去。   他不信十六能看着孟跃毒发,肯定有什么地方忽略了。   十七皇子皱眉深思,许久也没有头绪。   屋内的山茶花香此刻浓腻醉人,他起身将香炉整个丢出窗外,砸在院中石桌,迸出好大声响。   屋门侍卫低下头,装聋作哑,院中一潭死水。   十七皇子阖目吐息,悦儿,孟连穗,陆穗……   好个忠心耿耿的侍女,不声不响,为着十六驱逐六皇子,为十六东奔西走,不辞辛劳。   十六有什么好?!   十七皇子睁开眼,面色阴翳不散。   “来人。”   两名侍卫进屋,十七皇子吩咐:“将十六身边的人撤了,全力蹲守城中药棚…”   时间愈久,孟跃身上毒性愈重,他倒要看看谁撑的久。   城里动向,孟跃很快知晓,略一思考就明了,十七皇子还不知道她的毒解了。   一个转念,孟跃有了对策。   她寻了一个同她相似的少年,去药铺买药,果然引起十七皇子的人注意。   侍卫回了十七皇子,十七皇子刚要捉人又停住,吩咐手下人留意四个城门。   果然,“假孟跃”出城,后脚某药棚被盗,冲西门而出,十七皇子立刻带人追上去。   侍卫将一行人团团围住,十七皇子得意的握着缰绳,居高临下俯视道:“你逃不出……”   话音戛然而止。   几个混子嘭嘭磕头,“郎君饶命,郎君饶命,小的再也不敢了,小的这就把药材还回去,郎君饶命啊——”   十七皇子脸色大变,懒得理会他们,匆匆折返城中,一番打听,听闻一支商队出城,不知具体去向。   十七皇子怒火翻涌,双手紧握,手背爆出青筋。   “殿下,现下如何?”   十七皇子一马鞭抽在侍卫脸上,皮肉胀红,“没用的东西!”   十七皇子回了别院,将自己关在屋里,四皇子知晓后,特意探望他。   孟九将城中消息带给孟跃,“郎君真是料事如神。”   孟九都怕那几个混子被十七皇子打死,没想到十七皇子理也不理。   那几个混子并非孟跃的人,不过却是孟跃一步步引导他们行为。经此一事,那几个人恐怕不敢待谯城,也算为谯城除了几个害虫。   孟跃令十七皇子以为她已经逃离谯城,城里果然少了许多盯梢。   她带着陈颂一行人跑商,她手里有钱,来往于秀州江州之地,将物资运到谯城。   陈颂在明她在暗,他们的货物总是比其他商人便宜三分之一,倒逼其他商人降价。   很快有人找到陈颂,恫吓他不要坏了规矩,否则没好果子吃。   陈颂一脚踩在凳上,豪气万千,“我这是帮扶父老乡亲,你以为我像你昧了良心啊。”   众人纷纷附和,若非那人跑的快,少不得要吃拳头。   有此一事,陈颂身后又添了好些人,他心里美的不得了。但念及孟跃,翘起的嘴角又压下了。   随着气温骤降,官府下发棉衣,百姓保持了基本温饱,没出什么乱子。   幕僚算过,翻年二月,谯城就能完成重建了。   太子松了口气,此行虽然舍了利出去,到底救灾圆满。   往后这苦差事,他是再不应了。   冬至前两日,城里多了欢快气息,本地官员齐齐道贺,不知谁提议,冬至时节,太子殿下与民同乐。   太子欣然应允。   冬至那日,太子带领诸皇子和本地官员入庙祈福,在庙外布施汤圆。   人们里外里围的水泄不通,只为瞻仰太子殿下风华。   “谢谢殿下。”稚嫩的嗓音传来,太子对上一张小脸,忍不住露了一个笑。   他到底还是活了许多人的命,这苦也不是毫无意义。   一刻钟后,专人接手。   太子漫步人群,长街繁华,吆喝声不断,几乎看不见当初水掩谯城的阴影。   隆隆声中,舞狮跳至太子跟前,偌大的狮头威风凛凛。   忽然,寒光一闪,在众人的惊声中,一把匕首刺向太子。   太子身后的诸皇子和本地官员瞳孔骤缩,十五皇子拎着太子衣领往后甩,他一脚踢向刺客手腕,叮当一声,匕首落地。   十五皇子取了旁边烧饼摊子上的擀面棍,与刺客缠斗。   街上乱做一团,十六皇子和十三皇子左右护着太子,四皇子和八皇子拔了侍卫佩刀抵挡。   不多时,侍卫将刺客砍杀,太子急道:“留活口。”   奈何刺客自尽,断了线索。   热闹的长街恍若冰窟。   太子冷冷看向八皇子,八皇子连声告罪,消息传回京城,皇后将梅妃召至凤仪宫,一通训斥,命梅妃抄写佛经,为太子祈福。   十一皇子往宫里递牌子,也都被挡了回去,只能干着急。   太子夺了八皇子管后勤的差事,转交十三皇子。   他从始至终都未考虑过四皇子和十七皇子,至于十五皇子,十五勇武,但少耐心……   太子回想冬至那日,面皮抽抽,十五救他的心是好的,但行为能否体面些,他好歹是一国储君。   因着行刺一事,太子此后在刺史府不出。   这些事在谯城传遍了,百姓们对刺客们憎恨不已。   孟跃以为刺客会是僧人,没想到猜错了。   她思索背后之人,谁想孟九捏着一个小老虎布偶先找上来。   孟跃看着老虎布偶,心中一动,她将布偶扯开,果然看到里面字条。   孟九打趣道:“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。”   孟跃原是没觉得有甚,听闻孟九的揶揄,耳根微热。   她将纸条焚毁,托孟九将老虎布偶重新缝合。   黄昏时候,她袖中拢着巴掌大的小老虎布偶赴约。   一方新建的小院,院中栽了青竹,竹后坐落小屋,一明两暗,十六皇子从屋中而出,向她行来。   “跃跃。”   十六皇子把孟跃抱了满怀,刚要一诉相思,却听孟跃道:“是不是八皇子自导自演的刺杀。”   十六皇子愣住。   孟跃拉着十六皇子的手向屋内去,两人落座,孟跃把老虎布偶放案上。   “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,可能猜的不对。你有其他头绪否?”   十六皇子摇头,他握住老虎布偶,检查腹部,发现缝合的极好。 第76章   孟跃并非无的放失,八皇子负责后勤,能越过他在大街上刺杀太子,实在没几人。   但凡事都有目的,八皇子此行是为何?   孟跃一时想不通,她指下点着案面,传来钝钝轻响。   那声音如此细微,落在耳中却如此明显。因着屋内过分安静了。   顾珩一言不发,孟跃有所察觉,她抬起头,猝不及防对上顾珩的目光,恍若闯进弥漫水雾的山林,平静而哀伤。   屋外冷风起,吹着竹林左摇右摆,猎猎作响,不知是风声还是竹声。   孟跃回过神,她抬手覆住顾珩的眼睛,轻声问:“怎么了?”用这种眼神看她,叫她一颗心也跟着发紧了。   顾珩握住她的手,低声道:“谯城已经安稳,此时太子遇刺,无论是父皇皇后,还是百官,都会期望太子早日回京。”   太子回京,他们这几位协助太子的皇子,也要跟着提前回京了。   分别总是来的突然与迅速,将顾珩从重逢的喜悦中拎出,兜头浇下一盆冰水。无形的水汽包裹他,浑身透出萎靡。   孟跃有些无措的收回手,顾珩要提前回京了。   她眼底慢慢浸出难过,如墨入水,渐渐晕染。看着颜色浅了,悲意却漫的更远。   她早知这遭,但真的来临,还是有些茫然。   屋外的风穿门而过,擦过孟跃冰凉的脸和指尖,她感觉有些冷,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入口温热,泛着淡淡的甜和花香,是蜂蜜花茶。   顾珩眸光微动,犹如春风拂过湖面,水面泛起层层涟漪,同样的问题他已经问过,已经得到答案,如今再问,不过是平添失意。   他捏着小老虎布偶晃动,口中嗷呜嗷呜,孟跃猝不及防被逗笑,顾珩也跟着笑了一下,小老虎在案上跳来跳去,孟跃抬手抚摸小老虎的脑袋,低眉垂眸,说不出的温柔。   “你真威风,我好喜欢你。”   顾珩手一顿,小老虎激动的跳来跳去,脑袋蹭着孟跃手心,“嗷呜嗷呜”两声,柔了声:“跃跃真好,我好喜欢好喜欢你。”   孟跃轻笑出声,她又喝了一口蜂蜜水,蜜水将嘴唇润的粉嫩,晶晶亮,像早晨含露的花瓣一样诱人。   她静静望着顾珩,眼神宽和而温柔,甚至隐隐带着一点说不清的鼓励。   顾珩手指收紧,小老虎布偶都变了形,又倏地松开,他双手撑在案上,倾身吻住她的唇,目光收敛,少顷抬眸,又泄露侵略性。   孟跃缓缓闭上眼,抬手卡住顾珩的后脑,拇指摩挲。   酥酥麻麻的痒意蔓延,激的顾珩大脑有片刻空白,他闭了闭眼,克制退开。   孟跃睁开眼,有些疑惑。却见顾珩放下老虎布偶,起身绕过栅足案,俯身摸了摸了孟跃的脸,在她眉心落下一吻,而后将孟跃打横抱起,向内室去。   屋外的竹林沙沙,寒意弥漫,屋内炭火猩红,热意萦纡。   软榻上,顾珩靠在孟跃肩头缓缓喘气,平缓气息。   孟跃爱怜的给他擦擦汗,指尖滑过顾珩挺直的鼻梁,忽而道:“不该招你的。”   下一刻,她的手被顾珩捉住,一口咬在虎口,顾珩此刻像小兽磨牙一般啃咬着,在孟跃手背落下一个浅浅的牙印,随后又叠了一个,一个又一个。   孟跃又好笑又无奈,“怎么感觉你在做记号。”   顾珩顿了顿,他仰首亲亲孟跃的唇,微微退开,眸子濡湿含情,吐露热息:“你要不要给我做记号。”   孟跃眼神微暗,捧住顾珩的脸,一口咬在他脸颊,很轻的麻痛,连蚁咬都不如,她又亲亲顾珩的脸,“你现在这样就很好,像一块美玉。”   顾珩眼睛定定望着她,脱口而出:“跃跃,你心悦我的。”   孟跃眼眸弯弯,笑若朗月,一吻落在顾珩眉心,眼梢,鼻尖,与他抵额相触:“阿珩,我心悦你。我的心中,不会再有人比你更重要了。”   即将离别的悲苦环绕,可是孟跃太会说甜言蜜语,将他包裹,顾珩整个人连头发丝都透出喜悦。   他动情的吻了吻孟跃,将人拥入怀中,两行泪顺着眼角滑落,不叫孟跃看见。   太幸福了,眼眶都泛起酸涩。   两人在榻上依偎,什么也不说,只这样相拥着,外界的一切都被这方小屋隔绝。   直到黄昏惨黄的余光,透过薄纱洒进屋里,孟跃从顾珩怀中起身,两人用过晚饭后,顾珩将孟跃送回住处,他转道回刺史府。   孟跃叫来陈颂,一通吩咐。   陈颂差点蹦起来,磕磕巴巴道:“几……几百两的生意,你放心……交给我去干?你不怕……不怕我带钱跑了。”   烛火映出孟跃英挺的眉眼,她的眼睛像琥珀,莞尔道:“世事皆有风险,我既然做了决定,便想到后果。你若是带钱跑了,就是我有眼无珠,我活该。”   这话陈颂就不爱听了,拍着自己尚且单薄的胸膛,振振有词:“我年岁没你大,但我也是响当当的汉子,只要我还有一口气,就一定做好这笔买卖。”   孟跃垂眸笑了:“嗯,我相信。”   她打发了陈颂,孟九从竹制屏风后面走出。   她对于孟跃把手中商事交给陈颂,担忧道:“郎君,这会不会有些冒险。”   “还好。”孟跃道。   她没有道出自己的私心,她想留在谯城,尽可能与顾珩多相处些日子。   夜笼大地,寒意肆虐。   谯城不比京城,没有地龙,贵人们依靠炭盆取暖。   今晚餐食里添了一道鹿肉,太子多尝了两块,佐以温酒,夜半时分踢开被子,难耐的抓开领子,将醒未醒。   不远处的安神香静静燃着,太子不知不觉又睡下,一觉天明。   早上下人唤了几次,屋里也没动静,于是太子的内侍大着胆子推开门,才发现被子堆在地,太子躺在床上,气息沉重。   “?!!”   “来人,传大夫。”   太子受了风寒,半日过去才幽幽转醒,其他皇子前来探望,见太子病恹恹靠在床头。   诸皇子表达一番关切,随后退出正院,八皇子叹道:“眼下五皇兄病中,不知何时才好。”   “五弟吉人自有天相,过两日应无事了。”   谁料太子一病难愈,大夫道太子之前受了风寒没有好全,全靠年轻的好底子撑着,如今再次风寒,引发旧疾,身子就撑不住了,还需慢慢调理。   太子蹙眉,没应也没否认。   诸皇子日常问候关切,但十七皇子私下与四皇子道太子是真病还是假病。   十三皇子接手大部分事务,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一道巡逻,趁机与孟跃私会。   每一次见面都像最后一次,热切而焦灼。   年前太子接到圣旨,一如十六皇子所预料,承元帝召太子回京,同时派遣官员接手谯城事务。   算一算日子,若太子即日回京,一路急行,应该能赶上上元节。   十六皇子抱有微弱侥幸,太子风寒,恐受不住颠簸……   一夜过去,太子精神抖擞,召集众人回京。   回京匆促,叫众人诧异,十六皇子委婉道:“五皇兄此次辛苦赈灾,如今离去,百姓们一定依依不舍,不若好生道个别。”   太子摇头,凛然正义:“孤只是做了孤该做的事,不足挂齿。”   实则是之前当街刺杀历历在目,若百姓盛情相送中藏了贼人,平添风波。   左右他赈灾的功绩是铁板钉钉,无人能夺。   十六皇子还欲再言,太子抬手阻了他。十七皇子注意到十六皇子的反常,目光若有若无打量他。   十六皇子冷冷瞥他,目光锐利凶狠,十七皇子不悦,刚要上前,被四皇子拦住。   四皇子警告的看了他一眼,十七皇子只好作罢。   一刻钟后,队伍启程,天空湛蓝,白云悠悠。街上渐渐涌来百姓,欢送太子。   十六皇子闭了闭眼,事已至此,他不能与孟跃亲自道别,只能派心腹与孟跃知会一声。   长街两侧喧哗声起,百姓们或不舍或好奇或感激的望着太子。   不知谁先投了鲜花鲜果,随后各色香帕,香囊投向太子等人。   十五皇子被花粉激的打了个喷嚏,还美滋滋抱着鲜花不放。   其他皇子比十五皇子矜持些,一方香帕包着果子精准投向十六皇子,他抬手一接,原是不在意,但看见方帕上的虎首,心头一动,顿时张望起来。   十五皇子打趣:“一方香帕就把你高兴的,哥哥这里有鲜花,分你一半。”   十六皇子接过鲜花,随口道谢,眼睛仍是搜索四下,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。   视线一触即分,孟跃按下斗笠,掩去了人影。   十六皇子心下的焦躁忽地被抹平了,他妥善将方帕收起,果子是蜜橘,金黄金黄,看着就喜庆。   他拿起果子在鼻下嗅闻,不经意嘴唇触碰果皮,呵出淡淡的热气,在果皮留下细密水汽,一眨眼又散去了。如同孟跃出现在人群中,转瞬没了踪影。   百姓们目送太子一行出城,直到看不见队伍了才散去。   陈颂笑盈盈道:“太子可真威风。”   孟跃不置可否。   孟九按了按眼角,“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那冤家。”   刘生也跟着太子一并走了。孟跃有些歉意,因她之故,叫刘生和孟九分隔两地。   “郎君想多了,等那冤家在京里打拼,站稳脚跟,到时候我摇身一变就是官夫人,神气的嘞。”孟九伸手抚过孟跃的眉头,将它展平,“事不能算尽,还得看天意,是不是。”   孟跃轻轻颔首,温声道:“是。”   陈颂目光在孟跃和孟九之间徘徊,脸色变来变去,一会儿羡慕一会儿又嫉妒。   孟九注意到他的目光,眼尾一扬,细腰儿一扭,美目生辉:“小颂哥儿,别望了,我不喜欢嫩芽子的毛头小子,不经事。”   一番话激的陈颂面皮胀红,他吭哧道:“我…我已经长大了!”   “能经事。”他强调。   “而且,我喜欢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。”他大声强调。   孟九笑的花枝乱颤,甩着香帕,“说的是,我这个年岁都能生个你了。”   陈颂气鼓鼓跑走了。他身后孟九笑声愈大。   孟跃道:“逗他做什么。”   孟九哼哼:“好玩。”   孟跃摇摇头,牵着孟九的手回去。   十六皇子随同太子回京,谯城灾后重建也上了正轨,孟跃手下收拢数百号人,男女老幼皆有。   她意离去,前往隆部。   她提出此事,老人幼儿和亲人尚在的妇人都选择留在谯城,十岁出头的少年少女选择跟孟跃走。   二十多的青壮们垂下头,避开孟跃的目光,怕对上孟跃失望的眼神。他们也想待在谯城。   这与孟跃预想差不离,老幼受不住长途跋涉,妇人与亲人相依,青壮们自食其力,能在家乡谋生,自然不愿背井离乡。   反而是十岁出头的少女,没个庇护,稍有不慎就是深渊,跟着孟跃反而是条路。   人群里也有人不赞同,隆部天远地远,孟跃把这些少女卖了都没人知道。   好在陈颂同行。   陈颂是本地人,好些个大娘和汉子眼熟他。这孩子初生牛犊不怕虎,他觉着孟跃厉害,就想跟着孟跃干。   因为陈颂这群半大小子,少女们跟着孟跃离去,也让人放心些了。   孟跃带他们在江南收购瓷器丝绸,在蜀地倾销。这条路她都熟悉了,做起来驾轻就熟。   陈颂两眼冒星星,崇拜不已,对隆部也更期待了。   一路上,陈颂都在询问隆部相关事情。   孟跃一边解答,一边忧心。   十七皇子已经查出她,来年入夏,她怕是不能入京了。   事情总是难以预料,孟跃唯一能做的,就是尽可能积攒实力,在意外来临前,不至手足无措。 第77章   孟跃一行抵达隆部,两日后,大王子竟然亲自来到他们的落脚处,两人隔着一张小案落座,炉子上咕噜咕噜煮着奶茶,孟跃用刀切下羊肉置于碟中,双手放大王子跟前,隔着乳白水雾,大王子打趣道:“小王还以为你今岁不来了。”   孟跃谦卑应和,陈颂借着送点心的名头进屋,好奇的看了一眼大王子。   大王子也看向他,用瑞朝话道:“这孩子眼生。”   陈颂笑盈盈回道:“回王子,小的跟着郎君不久。”   孟跃开口打发了陈颂,大王子似笑非笑:“连穗怕小王挖人不成?”   孟跃摇摇头:“小子年轻没轻重,怕唐突了王子。”   “小王听说,这次跟你来隆部的,多是这样大的少年人。”大王子抬眸,与孟跃视线相接,孟跃率先垂眸,轻轻应了一声。   大王子又是一笑,随后主动转移话题,问及孟跃手里有多少烈酒,王室意欲购买。   两人三言两语谈了一笔买卖,随后孟跃送大王子离去。   风雪压身,掩了周遭。   孟跃回到屋内,盯着莹莹烛火,一个人静坐许久。   之后,她上午训练手下,下午顶着风雪出门,很晚才回,有时身上伴着浓浓酒气。   陈颂对此很有意见,原本对孟跃的崇拜也被削减,犹如美玉生瑕,他私下叫孟跃“酒鬼”,被陈昌他们听到,借切磋之名,把陈颂修理了一顿。   这反而激起陈颂逆反,他原是小声嘟囔,现在大声叫,有时还会在孟跃出门时阴阳怪气一句“又去哪儿品酒啊”。   他从对孟跃崇拜,又发现孟跃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巨大落差下,对孟跃有了埋怨。   孟跃不与他计较。   日子这样过着,有些闹腾,但总体还算平静。   而隆部离京远了,消息滞后,孟跃收到刘生的消息时,已经是四月了。   依太子前言,刘生入东宫,任太子舍人,正六品下官职。   紧跟着,太子巧立名目,为贾家石家讨爵,他赈灾有功,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,朝堂中纵使有人异议,人微言轻,难以抵挡。   孟跃将信纸搁于烛火之上,火舌舔舐,信纸瞬间沦为灰烬。   秦秋仔细清理了,又说起小子们的训练近况,孟跃抬脚朝外去。   这是一派连房,墙上留了门,供人来回穿梭,不至寒冷。   经过两道门,喧哗声起。孟熙同陈颂他们一起训练,小小的一个人,十分灵活,有时捉弄陈颂,还叫陈颂捉不住,气的陈颂哇哇大叫。   还有四五步距离,孟跃又听见陈颂的咆哮声。她挑了挑眉,陈颂这小子精力是真好。   她穿过墙上开的石门,入目是一片宽旷场地,半大小子们穿的单薄,在场中训练,一个个面色红润,额头渗汗。   角落里放着棍棒木刀,旁边茶几上摆放水和杂物。   “郎君来了。”众人看见孟跃,兴奋道。   陈颂扭头看来,方才不见影儿的孟熙扑进孟跃怀抱,仰着小脸,笑的可甜。   陈颂抱胸不屑:“小狗腿。”   孟跃揉揉孟熙的小脑袋,牵着孟熙的手走向陈颂:“训练的如何了?”   隆部天寒,自打陈颂他们入了隆部,几乎都待在屋里训练,可谓突飞猛进。   陈颂哼道:“非常不错。”他看孟跃一眼,道:“两三个青壮不在话下。”   很难说他这话有没有映射。   孟跃看他桀骜模样,勾了勾唇,“切磋一下。”   堂内倏地一静,随后爆发一阵巨大哄声,“颂哥儿上啊,颂哥儿——”   陈颂心脏怦怦跳,盯着孟跃:“我不会客气的啊。”   孟跃莞尔。   她拍拍孟熙的背,孟熙退开,不知谁又添了两盏灯火,堂内大亮。   孟跃与陈颂对峙。   倏地,陈颂袭来,半大小子天然一股莽气,又凶又狠,孟熙瞳孔微睁,旁边人笑道:“颂哥儿真的有两下子。”平日是真没跟孟熙动真格。   孟熙,孟连穗,都姓孟,陈颂自认不是脑子进水,这么明显的关联都发现不了。   再者,孟熙年岁小,他总会对孟熙客气些。   几个回合之后,陈颂飞起一脚踢向孟跃肩膀,却被孟跃把住脚腕,“这招很帅,但仔细下盘。”   孟跃一个扫堂腿,陈颂骤然失去重心,摔了个结实。他就地一滚,取了角落里棍棒,凌空抛给孟跃一根长棍,他持棍飞身击来。   那架势裹携雷霆万钧之势,带起破空声,孟跃侧身,抬腿,一脚踢中陈颂腹部。   陈颂脸色扭曲,整个人倒飞好几步远,滚到墙上,扣都扣不下来。   众人眼里对孟跃的崇拜都要溢出来了,出手快准狠,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身手。   孟跃单手甩棍,舞了个棍花,背在身后,对陈颂道:“早与你说过,好看的招式不中用。”   陈颂气的捶地,爬起来再次攻向孟跃,这一次陈颂的招式简练很多,直击要害。   可惜他练的时日尚短,有些稚嫩,再次被孟跃踹飞出去的时候,陈颂甚至在想,这次坚持的时间更久,是他胜利。   “嘭——”   屁股着地,他翻了个面,趴在地上深思。   陈昌笑道:“怎么,受打击了?”   陈颂懒洋洋道:“累了,歇会儿。”   众人哈哈笑,孟跃也勾了勾唇,适时孟九带人送奶茶过来。   隆部的四月仍是寒冷,她一身紫底石榴花掐腰夹袄,同色棉裤,乌发挽髻,簪了一朵芍药绒花,她一来,春意好像也来了。   “九娘子。”一群小子们迎上去,拿自己的奶茶。   陈颂的眸光颤了颤,刚要起身,一碗热腾腾的奶茶递他跟前。   陈颂不敢抬眸,吭哧吭哧半坐起身,接过奶茶一口气喝了,孟九接过空碗却没走,持帕给他擦汗,轻声道:“与郎君切磋的人中,你是挺的最久的那个。”   陈颂抬起头,孟九弯眸,眼似春水,明媚盎然。陈颂鼻青脸肿的脸缓缓红了。   孟九离去,陈颂还望着她,陈昌抱胸踢了踢他,“看在同一个姓的份上提醒你,别惦记九娘子,她心里只有郎君和刘掌事。”   “谁惦记了。”陈颂大声反驳,强调:“我喜欢跟我年岁差不多的。”   九娘子妖妖娆娆,他…才不喜欢?!   陈昌翻了个白眼。   孟跃又挑了几个人切磋,而后转身离去。   四月中旬,孟跃收购马匹,却没有急着走,而是教一群小子姑娘骑马。   天寒之地,滋养的活物总是带些悍气。孟跃从谯城带来的小娘子们经过数月训练,眉宇之间也带了嫩生生的坚毅。   马料不足,马匹瘦,慢悠悠溜达,正好给小子姑娘们上手。   半月后,达木一脸歉意的寻着孟跃,他临时有事,不能随同孟跃入京了。   孟跃并没有多说什么,反过来宽慰达木,达木更觉愧疚,他看着孟跃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。   陈昌面色沉重,“郎君,我心里不太安宁。”   孟跃回头看向空旷屋里的少年少女们,眸光明灭。   太阳下没有新鲜事。   财宝动人心。财物不止是金银珠宝,也是人,犹以青春年少者最佳。   有些事,她早有预料。   陈昌:“郎君?”   孟跃偏头看他,“怕吗?”   陈昌心头一紧,少顷,他攥紧拳,“不怕,也就那回事。”   孟跃拍拍他的肩。   陈昌扯出一个笑,又想起什么:“郎君,达木…是不是知情?”   孟跃摇头,“他是被支走了。”   孟跃这样说,陈昌也就信了,跟在孟跃身边愈久,他对孟跃就越信服。   夜里孟跃寻着秦秋,询问账目,刘生离去后,队伍里的财务都由秦秋处理。   她将账本奉上,孟跃有不明处,她立刻解答。   之后几日,孟跃早出晚归,五月上旬,孟跃买来的马匹喂肥许多,小子姑娘们也能灵活驾马了,她带人离开隆部。   他们一路顺畅进了瑞朝,陈颂十分兴奋,四下张望:“还是咱们瑞朝好,春天就有花开,蓝天白云,看着就叫人欢喜。”   然而他们越走越安静。   零星几只飞鸟,陈颂渐渐敛了笑。   陈昌、张澄和吴二郎等人已经握紧缰绳,彼此交换一个眼神,青壮走外围,将年轻的孩子围在中间。   忽然一声异响。   孟跃从马背上取出弩箭,对着声源射去。重物落地的沉闷声,干涸地面晕出血迹。   下一刻,地面震颤,一支马队以震天动地之势向孟跃的商队袭来。   有别于瑞朝人的形貌,足足四五十人,手持弯刀,凶神恶煞,那样声势浩大,叫人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。   一声厉喝将众人唤醒,陈颂还没反应过来,队伍四散开去。   对面传来嚣张笑声,目露淫。邪。   陈颂听不懂他们的话,不是瑞朝语,也不是隆部语,但陈颂肯定不是好词。   敌人以为冲散了孟跃的队形,胜券在握,谁知孟跃的队伍如游鱼散开,各小队又首尾相接,反将贼人包围中间,弩箭从四面八方射来,猝不及防,避无可避。   哀嚎声起,贼人顿时倒了大半。   有人冲出重围,眨眼之间,挥舞的弯刀劈向陈颂,距离那样近,陈颂只能下马逃命。   然而他眼前一花,贼人便尸首分离,断颈喷洒的血花后,是孟跃波澜不惊的一张玉面。   “腿吓软了?”她问。   “不过如此。”她点评。   孟跃驾马离去,手中的长刀舞的虎虎生风,几个回合,又结果了一名贼人。   陈颂看着她的背影,眼中的害怕和惊惧渐渐被坚毅取代。   他大叫一声,提刀而上。   肾上腺激素飙升,陈颂一刀砍进敌人腹部,手都在抖,但是没有犹豫。   他趴在马背,躲过敌人的弯刀。反手挥去,他的刀刃划过敌人的脖子。   鲜血粘稠,腥味令人作呕。   周边喊杀声不断,还夹杂哭声和怒嚎,时间被无限拉长,但事实上,这场战斗只持续了两刻钟。   孟跃有心算无心,敌人全灭,队伍里轻伤十人,重伤三人,唯一庆幸的是,无人死亡。   她给人包扎,那双手上一刻还在结束生命,下一刻又在拯救生命。   陈颂愣在原地。   陈昌走到他身边,“你道郎君外出不归,一身酒气,是纵情声色。如今可以告诉你,我们的弩箭长刀都是郎君从酒桌上谈下来的。”   陈颂怔然:“那个时候……”   “不然呢?”陈昌睨他一眼,“都像你,事到眼前了才着急?”   “你每天七个不服,八个不忿,我还当你陈颂多能耐。”陈昌笑了笑,眼里却无笑意,轻声点评:“不过如此。”   陈颂胀红了一张脸,双拳紧握,却难以反驳。   他看见孟跃带人搜刮敌人财物,看见他的小弟们同几个小娘子在哭,看见孟熙一板一眼的擦拭带血的刀,没有一丝惧意。   半个时辰后,敌人堆叠一起,放把火烧了。   队伍重新启程。 第78章   子夜风凉,正院内室传来一声惊呼,小全子顿时惊醒,关切问:“殿下?”   屋内掌灯,海棠花软烟罗帐子内,顾珩半坐床榻,额头渗出细汗。   小全子:“殿下,您是不是做噩梦了?”   顾珩抬头,橙黄色的火光下,他的脸色苍白,“我梦见跃跃被围攻了。”   小全子宽慰:“殿下,孟姑娘又不是头回走商,路子她都走熟了,肯定不会出事。”   顾珩摇头,“之前有六皇兄的人跟着她,虽是监视,但也护着她了。”现在六皇子早赴封地了。   屋内寂静,夜风吹的窗外帘子轻轻作响,窸窸窣窣。   顾珩揉了揉额头,“外面是不是下雨了。”   小全子赶紧跑去窗口看,又忙不迭回来:“没有,一点水汽都没有,殿下,您是忧思过重,自己吓自己。”   他从炉子上提了雨过天青色瓷壶,倒了大半杯热水,呈给顾珩:“殿下,小的记得孟姑娘交了一位隆部友人,正是那名隆部人引着孟姑娘贩马。”   顾珩喝了一口水,心绪仍是不宁,小全子想了想,“不若改明儿去庙里拜拜。”   谯城一行,顾珩对寺庙僧侣隐隐抵触,但眼下他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孟跃,也只能求神拜佛求安心。   顾珩没了睡意,令小全子歇息,他取了小人书看。   那是孟跃曾为他画的,他保存的很好,只是因为翻阅的次数太多了,所以再怎么保护,边角也微微褪色,泛起毛边。   灯火橙红,也给这些简笔画描了一层柔光,顾珩看着看着,一颗心安稳下来,不知不觉睡下。   次日醒来已是巳时,他也不着急。   谯城赈灾后,他和八皇子虽有功,也有闪失,功过相抵,不赏不惩。   四皇子十七皇子虽无功劳,却有苦劳,赏黄金百两。   十五哥辅助太子有功,营救储君在后,被任命检校太保,遥领丰州刺史,关西之地。   十三皇子遥领金州刺史,位于西南。   十五哥和十三皇兄虽是遥领官职,但赏赐一出,朝臣猜测纷纷。   比起十五哥如今的实职,顾珩称的上闲人,也不必固定当值。   早饭后,天上淅淅沥沥起了雨,雨势不大,细如银丝,空中漫起水雾。   小全子打伞,搀扶顾珩上马车,前往城郊寺庙。   “殿下可是去万福寺?”   顾珩否了,原是想去保姻缘的灵缘寺,但最后改道去近年新修的庙宇。   天色灰蒙,细雨绵绵,本以为新建的庙宇香客鲜少,没想到庙里意外的热闹。   除了来拜佛的人,还有求医问药的百姓。   一名百姓捧着药与顾珩擦肩而过,小全子低声道:“庙里把医馆的活儿给抢了。”   顾珩垂眸:“能救人就是好的。”   主仆俩说着话,忽然一道矮小身影撞来,怀里的药材撒了一地。   “贵人恕罪,贵人恕罪。”   “无事。”顾珩蹲下为稚童捡药材,重新包装好还给他。   稚童愣愣望着他,半晌才吭哧道谢,顾珩莞尔:“仔细些,莫再撒了。”   “是。”稚童抱着药包恭敬垂首,而后跑远了。   顾珩似有所感,隔着苍叶烟雨望去,对上一双年轻的眼睛。   檐下青年一身鹅黄布衣,黑色幞头,朝顾珩拱手一礼。   顾珩朝青年而去,青年道:“某煮了一壶热茶,郎君若不嫌,进屋喝杯茶去去湿意。”   顾珩爽快应了,小全子欲言又止,来人身份不明,不知好坏,他怕十六殿下着了道儿了。   禅房有一丈六尺余,左侧靠墙贴放楠木书架,密密麻麻放着经书,下面一张栅足案,案上摆着笔架,三足兽首铜香炉和一盆文竹。   右侧贴墙暖炕儿,炕面铺着半旧垫子,炕中放了红木小桌,桌上炉子咕噜咕噜煮着茶。   青年邀请顾珩在炕上落座,小全子跟在顾珩身侧。   青年似知小全子顾忌,一边为顾珩倒茶,一边主动报上名姓,竟是淝州关氏的旁系子弟,此来京中求官,诸事不顺,又害了风寒,他囊中羞涩,只能退居庙中养病。   顾珩接过茶碗,顺势道自己家中行十六,关尚可唤他十六郎。   茶水腾腾冒着热气,一杯下肚,身子都暖和了。   关尚搁下天青色莲花瓣茶碗,笑问:“烟雨连绵,委实不是求神拜佛的好日子。十六郎怎的挑今日来了。”   顾珩叹息:“昨夜噩梦惊醒,心中不宁,特来庙中拜佛求个心安。”   关尚闻言,垂下眼,屋内太过安静,隐约听见屋外嘈杂。   他将风炉炉口堵住,火势顿小,茶水的沸腾也渐小了,似是不经意提起,“某年幼时,浅学周易八卦,若十六郎不嫌某才疏学浅,某恳请试上一试。”   顾珩握着茶碗不语,关尚也不催促,取了手腕佛珠,敛目拨着。   “…是我重要之人,昨儿夜里,我梦她遇险,猝然惊醒。”   关尚抬眸,轻声细语:“不知是何等凶险?”   顾珩模糊道:“马贼。”   关尚又询问一些旁的信息,顾珩缓缓道来,关尚蹙眉深思,顾珩静静摩挲茶碗。   小全子反而比顾珩这个当事人紧张。   半晌,屋内传来轻笑,“马乃吉兆,十六郎梦中之人反击马贼,正是驱凶降吉之兆,此乃善事。”   顾珩手指收紧,“当真?”   关尚笃定:“当真。”   顾珩松开茶碗,身子微微后仰,吐出一口浊气。关尚笑意不减:“我与十六郎闲聊,觉十六郎性子温和,性温和之人梦中见马,是有团圆好运之意。”   顾珩眸光闪了闪,没有顺着他的话说,而是道:“你我不过初见,焉知我性子温和?是不是太武断。”   关尚笑而不语,那淡定从容架势仿佛在说:我通八卦周易,知一个人秉性易如反掌。   屋内再次寂静,许久,屋门打开又合上。   关尚看着对面凉掉的茶水,耳边萦绕清越之声,“若关郎有才,在下必不叫关郎明珠蒙尘。”   关尚后仰,靠在炕侧的引枕上,他抬头看着屋顶,志得意满的笑了。   童子在屋外唤:“郎君?”   “进。”   童子进屋收拾,忍不住道:“今日那位十六郎真俊,与郎君不相上下。”   关尚睨他一眼:“十六郎是生的俊,生的俏,非凡人啊。”他朗笑出声,童子虽然莫名,但见自家郎君开心,他也开心。   午后,有人送来御寒衣物和五十两银,童子忐忑带回屋,与关尚说明。   “无妨,收着罢。”   童子欢喜道:“有了这钱,郎君就能抓好药,早些养好身子。”   他嘟囔:“若非这病来的不凑巧,郎君说不定都谋了官职。”   关尚懒洋洋躺在炕上,曲起一条腿,“不,我这病来的正是时候。”   又几日,天光放晴,十六皇子上早朝,十五皇子看见他来,很高兴,兄弟俩对了个眼神,在队伍里站列。   最近很是太平,没什么大事,十五皇子昏昏欲睡。   忽然殿中一声厉喝,吓的十五皇子一激灵,若非十六皇子及时拽住他,十五皇子差点蹦起来。   所有人寻声望去,只见太子双目赤红,狠狠瞪着弹劾他的殿中侍御史。   十五皇子后悔自己上朝走神,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,现在一脸懵。他与十六皇子低声道:“那殿中侍御史弹劾太子什么了?”   瞧太子凶神恶煞,几欲噬人。   十六皇子皱眉摇头,殿中侍御史道太子近来行事太过,应该收敛。这算不得什么大事。   这种弹劾,成年皇子都受过,十六皇子性子不张扬,都被御史弹劾过懒散。   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。   谁也没料到这么一件小事会让太子勃然大怒。御史中丞出来说和,按理太子顺着台阶下,这事就过了。   谁知太子不依不饶,矛头对准御史中丞和御史大夫,道御史台成日里揪着芝麻小事,彰显自己用处,骂御史台干拿俸禄不干实事。   这可捅了马蜂窝。   以御史大夫为首,御史台一干下属为辅,上至国家大事,下至太子言行,引经据典,全方位抨击太子,仿佛太子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储君。   十五皇子瞠目结舌,好、好强的战斗力。   十六皇子看见快跟他贴一起的十五皇子,又好笑又无奈,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十五哥,也会怕文人的唇枪舌剑。   诸皇子不敢抬头看承元帝神色,纷纷相劝太子和御史大夫,将两边的头儿劝住,此事就止了。   洪德忠小心看了一眼天子神色,见帝王面沉如水,舌根发苦。   一刻钟后,洪德忠清了清嗓子,“有事起奏,无事退朝。”   承元帝冷面离去,百官退朝。   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故意落后太子,不敢触他眉头,两人说着话,眼前一花,太子竟然一脚将殿中侍御史踹下玉阶,也是寸了,那殿中侍御史滚落中折了腿。   御史台众人跑下玉阶,搀扶殿中侍御史,扬言向圣上讨个说法。   太子嗤笑,扯开衣领,施施然立去。   诸皇子神情如出一辙的惊愕,十七皇子抬头看了一眼天,天亮着,不是做梦。   此事很快传入天子耳中,天子震怒,呵斥太子,下令将太子禁足三月。   随后长真公主入东宫,不足半个时辰,匆匆离去,据传离开时,长真公主眼睛湿润泛着红。   傍晚,十七皇子与七皇子和四皇子在外面院子相会,他含笑揶揄:“太子这是唱的哪一出。”   四皇子看向七皇子:“你怎么看?”   七皇子看向十七皇子,“你对这些旁门左道有研究,可瞧出端倪?”   十七皇子对七哥贬低他的兴趣不满,四皇子打圆场,十七皇子行至窗前,折了开的正艳的芍药,鼻下嗅闻,目光慵懒而犀利:“有人在咱们之前动手了。” 第79章   随着孟跃往京中走,刘生送来的信也更早到她手上。   客栈内,她快速浏览,眉眼一沉。   秦秋合上账本,开口询问:“郎君,是不是京中出事了?”   “是太子。”孟跃掌了灯,将信件在火焰上焚毁。   信纸燃烧时,升腾而起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:“刘生信中说太子喜怒无常,暴虐阴狠。”   若无大变故,短期内,人的秉性几乎不会大变。   只叹他们不在京中,无法知晓更多细节。   窗外白云舒卷,变化多端,不可预料。   皇宫,内政殿。   承元帝看向殿中的第十六子,惊疑不定,“你说太子中毒,可有凭证?”   十六皇子拱手礼道:“父皇,儿臣自幼多病,久病成医,那日殿中见太子言行,儿臣事后回想,隐隐觉出不对。”   他抬眸:“五皇兄聪慧过人,是您看着长大,他如何秉性,父皇最清楚。”   这话说到承元帝心中软处,太子犯错,他固然惩之,但心中煎熬半分不少。   他气自己教子无方,夜半三更时,亦是辗转难眠。   如今他的第十六子却说太子疑是被人投毒。   “说下去。”承元帝自己都没发现他言语之急切。   十六皇子垂下眼,恭敬道:“不知父皇可听过五石散?”   承元帝眸色骤暗,上半身微微前倾,呢喃重复:“……五石散?”   青天白日,殿内却静的落针可闻,十六皇子的声音清晰可闻:“是,最初五石散是治疗风寒之物。”   十六皇子提及谯城时之事,道太子在启程前风寒不愈,一夜过去却大好了。   “当时儿臣只觉五皇兄正值壮年,风寒奈何不得他,便没多想。后来回京,五皇兄事忙,儿臣难与五皇兄接触。关于五皇兄种种,多是从旁人口中听来。直到那日殿堂,五皇兄因为一件小事发怒,实在反常………”  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,声音低下去,“父皇,儿臣不是精于此道,没有十足把握。但儿臣与五皇兄到底是手足兄弟,若非他人投毒也就罢了,若是他人投毒,五皇兄实在冤枉。”   他一撩前摆,跪下去:“父皇,恳请您不要声张此事,暗中调查。”   承元帝的脸色变了,又很快平复,看向十六皇子时,眸光甚至称得上温和,令他起身,“此事朕知了,你回罢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当天夜里,宫里一名御医暴毙,十六皇子知晓的时候,已经是次日了。   十六皇子正在练字,闻言手顿了顿,下一刻又重新落笔。   小全子有些担忧。   十六皇子头也不抬,笔走龙蛇,他做了他该做的,之后事情如何发展,非他左右。   又两日天子口谕,指派十六皇子新差事,即日出京。   十五皇子于城门外,匆匆送弟弟一程,不免抱怨,“父皇也真是的,外派了官员不算,偏要你随同。”   十五皇子说者无心,但承元帝此举,却是有意为之。   他把第十六子支出京城,却又不给实权,犹如吉祥物。   十六皇子与十五皇子相拥,退开两步,莞尔道:“十五哥,此乃父皇看重我,我心里欢喜的。”   十五皇子近距离看着他十六弟,视线落在他十六弟嫩白漂亮的脸,对上那双墨如宝石的眼睛,心里酸涩。   “十六弟,你身子弱,此行没有哥哥照拂,你万万保重。”   十六皇子点头笑应,他翻身上马,朝十五皇子挥手:“十五哥,回罢。”   他驾马行远了,十五皇子身边人迟疑:“殿下,属下观十六皇子骑行,尚算矫健活泼。”   “你懂什么。”十五皇子道:“我十六弟在强撑,他不想让我担心。”   属下愣了愣:是、是这样吗?   与此同时,一封密信离开京城。   宫内御医之死,令人嗅到一丝不祥,四皇子八皇子等人低调行事。   承元帝加派人手调查太子中毒一事,心中不宁,许久,他搁下御笔,摆驾东宫。   日头高升,热意蒸腾,空中都荡出波纹,洪德忠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笑道:“圣上,前儿就是东宫了,正逢午时,圣上可与太子殿下和小皇孙一道用饭,尽享天伦。”   龙辇内,承元帝的神情柔和,他摩挲着腰间龙形玉佩,一颗心也缓缓静了。   随着龙辇靠近东宫,若有若无的喧哗之声入耳,洪德忠眼皮子一跳,有些惊慌的看了一眼明黄色纱帐龙辇。   天子忽然叫停。   洪德忠一颗心都提起来了,龙辇落地,承元帝自龙辇中而出,面色意外的平静,他瞥了一眼辉煌的东宫,径直踏入。   守卫看见那道明黄色身影,头皮一紧,刚要通传,却被承元帝制止。   承元帝所过之处,静谧无声,而身前,喧哗声更盛。   终于,承元帝立在正殿门外,守卫跪了一地,殿内的污言秽语和女子的喘息透过红木格子大门传入承元帝耳中。   洪德忠咽了咽口水,“圣……”   承元帝轻飘飘睨他一眼,洪德忠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。   殿内愈发放肆,当听闻第三人的娇笑传出时,大门从外面嘭地踹开。   殿内惊叫声迭起,俩衣衫不整的女子拼命往太子身后躲,太子衣领大敞,乌发凌乱,曲起一条腿,懒洋洋的侧坐在檀木榻上,看着闯进殿的承元帝,扯了扯唇:“父皇来了也不叫人通传,儿臣失礼了。”   承元帝手背青筋爆起,目光扫过太子身后的女人,“带下去,发配尼姑庵。”   “圣上恕罪,太子殿下救救奴婢,太子殿唔唔…”俩人被堵了嘴拖下去。   洪德忠顺势撵了其他人,关上大殿的门。   屋门光线骤暗,太子有些可惜:“父皇对自己的女人百般怜惜,对儿臣的女人倒是无情得很。”   “太子。”承元帝沉声警告。洪德忠眼看父子二人对峙,忙道:“太子殿下您受苦了,圣上此行来,就是明了你的冤屈。”   太子抬眸:“哦?”   洪德忠偏头看一眼承元帝神色,见承元帝没有打断,于是赶紧说下去:“十六皇子自幼多病,久病成医,那日你殿上发怒,十六皇子觉出不对,于是向圣上禀明,您很可能是被人下了五石散。”   “圣上派人秘密查探,谁知平日为您请平安脉的御医暴毙了,圣上担心您,这才来看您。”   太子眼神有一瞬间放空,随后笑了笑,眼底却透着苦意,“竟然是十六发现孤状态不对。”   洪德忠心里着急,现在不是纠结谁发现此事的时候,而是太子殿下顺势给圣上服软,今日之事就过了。   太子终于动了,从榻上起身,他环绕殿中,看着殿内辉煌,低低笑出声,“这里是东宫,孤是太子。”   他仰天大笑出声,“哈哈哈,孤是太子。”   承元帝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,将太子鞭笞,在怒火即将喷涌而出时,太子行至承元帝跟前,双膝一软,跪在承元帝跟前,眉眼低垂,面无表情道:“儿臣有错,儿臣知错,求父皇原谅。”   殿内剑拔弩张的氛围顿时散了,洪德忠舒了口气,承元帝缓缓松开手,静看太子许久,哑声道:“……五石散戒了。”   “是,父皇。”几缕碎发垂落,太子颓靡。   承元帝再多的责备咽了回去,只是想到他来时,太子在正殿宠幸宫人,他觉得恶心,午膳到底吃不下去。   “你好自为之。”承元帝转身离去。   身后太子高呼:“儿臣恭送父皇。” 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,哪怕承元帝下令禁言,这事还是传了出去。听闻是那两名宫人半道跑了,一路跑一路喊,把事情闹了出来。   殿内灯火明亮,承元帝垂首批阅奏折,大半张脸匿在阴影中,轻描淡写道:“赐死。”   洪德忠躬身应是。   他退出殿,夜风打在头脸,洪德忠后心微凉,原是方才出了汗。   他摇了摇头。   次日朝堂,果然有御史就此事弹劾太子,禁足期间白日宣淫,罪加一等。   然而承元帝强势压下,诸皇子心思各异。十一皇子眸中闪过一抹阴狠,太子禁足期幸宫婢,无心悔改,父皇还要偏袒,实在偏心。   早朝之后,诸皇子随同大臣们离去,十一皇子走向四皇子,低声道:“弟弟府里种了花,原以为是花开满园,还欲邀哥哥们过府一叙,谁知最后一枝独秀,实在没趣。”   四皇子神情淡淡:“草木低等,不开灵智。不过是人要它们如何,它们就如何。   十一皇子眸中冷嘲,随后与八皇子离去,十七皇子眯了眯眼,“十一那张嘴真讨厌。”想给他毒哑了。   “十七。”七皇子低声警告。   十七皇子撇嘴,“七哥,你真没意思。”   他大步离去,七皇子蹙眉,四皇子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。   东宫恢复平静,刘生最新送出的信到了孟跃手中,她想了想,令陈颂持一半货物和人手入京,孟跃带人直入中州。   陈颂神情几度变化,最后郑重应下。这些日子真刀真枪的历练,他有信心能完成此事。   他看着孟跃,向她许诺,“郎君,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。”   孟跃拍拍他的肩,笑的云淡风轻:“我相信。” 第80章   烈日高悬,一支商队进入中州城,孟跃掀起车帘,看着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铺子,短暂的陌生后,渐渐熟悉起来。   她甚至叫得出熟肉铺店主的诨号,店主缓了一会儿才想起孟跃,拍着脑袋不好意思笑:“原来是孟郎君,看我这记性,郎君这样俊俏的人物,我竟然给忘了。”   他说着要赔罪,主动提出给熟肉打八折,孟跃笑着受了,但临走时补了一张皮子给店家。   “再过几月就冷了,保暖用。”   店主推辞,“那怎么好意思,这…这礼太贵重了。”   孟跃莞尔:“老翁视我做老友,某心中亦是,既是友人,数月相见,怎忍心叫老友平添损耗。”   店主这才收下,只是孟跃临走时,又往陈昌手中塞了几块熟肉。   陈昌看向孟跃,孟跃无奈颔首,一行人离开熟肉铺,隔壁铺子的人过来瞧热闹:“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的人物了?”   熟肉铺店家抚摸着皮子,得意哼哼。   那厢孟跃寻了客栈住下,令众人歇息一晚,次日再寻旧人。   昨儿商队大喇喇进城,许多人都瞧见了,因此孟跃一夜醒来,之前合作过的商人主动寻来,彼此有过交易,知根知底,都没乱报价,不过两刻钟,双方把事情敲定了。   晌午,瓷器商人做东,邀请孟跃赴宴,很是灌了她一回酒,言语中羡慕夹杂微妙的嫉妒。   “孟郎年纪这样轻,却能来往瑞朝与隆部,真叫人佩服。”   “孟郎走一趟下来,怕是比咱们五年利润都多。”   “这话夸张了。”孟跃笑笑:“都是辛苦钱,各处打点,兄弟们再分一分,到我手里没落几个了。”   众人不信。   孟跃叹气,说起他们之前遇见贼人之事,“那伙人不像瑞朝人,也不像隆部人,倒像是戎人,几十人手持弯刀,驾着马齐齐冲来,不瞒诸位,某当时心跳都快吓停了。”   她说的绘声绘色,在场诸人如临其境,也提起了心。   孟跃忽然话锋一转:“幸好我那帮兄弟拼死一搏,这才杀出重围。只是也伤了好几个,有一个缺了胳膊,他是为了我才受的伤,我要保他下半辈子富足。”   这话说的动情,其他人也跟着红了眼眶,但是是真情流露,还是逢场作戏就不得而知了。   而孟跃这番说辞,佐证她的钱散给商队里过命的兄弟了。   角落里的冰盆凉丝丝,令酒后的热意缓了些,她举着酒碗,偶尔抿一口。   旁边富商眼珠子转了一圈,挤眉弄眼:“孟郎,虽说商队离不开你的兄弟,但更离不开你,你是这个。”他比大拇指。   紧跟着转进话题,“你这般辛苦,也该善待自己,长路漫漫,旅途寂寞,孟郎你要不要……”   话还没说完,就被另一名商人打断话茬:“别想了,咱们孟郎君身边已经有美娇娘了。”   想给孟跃塞人的富商不信,除非孟跃把人带出来瞧瞧,孟跃含糊其辞。   陈昌听着隔壁屋的热闹声儿,给同伴对了个眼色,晚上送孟跃回客栈时就将此事说了。   孟九连夜选衣裳,一定要陪在孟跃身侧赴宴,“我这样的风情万种,看谁不长眼,还想给郎君塞人。”   果然孟九一露面,孟跃对外的拒绝可信度直升,孟跃耳根子都清净不少。   因着他们要等京中的陈颂,孟跃在中州停留。   中州下辖县村几十数,孟跃平日里乘车外出。   几日后,孟跃冷不丁想起顺贵妃是中州人,心里升起这个想法,就止不住了。 奇_ 书_ 网_w_w _w_._q_ i_ s_ h_u_9 _9_ ._ c_ o _m   尽管她知道顺贵妃的娘家人不会在本地为官,但她也想走访,并不为什么目的。非要说的话,她只是想起了十六皇子。   她好奇十六皇子的一切。   银钱开路,很快孟跃得了消息。   马车一路出城,径直往序县瓶水村行去。   顺贵妃娘家姓连,祖上士族,到她父亲那一代没落了,原以为一蹶不振。   谁知顺贵妃入宫做了妃子,一路高升。   连氏族里出了贵妃,跟着往上升了升,只是连氏儿郎资质有限,这些年过去,连氏族里发展最好的连三郎,也只任宜州长史,官职从五品上。   连氏本家外地为官,本地只剩旁支,距离瓶水村有段距离,孟跃瞥见村头,那是连氏旁支的家。   青砖瓦房,比普通人家富裕些,但也算不得太好。   风吹过,白云舒展间揽了大半日光,天地一暗。   孟跃还未动作,村头一阵嘈杂,一妇人用力拍打院门,哭喊声,喝骂声,声音夹杂着,犹如滚水入油锅,炸实得很。   孟跃对孟九一番耳语,少顷,孟九带着陈昌行去。   离得近了,孟九总算能听清。   并非连家旁支惹的事,而是同村有人欠了钱,一时还不上,要将家里女儿拿去抵了,那家人转而求到连家人跟前。   口口声声道连家人是皇亲国戚,一定有法子救他们。他们一家生死都在连家人手上。   孟九拧眉,这话听着刺耳,看似弱势,实则拿捏连家。   院门打开,又倏地关上。孟跃离得远,看见院子后面跑出去一个少年。   吕媪挥着擀面杖怒啐:“天底下姓连的多了去,个个都敢攀比贵妃不成?不要命了。”   “我当你周大郎是同村,见面三分情,平时好言好语,你倒好,顺杆子爬,以为咱家好欺负。”   她一边说,一边挥舞擀面杖把周家人撵远些,眉毛倒竖:“你自己喝了三两黄酒,心比天高,借了利子钱要做大营生,求富贵。挣了钱是没我们这些同村的份儿。如今亏的底儿掉,债主上门,你倒胡乱扯咬了。”   周大郎低头不语,周家女眷对着吕媪连声哭求,泪流满面,“杏儿她伯娘,你也是看着杏儿长大的,你忍心看杏儿沦落青楼,夜深人静时,你可安心,你可睡得下?”   说着话又要拉吕媪的手,被吕媪挥舞的擀面杖吓退,吕媪冷笑:“周大郎都忍心推女儿入火坑,外人能说什么。”   吕媪凶神恶煞不松口。   一盏茶后,里正带人赶来,吕媪立刻道:“里正你快来管管罢,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不是一个姓的,都攀扯起来了。数遍瑞朝律法,也没这种连坐的。”   她吐字清晰,条理分明,把里正一张老脸都臊红了。   里正露面,骇的周大郎家的顿时没了气势,只是一个劲儿哭。   “里正,诸叔伯,你们可怜可怜杏儿罢。”   里正对催债人道:“谁欠债就找谁,不要连累旁人。”   催债的三人对视一眼,拽起杏儿就走,吓的小姑娘哭喊:“阿娘救我,阿父……”   周大郎夫妇瑟瑟缩在一旁。   眼看着杏儿要被带走,孟九忍不住上前,操着一口官话,“这小娘子的家人欠你们多少钱。”   孟九黛眉红唇,一身湖绿色软缎儿襦裙,身披鹅黄色大袖衫,乌发堆髻,左右各别两对兽首簪,斜插一支蝴蝶金簪,一支红宝石簪子,华丽富贵。   三人眼里闪过惊艳,领头的客气道:“周大郎连本带利欠了二百三十六两。”   陈昌脱口而出:“这么多。”   难以相信乡下人家会欠这么多银子,周大郎赶紧道:“娘子,我没有借那么多钱,我只是借了七十两。”   孟九和陈昌对视一眼,借七十两,还二百三十六两,三倍有余了。   周大郎噗通跪下,“活菩萨,求你救救我女儿,求求你……”   吕媪欲言又止,最后看了一眼快哭断气的杏儿,别开了脸。   她不能救杏儿,但她不会拦着其他人救杏儿。   吕媪趁机回了院,墙头冒出两颗小脑袋。   院外,周家人期待的望着孟九,催债人抱胸看好戏,然而孟九摇头,“抱歉,我救不了。”   她侧身让开路。   哭声迭起,催债人把杏儿带走了,周大郎夫妇哭天抹地追出一里地,回来看见孟九还在,对着孟九破口大骂,道她妖娆,不是正经女子。   陈昌那叫一个气,亮出拳头才把人吓跑。   吕家人飞快道:“周大郎家还有屋有地。”言外之意,真正黑心肝的人是周大郎。   孟九对周大郎更加讨厌,回去寻孟跃,却发现孟跃不见了。   “郎君带人追上去了,让我们先回客栈。”   孟九:……   孟跃与张澄同乘,跟着催债人一路离去,看见他们将杏儿带进青楼,刚来的良家女性子烈,老鸨一般会关一阵儿。   孟跃令张澄留下看顾。   她跟上那三个催债人。   对方从青楼离去,径直去了酒肆。孟跃跟进去。   喝酒中,三人说起孟九,言语污秽下流。   孟跃捻了颗花生米打对方腿,对方腾的起身,张望四下,没见异常。   随后又坐下喝酒,继续荤话,孟跃又使了花生米打去。   如此几番,三人心里发毛,匆匆离去。   孟跃继续跟,见三人进了一家平平无奇的杂货铺,她想了想跟上去,看着铺子里的摆设。   这家杂货铺子,不似寻常杂货铺那样恨不得连房顶空间都摆上货物,这家杂货铺的货物少的可怜,给人一种店主随时都要跑路的感觉。   店主见孟跃进铺子,懒洋洋从柜台账本上抬头瞥一眼,随后低下头去,懒得搭理。   孟跃心下有了判断,开口道:“店主,你这个铺子好像不太行。”   店主抬头,终于正眼打量孟跃,见孟跃生的年轻,衣着体面,但垂落的双手不安摆动蜷缩,有些畏怯之态。   店主心里有个猜测,面上堆出笑:“你年轻人,不懂这些。”   孟跃皱眉:“我懂。”   “你做过营生?”店主问。   孟跃迟疑点头,店主垂下眼皮,果然。   小子,地狱无门你自来投。不坑你都对不起自个儿。   店主从柜子下面提了一壶茶,两碟点心,同孟跃攀谈。   孟跃道自己也是杂货起家,赚了些钱,想盘铺子,见店主的杂货铺经营的不怎么样,不太高明探店主口风,转租铺子否。   店主低眉抬眼间转了话题,顺便套出孟跃家底,鼓吹孟跃做大:“你想想,你租铺子,你生意好了,铺主人涨租子怎么办?”   “你继续租,等于给铺主家做长工,若你不租,你先时好不容易经营的生意就没了。”   他幽幽道:“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,多憋屈啊。”   孟跃意动,有些焦躁的来回踱步。   店主不紧不慢呷了一口茶,“但是,铺子是你的就不一样了。”   他话音很轻,蛊惑道:“县中心地段有一家铺子出售,你去买下来,很快就回本了。”   孟跃迟疑:“我没那么多钱。”   说了小半日功夫,终于说到正题,店家图穷匕见,笑的肆意:“好说,我借你。” 第81章   双方定了契约,孟跃得了钱,忽而问:“宋店主,你未考察我住址,就将银钱借与我,你不怕我跑了?”   宋店主笑着拍了拍孟跃的肩:“我相信你。”心中大骂孟连穗蠢货,他做这行几十载,这点眼力都没有,也不必干了。   孟跃浑身都透着“我是肥羊”的气息。   她拿钱离去,一共两百两,年利200%,孟跃只借一月,便算利息50%。   宋店主看着孟跃远去的背影,嗤地笑了。   一日后,孟跃去县里中心地段购买铺子,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。   陈昌和孟九觉出不对,孟跃晃了晃手里的地契,似笑非笑:“契约是真的,屋主是假的。”   “那郎君还……”陈昌迟疑。   孟跃让吴二郎私下打探宋店主那家杂货铺,以及拐了周杏儿的青楼。   吴二郎刚走,张澄回来,他从青楼把杏儿偷了出来,安置在外面一个院子,然后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   “郎君,昌哥儿能干,他处理,行不行。”   陈昌睨他一眼,哼了哼,但也没反对。张澄一心念着他妹妹,是好事。   孟跃由着他们。   一旁的孟九想的多一些,青楼是个大火坑,杏儿逃出来,但青楼里还有更多受害的女子。   孟跃拍拍她的手,“路要一步一步走。”   贸然行动,救不出人不说,他们也会搭进去。   孟九应声,自他们行商,哪里是今日才见腌臜,只是能力有限,只能装聋作哑。   如今腌臜事撞在眼前,由不得她们看不见了。   世间不平事太多,眼下能解决一桩算一桩。   陈昌接手了杏儿一事,杏儿从青楼跑了,催债人肯定会去村里找周家麻烦,现在杏儿不能露面。   张澄将人安置在县南那边一个院子,落日余晖中,陈昌推开院门,一根木棍砸来,他闪身避开。   杏儿因为惯性,整个人朝前,眼看要砸在地上,一只手横腰抱住她,须臾站定,她入目一张俊俏白净的脸,有片刻怔愣。   陈昌关上院门,同时嘴里道:“我是张澄的友人。”   杏儿脸上一热,呐呐道歉。   “道歉就不必了,你有警惕心是好事。”两人进屋,在堂屋的四方桌落座,杏儿给陈昌倒了一杯水。   陈昌没喝,他摩挲杯子,询问杏儿想法,杏儿人如其名,杏眼桃腮,生的娇俏可人,她听闻陈昌问话,茫然的睁着眼,“我不知道,不知道怎么办……”   话落,落了泪。   陈昌抓抓头发,他跟在孟跃身边久了,不喜欢哭哭啼啼。   日子要过的,既然要过,就要想法子把困难解决了。   他给出两条路,杏儿跟他们下江南,离开这里,一劳永逸。   “可是……”杏儿泪如雨下,湿了脸颊,“我没有一技之长,一个人去江南,也只是去另一个火坑。”   陈昌噎住:“那我送你回周家?”   “不要!!”杏儿尖声道。她被送回周家,当天就会被她爹再卖一次。   简陋的小屋内,两人对峙,杏儿哭个不停,陈昌也无奈了,“左不是,右不是,你待如何。”   杏儿睫毛颤了颤,如雨后梨花,楚楚可怜,她抬眸望了陈昌一眼,又慌忙垂下眼,看向别处。   “戏文说,救命之恩,以身相许。”杏儿咬了咬唇:“若郎君不弃,杏儿愿伺候郎君左右。”   陈昌:………   陈昌心头把张澄骂个狗血喷头,又庆幸是自己跟张澄换了差事,否则他妹妹怎么办。   陈昌只好道自己有心上人了,匆匆离开。   那厢孟跃像模像样改建铺子,添置杂货,然而开业没几日,一伙子地痞拿着地契,跑来说铺子是他们的,让孟跃交出来。   双方见了官,对方地契在手,铺子判给对方。   而当初同孟跃交易的屋主早不见踪影,短短数日,孟跃不但一无所有,还倒欠一大笔钱。   若她只是寻常百姓,当真叫天不应叫地无门。   客栈内众人愤愤,陈昌一掌拍在桌上,“这群王八羔子,我宰了他们。”   孟跃轻飘飘扫他一眼,陈昌背心一凉,气势顿时弱了下去。   榻上缝补孟熙袖子的秦秋叹道:“郎君以身入局,你不要添乱。”   陈昌低下头去,不吭一声了。   孟跃也不急,四下闲逛。这下秦秋和孟九也不明了。   孟跃简明扼要:“一月之期。”   两人了然。   这日,孟跃又来到瓶水村,当日吕媪舞着擀面杖的场景,令孟跃印象深刻。   没想到今日撞见催债人来村里闹事,一口咬死是周大郎偷走周杏儿,周大郎反咬催债人害死他女儿。   周杏儿下落不明,周家人是当真认为青楼打死周杏儿,还要来讹他们。   村子里闹闹哄哄,里正用力杵着地,问周大郎:“杏儿在哪儿?”   周大郎指天发誓他们没偷走杏儿,若有谎言,天打雷劈。以他之为人,许下这样的毒誓,可见是没藏人。   里正一扫先时沉默,对上催债人格外强硬:“你们已经把杏儿带走,你们同周家的债就消了,如今你们还来闹事,是真当瓶水村无人,任你们欺负了?”   村里青壮不善逼近,几个催债人骇的后退,丢下几句狠话跑了。   闹事的撤了,村里人也散了,连四郎被人戳胳膊肘,“怎么回事?”   连四郎下意识讲述周大郎被坑前后,说了大半,觉得这声音陌生,扭头看来,发现是一张陌生面孔。   他怪叫一声:“你谁啊。”   连家其他人也看过来,孟跃拱手:“在下孟连穗,兄台有礼。”   她说着官话,皓齿明眸,面如傅粉,一身八成新的麻衣,乌发高绾成髻,以宝蓝巾帻包髻,露发不露髻,俨然一位俊俏郎君。   连家人惊异,下意识看向吕媪,吕媪上前,爽朗笑问:“从前没见过阿郎,不知阿郎是哪地人士?”   孟跃用之前应付宋店主的说辞道来,随后话锋一转,露出愁色,道自己借利子钱做买卖,结果铺子没了,还倒欠钱的事。   他心中烦闷,出来散心,走到村子附近,听见村里喧哗才过来看热闹。   连家人倒吸一口凉气,连四郎咂舌:“最近什么日子,傻子那么多。”   吕媪一个眼刀子甩过去,连四郎顿时闭嘴。   吕媪叹了口气,委婉提点孟跃可能着了道儿,孟跃仿佛找到救星,上前道:“不知如何破局呢?”   连四郎嘟囔:“跑呗。”   吕媪瞪了四儿子一眼,却没反驳。   树挪死,人挪活。   连四郎嘟囔:“你那么年轻,甘心糊里糊涂把后半辈子搭进去啊。”   孟跃摇头,连四郎哼哼:“这不就得了。”   连家人:………   吕媪干咳一声。   连大郎和连二郎把连四郎拽进屋,女眷紧跟其后。   吕媪进院门时,回头道,“小郎君,非常时行非常事。”   院门关上。   看似无情却有情。   孟跃觉得连氏旁支挺有意思,又去寻其他连家人。   孟跃走了,连家人还记挂他。一张好皮相,确实让人念念不忘。   黄昏晚饭时,连四郎含糊道:“孟连穗长得可聪明,咋就干蠢事。”   “行了,别说风凉话。”吕媪言简意赅道。   “知道了阿娘。”   次日天亮,连四郎搭上村里人的牛车前往县里私塾,他家里人都认得几个字,连四郎是最聪明的,所以家里供他念下去。   用吕媪的话说,不管连四郎最后如何,多念书总是好的,哪怕以后拨算盘,也比其他人拨的响。   除却瓶水村的连氏旁支,周围县镇也有几家,只是吕媪和连四郎先入为主,孟跃之后看其他连家人,总差了点意思。   孟跃再遇见连四郎,是五日后的事情了,彼时,连四郎正与同伴去县城外的草场蹴鞠,看见孟跃也很意外。   孟跃一张笑脸招呼:“你们蹴鞠,能否带上我。”   这也忒自来熟了。   但孟跃生的好,穿着整洁干净,连四郎的同伴也就应了。   连四郎心中腹诽,孟连穗是不是脑子进水,被人坑了还不跑,玩什么蹴鞠啊。   孟跃见他神情变化,猜出七八,却故作不知。   他们到了城外,孟跃同连四郎分到蓝方,随着哨声响起,连四郎再也没空想其他,在场中快速奔跑。   孟跃今日着布鞋,鞋底擦过柔软的草地,有时混有几颗石子,一脚踩上去,十分酸爽。   她怀念起现代的足球鞋,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。   她一跃从红方手里抢过藤球,旁边传来喊声,“连穗,右边。”   孟跃毫不犹豫把球传过去,连四郎接过球,来了一个倒挂金钩,把球踢进入球门。   !!   场中一片欢呼,这实在是炫技,蓝队众人把连四郎举起来,哈哈笑:“好小子,什么时候会的这招。”   孟跃朝他比大拇指。   连四郎得意极了。   之后孟跃与连四郎配合默契,几乎都是蓝队进球,那叫一个酣畅淋漓。   只是对红队不怎么友好了。   一场比赛结束,孟跃看见红队有些挂脸了。连四郎跑过去,不知与人说了什么,红队众人脸上阴转多云。   孟跃挑眉。   双方都是年轻人,率性而为,累了躺在草地上歇息,连四郎也有些累了,不过比同伴体面些,半坐在地。谁知他扭头看见衣衫齐正的孟跃,嘴角抽了抽。   人比人气死人。   孟连穗就跟来踏青似的,除了有些汗意,不见狼狈。   一场蹴鞠很拉近人的关系,连四郎看着孟跃,想起对方挨的坑,愈发同情。   “哎,你想过以后没有。”   孟跃点点头,“我打算把钱还了,堂堂正正离开这里。”   连四郎:………   无语,非常无语。   他气极反笑,阴阳怪气道:“先不说你有钱没有,就算你有钱还,这事也了不了。”   连四郎起身同其他人挥挥手,勾着孟跃的肩离开了,与孟跃说开,“你看着罢,期限到了,你这钱也到不了债主手里,他们会拖你几日,让你逾期,再把利息翻一倍。”   孟跃故作惊讶:“你怎么知道?难道村里有其他人经历过?”   连四郎翻了个大白眼,“咱们村里就周大郎一个蠢猪,旁的还算好的。”他哼哼唧唧:“只是我在县里念书,见过几个。”被坑的很惨,连四郎不愿提及。   眼见要进城了。连四郎驻足,侧身正对孟跃,认真道:“连穗兄,虽然咱们相处时间短,但我看你也是个不错的人,别耗在这里了,走罢。”   孟跃抬眸望着他,目光凛凛,差点把连四郎看炸毛。她向连四郎拱手一礼,“连郎好意,某记下了。”   连四郎欲言又止,最后摇摇头离去。   期间,吴二郎查到不少东西。   本以为是太平盛世,谁知里面藏污纳垢。   只他们所在县城,便有两座青楼,明面一个赌庄,私下赌棚十几数。   吴二郎汇报时,心情沉重,仿佛每一句都承载了一个无辜者的血泪。   孟跃敛目不语,屋里鸦雀无声。   良久,她道:“过些日子,我去还钱。”   然而孟跃到了杂货铺,却不见宋店主,铺子里伙计让孟跃改明儿再来。   又几日,孟跃再去,原本说过的50%利息,成了100%。   孟跃借两百两,短短月余,要还四百两。   她一怒之下,把宋店主告上公堂。没想到县令驳回孟跃请求,按双方私约处理。   孟跃不服,扬言要上告,却激怒了县令,若非陈昌带着银子通融,孟跃差点挨三十个板子。   出了公堂,宋店主趾高气扬,“孟小哥儿,实话告诉你,别说你上告,就算你告到京城也没用。”   孟跃一脸倔强,“我不信,天理昭昭,我相信世间终有公道。”   宋店主愣了愣,仰天大笑,差点闪了腰,好久他缓过气,手指孟跃:“蠢货!真是个蠢货!” 第82章   孟跃转身离去,围观者摇头叹息,年轻小子不知世道险恶啊。   县衙门发生的事,传入私塾,屋内一静,随后一声叹息,“世道浊浊,何时见青天……”旁边人立刻捂了叹息者的嘴。   连四郎烦躁的抓脑袋,孟连穗怎么就不听劝,若是跑了,哪还有这些事。他也不想想,姓宋的背后无倚仗,安敢如此猖狂。   事到如今,事到如今……   连四郎也只余一声叹息。   他心里憋屈,闷闷不乐,一时书也念不进。   此时,一封书信送至孟跃手中,陈颂已至中州,即将与他们汇合。   孟跃令秦秋磨墨,与陈颂回信。孟九和陈昌征得孟跃允许,瞧了信件。   “不叫颂哥儿进县城?”陈昌疑惑。   孟跃命张澄送去,她偏头对几人道:“咱们来个里应外合。”   之后几日,孟跃在客栈中不出,外面有人蹲守,不必问,定是宋掌柜的人。   私塾内,连四郎心神不宁,休沐回家后,家里人见他神情恹恹,出言相问,连四郎也只是摇摇头。  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,透过窗棂,看向外面。   从前不觉有甚,今日却生出逼仄之感,犹似坐井观天。   书到用时方恨少?   亦是百无一用是书生…   天色渐远,夜幕来临。县里的热闹也散了,陷入静谧,唯有声色场所灯火明亮,好戏正酣。   宋掌柜近日得意,今夜邀了狐朋狗友青楼取乐,身旁美娇娘饮了清酒,俯身嘴对嘴渡给他,屋内愈发热闹。   一人不怀好意道:“宋掌柜,我听闻姓孟的小子那日在公堂外,还敢挑衅你。”   “不止呐,姓孟的嚣张得很,在县令跟前都扬言上告,狂得嘞。”   几人对视一眼,“宋掌柜,你不会就这么放过孟连穗了罢?!”   宋掌柜搂着美娇娘,狞笑一声,“原本老夫只图财,姓孟的不识趣,就别怪老夫要他的命了。”   屋内叮当脆响,众人看去,原是美娇娘手中的酒碗掉了,神色慌张。   “哈哈哈哈,咱们宋掌柜把美人吓着了。”   宋掌柜心情正好,不与美人计较,继续饮酒作乐。众人脚下,清酒在橙红烛火的照映下,隐浮着红。   鲜血渗入地面,又一人倒下,孟跃挥刀甩去血迹,抄了地下钱庄,将花名册和账簿揣入怀中。   月隐在云后,已至后半夜。孟跃与陈颂分向而行,孟跃带人径直去青楼。   黑夜里,微小的动静都被放大。街上的打更人莫名打了个哆嗦,环视四下,看见前方青楼的灯火,松了口气,小跑着走过。   “…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。”声音没在夜风中。   一道黑影从二楼窗口翻进,也是巧了,正是宋掌柜留宿的屋子。   他迷迷糊糊中感觉一阵寒意,刚睁开眼,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,还来不及害怕,脖子一痛,没了生息。   旁边女子似有所感,睁眼看见黑衣蒙面的孟跃,还有宋掌柜刚凉的尸体,眼睛一翻,晕死过去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前往下一间屋,往屋内吹了迷香,那厢张澄摸进老鸨屋里,找到花名册和账簿揣怀里,刚要离去时,老鸨回屋,还来不及喊叫,一枚铁针扎入她喉管,当即毙命。   张澄大摇大摆从屋门出去,小半个时辰后,青楼寂静无声,楼内花娘们被堵了嘴,瑟瑟发抖。   孟跃言简意赅:“卖身契还你们,要么自己回家,要么跟我走。”   出乎意料的,有一半花娘想跟着孟跃。   孟跃将选择回家的花娘们迷晕,解释道:“我们要出城,此举是以防万一。她们会在天亮前醒过来。”孟跃既保全自己,也给这些花娘留下离去时间。   城门守卫早被孟跃的人灌醉,城门大开。一群人从城门而出。   一片暮色中浮现青光,天亮了。清晨静谧被一个嫖客的尖叫打破!   县令连早饭都来不及吃,急吼吼派人去现场勘察,他留在府里等消息。   小半日过去,捕役回府禀报,刚要行礼,被县令拦住:“这时候别管虚礼了。你说说是怎么个情况。”   昨夜死亡上百,青楼钱庄被洗劫一空,疑是山匪作案。但无一例外都与宋掌柜有关。   县令额头渗汗,他用方帕擦了擦,带有一丝侥幸问:“花名册,账簿呢?”   捕役道:“都没了。”   县令脑袋眩晕,差点昏过去。   这哪是山匪作案,这是被人端了窝点。千万千万别牵连他。   县令心如擂鼓,面上虚汗,他胡乱擦了擦,在堂内踱步。   捕役此时还道:“县令,这事蹊跷,虽看着像山匪作案,但是对方目的明确,城中富户一干不扰,只奔青楼和钱庄去。与其说求财,倒更像寻仇。”   县令:………   县令心道用你说。   他咽了咽口水,面上汗如雨下,方帕被浸湿了,色厉内荏道:“少妖言惑众,山匪猖狂,本官这就上报。”   县里出了这样大的人命案子,本就引人瞩目,更遑论宋掌柜背后之人不一般。   这厢县令写了折子上报,同一时间两封出自不同人的密信送往两处。   且不论旁人如何,连四郎从村里回县里,还来不及去私塾,骤然听闻此事,犹如脑中一口大钟被人敲响,巨大声响震的他失语。   宋掌柜的地下钱庄被洗劫了,青楼那火坑也被人砸了。   谁干的?   “连兄。”熟悉的声音传来,连四郎浑身一哆嗦,眼睁睁看着孟连穗向他行来,神情惊恐。   “你…你……”连四郎心头一时间闪过好些念头,话都说不利索。   孟跃一脸了然神情,“你也听说了是不是,昨夜的事。”她以拳击掌:“这次真是恶人遇上恶人了,意外解救了我这个无辜人。”   她晃了晃手里的借据,连四郎眸光颤动,此时又有人经过。   “没想到昨夜的山匪很有情义,借据拿回来了,总算松快了。”   “是啊,卡脖子的绳子没了,再没想到的好事。”   连四郎神情一滞,这下是彻底懵了。   他身体快于脑子,拦住对方,“你们也拿回了借据。”   “是啊。”两人异口同声。   “四个城门边上都挂着借据,好些人收到消息来取。”   “谁知会你们的?”连四郎抓重点。   两人对视一眼,一把推开连四郎,跑远了。   孟跃扶住连四郎,接茬道:“没看清人,对方戴斗笠,只撂下话就骑马走了。”   连四郎脸色几经变化,打消了对孟跃的怀疑,最后露出一个畅快的笑:“真是快哉。”   孟跃捂住他的嘴,带到巷子里,示意连四郎噤声。   连四郎压低声音,笑道:“从前只在话本子看见大侠,如今算是见到活的了。”   孟跃反问道:“你不怕?”   连四郎道:“若山匪都是如此善恶分明,除恶扬善,怕个鸟。”   孟跃也笑了,“连兄真是性情中人。走,我请你吃酒。”   两人勾肩搭背去酒肆,未至晌午,酒肆座无虚席。到处都在讨论昨夜山匪。   “青楼里的花娘们拿了卖身契,回家了,有些却不见了,估摸是山匪把那些花娘绑走了…”   “这话没理。自古美人爱英雄,那些山匪替天行道,肯定是花娘们被他们魄力折服,自愿跟随而去的,否则,山匪怎么不把剩下的花娘带走。”   人们争论不休,连四郎也加入其中。   街上有人喊:“县令传唤花娘们去衙门了。”   酒肆顿时空了,人们齐聚县衙外,县令派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。   公堂之上,花娘们重复昨夜孟跃的说辞。   “看罢,我就说另一半花娘自愿跟随山匪走的。”连四郎与有荣焉。   孟跃笑而不语。   县令拍惊堂木,喝问:“你们知不知道山匪去往何处?”   花娘们摇头,最后问不出什么,县令只能把她们放了。   离了县衙,众人只觉天朗气清,飞鸟高飞。   孟跃看着天边,心里数了数日子,顾珩应该快收到信了。   日升日落,序县热闹得紧。茶楼酒肆喧哗不绝,连叽叽喳喳的麻雀也受不住,离开这城池。   一只麻雀飞过高墙,落在东宫院里,刚要梳理羽毛,急促的脚步声传来,惊的麻雀高飞。   “殿下,殿下——”   太子宾客快步而来,强忍焦灼令小太监通传,殿内声音含笑:“何事让孤的太子宾客如此焦急?”   太子挥退左右,令太子宾客进殿话事。   太子宾客刚在栅足案前跪坐,就道:“殿下,下官查到了一件要事。”   太子端茶的手一顿,挑眉:“喔?”   太子宾客身子微微前倾,忙道:“这事还要从前几日说起。原是太府寺主簿那边递了消息,道未至散值,太府寺丞神情慌张离去,在城里绕了好大一圈,最后去了十一皇子府后门,天擦黑才出来。”   “下官知晓后也觉得奇怪,寻着蛛丝马迹,顺藤摸瓜,竟然查到中州序县遇山匪,这事原不稀奇,但怪就怪在,旁的富户无事,唯有地下钱庄和青楼受创。”   太子宾客目光炯炯的望着太子,殿内鸦雀无声,太子搁下茶碗,若有所思。   先是太府寺,十一皇子。随后又是序县地下钱庄被洗劫一空。   太子心中抬眸,轻声道出揣测,“十一,私放印子钱?!”   “不止。”太子宾客垂在身前的手紧握成拳,几乎要跪起,神情激动,“殿下,十一皇子他,很可能私挪国库。”   一旦罪名落实,十一皇子再无翻身机会,八皇子也难脱身。   太子宾客蛊惑道:“殿下,此事运作得当,可除一劲敌,震慑诸皇子,进一步巩固您的地位。”   太子腾的从榻上站起,双目放光,喜形于色,在殿内踱步,“这事可还有旁人知晓?”   太子宾客摇摇头:“暂时应该没有。”   他与太子分析:“按例,序县出了山匪,会先将此事上报州府,未必传入京城,若非太府寺的主簿察觉太府寺丞不对劲,下官也不会寻着痕迹查下去。”   “现在十一皇子肯定坐立难安,辗转反侧,太子殿下,您看,明日早朝我们要不要揭穿此事。”   太子默了默,吩咐:“把消息透给御史台那边,明日早朝,御史台带头,咱们的人附和。”他眸中闪过一抹狠意:“这次,我要十一翻不了身。”   太子宾客跪拜告退,匆匆离宫。   宫门外的拐角处,十七皇子放下车帘,那张盛丽夺目的芙蓉面也被掩在暮色中,车夫挥甩马鞭,一路行远。   长夜漫漫,东宫的灯亮了一宿,太子直到后半夜才浅眠一个时辰,而后梳洗,精神抖擞向金銮殿去。   百官们如往常一般入朝,太子瞥了一眼身后的八皇子和十一皇子,勾了勾唇。   果然,一些琐事之后,队伍中出列一道浅绿色身影,从七品上,殿中侍御史。   没有缓冲,开口便是:“圣上,微臣要弹劾太子,曾挪用宛州秋粮,差点延误谯城赈灾。彼时太子为安灾民,与粮商勾结。”   “一国储君,卖官鬻爵,简直闻所未闻,恳请圣上彻查。”   承元帝当下黑了脸。   满殿寂静,太子扭头看去,力道之大,速度之快,似乎听见轻微的骨骼声响。   一众垂眸低首中,太子对上十一皇子血红疯狂的眼。   他一瞬间明了了,是十一。   “圣上,臣有本奏,微臣要弹劾十一皇子挪用国库,私放印子钱,迫害百姓,逼良为匪。”   “圣上,臣要弹劾………”   “圣上,臣………”   弹劾还在继续,金銮殿外天空湛蓝,白云的云朵堆积如波涛,一看就是个明媚的好日子。 第83章   金銮殿上太子一派和十一皇子一派互相攻讦,御史台无差别杀伤,殿上风急浪高,波涛汹涌,寻常官员不敢言语,纷纷埋下头,唯恐波及自身。   十五皇子目瞪口呆,一会儿看向太子,一会儿看向十一皇子,最后不知怎么想的,他抬头看向十二玉阶之上的承元帝。   这时天光一暗,金碧辉煌的大殿也好似蒙上了一层灰色轻纱,朦朦模糊,唯有高座御台的男人清晰可见。   承元帝出乎意料的平静,他似乎从最初的震惊和愤怒之中缓过来,俯视朝堂上的争斗,如风中林木,岸沿磐石。   十五皇子猝不及防与承元帝视线交接,他急忙垂首,打了个哆嗦。   父皇,好吓人…   “…说完了。”良久的沉默后,承元帝终于开金口,朝堂一静,随后齐声道:“事关国本,请圣上彻查。”   承元帝冷冷瞥了众臣一眼,目光落在太子身上,那目光好似寻常,又好似千斤重,令太子心头一颤。   承元帝声音称的上平缓,问他:“太子,你可有话说。”   周围的一切都远去了,殿上似乎只剩他们父子二人,不是君臣,只是父子,承元帝在等太子一个说辞。   事情已经过去,太子在谯城赈灾,也处理的很好。   世有黑白,人心有偏。   “人非……”承元帝启唇,殿内却骤然炸响十一皇子的指责:“铁证如山,五皇兄如何辩驳?”   承元帝神情阴狠,这一幕神情变化被太子捕捉到,心中的恐惧在此刻化作愤怒,他沉了脸,“事已至此,儿臣无话可说。”   承元帝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中冰冷。   这场攻讦最后以刑部,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联手清查此事暂止,太子,十一皇子禁足。   朝堂散去,百官踏出金銮殿,看着头顶天空,高悬的明日,一时生出劫后余生之感,随即又提起心。   现下只是开始,真正的风波即将到来。   十一皇子行至太子身边,皮笑肉不笑,“皇兄好狠的心,对弟弟下此狠手。”   太子睨他一眼,挥拳砸去,这一拳太急太快。十一皇子没防备,直接被这一拳砸在地,他不敢置信的抬头望向太子。   众人如梦初醒,将两人拦住,十三皇子劝太子:“五皇兄,事情未有定论,切莫如此。我们到底是骨肉兄弟。”   十五皇子脸色古怪,点头不是,摇头也不是。   朝堂上两帮人争吵的架势,恨不得弄死对方,哪里顾忌是骨肉兄弟了。   太子理了理衣领,居高临下俯视十一皇子,嗤笑:“阴沟里的老鼠。”   十一皇子瞬间暴起,却被八皇子狠狠拉住:“你闹够了没有。”   十一皇子脸色铁青。   太子将众人抛在身后,哪管他们评论谩骂。   十七皇子趴在石栏上,静静看着太子远去的背影。   七皇子叫了他两次,十七皇子才应声。   出了宫门,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同乘,七皇子就此事念叨他,十七皇子背靠车壁,微微勾唇,“七哥,戏要落幕了,要抓紧时间看,往后没得瞧了。”   七皇子蹙眉。   十七皇子哼笑:“你真是无趣。”   兄弟密话也在八皇子和十一皇子之间,不同于人前愤怒,此刻八皇子对弟弟心疼更多。   他安抚弟弟:“我会救你,这事寻一个替罪羊,把罪责全部担下,再找大臣说和,你是父皇的儿子,父皇也不会逼你太甚,届时应该能把你摘出来。”   八皇子话音刚落,静默的十一皇子面色扭曲,几乎是咬着牙,一字一顿:“父皇,他、偏、心!”   八皇子不太赞同:“十一,你……”   “八哥,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。”十一皇子低喝,他恨到极致,眼中滚下一颗泪,又忙仰了头,哑声道:“今日朝堂上,若非我及时插嘴,父皇就要帮太子开脱了。”   “凭什么!”十一皇子闭上眼,所有的恨意几乎化为一声轻语,“八哥,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,从前,父皇也很喜欢我们。”   十一皇子曾以为他跟太子的差距并不大,只是太子命好,占了一个中宫嫡出。但父皇不一定喜爱太子。   可是随着年岁日久,他们长大,父皇对太子委以重任,替太子扬名,为太子遮丑,此间种种,十一皇子才明白“中宫嫡出”这四个字,有多大的份量。   太子什么都不用做,哪怕是头猪,凭他坐在那个位置,就有人上赶着解决所有事情。   仅仅是出身而已,因为是嫡出身份。   十一皇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,五脏六腑都混在黄连里泡着,心中之苦难以明。   “八哥,我真是不甘心……”他颓丧的低下头,八皇子揽住他的肩,什么也没说,只是用力的揽着他。   车内寂静,车轮滚过青石板的声音清晰入耳,终于,声音止了。马车停在十一皇子府外。八皇子送他入府,却被十一皇子止了,“别管我了,你走罢。”   八皇子欲言又止。   十一皇子扯了扯唇:“八哥还要救我,你待我府上,谁来做事?”   但是两人心知肚明,三司联查,天子坐镇,只要十一皇子沾手了,就没那么好脱身。   “我会救你。”八皇子既是对十一皇子说,也是对自己说。   而后,八皇子转身离去。   十一皇子径直入府。   一刻钟后,左右威卫上百人数,将十一皇子府团团围住,十一皇子听后暴怒,砸了花厅一切,若非管家跪地苦苦相求,他非要同威卫动手。   “还没定本殿的罪,凭什么圈禁本殿?!!”   十一皇子心中怒极,命人取了酒,一坛酒下肚,神智混沌,对着太子破口大骂。   管家骇的驱赶正院所有下人,四下跪拜,十一皇子酒后之言,莫要传出去。   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,莫计较了。   东宫之内,太子并未发怒,他回到正殿,遣了所有人,关了正殿大门,一路向内行去。   最后,他坐在自己床榻上,门窗紧闭,板棂窗将日光切割成大小不一的方块,繁多的光斑洒入屋内,却又被千里江山图纹屏风悉数挡去。   太子低眉垂首,陷在阴影中。   这一坐就是小半日,直到暮色黄昏,殿内愈发昏暗,殿外太监唤了几次掌灯,没听见殿内动静,只好焦灼等候。   又一次太监唤声,太子的眼睫抬起,他缓缓侧身,手伸向床头下的暗格,或许是坐了小半日,身子有些僵硬了。又或许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,所以他的动作变得迟疑。   但最后他还是缓慢而又执着的从暗格里拿出一个红木小匣子,里面盛着圆乎乎褐色的丸药。   他捻了一颗,送入口中……   殿门从里面打开,太子看见天边残霞,兴致上来,吟诗一首。   几名小太监对视一眼,齐齐跪地。   太子笑问:“这是作甚?”   小太监哆嗦道:“…殿下,东宫被,被围起来了,但这只是暂时的,圣上爱重您,不日就会撤了宫卫。”   太子挑了挑眉,不以为意,“喔。”   随后他吩咐:“天晚了,掌灯,伺候本宫用膳。”   小太监们心下松口气,太子殿下肯吃饭就好,说明太子殿下的心气儿还在。   眼下东宫属官都被隔绝在外,太子殿下稳住,东宫属官们就不会乱,一切就有回圜。   京中波谲云诡,风声鹤唳,十五皇子旁观这一切,也觉心累。   傍晚他散值回府,两岁的女儿迈着小短腿,哒哒哒跑来,身后跟着一群嬷嬷丫鬟。   “阿父,阿父…父……”她说的急了,口吃含糊,于是更急了。   十五皇子弯腰抱她入怀,小姑娘圈着阿父的脖子,笑眯了眼。   他抱着女儿向内院去,正好碰上赶来的皇子妃,两人并肩而行。   一家三口用过晚膳,挥退下人,十五皇子同女儿坐在地毯上玩耍,他伸手戳戳女儿的小脸,“之前有人还笑话我至今只得一女,如今瞧来,人丁稀少也是有好处,否则一院子人斗成乌鸡眼。”   十五皇子妃敛目,除了同等身份的皇子,谁敢嘲讽十五皇子。   小姑娘不知大人愁事,她闻言愣了愣,拍手笑道:“乌鸡眼,乌鸡眼哈哈哈。”   十五皇子妃在十五皇子身边跪坐,依偎在十五皇子肩头,轻声道:“十六弟离京,也是幸事。”   十五皇子颔首,“当初我还觉得这差事不好,父皇又不给十六实权,尽让人跑腿。如今京中事多,十六能避开这个风头也好。”   他想起什么,侧首看向妻子,“改明儿你进宫探望母妃,也一道儿瞧瞧顺娘……算了,我告个假,咱们一家三口一起进宫。自十六离京后,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顺娘娘了。”   屋内灯火明亮,十五皇子拥着妻女,心中惦记十六皇子,也不知他送出的信是否到十六手中了。   又两日,十六皇子方收到十五皇子的飞鸽传书,当初孟跃动手之际与他知会过,现下京中局势与十六皇子推测的差不离。   太子和十一皇子相斗,他不淌这趟浑水是好的。   十五哥的性子他了解,不会掺和其中,他母妃更是会闭宫躲事。真叫他担忧的还是孟跃。   序县到底是事发之地,纵使孟跃艺高人胆大,可她带着一群人,难免出纰漏。早些离开才好。   十六皇子正念着这事,没多久就收到孟跃的信,她带人蜿蜒下江南了。   十六皇子看着信,脸上露出了笑,小全子进屋送茶点,见此揶揄:“是孟姑娘的信罢。”   十六皇子笑而不语,他心里计算路程,他有很大几率同孟跃遇上。   转眼九月初九,重阳佳节,三司查出结果,十一皇子挪用国库,私放印子钱,残害百姓,罪大恶极,夺去一切差事,囚禁宗正寺,限期十年。其同党按罪论处。   太子去岁私挪宛州秋粮在前,卖官鬻爵在后。涉事官员抄家的抄家,流放的流放。   大粮商贾氏,石家等人也被降爵斥责,但功大于过,到底保留了官身。   太子行事糊涂,动摇国本,朝堂有人奏请废太子。   皇后再也坐不住,是日下午于内政殿外求见。   承元帝合上奏折,洪德忠会意,恭请皇后入殿,随后带人退下。   殿内空旷,皇后看向承元帝,开口便道:“圣上,不过是卖官鬻爵,历朝历代皆有此事,太子纵使有错,也是事出紧急,以灾民为先啊。”   大抵是皇后太过理直气壮,承元帝轻笑了一声,他绕过龙案,一步一步走向皇后,立在大柱的侧面,他大半张脸没在阴影里,鼻梁挺直,额前见光,一双黑眸平静,隐有真龙之相。   皇后微微别开眼,不敢直视,气势也弱下去,“圣上,您莫要听信小人谗言。”   “朕的朝臣是小人。谁是君子,私挪秋粮的太子?”   皇后噎住,短短一个交锋,她来时的一股冲劲儿如沙坝溃散。少顷,她眸光颤动,像是下定某种决心。   皇后腿一弯,竟是跪在承元帝跟前,仰首泪目道:“圣上,人非圣贤,孰能无过。太子他只是一时糊涂,您看着太子长大,也是您亲自教太子提笔,他秉性纯良,不过是被身边人带左了,若圣上此番废了太子,才是真的亲者痛,仇者快啊圣上…”   承元帝不愿见她如此狼狈,俯身扶起皇后,到底是多年夫妻,他抬手擦去皇后眼边的泪,帝后二人在榻上落座。   承元帝道:“太子可有悔?”   皇后知晓承元帝是在递台阶了,忙道:“悔,太子有悔。”   皇后帮着儿子说好话,谁知此时殿外传来喧哗,原是梅妃求见。   皇后面色狰狞,转瞬恢复如常,梅妃这个贱人,她还敢来! 第84章   承元帝本就有轻饶太子之意,眼下皇后跪求,梅妃殿外求见,促使他下了决心。   “朕心中有数,你回罢。”   “太子他……”皇后面色哀戚,又带了希冀,承元帝叹道:“太子是一国储君,也是朕看重的儿子。”   这话犹如一颗定心丸,叫皇后悬起的心放下了,她垂眸低首,又是两行热泪,发妻如此,令承元帝心中怜悯。   他将皇后揽入怀中,轻轻拍了拍,以做安抚。   殿内温情。   殿外天边残霞,落日余晖,伴着萧瑟之意,梅妃去了华服簪钗,跪在殿外。   “圣上,臣妾恳求见圣上一面。”   洪德忠再次从殿内出来,对上梅妃希冀的目光,一脸难色:“梅妃娘娘,您回罢,圣上不会见您。”   梅妃急了,“洪公公,你再去帮本宫说和,本宫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一道华丽身影映入梅妃眼中,皇后眼眶泛红,却不复承元帝跟前的柔弱之态,满眼怨毒的瞪着梅妃。   “圣上不愿见你,梅妃,你还不回去。”   梅妃不理会她,朝着殿内唤:“圣上,圣上…”   两名大力婆子架起梅妃,梅妃勃然大怒:“放肆,本宫乃是妃嫔,你们想以下犯上不成?!”   “以下犯上的是你。”皇后沉声,声色俱厉:“惊扰天子,不德不贤,在凤仪宫好生抄写女诫,修心悔过。”   洪德忠看着皇后带走梅妃,赶紧回殿禀报,承元帝不发一言,洪德忠知晓圣上默许了。   看来那日在朝堂,圣上相问太子时,十一皇子插嘴,确实惹恼了圣上,否则圣上不会对十一皇子的处罚这般重,也不会拒不见梅妃了。   梅妃被折腾一旬才从凤仪宫放出来,原本丰盈娇媚的面庞如失去水的鲜花,憔悴不堪。   八皇子进宫相见,见母妃如此,心痛不已。   “…你父皇…他好狠的心啊……”梅妃把着儿子的小臂,泪湿双颊,泣不成声,她痛心到极点了。   同样是犯错,太子的朋党杀的杀,流放的流放,却不伤太子本人,只是禁足,限期不明。   限期不明,好个限期不明,禁足一月也算禁足,禁足十年也是禁足。   八皇子一脸痛色,哑声道:“母妃,是儿臣无能。”   保不住弟弟,也护不住母妃。   “那如何能怪你,你父皇的心就是偏的。”梅妃抬手抹去脸上的泪,脸上的脆弱渐渐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坚毅,“是我从前愚昧,误以为帝王有真心。”   “但凡你父皇心里对我们母子有一分情,他都不能如此狠心,我在凤仪宫被皇后磋磨,他不闻不问。对太子不肯重罚,扭头圈禁十一十年,十年啊……”梅妃咬牙切齿,恨不得咬下仇人肉,一口一口碾磨嚼碎了吞下去。   秋老虎威力惊人,殿内置着冰盆,冒着丝丝缕缕的凉气,却也难以熄灭梅妃心中的怒火。   八皇子劝着梅妃用了一碗粥,随后出宫前往宗正寺,看望十一皇子。   短短时日,十一皇子清减了一圈,下巴带着胡青,几缕碎发垂落,落魄模样,但一双眼睛却格外亮,他拥住八皇子,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:“除了太子,一定要除了他。”   否则难消他恨。   八皇子拍拍弟弟的背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  随着承元帝对太子和十一皇子的处置,京中平稳许多。   十五皇子刚要提议他父皇召回十六弟,朝堂人官员再次奏请,分封诸皇子。   朝堂上又开始新一轮争吵,十五皇子心道他十六弟还是待外面罢,年底再说。   此刻,十六皇子在江州与孟跃相遇,两人林中小屋私会,刚关上屋门,孟跃就被人搂了腰,雨点般的亲吻密密麻麻落下,孟跃微微侧首,寻着间隙道:“阿珩,等……”   顾珩盯着她的眼睛,他一张俏脸,眼尾颊腮漫着微醺般的薄红,既诱惑又可怜,轻声道:“跃跃,我很想你。”   孟跃到嘴边的劝止化为一声叹息,搂着顾珩的后颈,吻了上去。   林中清幽,小屋昏暗,两颗相贴的心却快速跳动,无声诉说对彼此的思念。   一吻终了,孟跃双手卡住顾珩的耳后,轻轻摩挲:“我也很想你。”   顾珩刚压下去的情念腾起,俯首欲亲,却被孟跃拦住,“我这次在中州,寻了你母家旁支。”   顾珩皱眉,此刻他听不进去旁的。   “……呆子。”孟跃嗔骂。到底是没坏兴致,两人好生温存了一番,直到黄昏时候,天色渐暗,小屋内完全黑透了,孟跃掌了一盏灯。   两人靠坐榻上,顾珩靠在她肩头,把玩她的手,摸到孟跃手掌和指腹的茧子。   “你在外面……”他又顿住,东来西往这种事哪是轻松的,肉眼可见的危险。他特地一问,倒像是明知故问了。   孟跃回握住他的手,轻声笑道:“我觉得很好,天高任鸟飞。”   顾珩为她欢喜,又忍不住一丝委屈,孟跃飞行时把他给漏了。忽然,他唇上一热,蜻蜓点水般,他抬眸对上孟跃含笑的眼,“你这么俊,若非是皇室子弟,早把你掳身边了。”   顾珩眸光亮亮,柔和的光打在他的面上,弱化了他成年后轮廓分明带来的凌厉,双眸含情如春水,仰首啄吻,孟跃心中万般生怜。   随即想到分别,又不免生出一丝轻愁,心中有挂念,原是这般滋味。   倏地,屋门被敲响,“郎君,可用晚饭了。”   孟跃看向顾珩。   顾珩一脸懊恼,“看我,都忘了时辰。”   他打开屋门,接过食盒。   孟跃笑问:“怎么有两个。”   “林中夜里冷,我叫人备了炉子。”顾珩一边回复,一边将炉子摆上,期间又点了两盏灯,屋内光亮大盛,孟跃也终于见屋子全貌。   约摸两丈长,一丈深,屋中摆着一个桦木四方桌,墙上挂着粗糙弓箭,整间屋子仅西边开了一个小窗,窗下一张桦木榻,铺着半旧兽皮,一整个下午孟跃和顾珩都在这榻上,思及此,她耳根滚烫。   屋子东边接了一个耳房,依稀瞥见脸盆里架和布巾子。无论从外面看还是里面瞧,都是一个猎户暂住的地方。   孟跃在四方桌边坐下,刚要动筷,顾珩夹来一块糖醋小排,“尝尝,江南的地界儿跟京里做出的味道不太一样。”   孟跃莞尔,她尝了一口,评价道:“很好吃。”   “你再尝尝这道炙羊肉,我刚刚在炉上又加热了,正是可口。”顾珩为她布菜,自己却没吃几口。   孟跃按住他的手,“你给我布了菜,等会儿要我再给你布菜?”   顾珩没吭声,神情很是意动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她没让这种事发生,两人一起用饭,末了,炉子上咕噜咕噜煮着热茶,屋内热意蒸腾,有些闷了,孟跃将屋门打开,一眼望去,灰白一片,她心有所感。   天上明月出,月华如练。   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贴上来,从后面搂住她的腰,“分别的夜晚,我总是看着月亮,我在想,某时某刻你也会抬头望月。只要一想到我们一起看着明月,心里的思念就能得到疏解。”   他像小狗一样,蹭着孟跃的颈子,脸颊,分明是在叙述事情,可在孟跃听来,却像撒娇。   她覆在顾珩的手背,眉眼温柔:“我有时也会这么想。”   只是很快孟跃会想到顾珩的身边是不是有了其他人,心中又会冒出一股酸涩,便歇了心思。   但这些不足与顾珩道。   她话音落下,感觉腰间的手更紧了,耳边传来喘息,“跃跃,今晚别走了,好不好。”   夜风吹动树影,云层蔽了月光,孟跃只是一个怔愣,回过神来对上顾珩期望的目光,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。   那张窄小的软榻容纳两个人实在委屈,两个人不得不努力贴近,汗意生起,一只手圈住她的腰,将她搂入怀中,当她靠在顾珩的怀里时,神情十分微妙。   那是一种长久以来的习惯被颠倒了的不适。   顾珩露出心满意足的笑,哄着她:“跃跃,快睡了。”   孟跃那种微妙感更强烈了,她挣了挣,没挣开,顾珩拍着她的背哄睡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原来心里荤黄的人是她啊,她还以为今晚会……   顾珩分明是在模仿她曾经照顾顾珩时的行为。   孟跃心下好笑,眉眼舒展,不知不觉睡下了。   顾珩听着怀里平缓的呼吸声,从枕下摸出一颗糖豆,弹指熄了烛火,屋内陷入昏暗。   他亲亲怀里人的额头,弯眸睡下。   这一觉两人都睡的极好,醒来已是天光大亮,顾珩出去一趟,回来提着热水早饭。   孟跃一侧梳洗,顾珩摆上桌饭,他忽然抬眸环视四下,有感而发:“跃跃,我们真像一对农家夫妻,静谧美好。”   孟跃心说农家夫妻可没这么悠闲,谁种地谁知道苦。   她面上应声,看见桌子的蟹黄毕罗,习惯性夹顾珩碗里,顾珩喜笑颜开,眼睛亮亮给孟跃布菜。   很可爱,孟跃指尖摩挲,忍住揉揉顾珩脑袋的想法。   用过一顿丰盛早饭,顾珩一直缠磨,但孟跃还是得离去了。   数百人在等她。   顾珩只好退一步,提出送孟跃回城。   这条路终有尽头,城门外,顾珩从袖中拿出一物,丝绸包裹。   孟跃好奇,“我可不可以拆开?”   顾珩垂眸不语。   孟跃便不问了,她握住顾珩的手,手指勾勾他的手心,用口型道:回见。   随后,她进城没入人群中,离得远了,孟跃才拆开丝绸,里面不是什么名贵物,而是一截斑竹。   斑竹枝,斑竹枝,泪痕点点寄相思。   孟跃抚摸竹身,冷冽淡漠的眼里浮现柔情,心脏在汹涌的人潮中剧烈跳动。   她呼出一口气,将斑竹重新包好,妥帖放入怀中。   头顶天色湛蓝,今儿是个好日子。   忽地,孟跃驻足。   只顾着同顾珩卿卿我我,忘了跟他说正事了。   孟跃捂额,惦记着过两日与顾珩分说,谁知队伍里忽然出了意外,原是跟随孟跃的一名赵姓花娘被城里乡绅看中,当街抢人,陈昌带人赶去时,赵花娘在被乡绅强迫时失手打死了乡绅。   杜让听闻后,第一时间寻着孟跃,“那乡绅背后有人,你们快些离去。”   孟跃只能匆匆留下一封信给顾珩,连夜带人离开江州,之后沿海南下,再往西行。   因着路程赶,陈昌他们这些旧人还好。周杏儿等新加入的人就受不住了。夜晚一行人露宿野外,火堆熊熊燃烧,方驱散冷意。   周杏儿坐在火堆旁,搓了搓胳膊,烘烤自己的饼子,不免怨念:“又不是黄花闺女,扮什么贞洁烈性。”   这话没头没尾,却因为指向性太强,让人顿时明白她在指谁。   赵花娘羞愧低下了头,她的好友兰芳忍不了,当即喝问周杏儿:“你阴阳怪气谁呢。”   周杏儿取了饼子,“我自言自语,不行吗?”   “你……”   赵花娘拦住好友,“别说了,不要为我惹了郎君的厌,咱们能跟着郎君已是大幸了。”   兰芳愤愤瞪了周杏儿一眼,陈昌过来巡视时,风波已经平了,周杏儿举着饼子道:“陈朗,饼子烤好了,你尝尝。”   她双眸莹润,粉面桃腮,端的是小女儿娇羞。   陈昌神情一滞,不太自在:“我吃过了,你自己吃。”说完陈昌离开了。   火堆边传来讥笑,周杏儿柳眉倒竖:“你笑什么?!”   兰芳挑眉:“我自言自语,不行吗?”   “你……”周杏儿背过身去,不看她们。   次日天边青灰,队伍里有了动静,一行人洗漱,吃早饭,继续赶路。   孟跃知道女子不易,队伍里的马车除了运送货物,特意留了位置,供女子们轮流坐一会子,又下车行走。   这样既能锻炼体能,又不会太过,折损了人。   孟跃将江南的一部分货品在蜀地倾销,转手购买蜀地的绣品和茶叶,给花娘们添上御寒衣物。   愈往西面走越冷,当孟跃一行进入隆部地界,天上已经飘落鹅毛大雪,前路难行,孟跃下令扎棚休整。   她带人巡视周围,雪天难明,寒风如刀剐着诸身,陈昌道:“郎君,您先回罢,我带人去巡视也是一样的。”   孟跃摇摇头,俊俏的脸因为寒冷而微微泛青,忽然有人高呼,“郎君,您来。”   漫天大雪中,地面隐出几点红痕,是血。   再晚些时候,血迹被大雪覆盖,他们也瞧不见了。   孟跃手持匕首,沿着血迹沿走,约摸百十来步,前方倒下一个人影。   陈颂冲在前,用刀柄小心翼翼拨动地上人,纵使面带血污,孟跃还是一眼认出对方。   隆部三王子,舒蛮。 第85章   孟跃探了探舒蛮气息,很微弱了。若孟跃放任不管,不必旁的危险,舒蛮就会冻死在雪地。   “今日之事,禁止外道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陈昌用皮子裹了舒蛮,陈昌陈颂二人犹如抬货物般,将舒蛮抬进孟跃的主帐。   帐里生了炭盆,暖意渐起。孟跃剥了舒蛮上衣,叮当一声,临时搭的床板上滚落一把璀璨夺目的金底宝刀,刀鞘上镶嵌琉璃、玛瑙等七种名贵宝石。   陈颂凑近细看,直言:“这玩意儿值老钱了。”   孟跃一个爆栗弹他脑门:“舒蛮逃命都宝贝着,比起值钱,这应该是信物之类的珍品了。”   陈颂一脸受教。   孟跃把金刀放枕头底下。   舒蛮上身几处刀伤,心口那道最深,刀伤有些奇怪,中间深,一侧次之,另一侧最浅。   “郎君,这像是戎人的弯刀造成的伤口。”陈昌凝重道。   此时队伍里的孙大夫来了,孟跃让出位置,令大夫诊断。   一刻钟后,孙大夫暂施几针,道:“虽然伤势重,但未伤及心脉。兼之天冷,刀伤处的血流减缓,某有七成把握能救。”   舒蛮命不该绝。   孟跃点头,“队伍里的药材,你看着取。”   孙大夫先开了方子,叫药童拣药煎药,他为舒蛮清理伤口,陈昌跟着搭把手,随后为舒蛮上药包扎。   药童端着药碗进屋,孙大夫蹙眉,“郎君,人昏着,这药不好灌啊。”   人昏迷后没有意识,强行灌药很可能呛住。   孟跃行至床前,抓起舒蛮的衣领,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,大耳刮子扇上去,两三个巴掌下,舒蛮闷哼出声,眼皮抖动着,将醒未醒。   孟跃扭头问孙大夫:“这种程度可否?”   孙大夫:“……可…”   药童先给舒蛮喂了一碗糖水,舒蛮迷迷糊糊中尝到甜头,主动吞咽,紧跟着一碗涩口药汤灌下,舒蛮本就红肿的脸更扭曲了。   陈颂旁观都跟着难受了,索性出了帐篷,却发现有人在外张望,他顿时冷了脸,三步做两步上前,一个小擒拿手将人拽住:“什么人?!”   “!!是我,是我杏儿。”周杏儿忙道,唯恐说慢了被人当奸细。   天上的雪花纷飞,几粒飞进她口中,呛的她眼泪鼻涕都出来了,可怜得很。   陈颂闻言也没松开她:“这么冷的天,你不待帐篷里,来这儿干嘛?”   “我,我找陈郎君。”说完意识到眼前人也姓陈,周杏儿解释:“是陈昌陈郎君。”   陈颂这才松开她,“陈昌这会儿有事,忙着呢,你回罢。”   周杏儿头也不回的跑了,因为跑的太急,还摔了一跤,又赶紧爬起来。   陈颂眼珠子转了转,回到主帐,他眉上额前的雪花被热意一烘,顿时化成水,蜿蜒流下,他胡乱擦了擦,“郎君,方才周杏儿来找陈昌。”   陈颂一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,乐得看陈昌吃瘪。   果然,陈颂话音一落,陈昌就变了脸,此刻陈昌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心软,留下周杏儿。   陈昌看向孟跃,又低下头。孟跃道:“仔细些,我不反对你们谈情说爱,但不要因私误公。”   “……郎君,我没…”陈昌的反驳弱弱。   他离去后,张澄也偷偷跟上,两人入了帐篷,张澄一边生炭火,一边问他:“大舅哥,你咋想?”   陈昌瞪他:“你跟我妹妹八字没一撇,叫什么大舅哥。”   张澄改口:“哥,你咋想。”   陈昌烦躁抓脑袋,他能咋想,他总不能把周杏儿撵了?那不是要周杏儿的命吗。  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,暮色四合,孟跃在主帐守着舒蛮,添炭火,喂药,后半夜舒蛮起了热,孟跃只好冰了帕子,盖在他额头,擦拭他手心。   几番下来,舒蛮的高热退了。   孟跃在床尾的折叠椅歇息,睡梦间被一阵动静吵醒,她顿时睁开眼,眼神清明。   床榻上,舒蛮哼哼唧唧,即将醒来,而帐外已经天亮了。   孟跃蹲下添了炭火,床上舒蛮睁开眼,茫然的看着棚顶,好一会儿眼神才聚焦。   “你终于醒了,三王子。”孟跃轻描淡写道。   舒蛮瞬间变了脸色,翻身欲起,却因为动作太急,脑袋一阵眩晕,又倒了回去。   孟跃坐在床尾折叠椅上,等他自己缓过神。   舒蛮甩了甩头,单手撑在床板上,缓缓坐起:“是你?”   “是我。”孟跃微笑。   天是亮了,但大雪还没停,天色灰蒙,整片大地都一片阴翳。   舒蛮目光看了一眼外面,又收回目光,看着身上的伤,脸色更难看了。   随后他想到什么,四处寻摸。   孟跃淡淡提醒:“枕头下。”   舒蛮掀开枕头,果然看到七宝金刀,双手护在心前,如释重负。   孟跃视若无睹,甚至从边几上拿了肉干爵着吃。   舒蛮见状,肚子跟着发出空鸣,他逃亡路上没怎么进食,又昏睡一夜,早饿得很了。   可他在孟跃这个瑞朝人面前,又羞于启齿。   两人僵持着,孟跃咽下肉干,掀开帘子唤了一声,不一会儿有人送来肉羹,面上滴了香油,香气直往鼻子里钻。   舒蛮看孟跃一眼,见孟跃神情淡淡,最后还是屈服饥饿,端起肉羹狼吞虎咽,还没怎么尝出味,一碗肉羹就见底了。   孟跃道:“你刚醒,不宜胡吃海塞,垫垫肚子就好。”   舒蛮含糊应了一声,帐内很安静,舒蛮一直等孟跃主动问,然而孟跃却不开口。   最后舒蛮撑不住了,他说:“小王记得达木是你的友人,他已经死了。”   孟跃眸光颤了一下,注意到舒蛮的目光,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,“大王子跟戎人勾结杀了他。”   如果舒蛮仔细听,或者再仔细留意孟跃的神情,就会发现孟跃这话并不那么肯定,也带着迟疑和试探。   但舒蛮重伤刚醒,不如平时精明,所以听闻孟跃的话,顿时被唬住了。他本就大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睁的更大了,“你怎么知道!”   难道孟跃跟大王子是一伙的,还是孟跃已经投向戎人?   种种不好的猜测在舒蛮脑内徘徊。   孟跃起身,负手而立,指甲刺痛掌心,才让她维持镇定,“不瞒你说,去岁达木应该同我一起东行前往京城,可是他被支走了,而我们进入瑞朝地界,就遇到戎人袭击。”   舒蛮愣住。   孟跃垂下眼,遮住眼中的情绪,轻声道:“那个时候,我只疑心戎人同隆部有联络,直到我在瑞朝绕了一圈,再次进入隆部之际,遇见重伤的你。”   堂堂隆部三王子在本国地界差点被害,便能管中窥豹,预料到一些事情了。   “而你告诉我,达木死了。前后一联系,我就有了猜测。”   舒蛮还是有些难以接受,“或许是我说谎呢?”   孟跃不语,目光落在舒蛮身上的刀伤。   隆部三王子濒死在雪地,只为跟孟跃开一个玩笑,孟跃会觉得她在做什么荒诞怪异的梦。   她问自己关心的事:“达木的家人,尚在否?”   舒蛮点点头又摇摇头,“我受伤之前,他们还好好的,现在不好说。”   孟跃沉默,少顷她道:“等会儿有人给你送药,你歇会儿罢。”   她出了帐篷,漫天风雪加身,只她身上还带着刚出帐子的热气,雪还没靠近就化了,雨点一般浇了她满身,一滴雪水落在太阳穴,缓缓下滑,仿若哭泣。   孟跃闭上眼,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   她很难想,达木被害是不是有大王子因她迁怒达木的缘由。   身边传来轻响,一把雨伞遮了头上风雪,孟九轻声道:“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是郎君的身后还有我们,您不是孤身一人,您是我们的主心骨,恳请您保重自身。”   孟跃低应一声。   孟九陪她站着,一刻钟后,孟跃同孟九回了孟九的帐篷。   陈颂他们还不知其他,只好奇孟跃会怎么对待舒蛮。   孟跃不让声张,目前只有陈昌他们这些心腹晓得舒蛮的存在。   周杏儿那边,孟九着人看着了。   又一日,天上的雪终于停了,舒蛮的伤也得到控制,在孟跃来看望他时,舒蛮终于开口求助。   他半坐在简陋的床板上,因为伤势没法穿太厚的衣裳,索性裹着一件半旧狐裘,与孟跃道:“你猜测的没错,大王子与戎人勾结,先是寻了一个晴朗日子,让我去祈福,结果到了祭坛,早有人埋伏,我的护卫拼死助我逃出来。”   孟跃想了想:“什么借口?”   隆部冬日难熬,隆部王对几个儿女都还不错,若无意外,不会让三王子此时外出祈福。   舒蛮脸色变了变,心惊孟跃的敏锐,吭哧道:“父王病了,一直未好,祭师叩拜天神之后,令我去祭坛祈福,才能得到天神垂怜,降下福泽令我父王痊愈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…   孟跃沉默片刻,神情有些微妙,反问:“你现在如何想?”   舒蛮“嘭”地一声捶在床板,恨声道:“桑弥利用了天神,他会受到报应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干咳一声,转移话题,“你对我说这些,是想我做什么。”   “我想回王宫,那边情况我并不知晓,我担心父王和我母亲。”   炉子上的热茶咕噜咕噜冒泡,孟跃倒了两杯茶水,一杯递给舒蛮,舒蛮顺势接过,放在床头几上。   他并不喜欢纯粹的绿茶。   孟跃并不在意,她端起茶呷了一口,不疾不徐道:“三王子,你也说是大王子对你下手。现在我帮助你,就等同与大王子对着干,我这数百人拿命在拼啊。”   帐篷内静默,唯有炉内炭火燃烧时,发出轻微的滋滋声,茶壶里的水汽在高温下蜿蜒而上。   舒蛮脸色泛青,孟连穗不现身,只叫人精心照顾他,舒蛮猜到孟连穗是在晾着他。   孟连穗是瑞朝人,商者,何处不能去?没了隆部,还有整个瑞朝。   但他不同。   舒蛮忍着伤痛,下地向孟跃抱拳,孟跃赶紧扶起,“三王子这是作甚,折煞我也。”   “孟君。”舒蛮直视孟跃的眼睛,“若你助我除了逆贼,待我上位,你就是隆部的座上宾。小王可允你三个承诺。”   孟跃将他扶正,神情依然平静,“我们行商就是求财,哪有那么多奢求。”   舒蛮面上浮现茫然,他一时不知孟连穗是何意思,又总觉得孟连穗话里有话。   孟跃扶他坐下,关切几句又离去了。   队伍迟迟不动,队伍里也有担忧。舒蛮一颗心也跟着忐忑。   孟连穗并没有因为他许诺的回报而动心。   为什么?   只要他除了桑弥,他就是下一任的隆部王,纵使隆部比瑞朝差了些,可是隆部王的三个承诺,就连瑞朝皇子也无法轻视。   帐内炉上熬着羊杂汤,香浓极了。   舒蛮回过神来,一罐羊肉汤几要见底,他面色微红。   此时,药童提着食盒来,跟着舒蛮的视线瞥了一眼瓦罐,“你胃口真好,我师父最喜欢你这样的伤患,能吃能睡,好的最快。”   舒蛮梗了一下,不知道药童是夸他还是损他。   药童打开食盒,将药汤递给他,舒蛮一口饮尽,脸都绿了。   太苦了。   他嘴里塞来一块蜜饯,对上药童乐呵呵的脸。舒蛮也跟着笑了。   “你怎么会跟着孟君?”舒蛮问。   “因为孟君对我们好。”药童十岁出头,不大不小的年纪,没有陈颂那样聪明,寻常孩子,当初谯城遭难,他一夜之间成了孤儿,幸好孟郎君收留他。   “郎君可好了,给我们吃给我们住,教我们认字,后来我被孙大夫看上,跟着学医,往后也有出路了。”   舒蛮问:“孟君让你跟着,你就跟着了?”   药童摸着后脖颈嘿嘿笑,“其实当时郎君给了我两个选择,要么拿六两银子,要么跟着郎君,我选了后者。”   药童说者无心,舒蛮却如当头棒喝,一瞬间福至心灵,他抓住药童的手,神情激动:“去把你们郎君找来,立刻。”   药童被骇住,不敢迟疑,立刻出帐篷寻孟跃。   孟跃安抚药童:“不着急,几步路而已。”   孟跃入了主帐,迎面一道人影,若非舒蛮的短刀带了刀鞘,孟跃都要应激还手了。   舒蛮言简意赅道:“这是我母族仑什代代相传的圣物,七宝金刀。当年我母亲嫁给父王,我外祖以此物相陪。有这把金刀在手,可号令仑什五千勇士。”   他双手捧起金刀,诚恳道:“现在我以此为信物,还请孟君相助。”   孟跃看着金刀,少顷接过,抱拳道:“王子如此信我,我必以命相待。” 第86章   几日驻留后,队伍在一个晴日终于启程,舒蛮与孟跃同坐马车,他身上的伤不轻,于是马车一半铺了厚厚被褥,令舒蛮躺着,尽可能减少震动带来的伤口拉扯。   只是疼痛令他辗转难眠,孟跃点了香,一缕乳白的烟蜿蜒绕过孟跃的脸,从舒蛮的角度看去,瞥见孟跃流畅的侧脸和挺直的鼻梁,弱化了凌厉,看起来很有几分秀气明丽,如女子一般。  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,舒蛮慌忙别开眼,耳朵却留意孟跃的动静。   含笑清越之声入耳:“这是宁神香,助眠所用,有助伤势愈合。王子以诚相待,某也不是背信弃义之徒,总要盼着你好。”   舒蛮紧绷的身子渐渐舒展,嗅闻香气陷入沉睡。   他昏睡后,队伍抵达隆部的一座边缘小镇,孟跃下马车将众人召集一处:“今岁隆部寒冷,前路难明。以至于某也无法保证每个人的安全。”   顿了顿,孟跃叹道:“某是商人,行商为求财,不愿见血腥。”   队伍里传来窃窃之声,她看向队伍里的妇孺,“你们跟我不久,虽说身子比之前坚韧,但强身健体非一朝一夕之功。今隆部之行太过危险,某欲将你们留在此镇。”   一名花娘哭道:“郎君,您不要我们了?”   周杏儿也被这种恐慌感染,下意识看向陈昌。   孟跃抬手往下压了压,“某对天发誓,绝无抛弃之意。”   秦秋适时开口,细数孟跃留下的物资和路引,“身契早已归还你们,若是郎君迟迟未归,你们…你们拿着文书和银钱就回瑞朝罢。”   孟跃当初接手这群女娘,自然会安排好她们的后路。   她笑了笑,打趣道:“你们若在镇上好生训练,来年能跟队伍里的男儿切磋几十回合,届时只要你们愿意,往后某去哪儿都带着你们。”   孟跃此时的许诺更像一种安抚,并未想太多。   她话音落下,队伍里的低泣止了,赵花娘将眼泪逼回去,“孟君此言当真?”   孟跃道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”   “好,妾身在此等候郎君归来。”她屈膝一礼,端庄大气。   其他妇孺效仿,异口同声:“妾身等候郎君归来。”   孟跃看着一张张坚毅的脸,泛红的眼,心里泛起一丝涟漪,她将妇孺留在这座小镇,一同留下的还有秦秋和孟熙。   秦秋不敢置信,“郎君,妾身是管账的,您怎好丢下我?”   孟跃温声道:“你已经经了许多事,若有变故,你可做主。”她少见的示弱:“我没有太多得用的人,只能如此。”   这话说服了秦秋,纵使她不舍,也只好应了。   这一连串事情不过几个时辰,申时四刻,孟跃的商队,连她在内精简至三百八十七人,皆是孟跃精心训练,同孟跃杀过敌的精锐。   入县后,孟跃寻着从前旧路子,不惜高价为队伍添置武器伤药战马。又令队伍一分为四,陈颂陈昌各领八十人隐匿跟随。   吴二郎带五十人持金刀及舒蛮血书,前往仑什求援。   孟跃领着剩下的人从官道而行,得知是她来,沿途放行,一路顺畅。   孟九难掩惊色,私下舒蛮也向孟跃念叨,孟跃背靠车壁啃干粮,淡淡道:“大王子又不知我救了你。他只知肥羊上门,当然大开门庭迎接。”   舒蛮面皮抽了抽,还真是这个理。   又两日,孟跃在隆部王城落脚,她先去瞧了达木家人,万幸,达木家人无忧。   孟跃搁下礼盒,看向沉浸在悲痛中的达木大儿,她递给对方半块玉佩,手指在对方掌心飞快划下一个符号,随后离去。   适逢午时,孟跃进入街边一家肉馆,店里客人三俩,桌上只有饼子,孟跃点一份炙羊肉,一碗酒,掌柜忙不迭拒了,道店内只有饼子和粗茶。   孟跃遂换了饼子和茶,她疑惑:“掌柜,从前我也来过王城,当时热闹非凡,缘何今日人影稀疏?”   掌柜看孟跃一眼,欲言又止,最后别开脸叹息一声:“之前大王久病不愈,三王子孝顺,严冬时候前往祭坛祈福,谁知糟了北狄人毒手,大王听闻噩耗竟是去了。王后也一病不起。”   “现在国丧,城里不准食荤饮酒,城里人也不敢随意行走。”   孟跃剑眉微抬,她没想到大王子会把这口黑锅甩给北狄。   随后又了然,北狄在北,隆部和北狄中间隔着大瑞朝,纵使北狄知道自己被泼了脏水,也无可奈何。   孟跃呷了一口粗茶,口感粗糙,她恍若未觉,保持惊讶模样:“不瞒掌柜,我是从边沿小镇而来,一路行来,并未听说国丧。难道是还未将此事宣扬。”   “应该罢。”掌柜也说不准,他是一个小人物,这些王公贵族的事离他太远了。   孟跃敛目,若有所思。   一刻钟后,她搁下银钱离开肉馆,回到住处,与孟九舒蛮等人知会。   舒蛮顿时急了,他恨声道:“我母亲一向体健,不可能重病不起,肯定是桑弥那个畜生害了我母亲。”   他急切的看向孟跃,“连穗,你说过你会帮我。”   孟跃颔首,“这两日大王子应该会召见我。”   舒蛮顿住,神情怪异,他不是看低孟连穗,但孟连穗一介商贾,何德何能能让王族特意召见。   他年岁轻,心思带在脸上,张澄和孟九都有些不悦。   孟跃不恼,她微微一笑,眉目舒展如清风朗月,“三王子您贵人多忘事,不记得某手里有烈酒。”   当初大王子对孟跃下手,一是为孟跃手里的烈酒方子,二才是为着孟跃手下那群少年少女。   不是为着训练打仗之用,而是投于风月场所。   舒蛮恍然大悟,随即面色微红,吭哧低下头,孟跃为他沏了一杯茶,放置他跟前:“三王子是隆部好儿郎,矫健勇猛,好于骑射,不似大王子汲汲营营,不留意这些小事也是寻常。”   孟跃不仅给递了台阶,还在一旁搀着,唯恐舒蛮下不来。   烛火摇曳,橙黄色的光影勾勒孟跃的五官轮廓,温润秀美,双眸温和更似一汪湖泊,像隆部草原里的生命之水,容纳万物的宽厚,舒蛮难以相信但脑海里却无法抑制的冒出一个念头——孟连穗有一种无边的胸怀,似年长者包容晚辈的一切,他油然而生亲近,在那一刹那,他甚至强烈期盼孟连穗是名女子就好了。   这个想法太荒谬,无论是他对孟连穗莫名的亲近,还是希望孟连穗是女子。   他腾的起身,动作太急,带倒了面前的茶盏,茶水洒了桌面,也飞溅他身。   孟跃搀扶他退开,用方帕为他擦拭,“王子眼下好好养伤才是,旁的事交由某去做就好。”   她送舒蛮回房,又派人送了热水,着人贴身护着舒蛮。   孟跃这才回自己屋,她看向圆月桌的几人,叹道:“喜怒不形于色,这番浅显道理,还要我念叨不成。”   孟九咬了咬唇,张澄他们也羞愧低下头,一年轻小子低声道:“我就是看不惯那王子有求郎君,还高高在上的模样。”   “世道将人分三六九等,我行商在外,人家以礼相待,是人家心慈宽厚。若是对我言语鄙视,也是常理,何至于动气。”孟跃从桌面高足盘中取了蜜饯,尝了一口:“咱们瑞朝的蜜饯就是甜。”她捻了一块递给对面的年轻小子,道:“尝尝。”   年轻小子面皮涨红,受宠若惊的接过蜜饯,小口小口吃着,只觉得甜到心坎里。   孟跃落座,招呼张澄他们吃,轻声道:“你们也说三王子有求于我们,咱们拿命助他,好叫他承咱们的情。但你们这脸拉的比驴还长,好嘛,不但不承情了,说不得还怨上咱们。”   孟跃言语温和,不疾不徐,听在张澄他们心中反而振聋发聩,连声应道:“谨记郎君叮嘱。”   孟跃捻了一块桃脯喂孟九嘴边,眉眼温柔,“不过一码归一码,你们如此护着我,为我着急上火,真叫我心中十二分的感动。”   孟九抬眸望着她,目光灼灼,少顷笑捶她臂膀,哽咽道:“你这冤家,真是……”   她不通诗书,不识词藻,她有限的墨水里,用尽知晓的所有美好词汇都无法道尽孟跃的好。   怎么会有人这么护着他们,指点他们,还理解他们。   孟九咬着桃脯,小口吃着,垂眸遮住湿润眼眶。   张澄他们也没比孟九好哪里去,人说,女为悦己者容,士为知己者死。   他最是怕痛怕死,可如果是为郎君,他愿意舍生忘死。   次日巳时,王宫来人,宣孟跃进王宫。   孟九和张澄欲跟随,被孟跃止了,“别急,咱们很快会见。”她对孟九一番耳语,随后独身一人,随同使者进了王宫。   隆部的王宫不比瑞朝皇宫宽阔高大,却别有风情,入目是彩色玉石砌成的平坦广场,每一块玉石四角刻红蓝祥云,中间金莲缠枝纹连成浑圆,内嵌繁复朱红宝相花纹,华丽非凡。   广场上十步一兵,拾阶而上,正面面阔九间的大殿,撑天别地的红漆柱需得俩小儿合抱,殿门之上,飞檐之下,红木底金漆天神飞天像,只描了大概轮廓,不辨男女身。   殿外两侧,五步一兵把守,戒备森严。   孟跃飞快瞥了一眼又垂眸,进入大殿。   殿内约摸二三十臣子,上首宝座一华服珠宝加身的男人——大王子桑弥。   殿内安静空旷,此时有人说话,恐怕都会有回声。   孟跃一步一步向上首而去,群臣也在瞧孟跃,心中惊于孟跃的好相貌。距离王座五六步时,孟跃拱手礼拜,声若金玉相击:“草民孟连穗,见过大王子。”   大臣呵斥:“大胆,卑贱庶民见到大王子,安敢不跪。”   孟跃一脸茫然望向大王子,从前大王子叫孟跃不必拘礼,道孟跃远来是客……   大王子似笑非笑,孟跃抿了抿唇,正欲跪下,大王子幽幽叫停,“罢了,连穗是本王好友,非是一般庶民。来人,搬张席子。”   宫人搬来一张半旧草席,冬日天寒,跪坐草席之上,滋味不会好受。   孟跃拱手又是一礼,小心翼翼的的跪坐席上,身子不时挪动,被草席折腾的不适。   大王子明知故问:“瑞朝礼仪之邦,连穗更是知礼懂礼之人,今日怎么这般作态……”他故意顿了顿,“犹似小儿。”   殿内一阵哈哈大笑。   孟跃低下头,屏气憋红脸,外人瞧去只以为孟跃臊得慌。   大王子故意晾着孟跃,与大臣们闲话,期间更是带人离去,视孟跃如无物。   唯有殿外守卫岿然不动,好似监视孟跃有没有安分跪坐席上。   天上日头升高,西移。   殿外的风穿门而过,无情拍打着孟跃,她冻的面色泛青,手指都僵硬了,无法灵活伸展。   傍晚殿外传来嘈杂,大王子带人回来,看见殿中跪坐的孟跃一脸惊讶:“啊呀,本王这记性,竟然忘了连穗。来人,还不扶连穗起身。”   孟跃腿使不上力,被左右宫人架起,犹如软塌塌面条。   大王子装模作样叹道:“今日累的连穗受罪,是本王疏忽,今夜晚宴破例邀连穗同坐。”   大臣们交换一个不怀好意的目光。   暮色四合,殿内掌灯,孟跃坐在人群末尾,差一点就被挤出殿外了。   晚宴第一道菜是不明圆形物,孟跃有所猜测,面上特意变了脸色。   对坐大臣道:“此为目粽,乃取人眼珠蜜渍而成,口感韧劲,很是补身子,孟郎君长年奔波,恐身子有暗疾,可要好好补补。”   孟跃十分抗拒,目光求救的望向大王子,大王子却道:“连穗尝尝。”   他虽是笑着,眼里却无笑意。   此刻闲聊都止了,殿内死寂,灯火映出大臣们长长的影子,像竖起的长刀,跃跃欲试砍下孟跃的脑袋。   孟跃拿起筷子,夹起一个“目粽”往嘴边送,还未张口,就撒了筷子和“目粽”,一阵干呕。   众臣勃然大怒,齐声道:“孟连穗目无王上,恳请大王将其就地处死。”   大王子冷面不语。   孟跃维持跪坐姿势,向大王子拱手道:“王上容禀,草民自知大罪难饶,恳请王上开恩,允草民将功折罪。”   “哦?”大王子拖长了调子。   今日大王子和群臣对孟跃这一出连消带打,收拾孟跃是顺带的,真正要的还是孟跃手里的烈酒方子。   孟跃被扣留在王宫,侍卫前往他们落脚处,将张澄等百余人带进王宫。   舒蛮被孟九扮作妇人模样,趁夜色一道混进去。 第87章   孟跃一行被安置在单独一个偏殿,除了酿酒造具和相连耳房的恭桶,再没有旁的物件儿。   众人若要睡觉,用木板置地面,蹲坐一团互相挤挤挨挨的睡,才不叫受寒。   舒蛮借着其他宫殿投来的微弱灯火环视四下,隐隐激动,“这里是百花殿,位于整座王宫南方偏东的位置,离我母亲的宫殿很近。”   孟跃记下,她曾哄着舒蛮给她画了一张王宫舆图,但到底不如舒蛮本人对隆部王宫熟悉,后者在王宫长大,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。   那厢舒蛮越说越激动,恨不得此刻闯入他母亲的宫殿,母子团圆。   孟跃拉住他的手,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,低声道:“王子,大王子自知无理,对王宫把控颇严,你莫要贸然行事。”   如同瑞朝传位需要诏书,登基需要玉玺,隆部王传位下一任新王,也需要传位文书和信物。   桑弥不敢昭示隆部王去世的消息,只让人在王城周围散播消息,估摸是没有这些东西,打着循序渐进,温水煮青蛙的主意。   孟跃话音一转,用气音道:“三王子,容某冒犯,某曾听闻大王子与现任王后不睦,可属实?”   舒蛮讥道:“桑弥都对我下死手了,你说呢。”   世间人事,多为利。   隆部人纵与瑞朝人不一样,但都是人,人性难变。   孟跃轻声言:“大王子既然对你和大王下手,没道理留着王后。”   杀一个是杀,杀一群还是杀。   “然而,大王子却对外宣称王后伤心成疾。”   舒蛮若有所思。   良久,孟跃接下去:“我怀疑传位文书和信物应该在王后手中,或者王后知道这些东西的去处。”   只是孟跃拿不准隆部王属意哪个儿子?   但无论隆部王传位谁,王后在眼下处境都不会交出信物和传位文书。   偏殿漆黑静谧,寒意肆虐,舒蛮一颗心也跟着泛寒。   孟跃握住他的手臂,提醒舒蛮并非孤身一人,“三王子莫急,王后暂时应该安全,我会尽可能拖住大王子,给你创造机会,助你和王后见面。”   孟跃的许诺令舒蛮沉重冰凉的心感到舒缓,夜里很冷,大王子吝啬,偏殿连榻都没有,更遑论炭火。   众人依偎在一处才勉强御寒。但舒蛮身上有伤,挤挤挨挨着伤口疼,脱离众人身上冷。   黑暗里,他蹙眉压抑。   忽然一个温暖的怀抱贴向他,将他揽入怀。舒蛮睁大眼睛,他许久从喉咙里哑声道:“你……”   “非常时行非常事,某冒犯了。”孟跃抱住他,令舒蛮靠在她肩头,隔着衣裳,源源不断的热意传去。   舒蛮莫名从心底窜出一股火,顿时散向四肢百骸,他不再感觉寒冷,反而有一些燥热,伤处也微微发痒。   少顷他脑袋动了动,背后传来轻拍,舒蛮猝不及防想起幼时,母亲也是这样拍着他背,哄他入睡。   脑子更热了,舒蛮不敢再动,强迫自己摒去杂念,强行睡去。   次日他醒来,孟连穗不见身影,他身上盖着半旧狐裘。   是孟连穗的。舒蛮双手无意识拢紧了。   此时殿门打开,一名低等侍者送食。   一筐发灰的干饼,喇嗓子眼,吃一口脖子坤二里地。舒蛮匿在人群后,与干饼较劲。   一个水壶递来,舒蛮仰首,对上孟跃含笑的眼。   “上有命令,下有对策。”孟跃促狭的眨眨眼。   既然要她酿酒,总要给她工具,弄热水还是不难的。   两人并排坐着,一口热水一口饼,孟跃被噎的翻白眼,把舒蛮逗笑了。   孟跃笑望他,舒蛮后知后觉孟跃是故意哄他的。   “不要心急,饼子一口一口吃,路一步一步走,每一步都走的稳,我们一定会成功。”   没有文绉绉,也没有故作高深,她说的通俗易懂,浅显直白,舒蛮却如闻圣书。他捏紧了手中饼子,少顷轻轻应了一声。   这个冬日寒冷的早晨,太阳升起,有了一丝暖意。   饭后舒蛮跟着酿酒,心里谋划着如何见母亲。   然而孟跃打开殿门,向守卫提出面见大王子,说有宝物相赠。   守卫瞥了孟跃一眼,重新关上殿门。很快有人宣走孟跃。   内殿里,大王子居高临下俯视跪坐席上的孟跃,“你有宝物?”   “是。”孟跃谦卑道:“酿酒只能令草民将功折罪。草民见隆部王宫气派森严,对大王子很是仰慕。”   她抬起头,努力露出一个笑。   大王子心情大悦,懒懒道:“若真是宝物,本王保你富贵,若你敢哄骗……   “草民不敢!”孟跃忙道:“隆部天寒,每年有很多百姓死于风寒,草民今岁入京得到一物,名曰五石散,对治疗风寒有奇效。”   大王子身子坐正,然而孟跃话音一转,“草民身家性命都在大王子手上,草民不敢隐瞒,这五石散好是好,但是药三分毒,它有成瘾性,若不控制量,时日久了,会令人失去神智,对持药者言听计从。”   “此言当真?”大王子腾地起身,向孟跃行来,扶起孟跃:“真有这样的奇物?!”   孟跃一脸诚惶诚恐:“草民游走瑞朝,巧遇神医,将此药改善,最大限度减了毒性。”   她退后三步,深深一揖:“草民绝不敢有害人心思。”   “不……”大王子目露精光。   孟跃一脸茫然,抬眸:“什么?”   大王子紧紧把住孟跃的双臂,“不,不必你减毒性,本王要五石散。”   “若真如你所说,本王赐你黄金百两,从此隆部之内,你来去自如。”   孟跃恍若被惊喜冲昏头,“大王子放心,草民一定尽快做出五石散。”   百花殿夜不熄灯,源源不断飘散药味。   守卫们对此十分怨念,却又不敢言。   两日两夜,五石散成了。   内殿里,大王子来回踱步,见孟跃入殿,刚要言语,却看见孟跃身后四名女娘,身影高大似男儿,皆戴面纱。   大王子询问。   孟跃礼道:“不瞒大王子,除了九娘子,另三人都是今岁新添的,她们通药理,草民就带身边了。”   “这次炼药有些水土不服,肌肤溃烂,我就令她们带了面纱,怕污了贵人眼。”   她言语突然加快:“但大王子放心,这并不传人,草民实在没得用的人,这才硬着头皮带她们,否则万万不敢让她们到大王子跟前。”   大王子眼里闪过嫌恶,“仅有五石散还不行?”   “原是行的。”孟跃欲言又止,还是道:“大王子想要见效快,需以特制药熏。草民一人不成,必须得带上她们。”   大王子明了,命令身边侍者带孟跃一行去东殿。   王后宫殿外重兵把守,但殿内空旷,无人伺候。   舒蛮心急如焚。但碍于大王子的人在场,舒蛮只能克制。   她们穿过红纱帐幔,王后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,一眼认出大王子身边的侍者,强撑着半坐起来,嘴唇开合似有话说,侍者立刻上前,却被王后啐了一脸。   侍者抬手欲打,孟跃干咳一声,不经意挪位,挡住身后的舒蛮。   侍者狠狠瞪了王后一眼,愤愤擦脸,“不必说旁的,直接喂药,药熏。”   孟跃拱手礼是,令几人生炭火放入药粉,气味浓烈,呛人得很,侍者几人受不住,出去了。   孟跃对舒蛮低声道:“我看顾着,你有话快说。”   舒蛮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,他快步上前,“母后,是我。”   气若游丝的王后闻言,瞬间睁大眼,难以置信的看来,舒蛮立刻扯了面纱,尽管他的眉毛剃去大半,画的细细弯弯,但是王后一眼认出眼前人,“舒蛮,舒蛮……”   王后滚下两行泪,随即想到什么,“你父王是被桑弥捂死的。”她剧烈咳嗽,这些药熏呛人。   舒蛮拿出特制口罩给她戴上,王后缓了缓,继续道:“好在你父王有所预料……临死前将…传位文书和……和金犀尊一并放在桑弥……书房最后一排的……书柜里。你要快些取回……舒蛮…舒蛮…你父皇是传位于你的……”   大王子断了王后口粮,每日只以少量饼汤喂服,短短一番话,王后说的断断续续,她抖着手握住儿子的手,“母后和你姐妹,都靠你了。”   舒蛮咬牙应声,“我会的,母后!你要撑住,这药你莫怕,是为你好的。”   王后任由儿子扯开口罩,将丸药喂她服下。   王后弯眸,眼里的欢喜都要溢出来,她知道,天神会护佑她的儿子,只有她的儿子会坐上隆部王的宝座。   一刻钟后,孟跃出了殿,回去时与侍者低语,“今日对不住,小小心意,还请见谅。”   借着宽袖遮挡,里面是一个琥珀镂空香囊。   侍者瞥孟跃一眼,收下了。   一行人踏入内殿复命。   “开始,王后会恢复气色,红光满面,但草民加重药量,见效快,或许月余,王后就会…”孟跃抿唇,不敢多言。   大王子对此很满意,还夸赞孟跃一番,才令她退下。   入夜,大王子浑身发痒,起了红疹,王宫灯火通明,孟跃打开殿门,对上守卫凶神恶煞的目光,塞过去一个一两重的金元宝,待对方收了,她才轻声问:“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。”   守卫冷脸:“大王身子不适。”   隆部王故去,舒蛮身死,众人默认桑弥是下任新王,私下叫上了。   孟跃退回殿内,借着殿外的光,舒蛮迎上来,“怎么样。”   孟跃:“稍安勿躁,咱们等一晚上。”   舒蛮焦急:“可是……”   孟跃拍拍他的肩:“信我。”   舒蛮只好作罢,但夜里睡不下,一只手揽他入怀,舒蛮脸热了热,一颗心也渐渐平缓,睡下了。   次日孟跃刚动,舒蛮就醒了,他揉揉眼睛,声音有些哑:“天亮了?”   孟跃应声。   他们等到巳时,孟跃再次打开殿门,又塞去两个宝石戒子,“求通传一声,某或许能缓解大王子的不适。”   一刻钟后,孟跃被宣入隆部王的寝宫,桑弥半坐床上,冷冷盯着孟跃:“若你治不好,赐死。”   孟跃噤若寒蝉,少顷,她在隆部医者的杀意下靠近桑弥。   “大王子,您这症状瞧着是风疹。”她一口道出病因,叫人先信了两分。   “大王子是否瘙痒不退?”   大王子颔首。   孟跃道:“大王子像是被什么物品刺激,这病不难除,找到源头清理之后,大王子可不药而喻。但……”   大王子沉了脸:“但什么?”   孟跃叹气:“物种千万,短时间精准寻到刺激物,很有难度。不若同时药熏大王子出入场所,双管齐下,如何?”   “荒唐。”隆部医者立刻反对。   孟跃不惧,她拱手道:“草民是商人,只为求财,大王子是继任新王,草民绝对比任何人都盼着大王子好。”   “若草民敢有二心,隆部儿郎都得把草民生吞了,草民生死都在大王子手中。”   她这话说到大王子心里,“照孟连穗的话做。”   一时间,王宫内烟雾弥漫,味道却不似王后宫里呛人。   孟跃带人盘查,预料之中的进入桑弥书房,孟跃给舒蛮递了一个眼色,随后一脸惊讶的看向侍者,“尊者,某好像知道缘由了。”   她指了指侍者腰间的佩饰,一阵耳语,侍者面如锅底,“你敢害我?!!”   “冤枉啊,侍者听某解释。”孟跃看向旁人,侍者立刻把其他人挥退,关了书房门。   孟跃拉着侍者去帘帐后,舒蛮按照王后所言,在书柜找到传位文书和金犀印,匆匆脱下上衣,把胸前的布包取了,将传位文书和金犀印绑胸前,重新穿好上衣,敲了一下书柜。   这声音很轻,孟跃一直留意才听见,此时她对侍者道:“某不知香囊里的一味药与大王子相克,当真是无心之失,还请尊者救命。”   她咬咬牙,“只要某这次生死关头过去,往后在隆部所得,两成纯利归尊者。”   侍者怒火顿消,心道这瑞朝商人忒会来事儿,况且爆出此事,他被动成了加害大王子的人,大王子也会迁怒他。还不如隐下此事。   侍者看着孟跃,心里琢磨了,往后不妨为其说好话,这样他也长长久久有进项。   两人达成协议,侍者打开书房门,叫人进来,随后舒蛮混在人群中。   是夜,大王子症状转好,再不疑他。   经此种种,大王子原本杀鸡取卵的想法也变了,侍者趁机为孟跃说话,总算令大王子消了对孟跃的杀念。   那厢吴二郎抵达仑什,亮出血书和七宝金刀,现任仑什头领是王后的亲哥哥,亲领三千精锐随吴二郎前往王城。 第88章   桑弥红疹退去之后,他不再执着传位文书和金犀印,连夜召集心腹大臣,择良日举行继位大典。   群臣面面相觑,一人迟疑:“…大王,这会不会于礼不合。”   烛火映出桑弥狰狞的面孔,他冷笑:“所谓礼法规矩皆是瑞朝驯服我族所用,一旦本王继位,必将扫去故日旧耻,将隆部发扬光大。”   他腾的起身,睨视众人:“你们奴颜婢膝太久,忘记隆部儿郎的血性了?!”   众臣心头一颤,齐齐跪地,“我等谨遵大王命。”   众臣留宿王宫,天亮之后匆匆出宫操办大王子继位之事。   逆着晨光,大王子踏入王后宫殿,他看着床榻上憔悴的昏睡妇人,冷声吩咐:“取雪水来。”   须臾,侍女端来一盆雪水,大王子接过,径直泼向王后。   雪水冰凉刺骨,那般大的力道泼来,每一滴水都犹如一根针,扎着皮肉刺骨的痛。   王后意识落了一步,身体在雪水刺激下,止不住瑟瑟发抖,蜷缩被褥间。   头脸更是冻的发痛,被褥浸透雪水,掀开冷,盖着更冷。   一双手扯起她的领子,把她提溜至半空,王后眼皮抖动,缓缓睁开眼,眼前一张放大的扭曲的脸,“贱人,你想过今日没有。”   王后的双眸渐渐聚焦,仔细盯着桑弥的面孔,甚至连对方因为愤怒,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的小弧度也不放过。   两人对视着,一人正值壮年,中气十足,一人浑身湿透,气若游丝。然而王后太过镇定,哪怕她的身子因为寒冷不受制的发着抖,可是眼睛却如狼,野心勃勃。   “桑弥,你弑父杀母,天地不容,天神会降下神罚,你呃啊……”她脆弱的脖子被桑弥发狠掐住,指骨用力,桑弥的手背青筋暴起。   王后不惧反笑,只是她因为面部因为缺氧涨的通红,那笑容愈发怪异诡谲。   大王子瞳孔一缩,倏地收了手,任由王后伏在床沿干呕咳嗽。   “……看住王后。”桑弥匆匆丢下一句,有些狼狈的离开了。   侍女见大王子行远了,才低声道:“王后,三王子已经去了,如今隆部是大王子掌权,您顺着大王子些,也不必吃这苦头啊……”   王后躺回床上,闭目不语。   侍女欲言又止,最后一声叹息,沉默着换了王后的被褥。   侍女不明白王后与大王子之间的积怨之久,倘若王后示弱,反而最先送命。   王后愈是激怒大王子,大王子反而不会立刻杀她,要留着她,让她受尽折磨。   床上换了新被褥,侍女剥去王后的湿衣,换了简陋中衣,旁的再不能做了。   侍女抿了抿唇,退出殿内。   王后缓缓睁开眼,看着空旷冷清的王殿,扯唇笑了。   她不会去死,她的儿子已经杀回来了,她会活下去,同她儿子一起看仇人气急败坏,身首异处。   双目合上,周围的一切归于漆黑。   大王子回到内殿,后知后觉被王后戏耍,怒不可遏,“去把孟连穗带来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孟跃还穿着之前的衣裳,刚进殿就被讥讽,“孟郎君家财万贯,怎么连日仅一套衣裳。”   孟跃:?   她人在屋檐下,大王子连口吃的都吝啬,她是能凭空生物,造一套新衣不成?   孟跃一副进也不是,退也不是的局促模样,慢慢胀红了脸,她如此窘迫,叫大王子心气顺了些。   大王子摆摆手:“罢了,商人吝啬。”   孟跃吭哧吭哧应是,随后又忍不住为自己表忠心,“草民对大王子一片诚心,大王子有令,草民莫敢不从。”   这小小一番马屁很有作用,又散了大王子面上一层阴翳。   “本王晓得你忠心,赐座。”   孟跃受宠若惊,只敢坐三分之一,大王子满意更甚,总算心平气和与孟跃谈论五石散。   “若你在现有剂量翻倍,见效时间是否也会缩短一半。”大王子上半身微微前倾,面露期待。   孟跃心头一咯噔,猜测王后那边怕是有变故,于是斟酌道:“不敢欺瞒大王子,药毒不分家,莫说药的剂量翻倍,有时只是一味药增减几钱,结果可能都大有不同。”   大王子同舒蛮这些年的恩怨,舒蛮与她说了,孟跃也更倾向于大王子意在折磨王后。   因为,孟跃垂眸轻声道:“若依大王子所言,那服药之人很可能暴毙,不过五石散到底有致幻效用,或许会在美梦中离世。”   果然,大王子闻言拧眉,十分不悦:“美梦中离世?忒便宜她!”   孟跃起身一礼,诚惶诚恐道:“大王子息怒,您现下如日中天,矫健威猛,您要做什么事,哪有做不成的,不过时间问题罢了。”   孟跃这一张一弛,将大王子心思揣度的刚刚好。   孟跃话音落下,大王子面色阴转多云。   两人又话了一会子,大王子挥退孟跃,随后有人为孟跃送来一套新衣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取了金珠送去,对方满意离去。   殿内关上,舒蛮检查新衣,疑惑:“这是为何?”   孟跃拉着舒蛮的手往殿里面去,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挡住他俩。   待离殿门远了,被嘈杂声盖过,孟跃倾身与他耳语,舒蛮顿时变了脸色,被孟跃用力握住手,“小不忍则乱大谋。”   舒蛮浑身紧绷,双手紧攥成拳,恨的目眦欲裂。   孟跃知他痛处,至亲就在不远处,却要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却不能救,枉为人子也。   忽然殿外人影移动,孟跃身体快于脑子,将舒蛮拥入怀中,一只手卡住舒蛮后脑按在自己肩头,气音道:“配合我。”   舒蛮悲愤的情绪被破中断,他微微偏头,鼻尖触在孟连穗细腻的颈子,有些别扭。   殿门从外面推开,竟是大王子身边的侍者,瞥见孟跃搂着身量更高的女娘,嘴角抽了抽。   隆部人喜欢身子健壮的女娘,但不是比自己身子还健壮的,一并走出去,叫外人怎么看。   孟跃也一副被撞破的尴尬模样,顺势将舒蛮挡在人后,她笑脸迎上去:“不知尊者来,某未相迎,失礼失礼。”   侍者从身后人手中接过食盒,转交给孟跃,“大王赏的。”而后似笑非笑看着孟跃。   孟跃接食盒时,借宽袖递过去两个金元宝。   侍者这才满意了,提点孟跃:“大王即日在即了。”令孟跃往后莫再称大王子。   孟跃又是拱手一礼,感激道:“多谢尊者指点。”   侍者离去,殿门合上,孟九这才走近,“这衣裳和食盒估摸是同时赏的。”   张澄打开食盒,从簪子里拨出一根细银针试毒:“送一趟赏,得一回孝敬,又不止,隆部是这样。”   他这人有些结巴,后来跟着孟跃,孟跃劝他多说多练,天长日久,张澄也能说一段长句子。   他收回银针,仰首笑:“郎君,无毒。”   孟跃将食盒里唯一的一碟肉,递给舒蛮,温声劝他:“你还伤着,莫逞强。”   舒蛮不接。   孟跃想了想,道:“你当它是桑弥的肉。”   舒蛮眸光一利,这次不必孟跃再劝,他抓过碟子里的肉,一口一口发狠咬着,细细嚼磨。   孟跃取了一个白面饼子,剩下的让孟九看着分。   她靠着红柱,有一口没一口嚼着饼子,心中思量开来。   她原以为大王子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,暂时不能继位。   现下来看,大王子是等不及,打算先斩后奏。   只是不知,具体哪一日。   孟跃非是坐等事情之人,她贿赂守卫传信,道自己得知大王子即位,想要送上珍宝。   “…孟连穗只道是瑞朝皇室用物,黄金珠宝打造,因而斗胆询问大王继位的具体日子,想法子把宝物赶出来。”侍者故意顿了顿,而后道:“据说是小儿高的犀牛像。”   大王子神情微动,没应也没否认。   侍者明了,私下回了孟跃:“祭师那边经过推演,在五日后。”   孟跃一脸感激,随后询问自己能否出宫。   “不瞒尊者,某当时进宫匆忙,好些东西没拿。”   侍者颔首,孟连穗出手大方,人又懂事,侍者乐意给个笑脸,允五人随孟连穗出宫,但当日傍晚要准时回王宫。   孟跃连连应是,对侍者又是一番吹捧,待她送走侍者,合上殿门。   她低声问舒蛮,“还剩五日功夫,从仑什到王城,能否赶得上?”   “能。”舒蛮回答的斩钉截铁,孟跃以为舒蛮要道个二五六,谁知舒蛮却道:“天神会保佑虔诚的信徒。”   孟跃一口气梗喉咙,差点没噎死。   还好舒蛮接着道:“放心罢,我曾经驾马来往王城和仑什,对两地距离有数,我舅舅他们一定赶得上。快则后日,慢则继位前一日。”   孟跃一颗心稍微落下,她带人出了王宫。   随着大王子继位日子逼近,戒备森严的王宫也透出喜气,处处张灯结彩,侍者过来看了几遍,见孟跃当真用黄金珠宝打造了一座一岁小儿高的犀牛像,欢喜非常。   继位前一日申时,孟跃寻着侍者,焦急道:“尊者,您瞧那犀牛像的眼睛。”   侍者看去,犀牛像的眼睛是红宝石点缀,他大惊:“怎么是红色的眼睛。”   孟跃道:“尊者恕罪,某是瑞朝人,午后才从守卫大哥那儿得知隆部犀牛像的眼睛不能是红色,有煞气。所以某想抓紧时间出宫,将落脚处的一对极品松石绿宝石给换上。还请尊者行个方便,允某出宫。”   侍者心道临门一脚了,怎么出这个乱子,但孟连穗所言也不是没道理。瑞朝人就是不靠谱。   侍者把自己的腰牌给孟连穗,没好气道:“你快去快回。”   孟跃连连道谢,匆匆离去。   事情顺遂,孟跃一颗心却跳的很快。   脑中不断浮现舒蛮告诉她关于隆部的种种喜好和忌讳。   她抬头望天,天神保佑,她特意选在大王子继位前一日的下午出宫,一定要遇上仑什的救援。   否则,她只能剑走偏锋了。 第89章   孟跃快步进入落脚点,目视四下,旁的没甚变化,但花几上的假石盆景被人挪动了,她眼皮微敛,上楼去。   一刻钟后,楼下咔哒一声,屋门合上,二楼书柜平移开去,露出吴二郎和一位粗犷的男人,孟跃看向吴二郎,吴二郎点头,孟跃用隆部语礼道:“孟连穗见过头领。”   仑什头领冲孟跃笑了笑。   三人落座,吴二郎为仑什头领和孟跃倒水,他解释道:“落脚处没什么人,我们不敢大意。先时见郎君进屋,唯恐郎君身后有尾巴,才没贸然现身。”   比起陈颂的年少意气,矫健勇猛,吴二郎行事更稳重周全。   孟跃夸赞他,吴二郎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脖颈,黝黑的面皮泛红,仑什头领纳罕的看他一眼。   当初这人闯进他们地盘,凶悍如狼,哪像现在这般恭敬温顺。   孟跃主动向仑什头领提及王宫情况,良久,屋内一道闷声。   仑什头领一掌拍在桌上,“桑弥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就敢继位,天神第一个容不下他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深刻认知到“天神”在隆部上下的份量了。   她没有打断仑什头领的怒火,等对方冷静下来,她才向吴二郎询问近况,吴二郎三言两语带过连日的艰辛。   俩人一直用隆部语交流,令仑什头领好感倍增。   随即三人商议章程,孟跃求稳,意在夜袭,届时她带人从王宫杀出,打开城门迎仑什铁骑,打桑弥一个措手不及。   然而仑什头领抬手打断孟跃的提议,他蒲扇大掌撑着桌面,悍然起身,以一种不容反对的霸道宣布:“明日辰正,桑弥继位之际,我会带军杀进王宫,拥护舒蛮现身,让桑弥知晓什么才是正统,什么才是天神眷顾。”   孟跃垂落桌下的手,缓缓收紧,少顷,她低下头:“一切谨遵头领命令。”   吴二郎面色凝重,仑什头领睨了孟跃一眼,心中警惕微微放下。   之后三人又定了细节,孟跃带上松石绿宝石回王宫。   风雪没了孟跃的身影,仑什头领收回目光,看着身边冷肃的吴二郎,如此悍士,待在孟连穗那温吞人的手下可惜了。   不过也亏得孟连穗温吞,拥护舒蛮登顶大位的功劳,仑什才能占首功。   此番,仑什出动三千精锐,也合该是仑什首功。   夜色裹携寒意袭来,百花殿再次陷入黑暗,冷的像一口冰窖,但孟连穗的怀抱源源不断的传来热意,舒蛮听见孟连穗嘭嘭跳动的心跳,好快。   只有这个时候,舒蛮才确信孟连穗不似面上那样平静。   认真说来,孟连穗只是一个局外人,若非他所求,也不必卷进来。   ——可他不后悔。   舒蛮伸出手,紧紧回抱住孟跃,恨不得将彼此融入血肉。他会报答孟连穗。   孟跃感觉到怀中人的变化,但她不想节外生枝,故作不知。   夜凉如水,殿外轻纱似的雾漫起,宫中守卫被寒冷激的哆嗦,借着夜色遮挡,悄悄动了动手足,期盼早些天明。   孟跃这一夜睡的不踏实,闭上眼总有金戈铁马之声,隆隆作响。直到一道悠长浑厚的钟声破开水雾,传遍王城,震响在每个人脑海。   天亮了。   大王子的继位大殿在前殿举行,由祭师上告天神,随后在百官瞩目下,新王入殿,登宝座。   孟跃打开百花殿的殿门,守卫这几日与孟跃熟悉了,对孟跃道:“你不是隆部人,纵使你献上宝物,也不会允许你参加大王子的继位大殿。”   孟跃抬眸,对上守卫的眼睛,对方眼里还有没退去的怜悯。   孟跃颔首,重新关上殿门,今日没人给他们送饭,连仅有的干饼子也无了,但无人在意。   孟九正为舒蛮填补眉毛,描了剑眉,随后舒蛮与队伍里同身形的男子互换衣裳。   掐着时间,殿内起火,守卫们大惊失色。   今日何等重要,安敢出差错。   “……我是想加快进度,为大王献上新酒,谁知道却着了。”孟跃一边赔礼,一边跟着救火,守卫一脚将孟跃踹翻,恶狠狠道:“回头再押你去大王跟前问罪。”   孟九忙不迭扶起孟跃,孟跃拍拍她的手:“我无事。”守卫踢过来时,她抬手拦了一下,卸了大半力。   舒蛮心疼的看了孟跃一眼,咬咬牙,趁百花殿乱成一团,带人离去。   后殿上方升起灰烟,转瞬又没了,大王子面色不虞,派心腹去瞧瞧,而他在祭师的主持下,一步一步行上台基,面向广场。   日头升起,火红的日光将王宫映的如梦似幻。   群臣高呼,唤“新王”。   大王子得意昂首,却听一道怒吼:“他无传位文书和金犀印,凭甚继位!”   众人寻声望去,原本带笑的面孔换了神情,或惊恐,或愤怒,或茫然…   舒蛮迎着晨光大步而来,高举金犀印,神光辉辉,恍若天神降世。 第90章   大王子瞳孔骤缩,金犀印在日光下闪烁璀璨光芒,舒蛮身后,手持长枪,全身皮甲,只露双目的仑什勇士,威风凛凛,若群星拱卫月亮,衬的舒蛮光华夺目,几要刺伤大王子的眼。   嫉妒与怒火叫嚣,催使他不顾一切奔向舒蛮,想要抢夺金犀印,却被止步仑什勇士冰冷无情的长枪下。   他恨之欲狂:“舒蛮,你到底用了什么诡计?!”   “用诡计的人是你。”孟跃搀扶王后而出,仑什勇士如摩西分海般,分站两侧。   王后一身华服,银黑相间的发来不及处理,只能用簪子别了单螺髻。   她落后舒蛮半步站定,尽管容色憔悴,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,挺直脊梁,用尽所有力气怒指桑弥:“是你!捂死了大王,你这个孽子!”   广场上的将领和大臣们闻言,脑中轰然炸响,不敢置信的望向大王子。   “不,不——”大王子张望四下,终于,他看见王后身侧的孟跃,这一刻,他什么都明白了。   “你这个狡诈的瑞朝人,一定是你刻意分化隆部。”大王子色厉内荏,“你引起我们内斗,好叫瑞朝侵吞隆部,是不是!”   他本是情急胡诌,但越说越说服自己。   都是这个瑞朝人的错!   他勃然大怒,喝道:“来人,把孟连穗这个奸细拿下。”   “我看谁敢!”舒蛮掷地有声,一双星目微眯,年轻的王子已经初具威严:“桑弥狡猾,我知你们皆是被他蒙蔽,若你们随本王拿下桑弥,之前种种,本王既往不咎。”   原本跟随大王子的文官武将心下动摇。   大王子指尖发颤,巨大的恐惧下催生怒火和暴戾,“休听他胡言,舒蛮是在骗你们,瑞朝人手艺通天,舒蛮手中的传位文书和金犀印都是瑞朝人仿造,你们,你……”   地面嗡嗡颤动,众人心惊:“怎么了,发生何事了?”   “啊——”   “看那边————”   日光辉辉,一支重骑兵列阵而来,从勇士至坐下骏马,黑甲披身,手持长枪,冷厉威严,犹如一条长龙蜿蜒,看不见尽头。   其声势之浩大,远胜王宫守卫。   若是这样一支重骑冲来,他们肯定会被碾成肉泥。   力量相差悬殊,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。   “哐当——”   不知谁先丢了刀,随后战刀落地的哐当声如浪潮,接连不断,层层叠起。   “不!不——”大王子挥舞双拳,发狂咆哮,隆部也有一支重骑,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。   天神哪,难道真要亡他……   桑弥恨的咬牙切齿,面色狰狞而扭曲,双目都要恨出血来,却也不能改变现实。  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部下投降。   舒蛮冷冷望着他:“桑弥,你弑父在前,夺位在后,来人,将这不忠不孝的叛贼拿下。”   桑弥还欲挣扎,很快被人堵了嘴带下,群臣面面相觑,舒蛮轻描淡写一笑,“既是继位仪式,那就继续罢。”   短短两句话,尽显大气。   别说隆部官员,连仑什头领和王后也惊讶的望向他。   舒蛮回头,与孟跃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。   日头高升,白云悠悠。   祥和的礼乐声传遍王宫,舒蛮手持继位文书和金犀印,在群臣跪拜下,成为隆部新一任的王。   先王新丧,舒蛮将桑弥关押后,遵从瑞朝习俗,守丧二十七日。   孟跃一行退离王宫,回到宫外据点。   期间,桑弥的亲眷和旧党惴惴不安。   二十七日丧期结束,舒蛮正式亲政。有功之臣要赏,而达木枉死,舒蛮嘉赏达木的妻儿。   至于桑弥旧党,舒蛮如先时所言,并不追究,将这一场夺位争斗的影响无限缩小。   仑什头领些许不满,按他预想,他会与桑弥的部将杀的血流成河,彰显仑什在此次夺位中立下赫赫战功,而不是凭借舒蛮的魄力降服桑弥的残党。   仑什头领话里话外暗示追究桑弥旧党,都被舒蛮搪塞过去。   他新任继位又逢年节,每天忙的分身乏术,好几次想出宫寻孟跃,都被其他事打断。   转眼腊月二十九。   天上日头高升,难得的晴日,舒蛮寻着机会,召孟跃进宫,在百花殿接见孟跃。   两人故地重游,感慨颇多。   那厢仑什头领在内殿扑空,问守卫长:“大王去哪儿了?”   守卫长犹豫,仑什头领怒喝:“我乃大王亲舅舅,还不与我说。”   “……是,是大王同孟君去百花殿了。”   不同于前殿,百花殿周围并无守卫,防备松散,仑什头领摇摇头,心道舒蛮到底年轻有疏漏,回头说上一说。   他步子快了些,离的近了,殿内传来声音:“连穗,这次顺利拿下桑弥,你当居大功。”   仑什头领骤然驻足,眉目之间闪过一抹愠色。   孟跃温声道:“是仑什勇士震慑宵小,某不过动动嘴皮子。”   舒蛮:“你当的起。如果不是你与我说,宽恕桑弥的旧党,动摇桑弥旧党的心,这次一定是场血战。”   仑什头领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,原来是孟连穗的主意。   日光穿过敞开的殿门,一地碎金映着殿宇。   舒蛮握住孟跃的手,直勾勾的望着孟跃。   舒蛮是隆部人特有的面貌,高鼻深目,头发微卷,野性的帅气。   相比两人初见时,舒蛮的桀骜不驯,此刻舒蛮看向孟跃目光里的温柔要溢出来。   孟跃迟疑:“大王,您……”   “你我之间,不必如此生疏,你仍唤我舒蛮。”   孟跃心头一跳,强做镇定道:“大王,这于礼不合。况且您继位初期,正是肃立威信的时候。”   两人对视,舒蛮败下阵来。   他仍握孟跃的手,叫孟跃挣脱不得,孟跃只好道:“大王,我有一物与你。”   舒蛮眼中带了期盼:“什么?”  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物。   金刀熠熠生辉,吴二郎回来后,把信物交与孟跃,孟跃又还与舒蛮,舒蛮却未收下,只让孟跃先拿着。   “大局已定,也该物归原主了。”孟跃将金刀递给舒蛮,舒蛮却不接:“连穗,我不像桑弥那般通瑞朝的文书,但是我也听过故剑情深的故事。”   孟跃心头一咯噔,直觉不好,她想打断舒蛮的话,却听舒蛮言。   “低谷相遇,患难夫妻。到最后力排众议立下平民皇后,与你我何其相似。”他的目光那样专注,像要将孟跃的身影牢牢印在心中:“连穗,我们患难与共,生死相依。你愿不愿意为了我,永远留在隆部。”   “只要你愿意,我会对天神发誓,今生今世,我舒蛮只有你一个王后。” 奇_书 _网 _w_ w_w_._q_ i _ s_ h_ u_9_9_ ._ c_ o _m   孟跃:………   “大王,其实我已经有……”   “我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,就是下一任的隆部王。”舒蛮郑重许诺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舒蛮把着孟跃的手指,将金刀重新握住,从而推回孟跃身前。   “连穗,我字字真心。”   孟跃哑声。   殿外一阵脚步声,仑什头领高声道:“原来大王在此,真是让我好找。”   孟跃趁机退开两步,拉开距离,舒蛮心下微微失落。   仑什头领以国事为由将舒蛮带走了,两人踏出殿门时,孟跃看见仑什头领一侧攥紧的拳。   她离宫回到据点,叫吴二郎至书房说话,孟跃开门见山:“仑什头领是不是有正宜许婚的女儿?”   吴二郎虽疑惑,但还是认真回道:“我知道的有两个。”仑什头领的儿子们闲话时谈起过。   孟跃扶额,吴二郎关切问:“郎君,怎的了?”   孟跃没瞒着,与吴二郎说了。   吴二郎瞠目结舌,但盯着孟跃的脸,回想孟跃行事,又觉得舒蛮倾慕孟跃,再合理不过。   “仑什头领此刻,恐怕是恨不得除我而后快了。”孟跃怎么也没想到谋划万般,最后竟然会因为男女之事而出纰漏。   她眉头紧蹙。   吴二郎也不知该如何,默默为孟跃沏了一杯清茶。   商队里知晓孟跃女儿身的人不多,吴二郎跟着孟跃的时间久,心细如发,有所猜测后私下寻了孟跃,坦诚此事,不叫两人生嫌隙。   吴二郎干巴巴宽慰,“纵使郎君是男儿,也要离开隆部。”   孟跃沉默。   吴二郎不吭声了,他想着孟跃要纠结几日,还得让九娘子劝劝。   谁知一杯清茶下肚,孟跃恢复冷静:“你与我说说仑什头领这个人。”   吴二郎:“啊?!”   之后舒蛮传唤孟跃,孟跃借口推了,一晃元宵后。   正月二十日清晨,孟跃托人向王宫内传了消息,巳时,车驾接走孟跃。   孟跃命人重新置办百花殿,傍晚邀请舒蛮参加晚宴。   舒蛮故作矜持,一身内敛的玄底银绣缠枝纹锦袍,胸口彩绣犀首,外披雪白狐裘。   傍晚他如约而至,百花殿内用绒花彩绸装点,地置柔软羊毛毯,四下摆着炭盆。   殿中央置一张食案,盛清茶细食,两人隔案盘腿坐。   孟跃为舒蛮斟茶:“这是瑞朝的绿茶,口感很好,大王尝尝。”   舒蛮一饮而尽,烛火映出舒蛮明亮的眼睛,孟跃道:“大王是何时知晓我女儿身。”   舒蛮环视四下,勾唇道:“就在这殿中,夜里你抱我入睡时。”   孟跃心下叹气,果然。   舒蛮摩挲茶杯:“起初我只是怀疑,后来我扮作女娘在胸前塞软布,才彻底肯定了。”   他起身绕过食案,蹲在孟跃身侧,在孟跃疑惑目光下,拔下孟跃头上的玉簪,取下玉冠,三千青丝散落。   兼男子之英俊,不失女子之秀丽,姿容研美,如山似水,左颊的小斑点是这玉面上仅有的瑕疵,但也因这小瑕疵,令山动,水涟漪。   舒蛮眼中闪过惊艳,轻声道:“连穗,你真好看。”   孟跃挪开眼,从袖中取出一物,递给舒蛮。   “这是什么?竹子?”舒蛮问,他看着竹子,竹身因为主人频繁的抚摸,透着玉质的润泽,隐隐泛红。他上下打量,“好多斑点。”   孟跃面上闪过怀念:“此物名曰斑竹枝。”   “斑竹枝?”舒蛮跟着念叨:“倒是物如其名。”   孟跃向他伸手,舒蛮把斑竹枝还给她,孟跃抚摸竹身,“斑竹枝,斑竹枝,泪痕点点寄相思。”   舒蛮有所感,上半身前倾,两人距离极近,他呼出的热意打在孟跃鼻尖,“连穗,这是不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。”他要来拿。   孟跃躲了,她说:“这是我的情郎在我西行之前,送给我的信物,令我睹物思人。”   一瞬间,舒蛮的神情僵住,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“你的…情郎…?!”   孟跃点头,“我答应过他,等我此行回去,就与他成婚。”   殿内寂静无声,唯有木炭燃着,偶尔发出的爆裂声,分明暖意,舒蛮却如坠冰窖。   他等了这些日子,竟等来这个结果?!   孟跃道:“不止我女扮男装,孟连穗这个名字也是假的,瑞朝女子的名字一般不叫外人知晓。”   这话像一盆冰水,将舒蛮一颗心浇的凉透了,孟跃还在继续,“大王,您不知我来处,不知我名姓,更不知我与我的情郎青梅竹马。”   她缓缓念着:“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,同居长干里,两小无嫌猜……”   “够了!!”舒蛮腾地起身,身形踉跄了一下,“我已经知道了,你不要再说了。”   他犹如一个败者狼狈离去,却被孟跃叫住,金刀在烛光下耀眼夺目。   孟跃道:“故剑情深的确美好,但大王只知前事,不知南园遗爱。那位平民皇后被权臣夫人毒杀,为扶自己女儿登后位。”   “绝对不会!!”舒蛮死灰复燃,他回身把着孟跃双肩,向孟跃保证,“只要我在一日,不会让任何人伤你。”   孟跃望向他,目光宽厚而温和,“我不是顾忌这个,只是想告诉大王,凡事不要只看美好的那一面。”   她坚定的将金刀塞回舒蛮手中。   舒蛮走了,殿内踏入两道身影,吴二郎关上殿门退去。   仑什头领看向孟跃,心情复杂。   孟跃举茶杯道:“劳阁下吹了冷风,某这厢赔罪了。”   仑什头领默默在孟跃对面坐下,自己斟茶,一饮而尽。   孟跃朝朝仑什头领笑了笑,“某之前与桑弥说,某是商人,西行只为求财,这句话不曾骗他。”   “如今头领再问我,某还是这句话,某只为财。”   仑什头领敛目:“若你应了大王,所得何止金银?”   孟跃笑了一下,眉目温柔:“我有所念人,隔在远远乡,纵使千里万里,我爬也要爬回去的。”   仑什头领错愕,他以为孟连穗有心上人是托辞。   孟跃为他续茶。   人与人之间的来往和争斗,多是为利,如今两人之间的核心矛盾去了,仑什头领也终于能客观的看待孟跃。   两人闲话着,月上中天,孟跃似是倦了:“今夜天晚,改明儿再与头领…聚罢。”   仑什头领不置可否,他起身行至殿门时,听见身后轻声:“头领知晓故剑情深里,权臣夫人毒杀平民皇后,权臣一家的结局如何?”   仑什头领侧身回望,孟跃半眯着眼,似呓语:“权臣死后,满门抄斩。”   仑什头领怒色顿生。   孟跃摇头笑:“…本也是姻亲……”   叹道:“也正是姻亲,权臣肆无忌惮,结党营私,总想着帝王不会对他如何。殊不知,水满则溢,月满则亏,天子的忍耐是有限的。”   仑什头领反应过来孟跃不是在咒他,而是提醒他,他眸光明灭:“你,为何与我说这些。”   他自认对孟跃不算友善。   “相识一场,也算共过患难。”孟跃揉揉额头:“某今夜乏了,胡话几句。若有冒犯,恳请头领见谅。”   仑什头领收回目光,心惊孟跃的眼界和心性。若隆部有这样一位王后,一定是隆部的幸运,可惜孟跃不是出身他们仑什部落。   仑什头领头也不回的扎入夜色中。   孟跃躺在地毯上,仰面朝天盯着屋梁发呆。   事情解决了。   吴二郎在殿外轻唤,孟跃疲惫道:“进来。”   她缓缓起身,半坐着。   吴二郎跪坐她身侧,“郎君是与仑什头领言和了?”   孟跃想了想:“……应该罢。”   她往后还要来往隆部,说不得未来某日还需借助隆部之力,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。 第91章   次日,孟跃离开王宫。   舒蛮知晓后,沉默良久,侍者小心翼翼询问:“大王,就这般让孟君走了?”   舒蛮阖上双眼,吐出一口浊气。他不应又能如何。   若是旁人,舒蛮纵使用强的,也要将人捆在身边。   可那是孟连穗。   聪明果断,救他于危难,助他登上王位的孟连穗。   他此刻对孟连穗口中的心上人,产生难以抑制的怨恨。   他用政事麻痹自己,群臣再次提及桑弥。   舒蛮与舅舅话完国事,前往母亲殿中用饭,午饭后,他提及此事。   仑什头领提议杀了桑弥,舒蛮不语,看向母亲。   王太后垂下眼:“驱逐出隆部罢。”   舒蛮应了。   待舒蛮离去,仑什头领与王太后道:“妹妹,我们这样放走桑弥,将来就是祸患。”   王太后摩挲着手上的宝石戒子:“草原凶险,什么时候被猛兽袭击也是寻常。”   仑什头领眼睛亮了。   王太后在炕榻落座,把玩着炕桌上的玉葫芦,“哥哥,你只带三千精锐。按理,桑弥殊死一搏,最后咱们即使胜了,也会有伤亡。”   “打仗注定要流血的。”仑什头领理所当然道:“再者,大王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,他是正统。天神一定保佑他。”   炕榻下方的暖炉缓缓升着热意,淡淡的香气弥漫,清新宜人。   王太后摩挲葫芦身,轻轻摇了摇头:“这次大王兵不血刃,不止是天神保佑,还因为他的仁慈。”   王太后娓娓道来:“之前先王身故,大王下落不明,生死不知。尽管桑弥没有传位文书和金犀印,臣子们看在他的血统上,也就忍了。未必是对他有多忠心。”   “如果大王一回来,要将桑弥及残党一网打尽,反而会逼的他们拼死反击。就像猎物掉进陷阱,明知死路一条,只会更加疯狂挣扎。”   仑什头领默了默,他不如女子心细,但也是执掌一方,他眯眼看向王太后,气势迫人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,妹妹。”   王太后搁下玉葫芦,不同的角度呈现不同色彩,竟有流光溢彩之效,如此精妙,像是瑞朝之物,仑什头领心头闪过念头:“这是孟连穗送的?”   王太后颔首,她道:“大王原也是仇恨桑弥,想要狠狠处置桑弥,是孟连穗劝住他,最后用最小的代价获得了最好的结果。”她叹道:“隆部错过了一位好王后。”   仑什头领面皮微热,他知道孟连穗好,可是孟连穗是瑞朝人。   他梗着脖子,强调道:“妹妹,你也是出自仑什部落。孟连穗再好,她还是会优先考虑瑞朝的利益,对我们隆部来说,不是好事。”   王太后轻飘飘睨他一眼,戳穿他的小心思:“隆部与瑞朝交好,孟连穗通大义,为了两邦百姓,她会权衡好的。”   仑什头领腾的起身,吭哧喘气,脸颊的络腮胡都跟着炸开,“妹妹,你这是在怪我?!”   他压低声音:“孟连穗她心有所属,牛不喝水强摁头?”   王太后摇头不语。   仑什头领气冲冲走了。   心腹呈上乳茶:“王太后,您知道孟君心有旁人,还撮合她和大王,这对大王是不是……”她欲言又止。   王太后叹道:“大王是我亲子,我一心只盼他好。”   乳茶腾腾冒着热气,浓香扑鼻,她饮了大半,回里屋歇着了。   王太后与仑什头领的秘话传入舒蛮耳中。他挥退侍女。   侍者斟酌道:“王太后爱子之心,便是天神见了,也要欣慰的。”   舒蛮沉默。   傍晚,他再次踏入王太后宫殿,与王太后一道用膳,舒蛮为母亲布菜,母子感情更胜从前。   殿内气氛温馨,直到夜深了,王太后欲送舒蛮,被舒蛮止了。   王太后在宫殿目送儿子远去,看不见人影,她才挥退侍女,殿门合上,殿内温暖如春。   她面上的慈爱和祥和一点点退去,抚着半人高的花瓶,环视殿内摆设,静坐在王太后宝座上。   孟连穗再好,只凭她心有所属,还是瑞朝人,王太后就不会让孟连穗坐上隆部王后的位置。   她对着哥哥夸赞孟连穗,百般遗憾,不过是压制哥哥的手段罢了。   隆部并不需要一位实权王后,哪怕那人是她的亲侄女。   之后日子,王太后三不五时召见孟跃闲话,孟跃先时只觉微妙,直到舒蛮几次过来探望王后,撞见孟跃时的意外不作假。   她分明对王太后恭敬有加,但王太后在舒蛮跟前,话里话外忍辱负重讨好孟跃,希望孟跃回心转意,与舒蛮在一起般。   合着她这是被王太后做了他们母子的感情保温剂。   孟跃回过味来,给气笑了。   她带着一帮子兄弟,拿命助舒蛮登上王位,不是给人做嫁衣裳,被利用殆尽后一脚踢开的。   果然越靠近权力中心,越不能以良心礼义判断。   王太后再有召,孟跃借口病了不至,王太后还未动作,舒蛮先来瞧她了。   小院二楼,孟跃三千青丝披散,面色苍白,从炕床下地要向舒蛮行礼,被舒蛮止了。   “可看过大夫?”他搀扶孟跃落座,他开始以为是孟跃的托辞,故而来时没带医师,现下见孟跃憔悴模样,心疼不已。   孟跃虚弱的笑笑:“我用过药了,你知道的,我的商队里有大夫。”   她一句话叫舒蛮想起之前受伤的日子,是孟跃耐心照顾他。   舒蛮心中感慨,握着孟跃的手由衷道:“还好遇见了你,如果没有你,也就没有今日的我了。”   “大王这话真折煞我了,叫我羞愧……”孟跃情绪激动,又咳嗽起来,舒蛮连忙为她拍背顺气,两人靠的极近,孟跃抬眸望向舒蛮,眼中带着欣赏与温和:“大王是受天神眷顾的人,冥冥中指引我来到大王身边,生就这段造化。纵使没有我,也会有其他人。”   她对上舒蛮惊喜的眼睛,又垂下眼,“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人。”   没人不爱听好话,尤其这好话还是出自心上人之口。   舒蛮一颗心几乎要化成水,试探着伸手揽过孟跃,此时屋门外传来唤声,孟九来送药了。   舒蛮接过药碗,对孟跃道:“我喂你。”   孟跃神情微滞,她脑海中闪过某道身影,转瞬压下。   孟跃强忍苦涩,一勺又一勺汤药下,喝了大半,最后实在忍不住别过脸干呕。   舒蛮啼笑皆非,从桌上取了蜜饯喂她,指腹擦过孟跃的嘴唇,一阵灼热的烫意,他收回手,忍不住指尖摩挲。   舒蛮从照顾孟跃中得到了成就感,两人之间本就不大的嫌隙,消弭无踪。   傍晚舒蛮依依不舍回宫。次日午后又巴巴儿来,王太后察觉危机感,再次传召孟跃,却被舒蛮挡了回来。   “母亲,连穗身子不适,你莫要折腾她。”   王太后几乎维持不住神情,只能顺着儿子的话说。   她宽慰自己,孟连穗总有病好的一日,莫急。   谁成想孟跃搭上仑什头领,前往仑什部落挑选马匹去了。   隆部昼短夜长,日子总是过得很快。相比隆部雪不停。瑞朝京城已经见晴了。   二月初二,瑞朝每年一度的耕籍礼,承元帝顺势给太子解禁,率一干皇室和百官在郊外“籍田坛”,祭祀农神,下地耕耘。   祭坛上,太子跟在承元帝身后,一身端庄祭服,神情不虞。即将礼成下祭坛时,太子竟然扯开衣领,露出大片粉红的皮肤。   众人哗然,承元帝面如锅底:“太子,你在干什么!”   皇后和七公主上前劝说,却被太子挥开,他不顾承元帝的怒火,大步离去。   田野间,死寂一片。   忽然一道清越之声响起:“太子哥哥应是急着拿农具,想体验农事了。”   借口很烂,但十六皇子给了承元帝和太子一个台阶。   一刻钟后,太子手持农具下田,估摸是有人传信儿给他了,承元帝面色缓和。   父子二人并排耕地,皇后和七公主松了口气。   天上的日头有些烈了,近午时,太子汗如雨下,不顾正在劳作的承元帝,提着锄头上田垄,边上小太监看了一眼承元帝,赔小心劝说,声音戛然而止。   方才鲜活的小太监躺在血泊里,大睁的眼睛中透着茫然。旁边落了一把染血的锄头。   承元帝握着锄头的手不住颤抖,指骨紧攥着木柄,以至指甲盖泛白。   七公主厉声道:“大胆贱奴,竟敢陷害当朝太子。”皇后如梦初醒:“圣上,这是有人害……”   “够了。”承元帝沉声打断,他丢弃锄头,向太子行去,他看了一眼枉死的小太监,命人抬走。   承元帝强行压抑怒火,问太子:“你可有话说。”   日光晒的太子浑身滚烫,眼前血红一片,叫嚣撕毁一切,他阴鸷的望向承元帝,犹如年轻的雄狮向上位者发起挑战:“贱奴以下犯上,他该死。”   “孤是太子!一人之下万人之上。谁敢不服。”   “你放肆!”承元帝压抑许久的怒火骤然爆发,摧枯拉朽的泯灭他仅有的理智,“如此暴戾,哪堪储君之位。”   众人不敢置信抬头。   承元帝厉声道:“来人,将顾琅带回东宫。”   他大怒离去,田间皇后身形踉跄,幸好被七公主及时扶住,才没摔倒。   太子被禁足东宫,朝堂上废储之声此起彼伏。   刘生打听了前因后果,知晓事情不妙,立刻给孟跃传信,又两日,刘生宅邸失火,昼夜巡逻的金吾卫赶去时,只有一具烧焦的尸首,初步认定是刘生。   京中风云密布,岌岌可危。   而隆部一派平和,孟跃从仑什部落带回一批好马和牛羊,打算优中择优,选出最好的种马,改善瑞朝的马匹。   舒蛮又寻了借口,赏赐孟跃大量珠宝兽皮和红花丹参之类的名贵药材。   孟跃悉数收下,好听话成堆冒儿,哄的舒蛮露了笑脸。   孟跃将货物分门别类收捡,算日子,与吴二郎他们道:“眼下三月初,月底咱们就返程,一并带走小镇上的花娘们,离开隆部回瑞朝。”   然而一封急信打乱孟跃原有计划。   她看完信后面色大变,与陈颂他们道:“京中要变天了,咱们径直东行,刘生会与咱们在江州汇合。”   那厢朝堂上废太子之声愈演愈烈,承元帝迟迟不决,甚至罢朝。   四皇子三兄弟在府外小院汇聚商议。   十七皇子口中绕着一口话李,嗤笑:“咱们父皇嘴上凶,真要对太子动手就舍不得了,不愿废太子。他对太子可是真爱。”   七皇子无奈:“十七,慎言。”   十七皇子眼珠转动,眼里划过一抹明晃晃恶意,“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,只差一个契机了。”   四皇子饮茶不语。   三月初九,子时四刻,太子顾琅发动政变,带兵逼宫。   三月初十,卯时,太子顾琅被禁军围困紫宸宫。 第92章   卯时一刻,天边介于夜深和黎明来临前的藏青色,也不知原本如此,还是被皇宫里数千火把熏的。   紫宸宫内,闲杂人等散去。承元帝一身朝服,正坐龙椅,看向殿中的太子。   顾琅立在殿中,不见惧色,不见悔意,环视紫宸宫。   “多少年了,紫宸宫换了多少主人,还是辉煌依旧。”   承元帝眯眼,“顾琅,你可知罪?”   顾琅垂眸轻笑了一声,“成王败寇,自古如此,我认。”   承元帝勃然大怒,逼近太子,一掌打的太子偏了头,嘴角渗出血。   “为着你,朕花了多少心思,为着你,朕与百官抗衡!”承元帝胸口因为怒火剧烈起伏,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儿子,“顾琅,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。”   殿内静如深潭,唯有灯火摇曳。   许久,太子抹去嘴角血迹,微微抬首,面带微笑:“父皇还是这么喜欢自欺欺人。”   承元帝蹙眉:“太子……”   “事到如今,何必惺惺作态唤太子。”顾琅轻声细语,如春风拂水面,涟漪阵阵。   他直视承元帝眼睛,想要透过双瞳,望进承元帝心底深处,这种目光实在冒犯。   承元帝第一次先移开视线,“……你放肆!”   “为什么不分封诸皇子。”没有铺垫的,毫无预兆的,顾琅问。   承元帝疑惑,随后生出被人质问的愠怒。   “你在怪朕?!”   顾琅看着他面上攀升的怒火,面皮涨红,像升腾热气。顾琅目光专注而认真,在承元帝怒火即将到顶点时,收回了。   他垂下头,如从前恭敬,“儿臣不敢。”   顾琅服软,令承元帝的怒火稍歇,正欲就逼宫一事斥责,却听顾琅喃喃道:“儿臣本是太子,未来天子,合该住紫宸宫。”   承元帝明了他话中意思,脖颈间爆出青筋。   来不及发作,他眼前一花,殿内西南角儿的红漆檐柱飞溅血花,猩红如梅,将檐柱点缀的诡谲华丽。   承元帝的心脏有一瞬间停了,随后反噬般的骤然加快,嘭嘭跳动,几欲蹦出喉咙。   他不顾帝王威仪飞奔向顾琅,手一直在抖,尝试两次才将顾琅揽入怀中,怀中人身子还是温热的,却紧闭双眼。   “!!太子?琅儿?”   “来人,传御医!”   紫宸宫犹如静止的转轮重新转动,声势浩大,十数名御医跪在殿中,齐声告罪。   承元帝一脚踹翻跟前御医,“朕不听告罪,朕让你们治好太子!”   御医们心头发苦,“圣上,太子殿下已然气绝,纵华佗再世,也回天乏术啊。”   承元帝脑中一片空白,他环视四周,熟悉又陌生。   殿外传来喧哗,皇后的唤声哀怨凄绝,声嘶力竭,承元帝在这样的唤声中,轻飘飘的脚下有了实感。   他终于走向床榻上毫无动静的太子,那股脱离的不现实感散去。   太子,没了。   “…圣上,圣上求您开恩……”皇后的声音渐渐远去,内侍进殿:“圣上,太后来了。”   承元帝掀起眼皮,目光冰冰冷冷,看的小内侍心头一激灵,骇的跪地。   “出去。”承元帝放下床帐,掩了太子,吩咐:“都退出去。”   “哀家也要退出去?”太后一身素衣簪发,看向殿中的天子。   御医们向太后行礼,匆匆离殿。   殿内无旁人,太后沉声道:“哀家听闻皇后一直在殿外哭求,派人送她回凤仪宫了。”   她见承元帝不语,叹道:“皇儿,太子逼宫不可原谅,你此次莫再心软了。”   承元帝仍是静默,太后心下急了,“圣上,国事私情,孰重孰轻,你要分清。”   承元帝抬眸,忽然觉得眼前疾言厉色的老妇人很陌生,他嘴唇开合,听见自己说:“罪人在床内,母后去瞧罢。”   太后神情愈发不虞,越过而去,斥责之语化为尖叫,匆匆回身,抓着承元帝的手臂:“你…你把琅儿杀了?”   “!圣上,纵使琅儿犯了错,但你们父子,骨肉亲情,你怎么……”她眼里滚下两行泪,拍着儿子的小臂,痛声道:“你怎么下此狠手啊。”   承元帝神情怪异,眼前人上一刻让他重惩太子,下一刻又指责他心狠。   不过须臾,态度天差地别。   太可笑了。   承元帝嗤笑一声,向外行去,太后亦步亦趋跟着他,殿门外的天边终于泄露一丝青光,承元帝静静瞧着。   “…皇儿?!”在太后惊恐的声音里,承元帝失去了意识。 第93章   紫宸宫刚染血腥,太后命人将承元帝安置在偏殿。那厢软禁皇后,诸皇子入宫探望。   偏殿内一时涌入大量人,空气里都漫着燥意。   四皇子询问:“御医,父皇情势如何了?”   御医道是伤心太过,好生养着这类打太极的话,真正关乎天子病情的话,却是一字未言。   十五皇子有些急,与身侧的十六皇子道:“我怎么觉得御医好像说了,又好像没说。”   十六皇子目光越过一众兄弟,落在承元帝身上,见他父皇面色苍白,唇无血色,怕是不好。   “……父皇…”十六皇子挤开其他兄弟,扑到龙床前痛声唤,趁机为天子把脉。   脉如沸水滚,混乱而急促,这是釜沸脉的前兆,乃十绝脉之一。   十六皇子一颗心往下沉,父皇的身子竟有这么大损伤。   他思忖中,后领一股拉力将他提起,十七皇子嫌恶:“众人都为父皇担忧,谁不悲伤难过,你一个人扑到龙床前哭哭啼啼,挡了御医为父皇看诊,又扰父皇休养,你安的什么心。”   众人面色各异,看十六皇子的目光也有些微妙。   “我看你才没安好心!”十五皇子低声道,他一边扶起十六皇子,擦拭十六皇子脸上的泪,一边冷面回怼:“十六至真至性,真情流露,到你眼里是哭哭啼啼惹人烦。是了,十几岁逼死宫女,视人命如草芥,谁有你狠心狠情。”   “十五!”七皇子厉声打断,“父皇病中,你非要在此时挑拨兄弟情义不成?”   十五皇子还要说,被十六皇子拍了拍小臂,而后,十六皇子看向一脸愠色的太后,拱手礼道:“一夕之间,五皇兄去了,父皇昏迷,孙儿犹如梦中,方才梦醒……”他水沁沁的双眸又滚下两行泪,悲戚万分,哽咽着:“才知…才知不是…噩梦…而是真实惨事…一事情难自制失了仪态……”   他低下头,缓了一口气:“请皇祖母见谅。”   太后见他如此,一声叹息,“你是个好孩子,只你父皇病中需要休养,莫再叨扰他,且回府罢。”   十六皇子犹豫,抬首期期艾艾看着太后,太后加重语气:“回府去。”   十六皇子行礼告退,一并带走十五皇子,之后其他皇子公主也被打发出皇宫。   十五皇子送十六皇子回府,挥退下人:“皇祖母不让我们待在宫里,是不是怕诸皇子篡位。”   十六皇子望了十五皇子一眼,眼中惊异。   十五皇子不觉,自顾自道:“父皇正值天命之年,身子还算健壮,纵使太子撞柱对父皇打击很大,也不会…也不会……”他说着说着,忽然没了底气。   “…怎么就撞柱呢。”十五皇子念叨,他痛苦的抱头,缓缓蹲下了。   父皇不是残暴之人,纵使拿下太子,也顶多废储圈禁。到底会留太子一命。   十六皇子跟着蹲下,拨开十五皇子的手,捧起他的脸,坚毅刚正的男儿早已泪湿满面,十五皇子才是后知后觉感到悲伤的人。   十六皇子抱住他,屋内传来压抑的呜咽。   一刻钟后,十六皇子照顾十五皇子歇下,他径直去了书房,小全子见他神情凝重,担忧唤:“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不语,书房门合上,屋内燃着宁神香。十六皇子却蹙眉不展,太子死的太急太惨烈,他隐隐有种不好预感。   傍晚承元帝醒了,但宫里封锁消息,偏殿内,太后欣喜握住承元帝的手,“皇儿……”   承元帝神情恹恹,太后照顾他进食用药,一边与他说着宫里安排。   “皇后教子无方,哀家想着废储之后,夺了皇后后位,贬为庶人,就饶她一命如何。”   承元帝不语,太后当他应了,又道:“至于长真,不管此事她是否知晓,京里都留不得她了,将长真远远打发了,永不回京。”   承元帝阖上眼,疲惫道:“儿臣力有不及,母后看着处理就是。”   此时,洪德忠进殿,朝天子和太后一礼,犹豫道:“圣上,太后娘娘。太子妃在东宫喊冤。”   太后冷了脸,“铁证如山,她有什么冤的。”   洪德忠舌尖发颤,看了一眼天子,他是晓得天子对太子寄予厚望的,强顶着太后的威势道:“太子妃划破胳膊写了血书,一个大大的冤字,底下人不敢大意,这才……”   太后眼皮子一跳,承元帝也从引枕上起身,“带她见朕。”   “……皇儿?”太后不太赞同。然而承元帝意已决,不可更改。   他在勤政殿召见太子妃。   太后留在偏殿等消息,殿里早早点了灯,早春三月的夜还很凉,冷风幽幽,太后背心发寒,命人多置了几个炭盆,方缓和。   那厢,勤政殿戒备森严,太子妃被搜了身,要拔去她头上仅有的凤簪时,她双目一瞪,“你若敢欺辱我至此,我当即撞死在檐柱上。”   禁军头领面色骤变,此刻宫里宫外都听不得撞柱,他朝太子妃抱拳赔罪,恭请太子妃进殿。   殿内空旷,却不大亮,承元帝高坐御座,面无波澜,冷冷冰冰的审视太子妃。   洪德忠垂首立在帝王西侧,无悲无喜,如同傀儡。   太子妃不施粉黛,一身素衣素发,仅着一支凤簪,向承元帝行叩拜大礼,端庄又稳重。   承元帝看向太子妃左手,做了包扎,但隐隐渗出血,可见伤口之大,伤口之深。   承元帝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,他问太子妃:“你说有冤情,朕给你辩解的机会。”   太子妃又是一拜,“儿媳谢父皇。”   她直挺挺跪着,半垂下眼,不敢直视天颜,平稳叙述何年何月太子挪秋粮,何年何月卖官鬻爵,何年何月服用五石散……   承元帝眼神危险,一时不知太子妃是喊冤,还是指控太子。   纵使指控,夫妇一体,太子妃此举也忒寒凉。   歹毒妇人,不堪苟活人世。   太子妃无视承元帝杀人的目光,话锋一转:“期间太子戒过五石散,可惜兄弟们步步紧逼,他没抗住,再次食用五石散,寻得一丝欢愉。”   “夜深人静时,太子问妾身,‘父皇视孤如虫豸,又何必留孤太子位。’”   承元帝瞳孔一缩,下意识想反驳,太子妃的声音还在继续,“‘孤是哪位兄弟的磨刀石’,妾身不明白太子的疑惑,只道太子想多了。”   太子妃抬眸望了承元帝一眼,没有敬畏,没有胆怯,也没有恨意,只有一种水雾迷眼的疑惑,太子至死不明白天子的想法,她同样也不明白天子的想法。   没人能懂天子想什么。   太子妃知道的内幕并不多,但是当日籍田坛一事,太子与她说过。   “小太监一边环视四下,一边劝太子:‘殿下,您再耕会儿田,您瞧四皇子八皇子他们都还忙活着。’”   承元帝心头一紧。   太子妃平静道:“太子怒火翻涌,回过神来,已经打死了小太监。”   “之后便是百官奏请废储,太子不愿坐以待毙,便逼宫了。”   起事仓促,胜率不大,但太子仍然一意孤行走上绝路。   橙红色的光落在太子妃脸上,她面色太憔悴,被橙红的光影涂抹着,一张脸昏惨惨,凄暗暗。   她嘴唇开合,频率几乎一致,犹如人偶,“旁的事不曾冤了太子,妾身无话可说,只籍田坛一事,太子到底是有些冤枉,他性高傲,估摸是不会与父皇说。儿媳与他夫妻一场,若不陈情,心里总是惦记着,不能轻快。”   勤政殿鸦雀无声,承元帝听见自己过快的心跳,咚咚咚冲击耳鼓膜,脑袋空白一片,心脏却绞痛的厉害,不得不佝偻着。   洪德忠及时搀扶他,刚要唤御医又被承元帝止了。   好半晌,承元帝才恢复清明,他看着殿中恭敬跪着的太子妃,“朕不会杀你,你带几个孩子去庄子里住着。”具体哪个庄子却没提,或许是京郊,或许是其他地方。   太子妃又是一拜,“父皇恩德,儿媳感激不尽。但儿媳跟太子夫妻一场,总不好撇下他。”   话落,殿内一声闷哼,洪德忠惊恐的看着太子妃缓缓倒下,神情安详,唯有颈间的风簪刺痛人眼。   他鼻翼翕动,指尖发着颤,倏地,一口猩红粘稠的液体喷溅他身,洪德忠飞快望去,抖如筛糠:“…来…来人!传御医!!”   承元帝面如金纸,喉间急喘,御医们骇的汗如雨下,使出平生本事救人。   隔着一道珠帘,太后来回踱步,审问洪德忠,洪德忠却是直摇头。   倘若他真回了太后,才无活路了。   太后恨声道:“贱人死不足惜,若皇儿有损,定要抄灭她家族。”   “太后,太后!圣上转好了。”一名御医忙不迭道,太后顿时顾不得旁的,掀开珠帘而入。   承元帝接连受激,口吐鲜血,却是祸福相依,将堵在心头的一口血喷出,是凶险,也是转机。   夜半时分,承元帝睁开了眼,问:“太子妃呢?”   “回圣上,抬回东宫了。”洪德忠小心道。   承元帝眼中痛色,不是为太子妃,而是为太子。   “皇儿……”太后还欲说什么,却听承元帝道:“朕已无事,不敢劳烦母后,还请母后回宫歇息。”   太后惊道:“皇儿?”   承元帝半坐起身:“来人,送太后回宫。”   “那后宫怎么办?”太后问他。   承元帝盯着殿内青石方砖道:“后宫自有皇后。”   太后不敢置信,“皇儿,皇后一介罪妇……”   承元帝冷冷直视太后,“若真要追究,朕为人父,最先清算才是。”   母子二人对峙,少顷,太后甩袖离去。   偏殿的灯亮了一宿。   次日承元帝按时上朝,百官震惊,却不想他径直发难,就籍田坛一事呵斥四皇子八皇子。   四皇子八皇子齐声喊冤,“朕哪里冤了你们,太子死了,你们高兴了,以为储君位置是你们的。”   “父皇,儿臣惶恐。”四皇子和八皇子骇的跪地。   百官跟着劝,一名官员道:“圣上,籍田坛的小太监或是有口无心……”   “小太监有口无心?那是太子锱铢必较,心胸狭窄?!”承元帝怒发冲天,指着那官员:“毁谤太子,拖下去杖三十。”   同僚不服:“圣上,太子胆大包天,逼宫谋反……”   又一官员被拖下去杖责。承元帝却难堵悠悠众口,反如水入油锅,群臣激愤。   十六皇子闭了闭眼,太子一死,不论旁的,在父皇心中已是罪责全消,只剩美好了。   此时官员再弹劾太子,无异自投深渊。 第94章   随着日头升起,一名又一名官员被拖出殿,刑罚也逐渐加重。   从最初的杖责三十,演变杖责一百。莫说文臣,便是军营里将士杖责一百,也要去了命。   六部尚书齐声求情,然而十二玉阶之上,承元帝双目血红,俨然杀红了眼。   “不过杖责一百就受不住,太子撞柱而亡又该多痛,他心中冤屈何处说。”   承元帝腾的起身,十二冕旒如水激青石,叮当作响,他粗暴的拨开冕旒,瞪视众人:“他已经死了,你们还不依不饶,罗列罪名,叫他死后不得安生,叫他遗臭万年。”   他咬牙切齿,一字一顿:“其心可诛!”   百官大骇,齐齐跪地:“圣上,臣惶恐。”   “你们惶恐什么,朕看你们威风得很!”承元帝竟然踩着玉阶而下,他抓起太常寺卿的领子,“满口礼仪规矩,太子就是被你们逼死的。”   太常寺卿五十有五,何曾被这般蛮横对待,骇的面皮发紧,冷汗直冒:“圣上……”   承元帝眸光明灭,拽着太常寺卿官领子的手越收越紧,手背青筋暴起。   千钧一发间,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搭在承元帝小臂上,“父皇,太子哥哥故去。儿臣听人说,人刚离世时魂魄不稳,不若请城东万福寺的高僧为他诵经祈福。”   承元帝眸光动了动,十六皇子把着承元帝的手,温声道:“父皇如此凶悍,又身具龙气,太子哥哥见了你,哪敢来呢。”   承元帝意动,终于收了手,十六皇子搀扶他一步一步离去,金銮殿在长久的死寂后,一人跌坐在地,眼眶湿润。   ……逃过一劫了。   不论平日对十六皇子观感如何,此刻都是由衷感激。   百官陆续而出,鸿胪寺卿搀扶太常寺卿,离的远了,太常寺卿才轻声道:“人不可貌相,十六皇子瞧着文弱,却是胆大的。”   今日没有十六皇子解难,他的性命怕是不好说了。   鸿胪寺卿叹道:“当日北狄隆部来人,也是十六皇子揽了辛苦事,靠不靠得住,哪能凭一张脸定断呢。”   短暂的沉默后,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苦涩,太常寺卿闷声道:“只盼这遭,早些过罢。”   私心里说,纵使当日籍田坛的小太监受人指使,故意激怒太子,但动手打死人的是太子。   只这一条,太子就不冤枉。   奈何天子看重太子,如今人死灯灭,天子怕是要迁怒。   而太子逼宫罪证确凿,不容更改,御史台那边要敲定太子罪名,提议废储,这还有得闹啊……   早春的风微凉,拂云遮日,天色又暗了两分,太常寺卿和鸿胪寺卿心事重重当值。   那厢,十六皇子扶承元帝回内殿,着僧超度一事迅速敲定,十六皇子当即出宫,前往万福寺。   他前脚一走,承元帝沉声道:“洪德忠,墨磨。”   洪德忠:“是。”   两道封王圣旨同时下达,四皇子封邓王,封地覆州。   八皇子封昙王,封地炎州。   即日赴任。   圣旨降下,满宫皆惊。   齐妃当即昏死了过去。   四皇子府,厅内一片狼藉,十七皇子目光阴鸷,“邓王,好个邓王。”   历朝历代的邓王都不得好死,天底下那么多封号不选,偏选个邓王。   太子自己找死,父皇就想其他儿子给太子偿命。   哪有这样的道理。   十七皇子愤懑不平,恨声道:“四哥,不若我们……”   “十七弟!”四皇子厉声喝止,眼神肃杀,“今日封王,我喜不自禁,感怀天恩。”   他眼神太利,像一把刀抵在十七皇子喉间,十七皇子到嘴边的叛逆之语终究是咽了回去。   七皇子喉咙滚了滚,握住四皇子的手,哑声道:“咱们一母同胞,骨肉至亲。”只要有一丝希望,他一定相救四哥。   四皇子明了他的话,煎熬的内心得到些许抚慰。只是他看向十七皇子,又叹道:“十七聪明却也冲动,往后我不在京中,要你多费心了。”   七皇子眼中闪过一抹痛色:“自家兄弟,何谈费心。”   十七皇子牙关紧咬,那双危险又漂亮的眼睛滚下一滴热泪,如芙蓉花露,花厅静的落针可闻。   覆州在北,入秋就冷了,冬日雪有三尺深,泼水成冰。从来都是流放犯人所用,如今却做一王封地。   当日六皇子封王,匆匆出京,他们笑六皇子是丧家犬。对比今日,他们未必好多少。   齐妃醒转之后,去内政殿外哭求,连承元帝的面都没见着,反而撞上皇后,双方言语冲突,齐妃不敬国母,罚跪凤仪宫,誊抄佛经。   这只是传出的消息,事实上,皇后掌掴齐妃,众目睽睽之下差点掐死齐妃,被承元帝一力压下。   次日,四皇子八皇子离京,天上下了小雨,水雾漫漫,骤生萧瑟。   八皇子封地炎州,也是偏僻之地,听闻盛夏能生生热死人,与四皇子的极寒之地相比,也算不得好。   而四皇子与八皇子离京后,朝堂上为着废黜太子一事还在争执,十六皇子带十五皇子离开朝堂,兄弟俩一起操办‘僧人为太子诵经超度’之事。   前朝波涛汹涌,后宫也是狂风骤雨。   一国之母竟做出鞭笞宫妃之事,梅妃直接破了相,后宫上下,无不震惊,个个噤若寒蝉。   春和宫宫门紧闭,顺贵妃忧心忡忡,与孙嬷嬷低语,主仆俩都心情沉重。   自太子去后,皇后理智全无,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皇后将矛头对准自己。   听闻昨日长真公主入凤仪宫劝慰皇后,小宫人呈上金乳酥,惹的皇后勃然大怒,逼问小宫人受何人指使,竟敢诛心。遂命人将小宫人杖毙。   盖因金乳酥是太子常吃的点心,生前出入凤仪宫,十回总要吃上四五次。   若说“此罪”还能扯上千丝万缕关系,傍晚凤仪宫又杖毙一批宫人,因着宫人们哭丧脸,十分晦气。   种种指控,种种罪责,没有缘由。   而明儿一早,宫妃不论品级高低,都得入凤仪宫给皇后请安,届时不知又有谁倒霉。   然细细想来,皇后跋扈,视人命如草芥,皆是承元帝纵容之故。   顺贵妃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起,四肢百骸都冷了,命人生了炭盆,孙嬷嬷又取来羊毛毯子包裹她,顺贵妃这才感觉到一丝温暖,刚要言语,却鼻尖一热,滚下两行泪。   “娘娘……”孙嬷嬷心疼的搂住她,宽慰:“十六殿下最好了,您还有十六殿下。”   顺贵妃闭上眼,轻轻应了一声。   太子的确薨了,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,难道不是太子自作自受。   行事偏激是太子,卖官鬻爵是太子,逼宫谋反还是太子。   为着一个太子,前后多少人送了命,有些人罪有应得,死不足惜。可又有多少人是无妄之灾。   圣上视太子若宝,旁的皇子公主如路边草芥,其他人更是连草芥都不如。   真叫人寒透了心。   顺贵妃蹙着眉歇下了,一夜不得安眠,早早醒了,眼底青黑,又不敢敷粉,否则皇后问罪,真是百口莫辩。   描金和挑银用剥了壳的水煮蛋给她滚着眼下,瞧着好了些。   顺贵妃一身素衣素发前往凤仪宫,路上听见断断续续的声音。   承元帝有旨,特许灵棚设在东宫,日夜诵经声不绝。   顺贵妃望了一眼,她知道,她的儿子正在东宫忙前忙后。   分明是兄弟,行事却如子侄,生生低人一辈。   顺贵妃抿了抿唇,唇无血色,少顷,她抛却杂念前往凤仪宫。   低位宫嫔已经候着了,顺贵妃在自己的位置站定,但今日不见梅妃,齐妃和贤妃。   梅妃鞭伤未好,起不了身。   齐妃还在凤仪宫的偏殿日夜誊抄经书。   贤妃未来,却不知缘故了。   顺贵妃的目光与惠贵妃撞上,两人默契的移开视线。   一刻钟后,皇后姗姗来迟。   她神情憔悴,鬓间添了许多华发,可脊背挺的笔直,在皇后宝座落座,受众妃礼。   “贤妃呢?”皇后声音并不大,却如重锤砸在众人心头。   惠贵妃斟酌道:“回皇后,贤妃那边遣人来说,前两日贤妃抄经累倒了,起不得身。”   “哦。”意外的,皇后并未发怒。她把着手腕的一个素镯,眼神琢磨不定。   巳时,御医奉皇后命,前往太后宫里,为贤妃看诊煎药,凤仪宫嬷嬷亲眼见着贤妃饮下汤药,才离去。   嬷嬷走后,贤妃趴在床沿,不住干呕,大公主取了水给她漱口,哽咽道:“母妃,是儿无能…儿对不住您…”   贤妃缓过了气儿,她拍拍她的手,安抚女儿:“莫怕,只要皇后出了气就好了,宫里这么多眼睛,再不济还有太后,皇后不敢真的对我动手。”   五日后,贤妃暴毙。   大公主抱着母妃的尸首哭的肝肠寸断,几度昏厥,太后气的发抖,“反了反了,简直没法理了!!”   太后气冲冲寻着承元帝,撵了其他人,冷声道:“圣上,太子死了,哀家悲痛在心,也理解皇后的心情。可天下之大,总要讲一个公道法理,贤妃身子弱,抄经累倒,起不得身给皇后请安,如此情有可原之事,怎么就要了她的命。”   承元帝还没明白过来,又听太后厉声道:“哀家没给太子披麻戴孝,简直是犯天下之大罪过,罪不容诛,还请圣上一道圣旨赐死哀家,省得哀家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。”   承元帝错愕,忙不迭行礼告罪:“母后,儿臣断不敢有此念。还请母后明示,叫儿臣明白。”   他态度恭敬,又一脸茫然,显然是不知情,太后面色这才好些,但想起贤妃暴毙,又怒上心头,“你不让哀家管后宫,哀家不管,但你纵着皇后胡作非为,难道真要将后宫杀光杀尽,去给太子陪葬不成。”   “母后言重,儿臣并无此意。”承元帝这些日子与朝臣对峙,无暇关注后宫。他不知皇后竟然猖狂至此。   他以为皇后只是惩处宫妃泄愤。   太子和太子妃相继自尽,叫承元帝心中百般愧疚,总疑心自己冤了太子,不断为太子找补,爱屋及乌,才由着皇后。   承元帝面色变幻,太后见状,再次提起贤妃,心头不禁闪过一抹惧意:“哀家是万没想到皇后胆子如此大,贤妃和永福她们也没想到,贤妃才毫无防备把药喝了,竟害了命……”   言语间,太后红了眼眶,落下泪来。   承元帝有些无措,慢慢胀红了一张脸,他父皇在时,不叫他母后落泪,如今老了老了,却因他之故,伤心忐忑。   承元帝愧声道:“母后,儿臣知错,儿臣一时糊涂。” 第95章   “圣上驾到——”   承元帝摆驾凤仪宫,挥退左右宫人,他坐在上首质问皇后:“你简直放肆,竟毒害宫妃。”   皇后抬眸,面上溢出讥笑:“圣上是来替贤妃讨公道的?”   承元帝皱眉,皇后清减消瘦,但开口却是一股蛮横:“本宫真要动手,何必迂回,亲手打杀她才解气。”   她直视承元帝,“圣上,臣妾没做过的事,不会认。你若要让本宫偿命,尽管赐死。”   她眼眶不知何时湿润,眼一闭落下泪,心如死灰,“太子已死,本宫也没了念想,圣上下旨罢。”   皇后眉眼间与太子颇为相似,她阖着眼站在那里,一瞬间仿佛与太子身影重合,承元帝心头一紧,“真不是你做的?”语气却是软了。   皇后睁开眼,目光倔强,“没做过的事,本宫不认。”   两人对峙,许久,承元帝一声叹息,“齐妃身子不大好,令她回自己宫里抄写佛经罢。”   他搁下这一句,起身走了。   皇后立在殿中,心腹嬷嬷担忧不已,“娘娘,您一定要保重自身啊。”   皇后垂首,一瞬间眼泪决堤,几乎是咬牙道:“他心里始终记挂着齐氏那个贱人。”   若不是齐氏母子,太子怎么会死。   可是圣上只将四皇子分封去一个偏僻地儿,就轻飘飘揭过了。   七皇子和十七皇子相安无事。   齐妃更是毫发无损。   心腹嬷嬷心下亦痛,却也不敢说天子不是,“这些日子,齐妃很不好过。”   皇后倏地抬头,目眦欲裂:“她再不好过,能有本宫丧子之痛?!”   嬷嬷哑声,只得抬出七公主,才慢慢把皇后哄住,然这情绪大起大落,皇后累极,歇下了。   心腹嬷嬷轻手轻脚退出殿,一名在殿外宫人探头探脑。   嬷嬷厉声呵斥:“鬼鬼祟祟作甚?”   宫人跪地道:“回嬷嬷话,齐妃娘娘离开凤仪宫的时候昏过去了,瞧着面色不大好。”   嬷嬷冷笑:“齐妃身子不适,自有御医。轮得到你一个宫人担忧。回头你自去浣衣局,凤仪宫容不下二心之人。”   宫人满脸茫然,“嬷嬷,奴婢不是……”   嬷嬷眉毛倒竖,宫人顿时改口:“是,奴婢知罪。”   那宫人当即离了凤仪宫,小姐妹安抚她,“凤仪宫未必就好,浣衣局也未必不好。”   浣衣局是累,但好歹也留条命。   申时左右,齐妃宫里的人前往内政殿,道齐妃不大好了,恳请圣上过去看一眼。   洪德忠尽忠尽职汇报,躬身立着,等承元帝拿主意。   然而承元帝思量许久,拒了:“齐氏身子不好,就好生养着。”   洪德忠丝毫不意外。   上午圣上才驳了皇后,下令放齐妃出凤仪宫,这会子再赶去探望齐妃,无异把皇后脸面踩地上。   约摸要等几月了,洪德忠又出殿门,向宫人转达天子之意,心里却想圣上与齐妃到底是有情分在的。   四皇子的封地是不能改了,往后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封王,应是会好很多。   他遥遥望着凤仪宫,又瞧着天上浮云,纯洁无暇,高不可攀。   而后,他垂眸遮住眼里难明的情绪。一时风光算不了什么,还得命硬,活得久才是正理儿。   洪德忠进了殿,殿外起风,吹着树叶作响,吹动云层堆叠,渐渐掩了天光,空气里传来湿意。   下雨了。   齐妃虚弱的躺在床榻,听着宫人回报,似有若无的笑了一声,“是了,他心中只有皇后太子,旁的妃嫔不过是草芥顽石。”   “娘娘……”许嬷嬷心疼唤她。   齐妃缓缓呼出一口气,偏头落泪,不叫宫人看见:“你们退了,只许嬷嬷留下。”   内间里,齐妃搭着许嬷嬷的手下地,在妆奁前坐下,菱花镜里形容瘦,朱颜不复存。   齐妃抚摸自己的脸,“本宫…这么老了……”   许嬷嬷忙道:“娘娘不老,娘娘只是一时憔悴……”   “古人言,老而不死为贼。”齐妃取了檀木梳,缓缓梳头,眉目间溢出一种看破红尘的释然,“本宫是不愿如此的。”   她自小爱俏,衣裳首饰极尽华丽,任凭旁人如何言齐氏大儒,当清雅端庄,她皆不进耳。   顾郎曾夸她,牡丹国色,人比花娇。   齐妃描了眉,抹了最红的口脂,坐在书案前提笔,写什么好呢,她以为她同她的顾郎是两情相悦,纵使算不得独一份儿,但她在顾郎心里也有一寸地。   如今想来,是她自作多情了。   齐妃苦笑一声,落得今日下场,该怨谁呢?   心中百般滋味,落笔却是两句情诗:“相思相见知何日,此时此夜难为情…”   几点猩红洒在桃花笺上,若雪里红梅,齐妃不喜红梅,她喜牡丹。   遂以猩红为点,颤手勾勒牡丹,许嬷嬷早已泪流满面,跪在案侧求她传御医。   “娘娘,您想想四皇子,您想七皇子和十七皇子啊娘娘。”   笔落地,齐妃软倒在案上,再没了声息。   许嬷嬷心头惶恐,试探唤:“娘娘?”   她斗胆扶起齐妃,抖着手探齐妃鼻息,顷刻间,宫内传来一声悲鸣。   傍晚,齐妃宫里来报,齐妃殁了。   洪德忠与承元帝同样难以置信,承元帝回过神来,一脚将报信的小太监踹翻,“狗奴才,竟敢诅咒宫妃,拖下去杖毙。”   “圣上饶命,圣上饶命啊……”小太监骇的肝胆俱裂,洪德忠可怜他,帮衬道:“圣上,这事太急,要不要着人去看看齐妃娘娘…”   “去,现在就去,摆驾”承元帝话未说完冲出内政殿,帝王罕见的弃了龙辇,直奔齐妃宫里。   宫内一片哭声,承元帝厉声呵斥:“宫廷重地,谁准你们随意哭泣。”   洪德忠立刻挥退宫人,守在殿外。   承元帝大步入了殿,殿内点着灯,照的亮堂堂,熏香舒缓静心,殿内热气儿烘散他一身湿意。   是齐妃常用的熏香。   承元帝心下一松,齐妃以这种手段诱他前来,实在大胆。   他故作镇定:“……朕来了,你还不接驾。”   无人应他。   承元帝心里一慌,沉了声:“齐妃,不要恃宠生娇,快接驾了。”   他已经行至里间,许嬷嬷沉默跪在床头。床榻上的女人敷粉涂脂,明艳美丽,只是闭着双目,犹如木头美人,失了灵魂。   承元帝在床榻坐下,握住齐妃泛凉的手,“炤儿,这个玩笑过了…你莫闹了,否则…朕当真要…罚你了。”   许嬷嬷默默垂泪。   承元帝亲了亲齐妃的指尖,冰凉,怎么捂也捂不热。   承元帝闭上眼,面皮颤动,良久他才哑声问:“炤儿可有话给朕?”   许嬷嬷从袖中取出一张桃花笺呈上。   情诗的后半句被牡丹花覆盖了,模糊了字迹,承元帝看着前半句:“相思相见知何日?”   相思相见知何日……   他手指收紧,将桃花笺揉的皱巴不堪,亦如他的五脏六腑也被人这样揉搓,痛的他喘不过气。   随即他喉间腥甜,人事不知了。   “!圣上!!”许嬷嬷扶住她,急唤御医。   次日,宫门大开,内侍前往七皇子府和十七皇子府报丧。   十七皇子纵马强闯宫门,一路奔向齐妃宫中……   京里事情一件接一件,传入孟跃手上,诸多念头都化为一声叹息。   刘生等人惊骇京里凶险,又庆幸自己离开得早。   但孟跃见过齐妃,初见齐妃时,那时还是淑贵妃,一身华丽大袖衫,乌发高髻,簪金别翠,明艳的几要亮瞎满宫诸人的眼。   分明是出身书香世家,却明丽张扬,盛比牡丹。三言两语就令顺妃难堪,孟跃实在印象深刻。   那样一个人,竟然就此殁了。   饶是她也没料到。   孟跃静坐书房,靠着圈椅的椅背,过往种种历历在目,却并未悲情,脑中是偷懒的小十六,撒娇的小十六,渴望同孟跃贴贴的小十六,最后小团子抽条,变成稚气未脱的少年,嫩的像枝头的翠芽,生机勃发。转眼翠芽苍绿,少年长成清风朗月的青年,眸如星,灵秀如芝……   孟跃睁开眼。   皇后失了太子,行事疯魔。如今齐妃去了,七皇子尚有理智,十七皇子怕是不好说。更不提暗处藏匿的敌人。   明刀暗箭,顾珩还能不能全身而退?   孟跃也没把握。   她心里揣着事,面上不见端倪,但晚饭少用了半碗。   孟九望她一眼,心下叹息,饭后孟九为孟跃送去燕窝。   孟跃用勺子搅动燕窝,有一口没一口吃着,孟九温声道:“郎君放不下十六皇子,就回京城罢。”   孟跃沉默,孟九握住她的手,温柔的像春天里盛开的海棠花:“如果没有郎君,我这一生只会深陷泥淖,发臭发烂,是郎君与我新生。不管郎君想做什么,我都愿意跟随,生死无悔。”   “我……”窗户不堪重负,下饺子似的滚落了好几个人,孟跃起身惊讶的看着他们。   陈颂桀骜不驯,偷听墙角不稀奇,但秦秋,孟熙,吴二郎,张澄……   孟跃挨个看过去,刘生等人都赧然的低下头,陈颂哼哼,“九娘子你不厚道,就你一个人表忠心,我们对郎君的真心,不比你少一分啊。”   他眼睛亮的惊人,一边向孟跃走,一边蛊惑孟跃:“咱们能扶持一个隆部新王,怎么不能扶持一个瑞朝新帝,商人做到头也不过是皇商,再好一点买了虚爵,哪比得上从龙之功。”   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,“诸皇子中,十六皇子聪明灵秀,宽厚仁善,更重要的是,他与郎君有旧情,何必舍近求远。”   孟跃瞳孔微缩,抽回自己的手,但陈颂握的死紧,孟跃一时没抽出来,她沉声问:“谁给陈颂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。”   陈颂不高兴了,“什么叫乱七八糟的事,这是多有用的情报啊。”他当初费了好些力气才打听来的。   张澄心虚的咳了一声,试图辩解:“郎君,颂哥儿是自己人。”   他当时私下跟陈昌这位未来大舅哥嘀咕,让陈颂听见了………   屋内静了,齐齐望向孟跃。   孟跃抿了抿唇:“你们容我想想。”   “郎君,这唔唔……”陈颂被捂了嘴带出去,屋内一下子冷清,夜风透过破窗,袭来冷意。   孟跃行至窗边,迎着冷风,许久一声叹息。   她不是不想扶持顾珩,但她野心勃勃,不甘人下,双方注定会走上对立的局面。届时她与顾珩过往的温情都会付诸一炬了。   但是不扶持顾珩,选谁都觉得差了点意思。   孟跃闭上眼,脑中又想起京里传来的消息。   承元帝失去太子,于是想起太子的好,纵容皇后祸事。累的贤妃齐妃去世,承元帝又念起他与齐妃的旧情。   齐妃临死之际,承元帝不与她见,也不叫齐妃母子相见,此后想起,承元帝又是何心情?   人总是如此矛盾,承元帝是其中之甚,他总在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后,才后悔。   但人死不能复生,覆水难收,破镜难圆。  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,纵是帝王也无法挽回。   窗外夜风依旧,孟跃睁开眼,看着茫茫夜色,心下有了决断。   她心中喜欢顾珩,念着他,想着他。此时此刻她心中无比清晰,她无法弃顾珩一边,扶持其他皇子了。   若来日她与顾珩两人旧情不再,针锋相对,只看谁技高一筹。   又或者,他们俩人倒在夺位路上,做一对亡命鸳鸯。   心下预料了结果,孟跃沉甸甸的心头骤然一轻。   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,要走什么样的路。   人生如棋局,落子无悔。 第96章   齐妃殁了,承元帝悲痛万分,陷在往日之情中,一时下旨追封齐妃为和显皇后,洪德忠心中大惊。即将盖印之时,承元帝迟疑了,于是这印再未盖上。   “…取炭盆来。”少顷,他哑声道。   未加印的圣旨落入炭盆,逐渐被火舌舔舐,不见本来面目。   一刻钟后,两道圣旨前后送出,一道追封齐氏为淑贤皇贵妃,一道分封七皇子。   七皇子德才兼备,分封胶东,号胶东王。至今分封的兄弟中,七皇子是独一份儿的优待。   他离京那日,十七皇子去送他,短短时日,十七皇子清减许多,脸颊微凹,更显凌厉,七皇子很是放心不下他:“往后你一人在京,莫要冲动,三思后行。”   十七皇子颔首,七皇子还欲再言,最后悉数化为一声叹息,他上前拥住十七皇子,忍不住轻声道:“若你也一道封王了该多好。”   十七皇子回抱了一下哥哥,“别耽搁了。走罢。”   两人还在孝期,一切从简,十七皇子看着车马远去,低声念叨:“三思后行……”   四哥七哥多年隐忍,谨小慎微,最后落得个母子死别都赶不上最后一眼。   人心是偏的,纵使优秀比肩祥云,于他人眼中也不过是凡尘脚下泥。   十七皇子微微抬手,看着天边,伸手抓了抓,什么也没有,只觉那天高高在上,遥不可及。   他回首望向宫城,巍然屹立,近在眼前。   他垂下眼,一步一步向宫城而去,那里住着他的仇人。   凤仪宫一地狼藉,皇后歇斯底里的砸了最后一个花瓶,宫人们战战兢兢,不敢上前。   齐妃死后,承元帝命人杖毙皇后心腹,封了当初齐妃誊抄佛经的偏殿,夺皇后权柄,后宫诸事移交太后,惠贵妃顺贵妃协理后宫。   太子薨逝,皇后被夺权,如今凤仪宫已经名存实亡。   一道脚步声传来,宫人齐齐行礼:“奴婢见过七公主。”   长真公主沉了脸,“母后急怒,一时失了理智,你们也不劝着点。”   殿内外跪了一地:“公主恕罪。”   长真公主愈发烦躁:“废物!滚出去。”   殿内没了外人,皇后抱着女儿流泪:“…长真…你父皇好狠的心啊…”   长真公主揽着她,面色迟疑,心中的疑问终是忍不住:“母后,贤妃和齐妃是不是您动的手?”   皇后倏地抬眸,眼眶里恨出泪,几乎咬碎一口银牙,“还要我说多少遍,没做过的事,本宫不认。齐妃那个贱人自己福薄,焉能赖上本宫。”   殿内死寂,长真公主心里掀起巨涛,眼中渐渐蒙上一层阴翳,她一边为皇后擦泪,一边凝重道:“母后,咱们这次着别人的道儿了。”   不论宫里诸人想法如何,齐妃殁了,为争斗不止的后宫按下暂停键。   前朝也受到影响,百官不再执着为顾琅定罪,承元帝也略过此事,朝堂恢复平静,只是好些官位上换了新面孔。   一名太常寺小官出列道:“圣上,后日六月初三,乃韦驮菩萨诞辰,是否大庆。”   韦驮菩萨常见南方,八神将之一,往些年太常寺并不在意。今岁宫里去了几位贵人,太常寺想着无论哪座佛,供一供去去灾气儿,总是好的。   承元帝不语,目光瞥见人群中的十六皇子,心有所动,“既如此,此事交由十六去办。”   十六皇子刚要应声,十七皇子开口,“父皇,儿臣也想借此为母妃诵经,恳请父皇准许。”   承元帝允了。   朝会后,十七皇子看了十六皇子一眼,大步离去,十五皇子与十六皇子道:“十七少了言语,我觉着他比从前更骇人了。”   十六皇子敛目:“他接连受击,如此也是人之常情。”   十五皇子也默了。   十六皇子先回了一趟府,随后再去与太常寺官员商议,最后他们定下栖兰寺庆贺。   十六皇子道:“我过去瞧瞧地儿,熟悉地形,届时安排人手守卫,省得出乱子。”   官员们受宠若惊:“劳烦十六殿下。”   十六皇子放弃车驾,驭马出行,他前脚刚走,后脚十七皇子就来了。   “十六去栖兰寺了?”   “回十七殿下,十六皇子走了有一盏茶时间。”   十七皇子扭身出了太常寺,驾马跟上。   心腹林榃紧跟十七皇子,“殿下,这些琐碎事,何必您亲至。”   十七皇子不语。   他们一路出城,向寺庙而去。栖兰寺是当初谯城水患,太后为灾民祈福所建,建成之后,达官贵妇纷纷前往,上行下效,富贾豪绅也常来此。   因此栖兰寺虽是新建,但香火十分兴旺。若是为韦陀菩萨庆祝诞辰,不必十六费什么心力,就能将此事办的漂亮。   一干兄弟中,十六心眼子最多,其他人似瞎了一般。尤以十五为最。   蠢货。   十七皇子心里啐骂。   那厢十六皇子行至山脚,令小全子拴马,他拾级而上。   青石长砖擦的光亮,两侧花木也经过修剪,美而精致。在佛门寺庙,如此工整,反而有些过了。   引路僧滔滔不绝的讲述庙中一草一木,一花一石的来历。   栖兰寺建成的日子浅,便格外注重庙中底蕴,对外宣扬庙里经书精深,置办奇花异石。左右京里香客豪掷千金,由得他们造。   行至庙前,十六皇子望了一眼庙中森严的佛像,铸金身,光彩夺目,住持替代了引路僧,向十六皇子行礼,道了一句佛号:“阿弥陀佛。”   十六皇子回礼,随后道出来意,住持眼中闪过一抹喜意,矜持道:“殿下所托,老衲一定全力而为。”   双方都有意,此事几句话就敲定了。   十六皇子与住持向寺庙后院去,边走边过了一遍流程,忽然他瞳孔一缩,猛的驻足。   住持疑惑:“殿下?”   十六皇子神情淡淡:“大致就是如此了。本殿想要欣赏一下庙中风景。”   住持明了,识趣告退。   十六皇子忍耐着,直到不见身后动静,他大步朝林中去,忽然一只手捂住他的嘴,下一刻他背抵禅房墙上,双目雀跃,明亮若星。 竒_書_網 _w_ω_ w_.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._ ℃_ o _Μ   就算捂住他嘴巴,十六皇子的喜悦也会从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溢出来。   孟跃手往上移,抚过青年漂亮的眼睛,十六皇子握住她的手,依赖的用脸蹭蹭她掌心,“我真没想到你会来,你也没提前知会我一声。”   “想给你个惊喜。”孟跃半真半假道。   十六皇子喜不自禁,用力点头:“我真是又惊又喜。”他偏头吻了吻孟跃指尖。   两人顺着墙壁,并排蹲坐着,十六皇子眼睛不曾离开过孟跃,目光寸寸描绘她的面庞,“你怎么知晓我今日来此。”   今日之前,他都不知道韦驮菩萨即将诞辰了。   孟跃眨眨眼:“你猜猜。”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“猜不着。”他抱着孟跃的胳膊,嗅闻她身上的草木香,“好跃跃,你告诉我罢。”   他如幼时一般耍赖,孟跃也依然拿他没法子,捏捏他的脸颊,食指和拇指圈起,挤出一团圆圆的脸颊肉,色若凝脂,笑道:“我跟着你来的。”   十六皇子抓重点,“那你怎么不去皇子府。”   “不想给你添麻烦…”孟跃说着话,林中传来布谷声,两短一长,孟跃闪身匿入林中。   十六皇子整理衣袍,不过几息,看见阴柔俊美的青年踏步而来。   “十六,你让我好找。”   十六皇子冷脸道:“你找我做什么。”   身前没了声音,十六皇子抬眸,对上十七皇子打量的目光,十七倏地笑了,眼中却不见笑意,讥讽道:“人人都道十六皇子宽厚纯真,再心善不过,真该让那群人来瞧瞧你的脸色。”   “对自家兄弟真冷酷啊。”十七拖长了调子感叹。   十六皇子顺势背靠墙壁,长腿交叠,双手抱胸,这个姿势让他对上十七皇子时,有种居高临下之感,令十七皇子皱了皱眉,听见十六皇子淡淡道:“我是善人,又不是贱人,阿猫阿狗至少会讨人欢喜,哄哄也就罢了,旁的算什么呢。你说是不是,十七。”   两人视线交接,互不相让,十七皇子磨着牙:“我说过,我早晚要撕开你伪善的假面。”   十六皇子挑眉:“本殿恭候。”   “哼!”十七皇子甩袖离去,林中寂静,十六皇子一脚踹飞脚边碎石,在树干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,可见用足了力。   “十六殿下好大的气性啊。”熟悉的声音里夹杂揶揄。   十六皇子不敢置信回身,孟跃抱胸靠在树干上,笑盈盈望着他。   十六皇子快步上前,孟跃刚要安抚他,眼前一花,唇上温热,“阿珩唔……”   灵活的舌头寻着缝隙瞬间钻进口中,舔舐软肉,搜刮每一分空气,直到氧气缺失,孟跃急促的拍拍十六皇子的背。   十六皇子这才放开她,气息粗重,但眼睛亮的惊人,双颊也飞起红晕。   孟跃比十六皇子矮半个头,仰视着他,轻声道:“不走了,京里凶险,我放心不下你一人。”   十六皇子闻言,嘴角要咧到耳根了。很想再亲亲孟跃,他对上孟跃含笑从容的眼,他忽然意识到什么,心脏剧烈跳动,咚咚咚,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。   “你……”   声音卡在嗓子眼里,夜深人静时,他也有过的非分之想。现下却被人点出。   孟跃捧住他的脸,微微往下,两人抵额相触,孟跃用气音道:“可能很危险,顺娘娘那里…”   “我会安排好的。”十六皇子立刻道,他紧紧握住孟跃的手,“如果天不怜我,我会安排母妃假死出宫,富贵度余生,父皇不会追究的。”   太子夫妇临死前的手段,他也会使。   十六皇子念着此,听见孟跃古怪道:“圣上,确实是个拧巴人。”   十六皇子不置可否,到底是父子,子不言父过。   他父皇上半辈子顺风顺水,想要什么,勾勾手指就得到了。   得之轻易,自然不会珍惜。十六皇子心里腹诽。   十六皇子看着孟跃,微微敛目,如果功败垂成,他也会送孟跃离开,只是这话不能说,否则跃跃就不会走了。   她回来陪我行杀头之事,定是爱极了我。她这样好,我怎么爱她都不够。 第97章   栖兰寺前一日派人散出消息,京中贵人家里,特意派小沙弥报信儿,不过短短一日功夫,京里都晓得一位菩萨过诞辰。   平日里不便出门的娘子夫人纷纷出席,山脚下小贩沿着道路两侧,摆满了货物,人流如织。   太后掀开车帘,看着山脚下的热闹,心中满意:“盛世当如此。”   大公主轻声附和,太后拍拍她的手,怜惜她:“等会儿去为你母妃祈福。”   大公主应声。   马车绕至山后,沿山路蜿蜒而上,十六皇子得了消息,亲去迎接。   “孙儿恭迎皇祖母。”   “十七呢。”太后问。   十六皇子与大公主一左一右搀扶太后,恭敬道:“十七在为他母妃祈福,我便没打扰他。”   太后叹道:“十七那孩子……”怜惜的话到嘴边,瞥见身边的大公主又止了声。   齐妃殁了后,天子追封齐妃为淑贤皇贵妃,爱屋及乌,七皇子封地胶东,厚待齐家人。   反观贤妃暴毙后,天子追封贤妃为良宜贤贵妃,博了个好听的名头,旁的实惠就没了。还是太后看不过眼,为贤妃的母族讨了些利益。   气氛些许凝滞,大公主识趣道:“皇祖母,孙女去庙里看看。”   太后颔首。   十六皇子为太后讲解庙里的一草一木,若前两日的引路僧在场,一定惊呼,十六皇子说的都是他的词儿。   末了,十六皇子感慨道:“当初这只是一片山头,能有今日盛景,皆仰仗皇祖母。”   太后口中谦词,心下却很受用,面上也跟着带出来。   巳正,庆贺正式开始,太后素手净口,在一众随同下,向殿宇中新请的菩萨像,虔诚的上三支高香。   随后十六皇子十七皇子大公主,以及随同而来的其他皇子跟着上香,再是京中贵妇,士绅豪族,最后才是平头百姓。   孟跃混在人群中,静静看着这一幕,佛说众生平等。可为菩萨庆诞辰,敬高香,也分三六九等。   平头百姓是这庙里最底层,但真正的底层却连栖兰寺都进不来。   韦驮菩萨殿前排起长龙。   太后一行前往后山,十六皇子从下人手中接过木笼,递到太后手中,笼门打开,笼中鸟争先恐后飞出,其他人纷纷效仿,寂静的山林一时鸟语不绝,走兽不休,热闹不输前殿。   此为放生。   太后眼神明亮,这一会子功夫,额头渗出汗,十六皇子关切道:“皇祖母,可要歇息了。”   太后摇摇头,“哀家身子还撑得住,之后还有什么仪式。”   十六皇子温声道:“之后就是布斋饭了,今日是韦驮菩萨诞辰,意与与众生同乐。”   “这个好。”太后笑道,眼尾挤出浅浅的折痕,添了几分慈祥。   他们顺着后山下山,山脚下的斋棚里,备着斋饭了。   太后挥开左右,亲自布施第一碗斋饭,来人是一名小少年,七岁光景,衣衫叠了三四个补丁,洗的发白,衬得皮肤有些黑,其貌不扬,但一双眼睛很清澈。   他举着篮子,等太后将斋饭打在篮子里的海碗中,对太后腼腆一笑,羞涩的道谢。   太后眉眼一弯,觉着这孩子十分讨喜,又是佛门之地合眼缘,心里动了念头,想把人带身边,刚要开口却见小孩儿提着篮子跑远了。   太后心下有些可惜,将汤勺还与僧人,乘车回宫。   大公主试探道:“皇祖母若喜欢那孩子,孙女带人去寻他。”   太后摇头。   大公主便不说了,她垂下眼,遮掩眼中情绪。   不论大公主还是十七皇子,又或是其他贵人,都以为这个孩子是十六皇子特意寻来讨太后欢心的,好趁机把这孩子塞太后身边做眼线。   太后回到宫中,傍晚承元帝陪她用晚膳,饭后母子二人夜话,太后提起白日事情,眉眼间可见愉悦。   “哀家闻十六从小体弱,只想着他做个富贵闲人,今日栖兰寺一行,他处处有条理,事事妥帖,那么多人也协调的好,没生出乱子,是个可用的。”   承元帝也舒缓了神色,“之前十六也处理过好些事情,有些做的好,有些还是差了火候。”他指太子在谯城赈灾时闹出的乱子。那时是十六皇子负责后勤。   念及太子,承元帝眉头又微微蹙拢,浮现哀色。   太后端起茶呷了一口,道:“如今你把昌哥儿那孩子带身边教导,愿不步他父亲后尘。”   顾昌是已故太子和太子妃的长子,虚岁十四,肖似太子,承元帝对他很是怜惜。   “不会的。”承元帝语气有些急,见太后看过来,承元帝缓了缓,“昌哥儿秉性纯良,十分贴心。”   太后默了。   宫里夸人聪慧,不一定是好话,骂人笨,也一定是坏话,要结合当时情景去揣摩。   但此刻承元帝夸顾昌秉性纯良,贴心。可见是真喜欢顾昌,这其中有没有因为太子的移情缘故就不得而知了。   殿内的炉香袅袅,热意微醺,承元帝见天色晚了,欲起身告退,却听太后道:“既然老七都分封了,其他成年皇子也分封出去罢。”   太后看着承元帝的眼睛,主动替承元帝找补:“从前你说皇子们经不住事,分封出去管理不好一地。如今连十六也能经事,稳重大方,想来管理一地不成问题。”   承元帝低声应了。   他离去后,太后揉了揉眉心,只盼事情不要像她想的那样才好。否则瑞朝是真要动荡了。   又几日,分封九皇子,十皇子,十二皇子的圣旨下发。   封地比上不足七皇子的胶东,但比下又胜六皇子四皇子等人。   十三皇子看着哥哥们封王,心里痒痒,等着他的分封圣旨下来。然而却没影了。   莫说十三皇子急,十四皇子和十五皇子急,朝臣们也急。   圣上又闹哪一出。   既是开了分封的口子,就把成年皇子都分封出去罢。   随即众人想到太子已故,新储君就在京中没分封出去的皇子中了。   一时间,十三皇子成了热灶,十五皇子次之。   盖因十三皇子腹有诗书,秉性纯直,外祖家前些年是礼部侍郎,后来升为礼部尚书。清贵二字占全占尽了。   十五皇子乐的看热闹,还经常将十三皇子府的事说与十六皇子听。   一干兄弟中,十五皇子与十六皇子最是亲近,其次十三皇子,从前还有六皇子,可惜六皇子主动疏远了十五皇子。   剩下的兄弟,十五皇子要么讨厌的,要么观感平平。   今日十五皇子又是一通叭叭,“…十三哥家的小子最皮实,那些人为了吹捧十三哥,竟然夸他家小子灵气逼人,博闻强识哈哈哈哈……”十五皇子毫无形象的仰躺在百花团簇绣纹的绸垫上,眼泪花都挤出来了。   “还文人呢,马屁拍马腿上啦。”   十六皇子莞尔,“十三哥家学渊源,或许过两年,照哥儿就认真念书了。”   十五皇子半坐起身,看一眼十六皇子,摩挲着下巴,又看一眼十六皇子。   十六皇子眼皮微跳,“十五哥,有什么话你就直说。”   十五皇子忽然倾身,越过栅足案,凑到十六皇子耳边:“这事我只跟你一人说,我觉得……”   十五皇子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十六皇子府。   孟跃从里间出来,看向盘腿坐在案后的十六皇子,“十五殿下与你说什么了。”   十六皇子面皮微抽,无奈笑道:“他说顾照不像十三哥的孩子,那不爱念书的模样更像他,道照哥儿是不是投错娘胎了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与其他皇子不熟悉,更别说皇孙了,她想了想,问:“那像吗?”   十六皇子不语。   孟跃明了。   她在之前十五皇子坐过的地方盘腿坐下,给自己倒了一杯水。   “茶水有些冷了。”十六皇子命小全子换上新茶点。   孟跃手肘抵在案上,单手托腮,似笑非笑望着十六皇子。   十六皇子干咳一声,“你自小有洁癖。”   孟跃道:“冤枉我,我没洁癖。”   十六皇子一本正经纠正:“你有,小时候我喂你吃葡萄,你嫌我一手汁水。”   孟跃神情一滞,好一会儿才从尘封旧忆里找出片段,十六皇子不提,她都忘了。   这种芝麻绿豆事,记着作甚…   “我真没有。”孟跃叹道:“我最后吃了你喂来的葡萄,是不是。”   十六皇子哼哼。   小全子奉上新茶点,一整套如冰似玉的越窑青瓷茶具,用来盛清茶最美不过。   孟跃呷了一口,指间摩挲茶身,茶水有些烫,带的茶身也灼热,她搁下茶盏,一小块荷花酥喂她嘴边。   孟跃抬眸,对上十六皇子期待的目光,她鸦羽似的睫毛垂落,喂食这种小孩子的喜好,怎么成年了还不腻。   她张口叼住,十六的指腹轻轻在她唇上擦过,蜻蜓点水一般,孟跃也拿不准十六是故意的,还是不小心。   两人安静的吃茶,十六皇子开口:“跃跃,我想吃你右手边的百合糕。”   孟跃端起碟子递十六皇子面前,对上十六皇子幽怨的目光。   孟跃:咳…   孟跃移开视线,静心品茶,忽然身侧投下阴影,十六皇子与她并排坐,捻起一块蜜渍桃干尝了尝:“甜而不腻,颇有韧劲,不错。”   于是又捻了一块喂孟跃,道:“配茶吃正好。”   孟跃俯首叼住,忽然下巴被人掐住,温热的唇印上来,舌尖舔舐唇瓣,惊的孟跃一激灵,十六皇子退开,朝孟跃腼腆笑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她是明白十六皇子在案后好端端坐着,就跑她身边来了。   孟跃瞪了十六皇子一眼,可惜眼神嗔怪,多情如水,没有半点威慑力。   顾珩软软靠在她肩头,依赖的蹭蹭,孟跃见他示弱,也就罢了。却不知十六皇子心中后悔,早知跃跃如此纵容,方才该加深那个吻的。   下次先亲,再喂点心。十六皇子心里谋划着。   厅内安静,孟跃将话题拉回正事,道:“几位皇子封王,剩下的皇子却没动静,你是怎么想的?”   十六皇子顺势滑落孟跃怀中,头枕在孟跃大腿,仰视孟跃,有些漫不经心:“父皇拿我们做幌子呢。”   孟跃神情一顿,解开十六皇子的玉冠,青丝散落,她手指穿插其中,几缕发挡住十六皇子的眼睛,孟跃才道:“圣上想立皇太孙。”声音很轻,却不是疑问句。   十六皇子扯起唇角,没了那双温润的眼,这笑看起来凉薄又讥讽。   孟跃觉着有些刺眼,这样充满利刺的顾珩让她陌生又心疼。   她拨开顾珩眼上的发,抚摸他的脸,温柔而耐心,“你有我。”   青年眉眼一弯,低低应了一声,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十六殿下。   他伸手勾着孟跃胸前的发,在指尖绕啊绕,又将自己的发覆盖上去,给孟跃看:“结发为夫妻,恩爱两不疑。”   孟跃勾唇笑了一下,十六皇子似叹息似盼望,“真想跟跃跃拜天地。”   “会的。”孟跃温声道,“会有那一天的。”若是故人心未变,终能修得正果。 第98章   近来十三皇子风头无两,朝堂上承元帝对他也多有夸赞,六月底蜀地地动,伤亡数百,承元帝遣十三皇子前往蜀地安抚百姓。   朝臣们面上应和,心中泛嘀咕,此次地动与前些年的谯城水患比不得,朝廷拨款,地方官就能处理好了,哪用得上一位皇子。   圣上果然是看重十三皇子。   随即十四皇子和十五皇子被派遣地方剿匪,十六皇子修史。   十七皇子府中守孝。   十八皇子资质平平,没甚存在感。倒是十九皇子和二十一皇子进入众人视线。   十九皇子年十八,二十一皇子年十五。   八月十五中秋节时,十九皇子的舅舅三年期满,政绩出众,顺势高升。十九皇子的母亲擢升丽妃,入主锦绣宫。   佳节遇喜,锦绣宫喜庆不断,热闹非凡。   梅妃听着宫外喧哗,从殿中而出,看着锦绣宫的方向轻声呢喃:“太子薨逝不过半年,当初圣上多伤心难过,再看如今宫中节庆,哪还有半分阴影。”   心腹忐忑劝:“娘娘,慎言。”   “慎言?”梅妃抬手抚面,指尖触碰到一层洁白面纱,面纱下一道狰狞疤痕,受皇后鞭笞所致。   她眸中闪过一抹阴毒怨恨,“本宫还有什么失去的,容貌毁了,圣宠不再,一个儿子远封,一个儿子圈禁十年,从前的附庸也早散了。”   “娘娘…”心腹按住她的手,“娘娘,您想想您的母家,您不是孑然一身。十一皇子那边还需要您打点,否则底下那群人拜高踩低,不知道怎么磋磨十一皇子。”   “他们敢!”梅妃发指眦裂,怫然作色。   “娘娘,外面人多眼杂。”心腹使了个眼色,搀扶梅妃回殿。   傍晚一人从后门进入宗正寺,探望十一皇子,顺势递消息,前后不过一刻钟,又匆匆离去。   与此同时,两名女娘匆匆进入城北小巷,直奔第九户人家,敲门声三长一短,院门从里打开,两人进入。   院里书房亮灯,孟跃挥退其他人,示意二人坐下说话。   “…最初我们也没留意,是面馆里隔三差五有客人提起去外地干活,于是我们留了心,就寻上杜郎君托他查查,这一查就查出问题。”   当初孟跃回京,留了一半人手在江南经商。   正巧石家因为当初太子之故被削,杜家趁势而起,原本的三足鼎立局面变为杜家一家独大,江家附庸,石家苟延残喘。   孟跃的人在江州经商,有杜让保驾护航,十分顺遂。上至酒楼茶肆,下至面馆小店,一半盈利一半打听消息。   这消息最初从面馆听来,也亏得女娘们细心。   “不止江州,周边其他地方也有好些人得了消息,去外地干活。”   孟跃神情凝重,食指无规律的点着桌面。时下不比现代,只路引文书一项就能难住不少平头百姓。   那么多人离开旧土,官府也无动静?   “可说具体去哪里。”孟跃问。   女娘迟疑摇头:“杜郎君带人拦截了十来个人,一盘问发现那群人知道的也很少,问他们怎么敢背井离乡,他们说都是某同乡某亲戚带着,只晓得做苦力,每日一百二十文钱,每天一顿干的。但具体去哪里,接头人是谁,他们都不清楚。”   另一名女娘跟着道:“郎君,杜郎君秘密派人打探,那细作差点折里面,据说最开始去福州,但中途吃了队伍里发的食物和水,昏昏沉沉,到了福州又被转去大船,那细作心下大骇,仗着水性好,跳水逃回一截,只说那大船是准备南下。”   福州已是南方,还要南下,难道出海不成?   孟跃面色不变,心中回忆瑞朝舆图,从福州南下途径哪些地方,忽然她目光一凛。   两名女娘悄声退出,留孟跃思索。   书房里的花烛亮了一宿,次日一早孟九陈昌等人被唤了来,孟跃将一张标注过的舆图给他们瞧,顺势说起江州之事。   孟九和刘生对视一眼,“郎君,难道是……”   陈颂抓耳挠腮,催促:“是什么啊。这个时候别打哑谜了。”   众人目光落在孟跃身上,孟跃神情肃穆:“我现在只有四分猜测,并不敢肯定。”   陈颂很急,孟九嗔怪他一眼,陈颂率先嗅到一阵绵绵香气,大脑空白一瞬,随后感受到耳朵被提起,孟九飞快讲述孟跃曾经反击六皇子一事。   陈颂终于回过神来,脸胀红一片,吭哧吭哧:“说话就说话,你怎么揪我耳朵?”   孟九见他窘迫模样,止不住笑,无意瞥见刘生直勾勾的目光,孟九笑不出来了。   她撇开陈颂在桌边坐下,陈颂立在一侧也不追着问了,屋内安静,听孟跃言语。   当初六皇子封地桐州,就在东南那一块儿。   孟跃推测:“大船南下入海,届时绕一圈转去桐州,若有人追究,还可推脱那些人死在海外,生不见人死不见尸,没法对证。”   陈昌迟疑:“郎君,这些都是您的猜测,并不能证明真的是桐王掳掠的人。”   孟跃颔首。   杜让的人机敏有余,胆气不足。但转念一想,人家拿人钱财,替人办事,总会格外惜命。   吴二郎想了想,“郎君,我去桐州查探罢。”   他体格壮实,其貌平平,刻意收敛气势后,就是寻常庄稼汉,应该会是对方想要的青壮。   “很危险。”孟跃提醒他,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。一旦入了桐州,就是桐王的地界儿,孟跃鞭长莫及。   当初孟跃能坑桐王,是因为有心算无心,先发制人才胜的。如今桐王只会更警惕。   孟跃环视屋内众人,目光落在他们鲜活的面上,这些人都是因为相信她,才为她出生入死。   她每一个决定都关乎他们性命,需得慎之又慎。   “郎君。”吴二郎又唤她。   陈颂回过神来,他嚷嚷:“郎君,我跟吴叔一道去。”   吴二郎沉静的面容出现裂痕,他不过大陈颂些许年岁,还没成亲,叫什么叔?!   “此事先不急。”孟跃瞥了一眼有些破防的吴二郎,忍笑道。   傍晚十六皇子从翰林院散值回府,孟跃与他说了此事,“桐州远离京城,不知深浅,我不想贸然行事,白搭进去性命。”   十六皇子望她一眼,微微敛目:“跃跃有章程了。”   孟跃话到嘴边改了口,反问十六皇子:“若是你,当如何行事。”   两人视线相接,异口同声,“借力打力。”话音落地,屋内响起轻笑。   十六皇子从榻上起身,坐到孟跃身边,把玩着孟跃的手指,慢慢十指交叉,唇角翘起,很是开心,“我们果然心意相通。”   孟跃没反驳,默认了。   又几日,朝堂上有人启奏,沿海之地有青壮失踪,疑似水寇所为,恳请朝堂派兵除寇。   十九皇子主动领了一个辅职,增长见闻。 第99章   “什么!”桐王神情阴鸷,失手砸了手边茶盏,探子低下头,不敢言语。   幕僚挥退探子,看向桐王:“王爷,现在如何是好。”   “你问本王!”桐王咬牙切齿,“当初你们给本王保证,说衙门上下都打点齐全,这事怎么会捅到朝廷上去?!”   幕僚哑声。   下一刻,幕僚感觉一道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对上桐王深沉的目光,幕僚心头一跳。   桐王轻声道:“本王素来信任你们,你们说打点齐全,本王便不疑了。”   分明是秋日白天,还残留秋老虎的威力,酷热阵阵,幕僚却觉一股寒意从脚心蹿起,漫布四肢百骸,浑身都冷了。   双腿一弯,幕僚跪在地上:“王爷明鉴,属下绝不敢中饱私囊,那本账册还在属下宅邸书房中,王爷可派人去查。”   桐王不语,一刻钟后,一名探子奉上账本,幕僚仍跪在厅中,桐王一页一页翻看。   滴答,滴答——   汗水落在青石方砖上,晕出深深一团。旧痕未散,又添又痕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熟悉的声音传来:“起来罢。”   幕僚如闻天籁,颤巍巍起身。   桐王将账本还与他,令他退下,幕僚恭敬告退,出了王府,幕僚看着青白的天空,才觉浑身酸软,里衣完全汗湿透了。   但提起的心却未完全放下,桐王看过账本就将他打发了,没说后续如何,显然是疑他了。   幕僚苦笑一声,人说伴君如伴虎,伴王爷也差不离。   在朝廷所派的宣谕史抵达前,桐王将桐州地界上上下下清查一遍,将拐来的青壮赶进深山,如此方松口气。   此时已近九月底,宣谕史和十九皇子携两千精兵抵达江州,江州孙刺史亲自接待二人,将人安置在刺史府。   接风宴之后,宣谕史也不拐弯抹角,开门见山询问沿海之地青壮失踪之事。   孙刺史苦笑一声:“这事说来话长。”   十九皇子见状:“难道这其中有隐情。”   孙刺史挥退左右,厅内寂静,孙刺史颇有厚度的声音缓缓响起,“吾着人细细盘问过,那些青壮听闻外地有活干,日银丰厚,主动离去的。”   十九皇子狐疑,“孙刺史,本殿记得朝廷对户籍路引这块把控并不松泛,一州之地,百来十人离去也就罢了。本殿听闻仅江州,就有数千人离开故土,你身为一州刺史却不知晓,是否说不过去。”   十九皇子年轻,浑身锐意,说话自然针针刺血,毫不留情。   宣谕史不置可否。   孙刺史面色有些尴尬,起身告罪,“回禀十九殿下,确是下官疏忽,是底下人眼皮子浅,贪小利,想着那些青壮挣足了钱就回来,不担什么风险,于是睁只眼闭只眼。谁想现在会演变成这样。”   “下官知罪。”他深深作揖,态度诚恳,反而叫十九皇子不好揪着不放。   十九皇子哼道:“既然你知罪,之后事事协助,不可添乱。”   孙刺史连连应是。   那厢陈颂和吴二郎与杜让联络上,一道的还有十六皇子的人,名曰关尚,据说是淝州关氏的旁系子弟。   那是正经数的出祖上的人,与吴二郎和陈颂这等平头百姓出身颇有区别。   一路上陈颂都很不自在。   酒楼雅间中,吴二郎与杜让介绍关尚,关尚一脸笑盈盈,并不拿架。杜让愣了一下,主动一礼。   随即吴二郎道出此行目的。   朝廷派的宣谕史和十九皇子在明,吸引桐王注意力,他们在暗,查探失踪青壮下落。   杜让面色羞愧,“是我太无用,还累的孟君费心。”   “杜郎说的哪里话。”吴二郎拍拍他的手,打趣道:“你这话真是将我等架起来了,若我们无功而返,岂不是无颜见郎君。”   杜让连连摆手:“再没有的事。”他说着以茶代酒赔罪。   太子薨逝不足一年,虽算不得国丧,但当初天子因太子之故惩处了好些人,因此底下人很是小心。   关尚垂下眼,呷了一口清茶,但江州离京颇远,别说死了一个太子,就算真是国丧。百姓关起门来喝酒吃肉,不让外人晓得,也是民不举官不究。   杜让以茶代酒,是真讲究?还是因为他来,所以特意顾忌着。   关尚心里留意此人两分,偶尔说上几句话,既不热情,也不孤高。   午后杜让离去,陈颂亲自去送他,结果跟着上了杜让的马车。   车轮滚滚,马车驶入人流,嘈杂声围绕左右,杜让才缓了神情:“那位关郎君怎么跟你们一道来了。”   “十六殿下和郎君的意思。”陈颂嘟囔,“我们听命就是了。”   大抵是觉得自己态度不太好,陈颂描补:“其实关郎君人不错,一路上对我们轻声细语,懂星象会占卜,会的可多了。就是,就是跟他还不太熟,不如在吴叔和昌哥他们面前自在。”   甚至他同郎君相处,都比跟关尚相处舒服些。陈颂心里偷偷念叨。   杜让揉揉他的脑袋,笑道:“估摸是恃才傲物罢。”   陈颂闻言不太高兴,但想想关尚确实有才,没法反驳。陈颂有点憋屈。随即感受到头上重量,他炸毛了:“你怎么揉我脑袋啊。”   他躲开杜让的手,一双眼睛瞪的溜圆。   杜让半真半假道:“我十分心喜你,恨不得同你做兄弟,想与你亲近。”   陈颂又美了,像只花孔雀昂首,得意哼哼,“那是,小哥我可是人见人爱。”   杜让忍不住笑出声。   十月上旬,沿海一带又现青壮失踪之事,宣谕史和十九皇子带领两千精兵追查,在水上发现贼寇痕迹,这令十九皇子雄心大起,誓要追查到底。   江州小院内,吴二郎与关尚商议,“如今十九皇子闹的声势浩大,我想着此时潜入桐州。”   关尚多看了吴二郎一眼,因为吴二郎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。   所谓的水寇早不来晚不来,十九皇子他们到了江州,水寇就现身了,明摆着配戏的。   陈颂道:“我们扮作商人如何?”   吴二郎沉默,关尚摇头:“不妥。”   陈颂又道:“扮作被哄骗的青壮呢?”   关尚还是摇头:“也不妥。”   陈颂蹙眉,“关郎君,这也不妥,那也不妥,你待如何?”   关尚抬眸望他一眼,微微展眉,“山人自有妙计。”   数日后,一名算士进入桐州地界,短时间内在城中起了名声,连桐王也有所耳闻,很快关尚光明正大的进入桐王府。   消息传回京中,孟跃讶异,待十六皇子散值回府,将信件与他看。   “小心关尚投敌,把你给卖了。”孟跃揶揄道。   十六皇子大致扫过一眼,投入梨木花案上的香炉中,信件转眼化为灰烬。   孟跃望着他,十六皇子不以为意:“他若投敌,是他的损失,不是我的损失。”   十六皇子垂眸捻起银签子,叉了一块点心吃着,“况且六皇兄早就知道你我了,有何可惧。”   “你倒是心宽。”孟跃取了高足莲花浅口盘里的玉兰梨,短刀削去黄白皮,露出玉白果肉,切下小小一块,都能听见清脆咔嚓声,乳色汁水蜿蜒,即将落在梨花案上,一个满彩圈足小碟子给接住了。   孟跃抬眸,“真机灵,第一块梨肉给你吃。”   十六皇子张嘴:“啊。”   要孟跃喂。   孟跃轻笑,取了银签子叉一块梨肉送他嘴里,习惯性道:“尝尝味道如何。”   说完,孟跃愣了一下。   这是她当初入春和宫,想要与年幼的十六皇子亲近,也是她求取食物的手段。   经年日久,当初的谋生手段似乎刻在骨子里。   十六皇子咽下梨肉,想了想:“清脆多汁,但是放的时间有些久了,不够鲜美。”   孟跃也尝了一块,确实,梨肉清甜犹在,到底不够鲜。   古代的交通是一大痛点。   孟跃开口:“回头多寻几个老农去庄子里照看,多移植些果树,量多了,总有几个好的。”   屋内寂静,孟跃发现十六皇子双手抵在案上,双手捧腮望着她,眉眼含笑。   孟跃也跟着笑了:“你不是说梨肉不好吃,怎么还笑。”   “好像没什么能难住跃跃。”十六皇子眼睛像水洗过一样的温润,他最近在修史,很多孤本残本,很是费心力,那些饱读诗书的翰林学士都会忍不住抱怨。   十六皇子问孟跃:“我几乎没有听见你抱怨过。”   孟跃又划下一块梨肉,“有。”她吃着梨肉,咽下肚缓缓道:“阿珩,我是人,我也有很多烦心事,很多搞不定的事,我肯定会抱怨。怨苍天不公,怨世道不善,怨人心太毒。” 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隔了一辈子。   她垂着头,声音很低,像潺潺流水而过,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暴力打磨之后的柔和,看的十六皇子一颗心都揪紧了。   “跃跃。”他回过神来,已经坐到孟跃身侧,环抱住她,把孟跃惊了一跳,无奈道:“我手里还有短刀,仔细伤着你。”   “我不怕。”十六皇子将脑袋靠在她肩头,偏头亲亲她耳廓。   孟跃耳朵痒,微微偏头,那吻就落在她细腻的颈间,嘬了一个红印子,隔远了看,像一朵小梅花。   孟跃真是拿他半分法子也没有,搁下没吃完的梨和短刀,用方帕擦手,扭身双手捧住十六皇子的脸,一阵揉搓,十六皇子脸颊肉似雪浪堆起,又纷纷散开,孟跃定定看他一眼,吧唧一口亲在十六皇子额头,接上方才的话题:“抱怨如果有用,人们不必做什么,日日怒指乾坤错就好了。”   “但一直憋着,会把人憋坏了。”十六皇子哼唧。   孟跃捋着十六皇子脸侧碎发:“所以折中,发泄够了还是要做正事,是不是。”   十六皇子睫羽微动,定定看着孟跃近在咫尺的脸,许久应了一声。   又几日休沐,十六皇子入宫探望顺贵妃,他带了宫外的一些小玩意儿哄顺贵妃开心,却见顺贵妃愁眉不展。   “母妃,发生何事了?”   顺贵妃叹道:“……你父皇身子不大好。”   十六皇子自从修史,好些日子没去朝堂了,听闻母妃的话,沉默了。   今岁接二连三的打击,很是伤了天子的元气,御医们只能开温补方子,给天子滋养着。   “母妃,您知道的,父皇的病根在心。”自古心病难医。   十六皇子通岐黄,但他没有自大到去天子跟前自荐,父皇或许还会疑他伤害龙体,侥幸治好了,是上天护佑。若有差池,下一个圈禁的就是他了,说不得还得赔上性命。   父皇看重的太子是何下场,他又算什么?   十六皇子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定位。   帝王有真心,可惜落在他和母妃身上的太少太少了。   十六皇子又宽慰顺贵妃几句,而后去探望庄妃,临出宫前改道去内政殿请安,不凑巧,承元帝与臣子商议国事,十六皇子识趣退下。   十月底,沿海传来捷报,十九皇子生擒贼寇头子,解救数百青壮,即将回京。   这可真是再让人没想到的,短短数月,十九皇子就干净利落的除了水寇。   同时,十六皇子收到关尚密信,与十六皇子所想差不离,所谓的水寇是桐王的人演的一出戏,被十九皇子带回去的青壮不过是最近的受害者。   而沿海失踪青壮人数,远不止数千人,早已经上万了。   反而因此一事,将此前失踪的青壮定性遇害,不了了之。十九皇子无意间帮桐王更好遮掩了。   十六皇子揉了揉眉心,十九到底年轻了。   父皇呢,又会如何做?   十一月下旬,十九皇子回京,天子大喜,论功行赏,封十九皇子江州大都督,授上柱国,一时声名鹊起,门庭若市。   此时十三皇子、十四皇子、十五皇子也相继回京。   十三皇子安抚灾民有功,封炉州大都督,赐地一百亩,赏钱三十万,绸缎千匹,珠宝两箱。   十四皇子和十五皇子赏赐不及十三皇子和十九皇子的三分之一。   十四皇子心中怨念,同样是剿匪,十九何其风光,他却拿着一星半点赏赐,父皇忒偏心。   在有心人怂恿下,十四皇子酒后胡言,不敬天子,被御史狠狠参了一本,于是年前,十四皇子封地西南一州,即日就藩。   十五皇子心有戚戚,私下他与十六皇子道:“虽然我也盼着封王,可是西南那地委实偏了。纵我受得住,我的妻儿也受不住。”   他说完拿茶水当酒喝,神情郁闷。   十六皇子按住他的手腕,两人视线相接,十六皇子的目光太清,十五皇子仿佛被看透了一般,不自在的别开脸。   十五皇子没说的是,他也觉得父皇偏心太过,太子实打实做了那么多糊涂事,父皇都高高拿起,轻轻放下。   十四只是说错了几句话,且事出有因。父皇却以此为由,把人撵出京城。   纵使他与十四关系不亲厚,但这心里总归不是滋味。   他们都是父皇的儿子,却天差地别。 第100章   今岁年节比去岁简陋,除了十三皇子和十九皇子身边人流如织,颇有年味,其他皇子公主周遭些许冷清。   守岁那夜,十六皇子借口不适回府,孟跃在正院的书房练字,听得外间动静,搁了笔,刚要出去,书房门从外面打开,十六皇子一手提着食盒,一手握着双扦花烛,发丝间残留风霜。   孟跃立刻接了食盒迎他进屋,解了他外套,为他掸去风雪。   “外面下雪了?”孟跃有些惊讶。   十六皇子将那双扦花烛放在檀木榻的小桌上,嘴上不忘回道:“略有些风雪,我在殿内咳嗽,一副虚弱模样,等着有人关切问我后,顺势提出告退。”   孟跃将食物摆在小桌上,看见双耳深盅里的牢丸微微一愣,牢丸即饺子。   十六皇子道:“不是宫里带的,我早早着人在王府备着。”   孟跃眸光一动,十六皇子早着人备了牢丸,可见不论今夜下不下雪,他都是要回府的。   这个猜测令她心头温软。   牢丸下层放着一叠红粿金糕,年年糕,年年高。   屋外大雪纷纷,屋内暖意融融,灯盏和炭盆将小小的屋子照的亮堂。   两个人对坐榻上,吃着热腾腾的汤食,热意熏的人眼睛热,孟跃眨了一下眼,勉强平复情绪。   这个夜晚平常又不平常,夜色总会过去,黎明到来,新年伊始。   而心上之人近在眼前,相处如故。   ………   年后风平浪静,每年的耕籍礼,天子将十三皇子和十九皇子带在左右。   皇后冷眼瞧着,看着十三和十九脸上的笑容,眸中怨毒。   十六皇子收回目光,锄头锄地,凡事过犹不及,父皇太急了。   次日回去路上,十九皇子弃车驾,驭骏马,他行至龙辇一侧,“父皇,儿臣近来有感骑射进步,请父皇指点。”   他脸上的讨好太明显,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清澈有神,眼中儒慕,于是衬着那张稚嫩未脱的脸像一只无辜的小鹿。   十九皇子今岁才年十九,但正正算起来,还要两个月才真正满十九岁。   他年轻,富有朝气,生机勃勃。   承元帝一时间无法直视那样的眼,那会让他更加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卑鄙的猎手。   “你去罢,让朕瞧瞧。”承元帝开口道,但细细听,会发现中气不太足。   十九皇子得令,顿时驾马远去,承元帝命人放下龙辇两侧帘帐,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。   承元帝以帕捂唇,喉咙间尝到腥甜,他直觉不好,果然方帕上一坨猩红血迹。   他握紧帕子,闭上眼,眉眼间涌现一股无力。   纵他是帝王,也难与生死病痛抗衡。   半个时辰后,队伍里传来惊呼,原是十九皇子猎了一只纯色白狐,可谓天降祥瑞。   承元帝大喜,对十九皇子大加封赏。   队伍还没回宫,十九皇子迫不及待进了丽妃的车驾,向他母妃展示天子赏的玉佩。   十九皇子欢喜道:“父皇对白狐十分喜爱,当即取了腰间玉佩与我。”   丽妃抚着玉佩喜不自禁,又在儿子腰间比划,十九皇子的姐姐十四公主神情激动,“这玉佩父皇戴了许多年,几不离身,如今轻而易举就给了弟弟,可见父皇是真高兴了。”   丽妃和十九皇子喜上眉梢,丽妃想把玉佩系儿子腰间,又收了手:“你这孩子莽撞,恐磕碰了这金贵物儿。”   十九皇子眉眼弯弯:“回头我供府上去。”   “独一份儿的。”他强调。   从前这等殊荣只有太子有,如今风水轮流转,圣宠也落在他身上。   十四公主依偎在母妃肩头,作小女儿之态,低声道:“过去皇后齐妃梅妃何等风光,如今也是昨日黄花。”   “不许胡说。”丽妃嗔怪,她抚摸着手腕的玉镯,眸光明灭,“如今协理后宫的还是惠贵妃和顺贵妃。”   十四公主不屑,“顺贵妃好歹还有一个十六皇子,惠贵妃就是纸老虎。谁不知道桐王远赴桐州,届时他们想要母子团聚,还得看天子开恩与否。”   十四公主口中的天子或是承元帝,又或是新帝。   十九皇子紧紧握着玉佩,心头被权力的滋味烘烤的火热,只是想一想,就令人飘飘然。   傍晚,队伍进入宫门,流水般的赏赐进入锦绣宫。   说来也巧,锦绣宫正落在梅妃宫里的西面,锦绣宫有甚动静,梅妃那边都能晓个大概。   丽妃又不藏着掩着,恨不得满宫诸人都看见她的盛宠。   梅妃的心腹命人关了宫门,唯恐惹梅妃伤心。   八皇子封王,十一皇子圈禁,耕籍礼自然也无梅妃名额。   凤仪宫名存实亡,梅妃宫里何尝不是。   不过,有一处丽妃比不得梅妃。   早春的天儿仍是昼短,夜里凉,承元帝正在内政殿与顾昌对弈,听闻梅妃求见,他神情微凝。   顾昌见状,识趣退避。   少顷,梅妃被引入殿中,她一身素衣粉纱,乌发偏挽,别了两支梅花。而在她左颊,如灵蛇的鎏金面具蜿蜒盘旋,牢牢卡在耳后。   她素来婉约清丽,但鎏金面具如宣纸上浓墨一笔,不见违和,反而有种莫名的诡丽。   梅妃行礼时,承元帝才回过神来。   他亲自搀扶梅妃起身,两人手心相触,梅妃就着行礼的姿势,用完好的右脸蹭蹭承元帝的手心。   承元帝只觉掌心下一片温热,如脂膏黏腻,浅淡的香味。   他软了声:“身子可好些了?”   梅妃微微抬眸望他一眼,似怨还恋,百般柔情,垂下眼眸,“圣上记挂臣妾,臣妾心中欢喜,比一百副汤药还管用。”她顺势起身。   承元帝被逗笑,瞥见梅妃带来的食盒,眼中深沉。   梅妃揭开食盒盖子,里面盛着一盅燕窝。   承元帝道:“御医道季节更迭,不宜进补。”   他如今不吃旁人送来的食物,凡所用都得层层把关。   梅妃有些尴尬,把食盒交给洪德忠,努力寻着话题,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令承元帝想起梅妃刚入宫的时候,也是这样讨好他,连眉头蹙起的弧度都与从前相似…   “朕好些时候没下棋了,你与朕对弈一局。”承元帝终究不忍心,给了她台阶。   梅妃面上惊喜,湿润着眼在榻上落座。   内政殿的红烛削减,更深露重,洪德忠看着兴致正酣的天子和梅妃,欲言又止。   直到一子落下,梅妃输了,承元帝笑道:“爱妃,可服气了。”   梅妃秀眉微蹙,又倏地松展:“天子就是天子,臣妾输给圣上是天经地义,再寻常不过的事。”   承元帝微愣,随后笑出声,“你可真会狡辩。”   洪德忠示意小太监奉上羹汤,“夜深了,圣上和娘娘用些汤食垫垫胃。”   梅妃恍若才觉,“竟然都这么晚了。”她看向承元帝,见承元帝手握汤匙搅动参汤,并不在意她。   她抿了抿唇,行礼告退。   梅妃离去后,殿内的香味萦绕不散。   承元帝搁下汤匙,毫无胃口。   洪德忠试探问:“圣上,昌殿下还在偏殿侯着,您看…”   承元帝:“夜深了,送他回东宫。”   洪德忠垂首应是。   这厢承元帝回紫宸宫歇息,睡梦深处骤见太子,生生惊醒。   “圣上?”内侍掌灯。   承元帝眸光焕散,看着内侍,眼前人影模糊。   “圣上,圣上?”   内侍的脸渐渐换成太子的脸,哀怨的望着他。   承元帝心头一紧,哇的吐出一大口血。   紫宸宫灯火通明,连夜传御医,甚至惊动了太后。   次日正逢休沐,群臣不知宫里动静。之后天子罢朝,百官才觉出不对,忐忑中夹杂着疑虑。   此时,一名内侍急匆匆进入紫宸宫,带着哭腔道:“圣上,大事不好了,十九皇子之前送您的祥瑞,那只白狐…白狐暴毙了。”   洪德忠面色大变,一脚把传话的内侍踹倒:“哪里来的没眼色东西!”   而床榻内,承元帝撒了手中汤药,昏死过去。 第101章   宫里乱成一团,紫宸宫被重兵把守,太后坐镇后宫,圈禁丽妃母子,不允嫔妃皇子进入紫宸宫。   次日申时,承元帝才转醒,只是面色苍白,没有精气神。洪德忠伺候他进食用药后,承元帝靠坐床头,恢复些许力气。   “十九呢?”承元帝哑声问。   太后叹气,“哀家派人围住了十九的皇子府。”   细细思量,祥瑞暴毙之事,十九皇子恐是当了替罪羊,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行此事。   “皇儿,你打算如何处理。”   承元帝阖上眼,定了十九皇子生死:“十九狡诡,不敬朕躬,今贬其为南平郡王,封地南荨,即日赴任。”   而后承元帝下旨贬丽妃为嫔,短短半日,连下两道旨意。十九皇子如流星在短暂的风光后,又迅速坠落。   又一日,承元帝上朝,十六皇子也早早进殿,他立在十五皇子身后,心思不在国家大事,而是小心留意御阶之上的天子。   早朝散去,十六皇子一颗心往下沉,十五皇子无所觉,“之前宫里封锁消息,我心中害怕,今日听父皇声音,如同往日,我的心才算放下了。”   十三皇子也道:“父皇身子健壮,之前估摸是被十九气狠了。”   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说着话,十六皇子偶尔附和,忽然他胳膊被人撞了一下,十七皇子不以为意:“没看见你。”   十五皇子双目圆瞪,“什么没看见,你就是故意的。”   十七皇子不咸不淡看他一眼,把问题还给他:“你怎么笃定我是故意?”   “你……”十五皇子被问住,十六皇子握住十五皇子的手,对十七皇子道:“我是你哥哥,我不与你计较。”   这话把十七皇子恶心个够呛,想要反驳十六皇子,又碍于人多眼杂,遂愤愤离去。   十五皇子哼笑:“十六,还是你有法子。” 奇* 书*网 *w*w* w*.*q* i *s*q *i* s* h* u* 9* 9* .* c* o* m   十六皇子敛目,出宫后,十六皇子的车驾被人剐蹭,车中十六皇子磕着头,当即昏迷。凶手逃去无踪。   十六皇子身边的内侍只得代跟翰林院告假,回府休养。   诸人猜测是十七皇子所为,话传到十七皇子耳中,很是发了一通火。   十六皇子府,正院东房内,孟跃为十六皇子包扎额头伤处,神情不太赞同。   十六皇子莞尔:“不妨事,看着吓人罢了。”   孟跃手上加了两分力,果然听见十六皇子嘶了一声,她挑眉:“不妨事?”   十六皇子坐在榻上,他伸手抱住孟跃的腰,委屈道:“跃跃,我疼。”   孟跃知道他在做戏,还是俯身为他吹了吹额头,十六皇子头靠在她怀中,十分依赖。   随即孟跃将东西收拣了,问他:“你怎么想的?”   好端端的,演一出苦肉计。   十六皇子起身去书案后,孟跃跟上,十六皇子落座后,取了墨条缓缓磨着,不疾不徐道:“你也晓得我通岐黄之术,今日早朝,父皇高坐玉阶,我不敢直视天颜,只得偷瞄几眼。”   “虽然父皇声音还算有气力,但是寡言,如此就做不得数。我心中狐疑,瞥见他眼睑水疱,眼睛充血。且父皇每次吐字,气息很重。于是我心里有了一个猜测。”   十六皇子忽然抬头看向孟跃,两人对视,异口同声道:“中毒。”   孟跃神情凝重:“躲过宫里重重守卫,躲过御医,可见手段巧妙。”   顿了顿,孟跃看向十六皇子:“那人得是圣上的身边人,旁的宫人内侍连殿门都无法靠近,又何谈下毒。”   “你觉得是谁下的毒?”十六皇子问。   孟跃不语,反问十六皇子。   此时十六皇子手里的墨条已经磨好了墨,他取了方帕擦手,铺陈纸张,写下十九皇子的名字,“父皇捧杀十九,十九母子正得意,所以不会是他们。”遂提笔划去十九皇子的名字。   孟跃俯身,单手撑在案上,另一只手搭在十六皇子身后的椅背,这个姿势将十六皇子半揽在她怀中一般,她开口,“皇后因齐妃一事,与圣上生了隔阂,听闻皇后如今连圣上面儿都见不着。”   十六皇子提笔划去皇后。同理,也撇除四皇子,七皇子的嫌疑。   十七皇子精通毒术,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他有再多心思,但人在宫外,还能隔空下毒?   “惠贵妃?”孟跃轻声念叨。   惠贵妃和顺贵妃协理后宫,见到圣上不是难事。   十六皇子将惠贵妃圈住。   他侧首,额头的绑带衬的那张脸愈发病弱:“协理后宫的还有我母妃。而我晓医理。”   他也有很大嫌疑。   孟跃叹息,目光宽厚温和:“你不会。”   “为什么。”十六皇子有些执拗。   孟跃理所当然道:“我觉得你不会就是不会,哪有为什么。”   这个有些自我的回答,却贴合了十六皇子心里。他点点头,认真道:“对,我不会。”   十六皇子在纸上落下自己名字,又划去。   “十五哥和庄娘娘也不可能。”他神情笃定,划去二人名字。   更多的名字写上,又很快划去,最后留下梅妃、惠贵妃、大公主,十三皇子。   孟跃曲指点了点桌面,似笑非笑:“你还是没有说,你为什么要演这一出苦肉戏?”   十六皇子顿了顿,装作很忙的焚毁纸张。   “你不说,那我就随便猜。”孟跃直起身,在书案前行走。   十六皇子眼皮子一跳。   孟跃的声音入耳:“圣上身子不大好了,等不及他属意的继承人长成,于是亲自出手对付自己的儿子。”   “十九皇子出局,让你有了危机感,所以你为了降低自己的威胁性,演了这一出。”   孟跃驻足,侧首直勾勾看向十六皇子眼睛,将他眼底自己都未觉的惊恐一览无余。   十六皇子别开眼,描补:“我本来就没什么威胁。”   “你有。”孟跃向他走来,捧过十六皇子的侧脸,隔着一张书案,两人四目相对,“你是成年皇子,过去也干成了好些事。百官对你印象很好,如果在皇孙和你之间选,百官一定会选你。”   承元帝不愿废太子,但他日史书也会如实记载:太子逼宫未遂,撞柱而亡,帝甚怜,既往不咎。   天家无小事。   有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太子父亲,皇孙想要越过一众成年皇子上位,难如登天。   所以承元帝要亲手料理成年皇子。   两人对峙,十六皇子败下阵来,“跃跃说的是。”   所以宫门外,十六皇子自导自演,加深众人包括天子在内对他的刻板印象。即十六皇子从小体弱多病,柔弱无害。   “我不想离京,不想封王。”十六皇子微微垂首,眼睫在白皙的面颊投下浅浅阴影,“我在京中,谋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。”   他看着香炉里的乌烟:“父皇算不尽人心,也无法左右人心。”  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,十六皇子抬眸,孟跃莞尔:“那我们再添一把火。”   十六皇子眉宇间涌现疑惑。   一日后,奉御的碗底夹杂一张纸条,他看后顿时色变,召集手下商议,而后求见天子。   紫宸宫殿内肃杀。   “中毒?”承元帝唇齿间绕着这两个字,怒极反笑,他情绪波动太大,拉扯着心口,又咳嗽起来。   “圣上息怒。”洪德忠小心伺候着。   承元帝一把挥开汤药,从龙床上踉跄起身,“好啊,好的很啊。”   紫宸宫铁桶一般,还是让人渗入了。   “圣上息怒——”殿内跪了一地。承元帝砸了手边花瓶,踹翻香炉,被反作用力带的仰摔在地上,一时天昏地暗,再次晕死过去。   宫外十三皇子回府途中,被人拦住。 第102章   日落西山,晚霞犹烈,天地间一片橙色耀耀。   十三皇子踏入小院,余光扫过院中的花木和假山流水,剑眉微压。   风雨连廊后面一道垂花门,经过穿堂,迎面三间正屋,正中的花厅铺陈地毯,大门正对一架日出东方玉屏,左右置一对丁香紫梅瓶。中间一张红木栅足案竖放着。   孟跃在门边侧首,“请。”   她一身玉白宽袍,头戴莲花冠,举止有礼,若非她面具有碍观瞻,十三皇子对她的印象或许会好一些。   时下以左为尊,孟跃请十三皇子在栅足案左边落座,她跪坐右侧,下人奉上茶点。   十三皇子冷淡道:“寒暄就免了,本殿此来,只想探知‘何谓步十九皇子后尘’。”   孟跃手上一顿,仍是为十三皇子斟茶,将茶碗置他跟前,这才抬眸看向十三皇子:“殿下心中已有猜测,何必自欺欺人呢。”   十三皇子瞳孔微缩,他皱眉呵斥:“若尔只会故布疑阵,本殿恕不奉陪。”   他起身往外走,靠近门处时,听见身后清越之声:“从前四皇子八皇子等人在京时,哪里听过十九皇子这号人物。谁想四皇子和八皇子封王离京,十九皇子就横空出世。”   十三皇子:“父皇喜爱十九,这也不成?”   “成的。”孟跃摩挲茶盏,幽幽道:“十九皇子大抵是遇高人了,从前不如何受宠,忽然一朝圣宠加身。”她顿了顿,叹道:“可惜,又快速陨落。”   天色一点点暗了,早春的夜风有些凉,吹动屋内灯火摇曳,也动摇十三皇子的心。   此时,孟跃轻声道:“从前圣上也这般看重十三殿下?”   话音落地,十三皇子的双腿如同灌了铅,再也抬不起来。   他想听听这妖人怎么蛊惑他。十三皇子想。   他重新在栅足案边盘腿坐下,面上冷凝,似覆了一层薄霜:“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。”   “不用一刻钟。”孟跃笑言,声如清风朗月,很有亲和力,可惜吐露的言语十分无情,“百官都说东宫无主,我却听说东宫一直有人住着,虽无名却有实。”   十三皇子脑袋翁的一声,犹如一顶古朴洪钟被重重敲响,震的他全身发麻。全身寸寸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,双拳紧握,凶狠的瞪着孟跃,切齿恨声:“妄议天家,你放肆!”   孟跃不语,只是平静的回望着他。   屋内传来嗬嗬的粗气声,十三皇子闭上眼,似乎在极力压制什么,以至于颈间都蹦出青筋。   孟跃似无所觉。   天色已经黑透了,屋外不见五指,于是这方小屋更加亮堂。   终于,十三皇子恢复了平静,他问:“谁派你来的?目的为何。”   “没有任何人支使我。至于目的?”孟跃的眼睛在灯火下,显得更加剔透,水洗过一般,“非要说的话,我此来是为还情。”   十三皇子疑惑:“还情?”   孟跃轻声吐露一个人名:“章利顺。”   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,十三皇子很费了一番功夫,才找出相关记忆。   孟跃道:“我是被章利顺和他背后之人迫害的人,后来章利顺不甘心当弃子,反水背后人,原是不成的,多亏十三皇子和十五皇子仗义相助。章利顺搬倒罪魁祸首,他自己也伏诛。我们才得了公道。”   十三皇子上下打量孟跃,半信半疑:“你都窥视东宫了,会栽在一个小商人手里?”   孟跃莞尔:“十三皇子说笑了,某无家族庇佑,走到今天多亏兄弟相助,天公垂怜。”   孟跃解释,她当年无权无势,自然会被为难。   两人说起旧事,一时有些感慨,孟跃敛了笑,正色道:“十三皇子,你的对手从来都不是你的兄弟,某言尽于此。是去是留,您自行判断。”   孟跃起身告退,厅内冷清,心腹跪在下首,“殿下,此人可疑,他的话不能信。”   十三皇子盯着残茶,看着琥珀色的茶汤倒映一星烛火,“十九献的祥瑞我瞧过,生龙活虎,不可能暴毙。”   心腹道:“一定是贼人陷害。”   谁知十三皇子话锋一转,“从前父皇对我尚可,也只是尚可。”与如今相比,真是一个地,一个天。   他差一点就被父皇给的荣宠迷了眼。   瞧十九之前被捧的多高,最后又被摔的多惨。   南平郡王……   十三皇子心头郁滞,如压重石,喘不过气。   “殿下!”心腹斗胆起身,扶住十三皇子。   十三皇子甩了甩头,仍觉眩晕,心腹搀扶他回府,“殿下,属下派人跟着那人,一定能查出幕后指使。”   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,十三皇子的人紧跟不放,却不知车内早已空空。   孟跃从十六皇子府后门进入,刚进正院,一道人影迎来,十六皇子迎她回屋。   “先用饭。”十六皇子道。他坐在孟跃身侧,为她布菜,烛火映着他明净的侧脸,莫名的…贤惠。   孟跃眸光微动,随后压下这个念头,用过晚饭后,才与十六皇子细说,“我也没有十分把握,若十三皇子铁了心要争皇位,我们只能另谋他法。”   十六皇子握住她的手:“尽人事,听天命。世事哪能皆随我们愿。”   夜更深了,十六皇子和孟跃歇下,宫里却还亮着灯火。   梅妃倚着殿门望向紫宸宫,轻声喃喃。   大宫人疑惑:“娘娘,您说什么?”   梅妃转身向殿内而去,大宫人要跟,被梅妃止住了。   里间仅她一人,梅妃坐在梳妆台前,铜镜里女子面容姣好,尤似二十出头。   梅妃抚摸自己的脸颊,面皮因为剧痛而强行忍着的颤动,她拉开抽屉,取出药盒,里面空无一物。   屋内一声叹息。   梅妃将药盒放回抽屉,此时此刻,她心中惦记的不再是天子,不是家族。   唯有她可怜的两个孩子。   花烛削减映长影,今夜不知多少人未眠。   次日,十三皇子的人回报,人跟丢了。   “属下知罪,请殿下责罚。”   十三皇子眼底青黑,疲惫摆手:“罢了,人家有心算无心,不关你们事。”   他心中仍是拿不定主意,九五至尊哪是轻易就能舍弃的。   他心里总存着一丝侥幸。   蒙面郎定是其他兄弟派来的,让他主动退出争储。他不能着了别人的道儿。   十三皇子心里这般想着,却总是无可避免的想起东宫里住的人。   太子和太子妃都已故去,父皇为什么还让顾昌他们留在东宫。   有些事经不住琢磨,十三皇子派人去打探太子妃的母家,当初承元帝只处了几个要犯,旁的并不追究,这简直是匪夷所思。   十三皇子越想越心凉,只恨自己从前不留意这些事。现在想来,处处是疑点。   而宫中承元帝装作毒入骨髓之态,一边派人宣扬,一边秘密打探。   惠贵妃和顺贵妃担忧不已,在紫宸宫外求见,被挡了回去。随后梅妃求见,也被拦住。   傍晚一名内侍寻着洪德忠,“干爷爷,不好了……”他一阵耳语,洪德忠心头咯噔。   他回到内殿,神情焦急,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。   承元帝从奏折间抬起头,“何事如此?”   洪德忠扑通跪下,神情哀戚:“圣上,您一定要保重自个。”   承元帝心头有了不好的预感,手中折子砸去:“刁奴,还不说!”   “回圣上,不知哪个内侍误传消息,误导了梅妃娘娘,令梅妃娘娘以为您……”洪德忠略过那个字眼,接着道:“梅妃娘娘万念俱灰,竟,竟吞金殉情了。”   承元帝耳中嗡鸣,只看见洪德忠嘴巴开合,许久才重新听见洪德忠的声音。   大抵是这次有了预感,承元帝保持了清醒,他死死把着洪德忠的小臂:“去查!谁那么大胆敢谋害宫妃!”   “是,是!奴这就去。”   然而顺着传话的内侍一通排查,竟然查到凤仪宫。   皇后自是不认。   紫宸宫内,洪德忠小心回话,“圣上,那小内侍是去岁进宫的,其家人曾受过长真公主府恩惠。但小内侍入宫后,并未与公主府联系……”   承元帝止了他的话,他低着头,面无表情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洪德忠轻手轻脚退下。   数日后,承元帝追封梅妃为容德贵妃,同时下旨释放十一皇子。   消息一出,满京皆惊。   十三皇子比知晓的多些,是父皇中毒后,皇后假传消息误导梅妃,才令梅妃吞金殉情。   而皇后谋害宫妃,父皇再次揭过了,为的保住皇后的后位,从而保证中宫嫡出子孙的身份。   十三皇子立在院中,满脸灰然。   与兄弟尚有一争之机,可他对上父皇,让他怎么争?   从一开始,他就输了。   三月中旬,十三皇子入宫与天子密话,三月底,十三皇子封越王,封地奉州,地处瑞朝中部偏南的位置,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少灾害,是个好地方,与七皇子的封地差不离。 第103章   十三皇子封王后,承元帝却是止了势,未有再分封其他皇子的动向。   于是,四月中旬,十五皇子入宫请安时,直白问:“父皇,儿臣自问,虽无卓越功勋,但也无过错,为何兄弟们都封王了,却漏了儿臣。”   承元帝平日里都是绕着圈子,十五皇子开门见山,反而叫他一时不知言语。他面色陡然一沉:“爵王是朕给,哪由得你讨要。”   洪德忠面皮绷紧,手心发汗。   内政殿的气氛有些紧张,然而十五皇子理直气壮:“父皇,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,你是我爹,我是你儿子,我向你要个东西还不成了,你看我向别人要不。”   承元帝刚升起的怒火如皮球被戳了一针,不由自主的泄了。   他没好气道:“你向别人要,别人能给你?”   “那肯定不能啊。”十五皇子哼哼:“天底下只有一位天子,除了你,谁给我爵位啊。”   说着话,十五皇子凑近龙案,也不知他怎么想的,矮身下去,却又不是蹲着,而是类似扎马步的姿势,撅着个大腚,胸口刚好卡在龙案边缘,双手搁在案上,扒拉承元帝的手,恳求道:“父皇,儿臣也想当王爷了,您行行好,就给我封王。儿臣日日夜夜,晚上睡觉都感激天恩。”   他舍了面皮,大声嚷嚷:“求您了父皇,给儿臣封王。儿臣也不挑地儿,您看着给,只要别太偏远就成,儿臣皮糙肉厚无所谓,但儿臣家有娇妻爱女,她们跟着儿臣,总不能叫她们受苦。”   承元帝听的都臊得慌。   然而十五皇子一通叭叭,嘴不带停,念的承元帝脑仁疼,承元帝又心软又不太高兴:“朕这么大岁数,你不在朕跟前尽孝,尽往外跑?”   十五皇子一时气弱,不吭声了。   承元帝心底并不舒坦,他知道十五没有争储的心思,心中对十五也很放心。于是他放任自己对十五的几分喜欢。   这也是为何承元帝一直没给十五皇子封王的原因。   但是儿子在跟前苦苦哀求,老拘着十五也不是个事。   “真想封王?”承元帝睨他。   十五皇子倏地抬眸,他没说话,眼里的期盼都快溢出来了。   承元帝心里更加不是滋味,父子俩对峙半晌,最后承元帝妥协,哼道:“朕把壶州那块地给你,封你个糊涂王。”   “糊涂王就糊涂王。”十五皇子嘿嘿笑,“天子所赐,谁敢说半句不是。”   承元帝也没脾气了,重新给十五皇子拟封号。   ……   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皇十五子天真直率,秉性纯良,今封其为昭王,封地壶州,钦此。”   承元帝想多留十五皇子些时日,遂一直磨蹭到五月中旬,眼瞧着再留就不成了。   五月二十一日,十五皇子离京,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,一干皇室宗亲相送,十五皇子大喇喇跟人挥手告别,看起来还是那么没心没肺。   车队出了城,凉亭内,十六皇子等候多时。   十五皇子留妻儿在车中,他独身前去,凉亭四面置了纱幔,隐约瞧得人影,却看不真切。   十五皇子在石桌边坐下,面上的欢喜退去,显露出离别愁绪,一双黑色的眼睛像水洗过一般湿润。   十六皇子拍拍他的手,“京里有我,信我。”   十五皇子看他一眼,神情有些复杂,似笑着,眉眼间又掺杂一丝苦涩:“除了你,我还能信谁。”   若叫承元帝瞧瞧此时的十五皇子,估计也会诧异无比。   兄弟俩并未闲话太多,该说的早就说了,两人喝了一杯茶,相拥别去。   十五皇子前后只在凉亭内待了一盏茶,红着眼匆匆走了。   暗处的探子隐去,向承元帝汇报。   承元帝挥退探子,冷哼一声:“十五同他十六弟就依依不舍,到朕跟前却是巴不得飞了。”   洪德忠赔着小心,笑劝道:“圣上息怒,十五皇子和十六皇子是同龄人,总有些黏糊话。”   “老大个人有什么黏糊话,十五的孩子都能跑会跳了,十六的婚事还没个影儿。”承元帝情绪激动,又咳嗽起来。   洪德忠为他顺着背,试探道:“听闻顺娘娘也很上心十六殿下婚事,这…却不知为何又没影儿了?”   傍晚时分,承元帝摆驾春和宫。   顺贵妃惊喜交加,只是如今承元帝身子不大好了,心力不比从前,两人相处没有了旖旎氛围。   饭后,承元帝呷了一口茶,问起十六皇子的婚事,“你之前也在张罗,怎么就无声无息了?”   顺贵妃秀美轻蹙,很惹人怜,明亮的烛火为她漂亮的眼睛点上光亮,如泣如诉:“圣上也知道十六从小到大,颇经磨难,臣妾一直以为御医将十六治愈了。谁知道……”她说到伤心处,两眼滚下热泪,“十六竟落了病根,大夫说难有子嗣。”   “荒谬!”承元帝呵斥,“哪个庸医断的?!”   顺贵妃泣道:“十六说他寻了好些大夫,都如此说。”   “现下他不成婚,旁人还以为他醉心诗画,不愿涉红尘。若是成婚后,许久无子女,最后的遮羞也无了。”   承元帝紧紧握着茶盏,他还道十六留恋以前那个宫人,没想到竟有这个缘故。   顺贵妃也是憋了许久,此刻开了口子,泪如雨下,“前些日子十六下朝,出了宫门就被人蹭了马车,累的他受伤。”   “他正是壮年,却比一个稚童还脆弱……”   顺贵妃垂首呜咽,头上的蝴蝶金步摇也跟着微微晃动,在灯火下闪烁碎光,亦如她的泪光。   承元帝不耐的揉了揉眉心,只觉内间的熏香令人心烦意乱,随后回了紫宸宫。   洪德忠垂首降低存在感,承元帝这夜碾转反侧。   宫里往外递了消息,十六皇子给孟跃瞧过,将纸条焚毁。   孟跃:“接下来圣上会如何做?”   “总归不会盯着我了。”十六皇子平静道。   十五皇子的封地很耐人寻味,壶州地处瑞朝中部偏东南位置,封地富庶,若只是如此便罢了,偏壶州北邻京中,东邻胶东,若是七皇子有甚动静,十五皇子可立即阻止。   承元帝将这个要地划给十五皇子,若说没防着七皇子,孟跃是不信的。   两人倚坐榻上,各有思量,屋内气氛却不见尴尬。   孟跃盯着屋中半人高的铜熏炉,思绪发散。   承元帝将有能力的皇子分封去天南海北,物乏地贫,除非有通天之能,否则不能叫枯土变繁华,皇子之间天远地远,难以联络,最大可能削减威胁性。   此消彼长,他日皇孙即位,只要稳住朝中,假以时日就能掌控瑞朝。   现在承元帝将儿子们收拾的差不多了,估摸要对臣子下手了。   上一任帝王降罪,下一任帝王施恩,保管将人治的服服帖帖,届时哪还管皇孙上头有个谋反失败的爹,只道是新帝仁慈,皇恩浩荡,臣必以死相报。   “跃跃在想什么?”身边忽然传来轻声,孟跃从思绪中回神,把心中猜测道出。   十六皇子眸光晃动,神情有些微妙。   孟跃一时没能查出十六皇子表情背后的含义,只见十六皇子挪开榻中间的小桌,坐到孟跃身边,靠在孟跃肩头,把玩孟跃的手:“就算早知你智多近妖,但是每每听你言语,还是会叫我心中震撼。”   孟跃反手抓住十六皇子的手,故意捏了捏,揶揄道:“旁人也就算了,我不信你没有想到这些。”   十六皇子抿了抿唇,微微仰首盯着孟跃的脸,“想到了,但是并没有跃跃想的清晰。”   孟跃垂首,用脸颊蹭蹭他的额头,心道这些不过是每一任帝王准备交接权力时的基操罢了。拼却帝王声名有损,也要保下一任新帝政权稳当。   若是太子妃没有自尽,承元帝属意顾昌后,也不会叫她活。   活者是污点,死者才能美化。   十六皇子与孟跃温存了一会儿,忽然想到什么,起身取了笔墨,又将小桌搬回榻上,落笔写下一个个人名,官职。   孟跃心有所感,神情微动。   顾珩做事不避着她,但主动罗列自己的势力,还是这般详尽,却是头一遭。   但凡孟跃有一点异心,凭着今日这份名单,顾珩就会万劫不复了。   十六皇子搁笔吹干墨迹,交给孟跃看,还将每个人的祖籍,生平有甚特别事,一一说给孟跃听。   其中最大的官已至从三品,瑞朝的实权官最高不过正三品。二品和一品多分封皇亲国戚,或官员死后追封,大部分是虚职。   十六皇子能笼络到从三品官员,可见手段。   “你真厉害。”孟跃由衷夸道。她夸的真心实意,十六皇子面色微微红,能说会道的嘴哑了声,含糊应着。   君投我以木桃,报之以琼瑶,孟跃也取了笔墨,落笔写下自己的势力分布,但在隆部一地,写下不定二字。   “这是为何?”十六皇子不解。   孟跃与他解释:“当初桑弥和北狄五王子一同来京,两人之间不清不楚,私下勾连。后来桑弥盯上我的队伍,紧跟着戎人偷袭,我估摸着他有反心,想脱离瑞朝。所以我遇见舒蛮时,帮了舒蛮一把。但人心最不可测,我也不能保证舒蛮未来会不会反?只是当时那种情况,我寻不出更好的法子了。”   “已经很好了。”十六皇子轻声道。   孟跃不语。过了一会子,孟跃盯着熏炉上的祥云纹路道:“其实,还有一个法子,当时我若怂恿舒蛮与桑弥内斗,令隆部内讧,或许还会分裂出两个部落,对瑞朝的威胁尽一步降低,但是………”   “但是双王相斗,百姓遭难,不知要死伤多少隆部百姓。”十六皇子望着孟跃琥珀色的眼睛,“这些年隆部与瑞朝互通有无,相处和谐。跃跃不忍如此,是不是。”   孟跃阖目,再睁眼时,眼中一片清浅笑意,“阿珩,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懂我了。”   十六皇子耳朵有些热,又十分得意,心道舒蛮算什么,哪比得过他与跃跃的朝朝暮暮,心意相通。   忽然,十六皇子神情一顿,孟跃见状,问他:“怎的了?”   十六皇子莞尔,凑上去吻在孟跃唇间,唇瓣温热柔软,又一触即分。孟跃无奈又纵容,捏捏十六皇子的耳垂,嗔怪道:“阿珩,我们在说正经事。”   十六皇子的眉眼都舒展开,若日光耀耀,光辉灿烂:“都是正经事。”   …………   入夜,夜色漆黑不见五指,一封密信从京城传往覆州。 第104章   天气渐热,天子下令前往避暑行宫,往年随行的宫妃不再,诸子也分封,承元帝看着随行名单上寥寥无几的人,眼中闪过悲痛。于是,他提笔加了几个低位妃嫔。   十六皇子自然在队伍中,十一皇子和十七皇子守孝,未跟随。   孟跃不太放心这两人,打算留京中,同时密切关注江州动向,以及留意关尚传回来的密信。   十六皇子不赞同:“十七曾经见过你,又盯我的紧,你若留在京中,他要杀害你,我都不能及时营救。”   “十七或许以为我已身亡。”孟跃犹豫道。   十六皇子握住孟跃的手,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,但细听又夹杂一丝不容拒绝的霸道:“跃跃,不要存侥幸。跟我一起去行宫。”   两人对视,十六皇子眼神坚定,孟跃知道对方意已决,“好罢,我跟你去行宫。”   六月中旬,队伍蜿蜒离京。孟跃扮作内侍,跟在十六皇子身边。   小全子没想到有一天,还能跟“悦儿姑娘”一起共事,只是“悦儿姑娘”是殿下心尖尖的人,他可不敢真让孟跃做事。   一路上,只见小全子忙前忙后,孟跃无奈,对小全子道:“你若再如此,恐怕很快有人察觉到不对了。”   孟跃又揶揄:“哪有大内侍给小内侍作活的。”   小全子知道这个理儿,“但是……”   “没有但是。”孟跃一锤定音。   小全子望向十六皇子,十六皇子道:“我听跃跃的。”   小全子:……时隔多年,再次听见十六皇子这句“我听跃跃的”,还是让他们这些奴婢感到一丝丝酸涩。   路上费了三日功夫,队伍抵达行宫,管事早早侯着。   一行人安置下来,两日后,承元帝派人将十六皇子召过去。   孟跃坐在临窗榻上出神,红蓼宽慰:“姑娘放心,殿下一向谨慎,不会有什么事的。”   承元帝确实没什么事,只是要看看十六皇子的书法,点评两句,一连几日皆是如此。偶尔十六皇子会撞上承元帝和大臣商议政事,他在偏殿侯着。   午后十六皇子回到自己院里,一脸深思,孟跃半真半假道:“莫不是其他皇子都分封了,圣上忽然念你的好。”   十六皇子叹道:“跃跃打趣我。”   他抿了抿唇:“父皇老了,心思也跟着窄了,只放的下他心中属意的人。”   此行皇后留守宫中,嫡皇孙顾昌却是一道跟了来。   十六皇子眉眼垂落,面上有些许落寞。他还是在意承元帝的。   孟跃不语,只静静在他身侧坐下,头靠着他的肩膀,透过四四方方的小窗,看着院里开的绚烂的广玉兰,簇簇花朵洁白如雪。   它被定格窗框里,于是也变得拘谨逼仄。   十六皇子搂住孟跃,两个人互相依偎。   天上云卷云舒,变化万千,直到玉兰花染了橙晕。   孟跃起身推开屋门,大片的日辉洒进来,天边一片火烧云。   日落西斜,黄昏了。   十六皇子从后面搂着她的腰,轻声呢喃:“跃跃。”   孟跃覆住他的手,眉眼温柔:“今天的日落很漂亮,要不要同顺娘娘一起欣赏。”   “可是你……”十六皇子迟疑。孟跃莞尔:“我等你回来一起赏月。”   十六皇子淡淡的面上浮现笑意,前往母妃院里。   顺贵妃没料着他来,她把着儿子的小臂,惊喜之余脱口而出:“早知你来,母妃就令人备着……”   她顿时止住声,尴尬的避开视线,生硬圆话题,“备着你爱吃的菜了。”   十六皇子心知肚明,却还配合他母妃一起演,“是儿臣不是,儿臣是想给母妃惊喜。”   顺贵妃心道,你哪日抱出几个孩子来,才是真惊喜。顺贵妃念及此,心里很是酸涩,还要忍着不能让十六皇子看出来,免得十六皇子伤心。   晚饭后,十六皇子又同母妃闲话两刻钟才离去。   屋里孟跃正盘腿坐在榻上看书,十六皇子从背后一只手蒙住她的眼,一只手抽走书,“谁当初说,晚上看书坏眼睛。”   孟跃笑道:“是我错了,我不该晚上看的。”   十六皇子哼哼,在她对面坐下:“虽然你认错态度好,但我还是要记你一笔。”   孟跃无奈,“你怎么不讲理啊。”   她话如此,但脸上的笑意和纵容没减过,十六皇子看着她,心有所动:“晚上我去母妃院里,这是我临时决定的,母妃没料着我来,自然没备滋补身子的汤药。她一时情急,差点说漏了嘴,又僵硬的描补。”   孟跃微笑听着,“然后呢。”   十六皇子拿过榻上的错金博山炉,食指点着炉顶的仙鹤羽翅,垂着眼:“我装作不知道。”   “母妃很在意我,让她伤心,是我不是。”   “很快会好的。”孟跃安慰他。   “不,我想说的不是这个。”十六皇子倏地抬眸,烛火倒映在他眸中,眼中闪过凌厉,“我的到来让母妃猝不及防,焉知父皇是不是也想打我一个猝不及防?”   孟跃顿住,随后回忆这些日子承元帝召见十六皇子的种种。   不让十六皇子参与政事,又天天要见着人。   孟跃的眸光也跟着冷了,“圣上不信你身子弱,想要寻个由头,命御医查你虚实,还不让你察觉。”   十六皇子不语。   错金博山炉搁在榻上,传来一声轻响,孟跃问:“此次随行御医中,可有你的人?”   十六皇子摇头。   孟跃面上闪过一抹懊恼,“是我想左了。天子身子不适,又有中毒在前,必然彻查御医。”   御医不能左右,那只能……   孟跃神情迟疑:“就算控制药量,总会伤身子……”她不是很建议十六皇子如此做。   所以她委婉劝,“就算圣上知晓你身子尚可,也只以为你是治好的,顺贵妃是关心太过,自己吓自己。”   “…那父皇就疑心我了。”十六皇子低语。   孟跃欲言又止,最后化为一声叹息。   七月初,天上落了雨,泛凉。次日十六皇子同承元帝对弈时,咳嗽不止。   承元帝顺势命奉御给十六皇子号脉。   只见奉御愁眉紧锁,迟疑不断。承元帝呷了一口茶:“怎的了?”   “回圣上,十六皇子这脉……”奉御话到嘴边,委婉道:“有些虚弱,此次受寒后,还得精简药量,否则容易反噬。”   十六皇子以帕掩唇,又咳嗽两声,气弱道:“劳烦奉御,我记下了。”   承元帝派人将十六皇子送回小院,询问奉御,“十六皇子身子如何?”   奉御跪道:“回圣上,十六殿下脉象十分细弱,脉细弱则气血生源不足,肾主生源,如此…如此……”   奉御声音弱下去,“但今日十六皇子染了风寒,或许影响脉象,回头再寻其他御医多瞧瞧,有天材地宝温养着,十六皇子又年轻,想来是没大碍。”   承元帝听惯了御医们的说辞,知道御医们口中的“好”只能信一半,有时只能信三分。但“坏”则要信全部。   他疲惫的阖上眼,“今日之事,不得外传。”   奉御叩首,“下官谨遵圣命。”   那厢十六皇子回了自己院里,前后不过一盏茶,就晕死过去,传了御医诊治。   消息传至承元帝耳中,洪德忠低声道:“顺娘娘已经赶过去瞧了,圣上,您看……”   承元帝道:“待御医看过再说。”   傍晚,去十六皇子院里的两名御医向承元帝汇报,说辞与奉御差不离。   承元帝令十六皇子在行宫好生养身子,又赏赐一通。   七月底,承元帝在行宫周围的小型围场狩猎,顾昌同行。   这对天家祖孙在短暂分别后,顾昌急切的带人寻找天子,期间顾昌坐下马受惊,他从马背甩落,竟是直接摔断了脖子,当场毙命。   承元帝受不住噩耗,当场昏死过去。 第105章   行宫乱成一团,然而太后留京,行宫中地位最高的是惠贵妃和顺贵妃二人,惠贵妃忧天子所忧,痛天子所痛,竟也晕死过去。   百官和皇子将目光投向顺贵妃。   在十六皇子协助下,顺贵妃硬着头皮,勉力镇住场面,但私下忧慌不已。   皇孙死因蹊跷,百官猜测纷纷。   但百官更害怕的是,天子醒来后,因为皇孙之死掀起腥风血雨。   这个预测犹如高悬的大刀,横在所有人心头。一时竟压过他们对天子病情的担忧。   黑夜换白昼,行宫主殿,奉御带领所有御医守在殿内。   红烛层层削减,众人的心高高提起,当殿外的日光破开一切,洒进殿中,众人的眼中不是欣喜,而是更深的担忧。   顺贵妃一身素色宫裙,乌发挽成堕马髻,仅着一支金簪,一支玉簪,不施粉黛,眼中血丝漫布,“连奉御,圣上何时才能醒转?”   连奉御迟疑,其他御医避开顺贵妃的目光,顺贵妃湿了眼,哽咽道:“连奉御,天子的事就是最大的事,还请你给个大概时间。”   “这……”奉御叹声:“顺娘娘,圣上的病根在心,此次圣上骤闻噩耗,急火攻心……”   他摇了摇头,“下官只能将圣上的体热退下,至于圣上何时醒转,全赖圣上意志了。”   奉御同顺贵妃说话的功夫,十六皇子隔着几步外,远远的瞧了龙榻上的承元帝一眼。   洪德忠小心询问:“十六殿下,听闻您通岐黄之术,您看圣上这……”   十六皇子一脸难色:“我是久病成医,但真说起来,也只晓得个皮毛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又忙用帕捂嘴,低低咳嗽。   顺贵妃立刻弃了奉御,行至儿子身边,“珩儿,这里有母妃,你先回去歇着罢。”   十六皇子面色苍白,唇无血色,微微拧着眉似雨打玉兰,楚楚可怜,“母妃,儿臣若离去了,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了。”   “珩儿……”顺贵妃抚摸儿子的脸颊,眼中滚落热泪。   洪德忠面上也跟着关切和宽慰,心中骂自己昏了头,十六皇子都自顾不暇了,哪还能治圣上。   奉御等人和洪德忠看着顺贵妃母子决议召集其他皇子和重臣,共同商讨。   十八皇子、二十一皇子、二十二皇子、二十三皇子、二十四皇子等人或是呐呐不言,或是以自己年龄小推脱,他们看着在坐的大臣,充当背景板。   然而所谓的商议,最后兜兜转转又绕回天子醒来后决议。   如此过了一日,两日。第三日傍晚,承元帝终于幽幽转醒。   洪德忠欣喜若狂,刚嚷嚷一声,奉御等人就围在龙床前,顺贵妃和十六皇子都无法靠近。   一身内侍装扮的孟跃落在人群后,她调整着角度,透过层层人群,目光落在承元帝身上。   短短三日,承元帝两鬓银发生,头上乌银交错,衬着脸上的纹路和乌斑,苍老十岁不止。   他像是被抽干水的树,浑身都透着枯萎的气息。那双浑浊的眼好一会儿才聚焦,伸手由洪德忠扶起,分明是老态尽显,却又像从五脏六腑挤出的气力嘶吼,一字一句吩咐:“夏元何在。”   不过瞬息,殿外侯着的禁军统领进殿,“臣,夏元。见过圣上。”   承元帝抖着手,招呼他上前,夏元跪行龙床前,一只手重重落在夏元肩头,承元帝几是歇斯底里:“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,五日内,朕要捉拿杀害皇孙的凶手,否则你提头来见。”   这实在是不讲道理,可帝王就是有这样任性的权力。   夏元沉声应是。   承元帝顿时泄了力躺回龙床上,任凭其他人呼唤,也毫无反应。   直到一声“皇祖父”落入他耳中,承元帝的眸子动了动。   他斜睨而去,趴在床沿哭泣的白净少年不是旁人,正是太子和太子妃的次子,顾盛。   顾盛旁边的小姑娘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女儿,顾宜。   以及床尾的几个少年少女,那是先太子的庶出子女。   孟跃瞧着承元帝死灰一片的面上浮现精神,眼中渐渐有了光。   随后孟跃的目光偏移,落在一脸虚弱像的十六皇子身上,她视线隐晦的在承元帝,顾盛,十六皇子三人之中徘徊,心里涌现一个念头。   顾盛今岁十三,不多不少,比十六皇子小一轮。   孟跃心中思量着,那厢承元帝将十六皇子叫到跟前,面容慈祥,“你身子也不大好,这几日累的你照顾朕,你受累了。”   “父皇,我……”十六皇子一激动,双颊浮现薄红,咳嗽两声又强行压下,急切道:“这些都是儿臣该做的。只要父皇醒来,比什么都好。”   承元帝一脸欣慰的拍拍十六皇子的手,又关心几句,随后让顾盛送十六皇子回院,小心照料着。   少年乖巧应是。   孟跃跟在十六皇子身后离去,顺贵妃被承元帝叫住,留在殿中。   主殿离十六皇子住的院子不远不近,半刻钟的脚程,顾盛有些生硬的关心十六皇子。只是他从前与十六皇子来往不多,多说多尴尬,最后闭嘴不言。   十六皇子莞尔:“你比太子哥哥腼腆温柔。”   顾盛抬眸,十六皇子抬手揉揉他的脑袋,笑的温柔可亲。   顾盛想说点什么,他们已经进院了,他搀扶十六皇子进入次间,在榻上落座。   十六皇子又低低咳嗽一声,顾盛取了茶盏要倒水,小全子惊慌失色:“皇孙殿下莫要折煞奴婢,这等粗活让奴婢来做罢。”   顾盛有些尴尬,顾昌肖父,顾盛肖母,更文静秀气,他站在那里,像一支稚嫩的青竹。   十六皇子拉过他的手在榻上落座:“你是皇孙,身份尊贵,不需要你做这些事。”   “我只是担忧十六叔。”顾盛轻声道。   十六皇子颔首,“我明白。”他目光平和舒缓,黑色的眼睛又天然具有攻击性,顾盛不小心对上他的目光,有种心底想什么都被他十六叔看穿的感觉。   他最后坐不住,匆匆走了。   孟跃关上屋门,回到榻边,就被人搂住腰身,十六皇子依靠在孟跃怀中,不言不语。   孟跃回抱住他,良久,十六皇子抬起头。   孟跃双手捧着他的脸,俯视他:“你故意的。”声音很轻,语气却很笃定。   十六皇子不语,默认了。   老子试探儿子,儿子试探老子。   顾盛顾宜以及先太子的其他庶出子女,是十六皇子特意安排在主殿旁边,待天子醒来后,顾盛他们的存在,一则为了减轻天子失去嫡皇孙的怒火和悲痛,二则为了探一探天子心中所想。   孟跃躬身,与十六皇子抵额相触,那样近的距离,几乎要透过眼睛,望进十六皇子心底深处。   孟跃:“最不能试,是人心。十有九悲。”   “凡事总有例外。”十六皇子看着孟跃,先时的落寞一扫而光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隐的疯狂。  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,无可奈何。但他拥有的,谁也不能抢走!   孟跃眸光动了动,轻笑应声,“你是例外。”   滴答一声。   水入心田,浇灭十六皇子心中翻涌的怒火,安抚他的恐慌。   十六皇子微微起身,亲亲孟跃的唇,眉眼都舒展开,眼底纯净,有了幼时的影子。   孟跃爱怜的捏捏他的耳垂,随后命小全子熬了汤药喂他。十六皇子顿时苦了脸。   孟跃知道他是装的,仍是取了蜜饯喂他,哄他喝药。   孟跃道:“困了就睡,我守着你。”   十六皇子放任自己进入深眠,他这一觉睡到次日申时,醒来后看见顾盛,到嘴边的“跃跃”生生咽了回去。   “十六殿下。”孟跃取了热帕给他擦脸擦手,又端来茶水供他漱口。   孟跃仔细妥帖,一旁的顾盛心道十六叔身边的人真贴心,却没发觉他十六叔身子有些僵硬。   十六皇子哪能让孟跃伺候,忙开口:“本殿要如厕,小全子过来。”   顾盛识趣退出屋,孟跃跟着他在院里溜达。   她犹豫道:“小殿下待十六殿下真好,日日过来探望。”   顾盛欲言又止,对上孟跃清澈的神情,最后含糊应下了。   一刻钟后,小全子唤他们回去,顾盛继续关心十六皇子的身子,又道承元帝身子好转,“皇祖父说,十六叔醒后就安心休养,过些日子再去看望他。”   十六皇子应声,他见顾盛实在没话题了,主动递话茬,道起先太子,顾盛开始有些拘谨和害怕,听着听着,顾盛眼睛红了。   “……旁人说起父亲都是不虞、不屑居多,私下谩骂亦有,十六叔口中的父亲却不一样,他说父亲才华横溢,生的非凡,是个玉一般的人物。”顾盛坐在龙床边,烛火映着他温润中带着稚嫩的眉眼,缓缓讲述。   承元帝掀了掀眼皮:“十六没跟你说太子当初犯了什么事。”   “说了。”顾盛垂下眼,两只手搁在身前大腿上,互相扣挖着,“十六叔说万事有因,当初的事未必就是面上看到的那样,他跟我说了一个东西…”   承元帝望过来。   顾盛低声道:“五石散。十六叔让我去查相关书籍,他说我总有一天会明白的。”   顾盛抬起头,脊梁挺直:“皇祖父,孙儿去查了,那不是好东西。十六叔是不是想告诉我,当初是有人蓄意害父亲?”   殿内寂静,唯有灯芯发出一声噼啪的爆裂,承元帝双目出神,陷入了回忆中。   顾盛离开后,承元帝辗转难眠,在洪德忠搀扶下,行至窗前望月。   明月皎皎,却遥不可及。   洪德忠担忧道:“圣上,夜里凉,奉御嘱咐过不可受风。”   承元帝置若罔闻。   次日,顾盛早早被承元帝派去十六院里,一道的还有顾盛的庶出兄弟。   顾宜和她的姐妹则去给顺贵妃请安。   承元帝在顺贵妃母子身周划了一条隐形的隔离带,将他们圈住,随后把顾盛顾宜等人投入。   因此,孟跃要离开小院时,被人拦住了。   现在他们无法打探到外面的信息。只能静等五日期限。   五天五夜,夏元统共只睡了几个时辰,第五日下午,夏元向天子呈上证物和证人,条条指向留京守孝的十一皇子。   “…皇孙在山林发现熊掌印,事出蹊跷,他担忧圣上。正巧一个面生内侍来报,道圣上遇刺,皇孙一时情急赶去,才掉了马丢了性命。”   夏元顿了顿:“传话的内侍已经自尽,尸首在殿外,圣上可要传唤?”   承元帝看着供词和呈上来的十一皇子的令牌,怒极反笑,“他这是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了。”   皇后派人假传消息害了梅妃。十一就用同样手段害了昌儿。   好啊,好得很啊。   一个个都当他死了!   一日后,天使快马加鞭,前往十一皇子府,带去赐死的旨意。 第106章   八月十一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   巳正,十一皇子府,前厅。   天使盛气凌人的宣读完圣旨,看着跪地的王府众人,轻飘飘道:“皇命不可违,还请十一殿下伏诛。”   “笑话,本殿无罪,凭甚伏诛。”十一皇子起身夺过天使手里的圣旨,一目十行,圣旨上字字诛心,十一皇子几乎站立不稳。   天使面上挂不住,也冷了脸,“十一皇子,你杀害嫡皇孙,罪证确凿。圣上已经厌烦你透顶,你若拒不伏诛……”他目光扫过十一皇子身后的女眷,意思不言而喻。   十一皇子勃然大怒:“阉贼,狗胆!”   他就着明黄色圣旨抽去,直将天使扇倒在地,过了一会儿,天使脸上才感觉火辣辣的疼。   天使大吼大叫:“来人,来人啊!十一皇子抗旨不遵!”   随行禁军齐齐上前,银晃晃的精刀在日光下闪烁寒芒。副统领面有难色:“十一殿下,还请您遵圣意。我等不愿以下犯上。”   十一皇子环视四下,凄惶的妻儿,悲戚的下人,哭泣的女婢,以及愤恨的天使和如狼似虎的禁军。   他看着皇子府高墙大门,从前的气派,如今竟成了禁锢他的牢笼。   母妃以命救他出来,这一遭竟是要他的命。   可笑,真可笑。   他低低笑出声,胸腔颤巍巍震动,随后那笑声愈发大了,他仰天大啸: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哈哈哈……”   旁人都骇住了,天使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,缩在角落里。   十一皇子妃上前搀扶十一皇子,“殿下……”   十一皇子倏地止了笑,垂下头,无边落寞,“罢了,你是君父,你要我命,总不能不给。”   他忽然欺身上前,躲过副统领手中佩刀,横刀自刎,喷洒的血珠在日光下飞溅,迸成一朵朵血花。   一滴血珠落在十一皇子妃的脸颊,雪白的脸,红的血,当真如雪地红梅绽放。   哐当一声,铁刀落地,十一皇子妃从未有过的快速扶住十一皇子,泪如雨下:“殿下,殿下……”   十一皇子望着朗朗青天,不甘地阖了眼,已然赴死。   天使心有戚戚,唯恐事后天子怪罪,于是又以搜罗罪证的名目,搜了十一皇子府,要将十一皇子谋害嫡皇孙的罪名砸瓷实了。   没想到手下人当真从十一皇子的书房搜到可疑信件,是与桐王的往来密信。   天使忙不迭看过,眸光越来越亮,他命禁军围住十一皇子府,立刻回行宫复命。   他这次立大功了!   天使怀揣信件,心头火热,不顾连夜奔袭的疲惫,隔着行宫主殿远远唤:“报!紧情——”   他被迎进主殿,跪地呈上密信:“…回禀圣上,此信从十一皇子府中搜出,小臣觉出事情紧急,立刻复命,还请圣上定夺。”   信上桐王和十一皇子商议谋害嫡皇孙后,刺激天子病情,只待天子殡天,桐王立刻带私兵进京夺位。   承元帝苍白的面色因为愤怒逐渐涨红,捏着密信的手指用力到指甲盖泛白。   “混账!孽子,朕…哇——”   承元帝从喉间喷出一大口血,人事不省,连奉御心头叫苦不迭,圣上的病根在心,好好养着,还有十数年好活,如今接二连三受刺激,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医啊。   他们只能施针,护住承元帝心脉,用保守法子治疗。   这一次奉御他们没等太久,不过半日功夫,承元帝转醒,只是他的面色更加灰白了,然而把着洪德忠小臂的手却如铁钳。   “传朕命令,即日回宫。”   洪德忠哭丧脸:“圣上,奉御说您现在不能挪动啊。”   承元帝不容置喙,一字一顿:“回、宫!”   队伍轻车简行,承元帝只带了顾盛,十六皇子母子和几位重臣,当日亥时七刻,天子抵达宫中,呕血不止,却封锁了消息。   十六皇子也被留在宫中,他同孟跃对视一眼,心情沉重。   次日一早,宫中急传宗正卿,宗正少卿,几位重臣入宫。   几人似乎预料到什么,神情凝重,鱼贯而入内政殿,才惊觉太后,顺贵妃和十六皇子,以及顾盛也在殿中。   “臣见过……”   “不必…多…礼。”承元帝像个破旧的风箱喘着气,简短一句话都说的十分吃力。   内侍搬来绣墩,众人落座,宗正卿等人如坐针毡,斟酌问:“不知今日,圣上召我等前来是为何?”   承元帝看向十六皇子,十六皇子似有所感,起身道:“父皇,您可有什么事要嘱咐儿臣。”   “你……”承元帝神情复杂,从前他心疼十六一路坎坷,落了病根,如今却觉幸运。  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。   承元帝闭了闭眼,暗道自己是顺天而行,于是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,“十六的身子一直是朕心病,你是朕的儿子,父母之爱子,为之计深远。”   “父皇……”十六皇子红了眼眶,“是儿臣无能,让父皇操心。”   承元帝缓了神情,费力的招手,十六皇子行至他跟前,在他身侧跪下,承元帝手落在他头上,对上儿子黑白分明的眼,承元帝心中有一瞬的迟疑,随后又安慰自己,他也是为了十六好。   “父皇的身子不大好了,说不得哪日就去了,你…你身子弱……”众目睽睽之下,承元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,“想来子嗣艰难,左右你和盛哥儿合得来,不若将他过继到你名下,将来也给你带几个孩子到世上来。”  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去,十六皇子只比顾盛大一轮,哪里就当顾盛的爹了。   太后有些坐不住了,“皇儿,这件事……”   承元帝置之不理,双目如炬盯着十六皇子的眼睛,十六皇子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,还有些欣喜:“我是愿意的,只是不知盛哥儿会不会瞧我不上,毕竟论才干能力,我是比不上太子哥哥。”   承元帝紧绷的面皮一松,眉眼带了笑,皱纹层层堆叠,更添老态:“你不要妄自菲薄咳咳…你也是…是个好孩子。”   承元帝令十六皇子起身,又召来顾盛,让他跪在十六皇子跟前,跪拜磕头。   宗正卿如芒刺背,他总觉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。   承元帝看向他,宗正卿如弹簧瞬间蹦起:“圣,圣上,您有何吩咐。”   “叔伯负责皇室宗亲,如今十六和盛哥儿互相愿意,还请叔伯全了他们这段父子情谊。”承元帝一口气说完,再也忍不住咳出声,众人面色大变,纷纷围住他,或为他顺气,或传御医。   那声响如惊雷,连贯不绝,仿佛要连心肝脾肺都一道咳出来,直到一抹猩红刺激所有人的眼睛。   “皇…儿……?”太后颤声,险些昏过去。   奉御匆匆而来,为天子施针,一刻钟后,承元帝恢复些神智,他喃喃念叨着“过继”。   众人不敢再劝,宗正寺短短一日就将此事办妥,昭示朝野。   同一时间,一封问责诏书送往桐州,命桐王即日进京。   宗正寺将事情办妥,宗正卿向承元帝汇报,承元帝舒了一口气,闭上眼,整个人都累到极点了一般,宗正卿默默退下。   良久,承元帝挣扎起身。   洪德忠忙搀扶:“圣上,您需要什么,奴婢来做就是。”   承元帝笑了一下:“这件事你做不了,替朕墨磨。”   八月的天气最燥,紫宸宫的里间却清凉,阳光正好,承元帝以拳抵唇,压住咳嗽,提笔书写。   洪德忠在一旁双目大睁,惊讶几乎溢出。   那封圣旨不是旁的,而是立太子书。   次日早朝,百官静立,洪德忠手持圣旨高声唱喝: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皇十六子顾珩博厚宽仁,秉性纯良,深得朕心,必承大统,即日起册封皇十六子为储君,钦此。”   满殿皆静,洪德忠温声道:“十六殿下,还愣着作甚,接旨啊。”   十六皇子如梦初醒,他出列,跪在殿中:“儿臣珩有感圣恩,叩谢父皇,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待十六皇子起身,群臣也回过神来,齐齐恭贺:“臣等见过太子殿下。”   承元帝看着殿内道贺场面,心情复杂,但眼下已是最好的安排。不过数年,皇位又会回到琅哥儿的后人手中。   思及此,承元帝心中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。   帝殡天,举国哀。   那日是八月十五,正好是团圆日。 第107章   夜似墨云,笼罩山林,一片漆黑中,唯有窸窣之声,随即明亮的火把驱散黑暗,犬吠与厉喝交织不绝。   “快!他们在那儿!”   传诏天使惊道,“颂小哥,他们追来了,这可怎么办?”   郑内侍怎么也没想着桐王胆大至此,不但抗旨不遵,还敢杀害他。   幸好关君等人助他逃离,待他回京,一定要将桐王的恶行禀明圣上,昭告天下。   陈颂也有些慌,看向关尚和吴二郎,关尚眉头紧锁,却听吴二郎斩钉截铁:“东行二里,径直北上。”   关尚半信半疑,陈颂道:“相信吴叔,他走过一遍的路,绝不会忘。”   这是他们入桐州的山林,陈颂早忘了来时路。但他相信吴二郎。   关尚道:“猎犬怎么办?”   “脱外衣。”吴二郎将外衣塞了石头反方向扔远,随后喷药剂。   脚步声逼近,几人匆匆离去,留下一道简短的人影。   追兵要跟,猎犬却向另一个方向狂吠,追兵当机立断,兵分几路追击。   陈颂听着身后逼近的声音,心如擂鼓,一时脚下不察,摔向旁侧。   这个时候摔倒了,当真九死一生。   危机时刻,一只大手牢牢扯住他的胳膊,隔着薄薄的布料,手心的热度传来,吴二郎低声道:“仔细些。”   陈颂鼻头发热,只觉吴二郎分外可靠,若他生父在世,想来与吴叔差不离。   陈颂心中情绪翻涌,但逃命时刻,不得不压下,一心一意奔逃。   忽然嗖的一声袭来,关尚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人用力扯向一旁,箭矢狠狠扎入木头的声音传来。   他倒吸一口凉气,若非吴二郎,他方才就中箭了,只是伸手不见五指,吴二郎仅凭声音就能反应,好骇人的敏锐力。   关尚心中惊骇,额头渗汗,不知是累的还是惊的。   几人这般奔走,终于在天亮前走出山林,关尚看着前方小路,心情沉重。   小路的确好走,可另一方面,追兵也更容易发现他们。   忽然一阵异响,关尚神情戒备,没想到来人欢喜道:“吴哥,真是你们啊。”   陈颂惊喜交加:“澄哥儿,怎么是你们。”   他说话间扑过去,把张澄抱了满怀,红了眼眶。这一路艰险,只有亲历过才明白。   张澄拍拍陈颂的背,“我跟着吴哥留的线索跟来的,但不敢深入桐王地界,如今瞧来,咱们也帮上忙了。”   “别贫了,追兵就在后面,快走。”吴二郎催促。   一行人上了马车,随后改乘马,一路北上。   京中暗流涌动,谣言四起。暗指天子身亡太快,疑似中毒。矛头隐隐指向新储君。   太后闯入内政殿,洪德忠一脸为难的看向十六皇子,十六皇子挥退左右,殿内只余祖孙二人。   他正要行礼,太后冷声打断,质问道:“十六,外面的谣言可是真的?”   十六皇子道:“不是。”   太后却道:“从前皇儿并不属意你,为何匆匆立你当太子。”   十六皇子想了想,并不避讳道:“大概是因为我身子弱,难有子嗣,等我死了,盛哥儿名正言顺继位。”   他这般直白,将太后震住,太后没了方才的气势汹汹,别开目光,“你胡说什么?”   十六皇子抬眸,神情平静,“皇祖母应该知晓父皇的心思,哪怕皇后做了再多错事,父皇也不怪罪,为的保住皇后就是保住盛哥儿他们中宫嫡出皇孙的身份,从始至终,父皇属意的都是太子的后嗣。我能做储君,不是因为我多么有才干,而是因为我身子弱,活不长。”   这话忒刻薄,将所有遮掩都掀开,露出腌臜内里,太后面子挂不住,她正要反驳,却听十六皇子道:“太医署从上到下都是父皇的人,皇祖母想知道什么,就去问他们罢。”   顿了顿,十六皇子道:“我不知道谁在皇祖母跟前念叨了什么,但是皇祖母帮着别人把我推下去,且不提盛哥儿再无缘大位,届时群龙无首,诸王皆可问鼎大位,彼此争夺,硝烟四起,不知皇祖母属意的新继承人能否平乱。”   字字句句皆不客气,将太后的气焰连消带打,再难生起。   太后面色青白,转瞬胀红:“你放肆!”   十六皇子拱手礼,“孙儿知罪,还请皇祖母降罪。”   他如此恭顺,逆来顺受的模样,太后却无从下手,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。胸膛快速起伏,面皮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,只能甩袖离去。   孟跃从里间出来,行至十六皇子身侧,“能在太后身边嚼舌根的,恐怕只有大公主了。”   十六皇子横空上位,承元帝又去的太快,恐怕打乱很多人的谋划,几欲恨出血。   十六皇子有些疲惫,“皇祖母,我也是她孙儿。”   孟跃握住他的手,“天家少亲情,太后未必是真质疑你得位不正,不过是顺势而为,想要压制你罢了,自古权力动人心。”   从前承元帝在位,能保太后母族富贵,太后自然不争不抢,如今换了新帝,就不好说了。   十六皇子与太后的谈话传入中宫,皇后神情复杂,长真公主与她道:“母后,十六弟的话确有道理,您看父皇终究还是念着您和太子哥哥的。”   皇后抿了抿唇,过往的不甘和怨恨都得到了安抚。她道:“顺贵妃那个性子压不住后宫,罢了,看在盛哥儿的份上,本宫也帮他一帮。”   后宫逐渐安稳。   前朝为着大行皇帝的谥号和庙号,争执不下。   内政殿,中书令提议:“殿下,遍数过往功绩,大行皇帝虽无开疆扩土之功,但在位时国泰民安,吏治清明,老臣以为大行皇帝谥号可为文。”   两道声音底气不足的附和。   十六皇子目光微敛,司农卿委婉提出之前朝代的文皇帝功绩。   两相对比,大行皇帝委实差一截。   十六皇子身侧作内侍打扮的孟跃环视众人,又飞快垂眸。   自古以来,文皇帝莫不是励精图治,功绩显著,承元帝只能在守成之君中,算中上。   而眼下虽是定谥号,其实也是争夺话语权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主弱则臣强。   中书令是承元帝生前提拔,乃旧派。   司农卿几人是十六皇子的人,剩下则保持中立。   中书令看向十六皇子:“殿下素来孝顺温良,何不成了大行皇帝美名。”   十六皇子叹道:“我心中是愿的,奈何在齐太史简,在晋董狐笔。他日后世罗列诸位文皇帝的功绩,相互比较,叫人情何以堪。”   中书令蹙眉,“殿下,老臣以为大行皇帝功绩颇多。”   十六皇子虚心求教,还令人取了笔墨。“从前我只领些皮毛差事,不知中央,还请中书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我也好将父皇功绩一一记下。”   这可真是把中书令架起来了,没有的功绩怎么说?   史官连帝王都不惧,更遑论他。今日之事若定了,他得被后世骂成什么样?   虽不及指鹿为马,但也跑不了一个左右新帝,凭空捏绩,极度谄媚大行皇帝的臭名。   于是中书令果断退一步,“大行皇帝至真至孝,老臣以为,谥号圣德孝昭睿皇帝极好。”   十六皇子赞道,随后道:“既如此,庙号仁宗,诸位可有异议。”   众人纷纷附和。   此事了了,中书令离去时,被人叫住。   两人并排走着,忽而声音响起:“原以为太子殿下性子弱,立不住。如今瞧来,太子殿下很有主意。”   中书令不语。   新帝怕不是个软性子。   又十数日,藩王上折子。   内政殿传来冷声,“父皇西去,这些兄弟们都坐不住了,上折子恳请回京奔丧。”   一来一去,前后也不过大半个月,八百里加急也不外如是了。   孟跃眸光明灭,她合上折子,放回龙案上:“他们要回京也只是吓唬你,真叫他们回京,他们未必乐意。”   十六皇子吐出一口郁气,“你不知他们其心可诛,若非天远地远,我都要疑谣言是他们所传。”   “父皇分明是接连受刺激,才怒急攻心逝世,他们奏折里对此持疑,道父皇刚过天命之年,身子健壮,如何就去了?更甚西行前匆匆立太子。疑我这太子之位来的不正。”   承元帝为何立十六皇子为储君,没人比这父子俩更清楚。先有顾盛过继十六皇子名下,才有十六皇子的储君位。   父皇如何想的,难道不能更分明?   藩王们不过是揣明白装糊涂罢了。   孟跃宽慰:“你的太子之位是大行皇帝当着百官封的,他们能质疑你什么?敢质疑你什么?”   十六皇子:“跃跃?”   孟跃向前走了两步,原是离十六皇子近一些,谁知十六皇子会错意,以为孟跃要坐,他起身将龙椅往后挪,然后让出位置。   孟跃看向十六皇子的眼睛,那一眼很复杂,但又转瞬即逝,由不得十六皇子分辨,孟跃已经拉着十六皇子共同坐下。   龙椅宽大,一个人坐着有余,两个人坐着有些挤,终究坐不了两人。   孟跃忽略这点不适,握住十六皇子的手,“你是正统,道理在你这边,诸王如何想不重要,朝中文武百官如何想才重要。”   “他们执意回京,那就在京中守满三年。期间你以封地不能无人监管为由,派心腹去接手,等他们再回去,那封地还是他们的封地?”   十六皇子眼睛一亮,但随即迟疑,“我那些兄弟可不好说话,哪是想留就留。”   孟跃抬眸,眉毛挑了一下,“兵在你手里,你留不住几个王爷?”   十六皇子不语。不得不说,孟跃所说,契合他心中隐秘的想法。   京中又不是无主之地,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?   内殿寂静,唯有他们二人。   十六皇子任由自己靠在孟跃肩头,与孟跃手指交叉相握,由衷道:“跃跃,幸好有你。”   母妃性子软,太后和皇后各有谋划,后宫不安宁,前朝更甚,文武百官与未来新帝争权,藩王虎视眈眈,他的势力到底是有些单薄了,如果不是跃跃在他身边,为他出谋划策,与他商议,他远没有现在这样镇定自若。   孟跃回握住他的手,侧首,“你我本就一体。”   十六皇子与她视线相接,轻轻应了一声。   次日,十六皇子借太后懿旨,召诸王回京。 第108章   十六皇子行事慢条斯理,不急着送大行皇帝入皇陵,还借懿旨召诸王回京奔丧。   上至太后,下至百官都坐立难安。   一旦诸王回京,十六皇子有个万一,储君有损,群龙无首,上演诸王之乱,瑞朝可就分崩离析,风雨飘摇了。   太后后悔不迭,对大公主道:“当时十六与哀家说,皇帝殡天,不让诸子奔丧,实在有违孝道伦理,哀家一时心软,就下了懿旨。”   大公主压住心中焦灼,宽慰太后:“皇祖母莫急,现在还有一个法子。”   太后急切望来,大公主神情有些复杂,带着一丝憋屈,“令皇后和司天台同时出面,主持仪式,将大行皇帝葬入皇陵,尽快辅助新帝登基。”   现在这个节点,排除十六,竟然找不到更适合坐皇位的人。   或许诸王收到懿旨,又不愿进京了。但大公主谋划多年,绝不愿再出任何差错。   父皇的暴毙已然令她有了惧意。一旦瑞朝真的乱了,比起封王的兄弟,她并没有多少胜算。   各方势力无论私下如何谋划,此时此刻,念头从未有过的统一,助十六皇子顺利登基。   内政殿,十六皇子将十五皇子和十三皇子的密信给孟跃瞧。   他不会拿一国百姓做筹码,十五皇子守东面,十三皇子守南面。   瑞朝西面有隆部。   十六皇子只要坐镇京中,防住北面,一旦诸王有异,他会用叛贼的鲜血染就他的前路,震慑百官。   孟跃一目十行,莞尔:“你厉兵秣马,请君入瓮,诸王也不是傻子,我估摸着届时某王病的起不了身,或是某王的封地出乱子,来不了了。”   诸王上折子,不过一种试探,看看新帝是不是软性子,好捏不好捏。   果然,太后懿旨传达各地,反叫蠢蠢欲动的诸王熄了火。原本架在十六皇子身下的柴禾,现在架他们身下了。   “王爷,不可进京啊。一旦入京,人为刀俎我为鱼肉,危矣。”   幕僚们的劝词差不离,四皇子闭了闭眼,心中翻涌的情绪逐渐平复。   八皇子几欲恨出血,却又无可奈何,最后对使者道他因母妃和弟弟去世,悲痛欲绝,又闻父皇殡天噩耗,打击之下起不得身。   其他王爷的说辞差不离。   消息还未传回京中,皇后和百官主持仪式,令十六皇子于灵前继位,百官行君臣礼,随即司天台定日子,期间太常寺和礼部官员举行祭礼,告天地祖宗,直到大行皇帝入皇陵之日,十六皇子扶棺将大行皇帝送入帝陵,完礼。   待众人退出帝陵,石门封禁,十六皇子提笔撰写大行皇帝的牌位和谥号,由专人刻碑入太庙,才算告一段落。   紧跟着礼部着手准备新帝登基大典,如今十六皇子只算“代理皇帝”。   底下人可以赶时间,却不能省流程。   一时间,太常寺,宗正寺和礼部官员焚膏继晷,日夜不休。   此时孟跃收到张澄的飞鸽传书,面色微变,她将密信与十六皇子瞧,“你打算如何处理。”   “登基大礼后,对桐王率先发难。”十六皇子将纸条投入香炉,神情淡淡。   孟跃默了默,忽而道:“你若信得过我,派我去罢。”   “我自然是全身心都信你的。”十六皇子道,但对孟跃的请求却是回避。   孟跃靠近他,抓住十六皇子的手放在自己脸侧,“阿珩,阿珩…”她微微抬眸,琥珀色的眼睛温柔宁和,像一汪清泉,令人难以拒绝。   十六皇子叹道:“跃跃,我手下还有几个得用的人,不必你以身犯险。”   孟跃微微摇头:“必赢的局面,怎么会是险。”   十六皇子仍是犹豫,岔开话题,提及七日后的登基大礼。   承元帝殡天,皇子公主守孝三年,但国不可无君,新帝以日代月,守孝二十七日,正好是七日后,刚出孝期。   人伦礼法,都挑不出十六皇子的错。   现下十六皇子已经初步接触国事,说与孟跃听,时而询问孟跃意见,两人商议着来。   日落日升,时间转瞬而过。   九月十三,登基大礼当日,卯时三刻。   紫宸宫灯火通明,照亮青灰的天色,红蓼和小全子为十六皇子着玄色龙袍,金线绣龙纹,玄金双色,尊贵非凡。   十六皇子即将束发时,孟跃开口,“我来罢。”   十六皇子的眼睛亮了亮,他在梳妆台前坐正,铜镜里映出孟跃的身影,手持象牙梳,为十六皇子束发,少顷孟跃弯眸:“乌发梳的很齐整,陛下喜欢吗?”   十六皇子轻轻应了一声。   孟跃从小全子手上接过十二冕旒,为十六皇子戴好。   十六皇子起身,十二冕旒晃着他的眼,他有些不适应,忍不住用手拨开,看清眼前人的脸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,捻了一块米糕喂他,“垫垫肚子。”   十六皇子细嚼慢咽,两人并未多言,但气氛温馨。   小全子和红蓼退至外间,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欢喜。   他们相信不久之后,陛下一定会立孟姑娘为后。   吉时到,新帝前往长宁宫,如今是十六皇子的生母顺贵妃居住,太后移居太康宫。   皇后与顺贵妃一同在长宁宫主殿等候,随着内侍唱和,新帝沐浴晨光而来。   皇后手指倏地收紧,用了莫大自制力,才维持微笑。   顺贵妃看着一身龙袍的儿子,湿润了眼眶,她从未想到珩儿有今日。   十六皇子回以安抚眼神,距离生母和嫡母三步距离时,行三拜九叩礼。   礼毕,顺贵妃忙不迭搀扶儿子起身,被孙嬷嬷拦住,顺贵妃收了手,殷殷目光望着儿子。   皇后鄙夷,连氏真是小家子气。   随后,新帝乘舆前往金銮殿,接受百官朝贺。   路上十六皇子忍不住侧首,看见一身内侍打扮的孟跃,宽心之余,又生涩意。   怎叫她以内侍身份在左右。   经年日久,一切好像变了,又好像没变。   她该有广袤天地的。十六皇子垂下眼。   长鞭划破空气,重重打在地砖,响声不绝。十二鼓声齐响,声震长空,玄色身影出现在群臣眼中。   “跪——”   金銮殿外的低阶官员跪迎,新帝越众而出,一步一步踏上御阶,进入金銮大殿,王孙贵族和朝中大臣立于殿内,目送新帝在御座落座,礼官唱喝:“跪——”   百官齐跪,十七皇子再不甘心,也只得跪地。   “拜——”   百官齐拜。   “叩首——”   行过三拜九叩礼,百官高唱:“陛下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——”   至此,瑞朝迎来新帝王,改年号奉宁。   同日,奉宁帝下旨,尊太后为太皇太后,尊皇后为皇太后,尊生母顺贵妃为连太后。 第109章   其他皇室宗亲,该封的封。   承元帝的妃嫔晋升为太妃,太嫔,挪了住处。   十七皇子封恭王,他素来桀骜,新帝给他封号为“恭”,很难想新帝有没有其他深意。   剩下的皇子也挨个封王,封号平平无奇,但随即新帝又以守孝为由,不允封地,将这群只有封号的王爷留在京中。   有臣子上奏,此举不合礼法,奉宁帝淡淡道:“父去子不守,难道合乎礼法?”   臣子哑口无言,只好作罢。   散朝后,官员顶着火辣辣的日光离宫,心下复杂。   这天儿,忒热了。   洪德忠眯眼瞧着天色。今岁的秋老虎厉害着,还得燥热一段时间,他吩咐人添冰盆。   承元帝殡天后,新帝仍然留用他教导小全子,一年后准洪德忠出宫荣养,洪德忠感激不已,平日里事事上心,指点小全子时比对他那几个干儿子还仔细。   忽地,远处传来一道人影。   洪德忠进大殿通传,向天子行礼后,看见龙案一侧坐着的孟跃,亦向她行礼。   孟跃侧身不受,奉宁帝握住孟跃的手腕,不允她躲。   洪德忠心中对这位孟姑娘更加重视,温声道:“陛下,中书令在殿外求见。”   孟跃向里间去,中书令进入内殿。孟跃站在红柱后面观察这位大官。   中书令出身江东冯氏,承元四年举荐入仕,此后升多贬少,位及中书令,今岁五十有八,双目湛然有神,颇有老当益壮之态。   冯相此来是为新帝登基,开恩举一事,选拔贤才。   新帝应下,但具体时间却未定下,冯相微微蹙眉,但见新帝转移话题,只得作罢。   冯相退下后,孟跃从里间出来,她道:“若是开恩举,朝堂注入新鲜血液,也是好事。”   奉宁帝迟疑不语,孟跃见状,脑中转了个念头,“你担心选上来的是有背景的人。”   奉宁帝颔首,“如今我初初接手,对朝堂把控不深,我计划着先清出一部分官员,有了空缺再添人。”   “那可有得闹了。”孟跃半真半假揶揄。   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。   顾珩起身,从后侧方搂住孟跃的腰,下巴搁在孟跃肩上,依赖的呢喃:“所以我要靠跃跃给我撑腰啊。”   孟跃心有所动,侧首看他,顾珩弯眸回望,“最爱跃跃了,没有跃跃,我不行的。”   “好。”孟跃听见自己含笑的应声。   九月底,郑内侍抵京,一把鼻涕一把泪奔上金銮殿,“圣上,求圣上做主——”   他看清御座上的年轻天子,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鸭子,骤然失声。   小全子小声提醒他,郑内侍原本三分泪意飙至十分,嚎啕大哭。   御史中丞厉声呵斥,奉宁帝阻了,细细询问,郑内侍从怀中取出承元帝对桐王下的问罪诏书。   百官大惊,小全子接过诏书呈上。冯相于一侧看着,内心转过好几个念头。   半晌,奉宁帝道:“这确是先帝诏书。”   他又命人将诏书传阅百官,殿内议论纷纷,郑内侍平复了一下心绪,道:“回陛下,小臣宣读诏书之后,桐王假意哄住小臣,谁知当夜痛下杀手,若非小臣机警,早就葬身火海了。”   司农卿立刻手持笏板,越众而出,“陛下,桐王目无尊上,抗旨不遵,还请陛下重惩。”   “此言差矣。”宗正卿叹道:“陛下与桐王到底是血脉兄弟,又逢登基大喜,老臣以为,应以宽宥为主。”   冯相不经意给下属使了个眼色,一名官员越众而出,“陛下,宗正卿所言有理,且郑内侍话语前后矛盾,不可尽信。”   郑内侍一脸茫然。   那官员质问,“既是你宣读诏书,那诏书应在桐王手中,怎的又到你手里。”   郑内侍高声道:“这等重要的信物,当然是我拼命抢回来的。”他隐去了关尚等人,声音几乎有些破音,“难道先帝对桐王下的问罪诏书还能是我仿冒不成,给我十个胆子,我也做不出这等大不敬的事。”   不等那官员反驳,郑内侍又道:“我能死里逃生,带回诏书,分明是先帝冥冥中的指引,好叫我将真相公之于众。”   “哼!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词!”   双方争执不下,郑内侍隐有所感,抬眸时,猝不及防对上新帝漆黑的目。   他眼皮子跳了跳,又环视殿内官员,心一横,拼了。   郑内侍跪地道:“回禀陛下,小臣逃亡途中还发现疑点,桐王疑练私兵。”   话音如重鼓敲在众人心头。   先时质疑郑内侍的官员厉喝:“大胆,你这阉人竟敢污蔑亲王,你可知罪!”   郑内侍说完也后悔了,心如擂鼓,但骑虎难下,他只能将此事砸瓷实,忙不迭道:“先帝的问罪诏书正是为此,还请陛下彻查。”   冯相望向天子,十二冕旒下,年轻的面庞平静如水,未有丝毫情绪泄露。   殿内的孟跃将金銮殿上的一切收入眼中,宗正卿的做法很好理解。   他意不在护桐王,他是希望新帝能宽待宗室。   冯相等人帮桐王说话,未必是收了桐王好处。他们此举或是抗衡天子,或是担忧天子将桐王逼太紧,桐王真反了。   届时其他藩王兔死狐悲,怒而联合,攻京。平添祸事。因此采取怀柔为主。   如此类似的情景在孟跃脑海中闪过,某位年轻天子削藩,逼的叔叔奉天靖难。但两者细究又大不同。   顾珩不是赏罚不明之人,手下也没有猛猛送人头的武将。   正统在顾珩,公道在顾珩。   终于,殿内静下时,奉宁帝开口:“先帝问罪,百官存疑,可见桐州疑点重重。今桐王拒不入京,朕只得派人相请。”   宗正卿还欲说什么,却被新帝的淡漠的目光堵回去了。   恭王收到消息时,嗤笑一声,“他倒是会罗列罪名。”   心腹担忧:“王爷,小心隔墙有耳。”   恭王睨来,心腹顿时跪地请罪,恭王不耐:“出去罢。”   次日,一千骑兵前往桐州,孟跃和吴二郎等人随同,关尚留京。   孟跃打算以军功入仕,关尚则以荐举入仕。   陈颂驾马行至孟跃身侧,他有些忐忑,“孟君,咱们真的要跟桐王打仗吗?”   孟跃道:“你怕了。”   “谁怕了。”陈颂拍拍胸口,昂首道:“我乃顶天立地男儿,焉惧区区賊人。”   孟跃莞尔,“嗯,你顶天立地。”   陈颂狐疑,“你什么表情,你是不是不信我。”   “没有啊,我信。”孟跃一夹马腹往前去,与行军大总管言语。   方谯见是她,恭敬颔首:“孟姑娘。”   离京之前,陛下曾叮嘱他,明面上他是行军大总管,实则真正的主事人是孟跃,他听令行事。且无论发生什么,务必护孟姑娘安全。   方谯是平民出身,年二十九,他十七岁时以军功入仕,之后五年被人压着,幸甚遇见还是十六皇子的新帝,才得以公正,凭军功升官。   他约摸能猜到陛下的心思,因此他虽是口称孟姑娘,实则以皇后之礼相待。   孟跃在短暂别扭后,很快适应。   她与方谯商议路程,一千骑兵,路上消耗都是一大笔数目。   孟跃曾经带过大商队,也有六七百人,心里有个大概估量,谈起时言之有物,令方谯侧目。   陈颂在后面瞧着孟跃和方谯滔滔不绝,撇了撇嘴。   时近晌午,天色愈烈,队伍在树荫下歇息。过了最热的时候,再行赶路。   午后意外起了风,白云遮掩烈日,树叶沙沙作响,蝉鸣声声,意外的凉爽。   众人翻身上马,一路疾行。   铁蹄踏过凹凸不平的路面,带起的劲风摇曳了路边花草,玉白色的花瓣随风起,在五彩斑斓的日辉中,融为一体。 第110章   朝廷质问桐王的公文传至各地,藩王或恼怒、或惊惧、或凝重。   十月份京里还带着热气儿,覆州早就冷了,寒风萧瑟,王府书房内置了暖炉,邓王坐在书案后,目光扫视一众幕僚,“你们如何想?”   一名幕僚道:“新帝方继位,便问罪兄弟,未免刻薄。”   “此言差矣。”另一名幕僚反驳,向邓王拱手:“新帝有先帝问罪桐王的诏书,若桐王未练私兵,新帝此行可为遵先帝遗诏,乃孝也,顺势还除了桐王嫌疑,引为兄弟和睦的一段佳话。若桐王确练私兵,更是罪证确凿。朝廷派兵出了桐王,名正言顺,占足了理。”顿了顿,那幕僚叹道:“倘诸王为此异议,却是很没道理。”   这话往深了想,诸王若因此联合起义,站不住大义。   一没道义,二非正统,三无大量兵力,起义那是自寻死路。   邓王烦躁的揉了揉眉心,“难道任由新帝压着诸王打?”   幕僚们噤声。   自古天子至高无上,远非藩王能及。否则哪叫一众皇子争的你死我活。   良久,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:“此番朝廷派兵,不知桐王是否束手就擒?”   邓王:………   覆州寒风凛冽,桐州却是天高云阔。   王府书房一片死寂,桐王双眼血红,眼底一片淤青,他几宿未好眠。   心腹跪地,抱拳道:“王爷,新帝欺人太甚,不若趁他根基未稳,咱们就此反了他。”   “不可。”幕僚忙道:“王爷本是千金之体,金尊玉贵。一旦反了,他日史书工笔写不出王爷半点好。”   心腹不赞同道:“自古成王败寇,王爷成功后,谁会说半个不字。”   你也知道是成功后!   一众幕僚内心咆哮,桐王的卫队加上私兵,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一万五,怎么跟朝廷大军抗衡!   况且新帝只派一千骑兵,实在刁钻,这个人数可以是请桐王入京的仪仗队,也可以是桐王有反意,双方短接交锋后,骑兵凭借机动性强的优势,立刻逃离,从而去地方调兵镇压反王。   以小见大,可见新帝是心有成算。   他们倘若跟新帝硬碰硬,真是一分胜算也无。   幕僚们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向桐王讲明利害关系。最后齐齐跪地相劝:“王爷,小不忍则乱大谋啊。”   桐王攥紧拳,脸色越来越难看,最后又泄力的松了手。这个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外。   只是他抱有侥幸。但侥幸到最后,最让人失望。   “那些私兵……”桐王哑声,只觉切肤之痛,他付出那么多心血,却要他亲自除去,何其残忍。   苍天实在薄他。   一位年长幕僚叹道:“王爷,见过您真容的大小将领留不得了,其他的就驱逐了罢。”   桐王不语,半晌,他颓丧的低下头。   日落日升,骑兵一路南下,在桐州三百里外的一座县城驻扎,次日一早,一支商队风尘仆仆赶来,打头的正是杜让。   “孟君,你……”杜让激动的语无伦次,急吼吼下马,差点摔了,幸好被身边人扶住,孟跃也向他去,“慢些,别急。”   杜让把住孟跃的手臂,“幸好是赶上了。之前的据点就同你们错过了。”   孟跃安抚他,命人取了凳子扶他坐下,方谯眼皮子直跳,快住手!   那可是陛下心尖尖上的人!   方谯咻地冲过去,直愣愣插两人中间,他搀扶着杜让。   他人高马大,杜让都坐下了,被他架着胳膊,好似把杜让拎起来一般。   杜让:???   孟跃:………   方谯装傻。   吴二郎别过脸,嘴角抽抽。   陈颂莫名,他总觉得大总管要揍杜让一般。   孟跃干咳一声,方谯松了手,还帮杜让整理衣领。杜让浑身都绷紧了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只好开口打破尴尬,递话茬:“桐州那边是不是有动静了。”   方谯:???   杜让点头,神情严肃,他之前用金钱开道,费了一万两银子,才买通一名王府兵曹和典军。   杜让缓缓讲述桐州传来的消息,末了道:“……就在这两日,桐州附近多了许多山匪,很是祸害了百姓,官府派兵去打,却是有去无回,听说那些子山匪凶猛异常。”   方谯眉头紧蹙,他怎么觉着不对劲,这山匪不会是……   话音止了,杜让和方谯同时看向孟跃。   孟跃扯了扯唇角,眼中却无笑意,讥讽道:“好个断尾求生,好魄力。如今桐州地界恐怕是不能再干净了。”   桐州周遭百姓却是倒大霉。   孟跃只觉心头一股火腾起,怎么也扑不灭,越燃越旺。   方谯闻孟跃此言,肯定了自己猜测,“孟姑娘,那该怎么办。”   孟跃还未言语,却见陈颂忽然炸毛:“啥,你叫孟君什么?”   方谯僵住,两只眼珠子不安转动。一副想描补又不知如何描补的模样。   吴二郎都没眼看。   陈颂看向孟跃,哆哆嗦嗦问:“女娘?”   孟跃心头蹿起的怒火被他这一打岔,止了大半。她反问:“女娘又如何?”   陈颂卡住。是、是不如何…   可是,可是他一直以为是“孟君”,怎么会是女娘呢。   陈颂有些怀疑人生,听见孟跃唤他,他下意识抬头,一个脑瓜崩弹的他眼泪花都飙出来了。   众人也跟着幻疼。   孟跃平静问:“冷静没?”   陈颂捂着红肿的额头直点头,好凶的母老虎呜呜。   众人沉默。   孟跃继续方才的话题,对方谯道:“你拨一半人手给我,我去除匪。”   “不成。”方谯立刻拒绝,陛下耳提命面,不得让孟姑娘涉险。但话出口,方谯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生硬,于是又缓声道:“孟姑娘,您很重要,非常非常重要。”   孟跃道:“方总管,我知道陛下跟你说了什么,但是陛下在此,我也不会改变心意。你且宽心,我修书一封与你,我独自行事,不与你难。”   太阳逐渐攀升,日光越发明媚耀眼,淡金色的光落在孟跃身上,仿佛描了层光晕,看似亲和却又遥远。   他无法阻止孟跃。方谯意识到了这一点。   所以他提出八百轻骑跟随孟跃,孟跃想了想,应了。   数日后,方谯率兵抵达桐州地界,探子悄悄回报,桐王怒极反笑,“他们既要搜,就随便搜好了。看能不能从桐州搜出半个私兵。”   桐王抱恙,于是王府长史携一众属官相迎,见着方谯拱手道:“王爷身染风寒,起不得身,特遣我等来迎,还请总管勿怪。”   方谯忙道不敢,又关切问:“王爷身子可要紧?”   长史一脸迟疑,“有大夫瞧过,道王爷需要好生养着。”随即话锋一转,“但大总管来意,王爷已知晓,王爷虽起不得身,但最不愿被污清白。或许王爷此次病重也是有此缘由。所以王爷嘱咐我等,桐州地界任由大总管探查,我等需全力辅助,不可怠慢。”   方谯率兵向城内王府而去。   王府正院,隔着四扇苏绣白鹭高飞绣样的檀木屏风,方谯隐约见床帐中模糊人影,他行礼问安。   屏风后传来虚弱声:“本王不能见风,只能如此了。”   方谯应是。   “长史应与你们说了,本王清清白白,不知哪个贼子小人这般狠毒,污蔑本王,真是其心可诛咳咳……”屏风后的身影摇摇欲坠,王妃搀扶他,哽咽连连。   方谯开口宽慰,“王爷莫要忧虑,陛下正是不信贼人胡说,特派我等查明真相,一定还王爷清白,还请王爷万万保重自身,莫遂贼人意。”   屏风后的动静小了些,又过了一会子,传来声音,“……有劳大总管了…咳咳……”   随即,方谯退下,带兵离了王府。   正院内,桐王疑惑:“姓方的只带了两百人?”   长史应是。   桐王垂眸,坐在榻上深思。 第111章   昨夜落了雨,早上雨虽停了,但水雾在空中不散,雾蒙蒙一片。   洪德忠陪着小心:“陛下,这会子入了圆里石子路,仔细脚下。”   奉宁帝径直入长宁宫,然而却不见连太后,描金双膝一弯,跪地叩首:“回陛下,这几日太皇太后身子抱恙,一心念着太后娘娘,早早遣人请了太后过去,说是离不得太后娘娘。”   洪德忠眼皮子一跳。   这话说的委婉,往好了想是太皇太后喜爱连太后,时时要见着她。往坏了想,是太皇太后刻意折腾人。   他小心觑了一眼奉宁帝脸色,新帝面上不辨喜怒,随即他听见新帝吩咐,“既是太皇太后身子抱恙,朕为孙辈,自然要去问候。”   新帝前往太康宫,守门的内侍见他来,瞬间紧了皮,忙不迭跪地行礼。   奉宁帝也不叫起,须臾太康宫宫内的一名宫人相迎,奉宁帝踏入太康宫,今日天色不大好,天光不明,殿内四角置着吉祥如意纹红纱铜雀灯,明晃晃的橙黄光焰映着红纱,也泛出红色光晕,犹如一轮小太阳。   太皇太后倚靠在正殿上首的榻上,红纱灯的红晕衬的她威严无边,连太后端着药碗立在下首,犹如侍女。   太皇太后看见新帝,面色有片刻不自然,随即又板着脸。   奉宁帝行礼:“孙儿请皇祖母安。”   他又看向连太后,“儿子给母后请安。”   连太后弯了弯眸,目光温柔。岁月格外厚待她,几十年的光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明显痕迹,她还保持着几分温柔和恬静。   相比之下,连太后将太皇太后衬的刻薄了,太皇太后淡淡道:“皇帝来了,坐罢。”   “连氏也坐。”太皇太后添了一句,十分轻慢。   奉宁帝心中怒火翻涌,面色愈发平静,他接过母后碗中的药汤,瞧了瞧,又仔细嗅闻。   太皇太后压着下巴,眼珠子上抬,露出下方眼白,凶光乍现,十分迫人:“皇帝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  奉宁帝神情淡淡:“父皇曾经中过毒,可见宫里也不是完全安全。孙儿只是担心皇祖母罢了。”  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,没有反驳。   奉宁帝把药碗给下人,他搀扶连太后在身侧坐下,连太后有些不安,不禁抓紧儿子的小臂。   奉宁帝回握住母后的手背,看向太皇太后:“说来惭愧,孙儿在宫中,竟是今日才得知皇祖母抱恙,是孙儿不是。”   太皇太后道:“不关你事,是哀家不令人通知你,皇帝国事繁忙,省得这等小事分你心神。”   太皇太后不明说,奉宁帝也装傻,他恭敬道:“皇祖母的身子和国事一样重要。”又话锋一转:“孙儿方才观汤药,似是治风寒。”   太皇太后含糊应了一声,本就是糊弄人的东西,她也没怎么留意。不过是折腾连氏罢了。   新帝初继位就对兄弟下手,实在太过,惠太贵妃私下寻她哭了好几次。   奉宁帝环视四下:“怎么不见皇太后。”   太皇太后道:“哀家不喜她,哀家喜欢你母后。”   “这真是母后的荣幸。”奉宁帝莞尔。太皇太后见状,坐正身子,摆出推心置腹的模样道:“皇帝,你年轻,还不知道一家人和睦的可贵,兄友弟恭,天子给百姓做榜样,这盛世才能长长久久。”   奉宁帝恍若大悟,“皇祖母是指桐王之事罢,皇祖母误会了,孙儿此举正是消除兄弟隔阂。也好告父皇在天之灵。”   太皇太后见新帝又搬出先皇,彻底冷了脸,“哀家身子不适,就不久留皇帝了。”   奉宁帝携连太后起身,“既如此,孙儿和母后就不叨扰了。”   他带连太后一道退出太康宫,连太后迟疑道:“珩儿,太皇太后怕是不高兴了。”   “她不高兴又如何。”奉宁帝不以为意。   连太后忧心忡忡。   忽然,她的手被握住,新帝侧首望来,“我先时没想到皇祖母半点不念祖孙情,才让她钻了空子为难母后。母后且放心,今后不叫你受半点委屈,儿会护好你的。”   连氏看着郑重许诺的儿子,鼻头一酸,她赶紧垂首遮住眼中湿润。   得子如此,此生不悔。   午后,长宁宫传来连太后染了风寒的消息,遂闭宫门。话里话外是太皇太后过了病气儿给连太后,把太皇太后气了个倒仰。   “混账!他眼里还有没有哀家这个皇祖母。”   永福公主搀扶着太皇太后为她顺气,一边柔声安抚,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妙预感。   连太后能被太皇太后折腾,是因为连太后性子软,认太皇太后这个婆母。   但新帝就不好说了……   又两日,朝堂上有御史弹劾太皇太后的母家子侄,新帝顺势重惩,将人贬谪出京。   太皇太后知晓后,这下是真气病了。   新帝携整个太医署前往太康宫,太皇太后见他来,气的心口突突。   但天子龙体贵重,纵她是太皇太后也不能随意殴打,只能讥讽几句,偏新帝面皮厚如城墙,不论太皇太后说什么,新帝都应着。   宫人煎了药,新帝手捧药碗坐在床沿,一口一口喂药,太皇太后喝的面色扭曲。   永福公主赶紧上前,道:“陛下,这等事还是让我来罢。”   奉宁帝摇头,叹道:“父皇生前最挂念皇祖母,如今他去了,朕为人子,必要代父皇尽孝。”他说着说着肃了脸色,“照料皇祖母,朕事必躬亲,谁也不必劝了。”   他又舀了一勺药汤喂去,褐色的药汤气味浓郁,令人作呕。太皇太后气的挥开奉宁帝的手,药碗一翻,药汤打落在奉宁帝手背,顿时红了一片。   殿内人跪了一地,太皇太后也僵住了。 奇!书! 网!w!w!w !.!q!i !s! h !u !9!9!.!c!o!m   洪德忠和小全子立刻取了冰水为奉宁帝冷敷。   次日,奉宁帝手缠绑带上朝,有官员关切,帝避之不语。   傍晚,宫里走漏消息,原是太皇太后病中,新帝侍疾时,被太皇太后打翻药碗所伤…   奉宁帝没有封锁太康宫,外面的消息太皇太后都能知晓,她险些昏厥,“哀家大半辈子的好名声都被这孽障毁了,孽障,真是孽障啊——”   永福公主神情骤变,立刻挥退宫人,关了殿门:“皇祖母,这其中或许有误会。”   “没有误会,那孽障就是对着哀家来的。”太皇太后靠坐床头,恨恨捶被,“皇儿啊,你怎么选了这么个继承人。”   永福公主眼中闪过一抹锐利,转瞬即逝,“皇祖母慎言,父皇是不会有错的。况且父皇生前那般惦记您,您千万要保重身子,莫较一时长短。”她着重强调【长短】二字。   太皇太后悲愤的情绪一顿,反应过来,眸光明灭,情绪也如泄气的皮球瘪了。   永福公主握着她的手,目光灼灼,再次强调:“皇祖母,什么都没有一个好身子重要,您千万千万要保重自己。”   太皇太后敛了目,静了。   永福公主从袖中取了方帕,为太皇太后擦拭面上细汗,随后又喂她服药。   太皇太后睡下,永福公主轻声退出殿,看着头顶朗朗晴天,心中郁沉。   如今瞧来,新帝面柔内刚。哪怕是面对太皇太后也只做面上功夫,内里不拿太皇太后当回事,而太后太后一点法子都没有。   所谓的孝道压不住人了。   那厢太皇太后消停了,奉宁帝也见好就收,没有对着太皇太后母族的子弟穷追猛打。   皇太后和长真公主旁观这一场争斗,心有戚戚。   正殿内,皇太后打发了宫人,磨着牙,不知是嫉是恨:“连氏那个兔子性子,竟然养出了一头狼崽子。”   长真公主吐出一口浊气,深以为然。现在她们只庆幸新帝身子弱,活不长。否则往后的事是真不好说了。 第112章   天地忽变,云层如墨,狂风呼啸着吹过山林,林木被吹的东倒西歪,隐约露出几道人影,又消散不见。   啪嗒——   一滴雨珠落地,接着第二滴第三滴,雨珠落地溅起泥尘,空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腥味,哪怕是最不知事的孩子也知道大雨将至,快快回家了。   小溪村的村民忧心忡忡,却不是为着将来的大雨,而是未至的祸事。   里正家的堂屋,村里青壮聚在院中不散,屋内坐着几名年轻人,打头的二十五六,眉眼英挺,俊俏非常,操着一口官话与里正话事,里正家的小儿子帮着翻译成土话,方便村民们能听懂。   一刻钟后,孟跃起身道:“……这几日,我们就叨扰了。”她向里正一礼,里正侧身不敢受。   之后村里每家都领了三个陌生青壮回家。孟跃他们并不白住,每人一日一百文钱,村民们包揽他们简单吃住。   小溪村的村民都很乐意,他们这地儿偏,辛辛苦苦做一日活,仅四十文钱,如今只提供吃住,每人给一百文,三人就是三百文,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。   思及此,山匪将进村的恐惧又散了些,喜忧夹杂,这复杂滋味也是生平头一次了。   大人们想的多一些,孩子们则想的简单,这些官兵住他们家,帮村子除匪,还倒给他们钱,真是大大的好人。   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良善的官兵。   因此,村民们对衙门中人的惧怕少了大半,还有大娘见陈颂面嫩,操着一口蹩脚官话,“娃子,你多大了。”   陈颂挺胸道:“我及冠了。”   那家人窃窃私语,随后那家的小子迟疑的说着土话:“可是你头发都没有完全束起,也没戴冠。”   陈颂听不懂,但小子大着胆子摸了摸陈颂半披的头发。   陈颂:………   坏了,漏了这茬。   吴二郎含笑撸了一把陈颂的脑袋,陈颂本能炸毛,扭头一看是吴二郎,吭哧两下又不吭声了。   吴二郎眼中笑意更浓,心中也对陈颂更亲近。   他们去的那家在村尾,孟跃则在村中位置。   他们刚进屋子,顿时暴雨如注,雨幕接天,天地间一片哗啦啦声,张眼望去,四下只有蒙蒙水雾,掩了村落屋瓦,绿水青山。   孟跃立在屋檐下,雨水顺着黛瓦滑落,在屋檐下形成流动的水帘,模糊了她身影。   杜让从屋中而出,立在孟跃身侧:“孟姑娘,这雨来的突然,雨势又急,山匪会不会弃了此处。”   “我觉着不会。”孟跃转身看向他,温声道:“小溪村离县最远,也是附近村子中最接近桐州的村落。暴雨之后,山路难行,村里遭遇什么,也难以向官府求援。怎么看,都是一个下手的好地方。”   杜让被说服了。   孟跃没说的是,他们昨日在附近二十里探查到聚众痕迹。这也是孟跃选择留在小溪村的原因。   而同县其他村子,孟跃也拨了人手过去,事关百姓,小心些不为过。   大雨不绝,雨雾漫到檐下,舔舐孟跃的衣角,湿润了衣裳。   她抬脚回东厢房,余光瞥见西厢房的屋门留了缝隙,门口乌溜溜转的眼珠子。见孟跃望来,西厢房的门倏地关紧。   孟跃收回目光,推门而入。   东厢房不大,一张床,说是床,也不过是一张木板子,屋内太窄了,木床三面靠墙,仅剩的一侧打了一张半人高的柜子,柜尾正对着木门,而柜子上方开了一个巴掌大的窗口,木条将本就小的空间切割的更窄,微弱的青光透进来,勉强照着屋内。   孟跃实在没地儿坐,只得坐床尾,背抵着墙,听着屋外的雨声假寐。   滴答滴答——哗啦啦——   稚嫩的童声在脑海中盘旋,一片白茫茫中,嫩生生的小脸浮现,小团子蹦蹦跳跳,拽着孟跃的手,张着小嘴模拟雨声。   如果不是孟跃拦着,小团子还想在雨中蹴鞠。   然而那场大雨还没散去,小团子抽条成了青年,五官似乎没什么变化,但是圆溜溜的眼睛变窄了,更加凌厉。鼻梁也变挺了,下颌的线条更分明……   孟跃睁开眼,眼前灰扑扑的屋子,还带着一点点霉味。   她用手扶了扶额。思念无声,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顾珩。   前朝后宫都非善类,他一个人能否应付的过来。   屋门被叩响。   孟跃瞬间收敛情绪,平静道:“进。”   杜让端了一碗热水进屋,狭小的屋子勉强容下两个成人,“天冷,孟姑娘喝些热水暖暖。”   孟跃不忍拂他好意,接过碗喝了两口热水,杜让变戏法似的,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,里面躺着肉干。他递给孟跃,孟跃打趣:“杜君不愧是大商人,身负百宝袋。”   她相貌俊而冷冽,不言语时很是生人勿近,但笑起来的时候,仿若冬雪消融,春日的阳光都洒向人间,令人感到温暖安心,从而忍不住想要靠近。   杜让心跳的有些快,别开眼,但很快目光又落回孟跃脸上,然而孟跃已经止了笑。   杜让心里有些失落。他其实传达消息后,就完成使命,不必跟着跑这一趟,平添危险。   可是孟跃在这里,他的脚忽然就有了自己的主意般,跟着来了。   “孟姑娘,我能否坐在你身边?”杜让问。   孟跃颔首,拍了拍身边地方,这么轻微的举动,木板床传来令人牙酸的嘎吱声,孟跃怀疑自己多动一下,是不是要把这木板床给坐塌。   这什么木头,也忒脆了。   屋内腾的起了亮光,杜让举着火折子,半蹲着照着木板床,“这瞧着像是桐木,虽轻却韧,但因着指甲掐上去都能落印子,不大受人喜欢。”   孟跃笑了笑:“你还懂木头。”   “略懂皮毛。”当初因着先太子之事,石家被斥责,杜氏趁机吞了石家一部分漕运。水上行船,自然要懂木头,否则被人坑了都不晓得。   既然知晓了是什么木头,杜让便在孟跃脚边,席地盘腿坐,孟跃不太赞同:“地上凉,快起来。”   “我正值壮年,火气旺,不惧这点凉意。”杜让向孟跃的方向举着火折子,多允她些亮光。   屋外大雨磅礴,恍恍然将一切都隔绝了,天地间只有这间小小的屋子,只有他们二人。   烛火跳跃,屋里的一切都晕了一层朦胧的光,从杜让的目光仰首望去,能看见她一截雪白的颈子和好看的侧脸。   他的目光太炙热,孟跃想当没瞧见都不行,她不是不通男女情爱之人,约摸猜到杜让的心思。且不提她与顾珩两情相悦,纵使没有顾珩,她也无意杜让。   孟跃心中措辞着,怎么与杜让说个明白。   但无论哪种委婉说辞都不如据实以告,于是,孟跃开口:“杜君,其实我心里已经有……”   屋外忽然传来犬吠,三长一短,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。   孟跃单手拎起杜让,大步出了屋。屋主人很是紧张,孟跃用土话吩咐:“藏好。”   她取了蓑衣斗笠戴上,大步往外去。   谁也没想到山匪会此时攻村。   雨珠噼里啪啦打在身上,震耳欲聋,几滴雨珠斜飞脸上,带着针扎般的刺痛。   雨太大了。   孟跃忽然明了,大雨滂沱,山里只会更冷,难怪山匪忍不住攻村。   忽地她目光一顿,雨水蜿蜒而下,微微泛红,空气中好像都有了血腥味,又转瞬被雨滴打落,仿佛只是她的错觉。   杜让神情凝重,“孟姑娘,这……”   孟跃寻着犬吠声而去,一路到村尾,陈颂他们正与几十个山匪激战。   杜让眼前一花,孟跃已经疾步逼近山匪,手起刀落,贼人还没反应过来,就惨叫一声倒下。   陈颂诧异望来,对上孟跃冰冷的目光,头皮一紧。   他怔愣的片刻,孟跃与山匪双刀相接,兵器摩擦时带来刺耳的刮擦声。   对方双目赤红,盯着孟跃叽里咕噜骂了一句,双方交错退开,贼人的身影几乎抵孟跃两个,犹如一座肉山。   这在时下真是少见的壮汉。吴二郎跟他一比,都衬托的秀气了。   杜让心急,持刀就要迎上去帮孟跃。却被另一山匪挡了道,吴二郎和陈颂也十分焦急,可一时脱不开身。   大雨加身,模糊了视线,只能凭借空气中逐渐浓郁的血腥味,判断又有人倒下了。   倏地,肉山般的壮汉惨叫一声,陈颂离孟跃最近,快速奔去,惊觉贼人捂着眼睛,那里扎着一支短小精悍的弩箭。   他还没反应过来,孟跃趁对方吃痛疏忽的空间,快步靠近,一刀砍断了半个脖子,血呼啦一片。   陈颂:!!!   不怪他一直辨不出雌雄,这哪里像女娘了啊喂?! 第113章   山匪愈发多了,众人心头一沉,吴二郎和杜让同时急唤道:“郎君孟姑娘,快走!”   话音落下,他们身前的山匪茫然垂首,看着心口的利箭。   剧痛从心口蔓延,激的他们面色扭曲,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偏僻落后的村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兵力。   数箭如雨,眨眼间结果了山匪性命。   吴二郎几人有些尴尬,幸好雨水遮掩了,方才他们与山匪激斗,一时忘了他们此行不再是寥寥数人,而是有朝廷轻骑。   孟跃留了一个活口,将人带进屋子,屋主人早躲开去了,他们一行人进入,顿时将堂屋挤的满当。   还不等孟跃询问,那人就操着一口蹩脚官话,竹筒倒豆子似的,把知道的都说了。   他是家中幼子,姓陆,名宝儿。年十六,上头三个哥哥,两个姐姐,因着平日不着调,很受兄弟们闲话,于是立誓出人头地,叫家里人刮目相看。   然后他就被骗了。   “……我们被赶进山里,每天只一顿干的,却要干活还要操练,比牲口都累…”陆宝儿说到伤心处,涕泗横流,对着上首的孟跃哐哐磕头,“不要杀我啊,我真的没杀过一个人,我也不想攻村,但是我不跟着来,我就会先被他们杀了……”   陈颂嘴角抽抽,用江州话蛐蛐他:“你也是个男儿,怎么哭哭啼啼。”   陆宝儿抽噎着:“男儿怎么了,男儿也是人,砍你一刀,也是要流血的。”   陈颂:………   下一刻,陈颂被人抱住大腿,陆宝儿眼泪鼻涕糊他一裤子,“老乡,救救,救救命。”   陈颂嫌弃死了,要挥开陆宝儿,谁知陆宝儿的双手跟钳子一般,死也不松手。   “行了。”孟跃开口,“陈颂看着他。”   陈颂:“哈?!”   不要啊!!   陆宝儿顿时擦干眼泪,呲溜儿站陈颂身侧,给他捏肩,狗腿兮兮喊“颂哥”。   杜让见状若有所思,孟跃起身去村里巡逻时,杜让跟上去:“孟姑娘,你怎么看出陆宝儿不是个坏的?”   孟跃回忆了一下,随口道:“大概是他太怂了。”   陆宝儿在人群里举着刀装模作样,有个风吹草动,蹦的比兔子还远。最重要的是眼神清澈,单蠢,亡命徒一般不会伪装成这样。但也不排除万一,仔细盯着就是。   孟跃一行人冒雨在村子附近搜查,陆宝儿的话能信,但不可尽信。   雨停后,孟跃跟着陆宝儿找到山匪之前的藏身处,除了一些废物,没有旁的。   陆宝儿躬着腰,上前讨好道:“头儿,我或许知道其他山匪去哪里了,您看能不能记我一功啊。”   孟跃挑眉,反问他,“你知不知道你是戴罪之身。”   陆宝儿猛猛点头,随后又道:“但是瑞朝律法有言,被胁迫者,罪轻一等,头儿,您给我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呗。”   陈颂心道这陆宝儿真是个厚脸皮,但细细琢磨,他的话又确有几分道理。   有了陆宝儿带路,孟跃他们很快找到其他山匪的痕迹,与当地官府联合,该杀的杀,该抓的抓。   消息很快传入桐王府,探子道:“…打头的是个年轻女娘,有人唤她孟姑娘。”   桐王双手倏地攥紧,孟姑娘……   他脑海中浮现一张冷静从容的脸,时隔多年,桐王惊讶发现,他竟然还清晰记得孟跃的容貌声音,以及当年他被孟跃坑害时的愤怒不甘。那个早就该死的人,如今却还生龙活虎。   “你先退下。”桐王强压着情绪,维持镇定。事实上心中早已翻江倒海,波涛汹涌了。   探子退下,心腹上前,他是桐王身边的老人,知晓当年事,“王爷,现下如何是好?”说着话,心腹眸光一利,“您看,要不要把那个女人……”   “不行。”桐王厉声打断,面如寒霜,“她跟十六之间不清不楚,如今她能调动骑兵,可见十六心里有她,若是她没在桐州,十六是真要跟我不死不休了。”   心腹也觉出道理,“但任由那位孟姑娘行动,属下担心他们找到不该找到的。”   桐王终究是舍不得他辛苦练的私兵,打发了一部分私兵离去,吸引朝廷注意。   剩下的私兵出海,等这次风波过了,再把私兵带回来。   次日,王府长史寻着方谯,道桐王已经大愈,可随同方谯上京。   方谯反而迟疑了,孟跃还没跟他联络,他就这么走了,孟跃怎么办。   王府长史似乎看不出他的犹豫一般,催促:“方总管,你们也在桐州搜查过了,桐州什么都没有,还请你即日动身,好让我家王爷进京陈述冤情,还他清白。   方谯:“这…有些地界儿,还未探查到,还需要些时日。”   “不知方总管需要几日?”王府长史问。   方谯沉默。   王府长史拱手一礼,方谯侧身不受:“长史这是何意?”   王府长史道:“某才疏学浅,曾观史书,私以为前朝宏王死的冤枉,他本是进京勤王,却被小人恶意曲解成谋逆,害的宏王身死。不幸中的万幸,三年后他沉冤昭雪,史书也还他一个清白。”   王府长史定定看着方谯,花厅寂静无声,厅外伺候的下人觉出里面气氛不对,纷纷垂首,屏气凝神,唯恐被迁怒。   方谯眯了眯眼,“王府长史是说我是那起子小人?”   “方总管误会。”王府长史垂下眼,声音平静:“只是当时看见这一段时,某一直在想,宏王能否有破解之法,但至今无所得。宏王一片丹心投暗渠,终究是可怜可叹。”   王府长史软了态度,再次一礼,“某为王府长史,受王爷赏识,王爷待某恩重如山。”   他对方谯叹道:“王爷对朝廷一片忠心,却不知人言可畏,风霜刀剑言相逼。某却不能置身事外,今日前来,某不是对方总管不敬,而是诚心恳求方总管,早些与我家王爷上京,还他清白。”   他双膝一弯,竟是要跪地,骇的方谯心头一紧,身体快于脑子扶住王府长史。   “何至于此,长史对王爷的一片忠心,方某十分感动。”方谯顿了顿,他咬牙道:“三日。三日后,方某一定带王爷上京。”   王府长史擦了擦眼角的泪,拱手道:“如此,多谢方总管了。”   方谯送走王府长史,随即派人与孟跃传信。   铁蹄踏过泥路,飞尘高扬,眨眼间消失在尽头。   一日后,孟跃收到信,随即给杜让和吴二郎传阅,杜让面上一片喜色,“桐王走了,这对我们是好事啊。” 第114章   吴二郎迟疑道:“桐王坦荡随方总管上京,可见有恃无恐。”   换句话说,桐王收尾干净,他们查不到什么了。   陈颂和杜让脸上的喜色也退了。   孟跃目光扫过众人,神情淡淡,那双墨眉漆黑而锋利,众人下意识垂眸避让。   “不会。”孟跃声音很轻,却无半分迟疑和彷徨:“桐王这个人年少时锐意进取,多勇猛,但随着年岁渐长,曾经的意气风发被权力腐蚀,行事左右,总想寻两全之法,却不知世上本就没有两全事。”   当年孟跃与他交手,坑了桐王一次,从桐王的应对,就可观此人心性。   陈颂明亮的眼睛中浮现一抹茫然,好像懂了,又好像没懂。   他见孟跃起身,他也下意识跟着起身,目送孟跃向窗前去,深秋时候,草木枯黄,树叶飘零,院里一片萧瑟之意。   秋风吹来,一片落叶稳稳落入孟跃掌心,她捻着叶梗转动,硬质叶片泛着一层油润的光泽,她道:“桐王不走,我当他是散尽私兵的不甘心。如今他爽快走了,反而佐证他留了后手。”   “世上事凡存在,总有痕迹,哪怕仅数千人,吃喝拉撒也不是一笔小开销。”她侧首望向杜让,唇角微勾:“你说是不是,杜君。”   杜让愣了愣,随即反应过来,眼睛亮亮的附和。   孟跃给方谯回信,让他随桐王上京。杜让也离开院子,私下打探,商人有商人的路子。   尤其新帝打了桐王一个措手不及,短时间内桐王想将私兵藏起,要么将人打发出桐州地界,要么出海。   出海则需要造船,需要口粮,这些东西不是凭空产生,都需要商人行走其中。   陈颂跟在孟跃身侧,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快把他憋坏了。   他面庞还带着稚嫩,事实上陈颂也确实年少,孟跃对他多了几分宽容。   她倒了一杯水递给陈颂,揶揄道:“喝杯水清清嗓子,有话就说,憋坏了我还得给你寻大夫。”   陈颂:………   陈颂面皮微红,吭哧:“……才没有。”   但声音不怎么有底气。   吴二郎叹道:“你还是先喝杯水罢。”   陈颂一口气喝完水,随即道:“就是,就是不太明白孟姑…郎君…孟君…”那称呼忽然烫嘴。   孟跃无奈:“既然知晓我女娘身份,唤我姑娘即可。”   “那会不会不太尊重啊。”陈颂小声。   孟跃道:“从前是为隐瞒身份,迫不得已女扮男装。现下隐患没了,我本就是女子,又无官无职,唤我姑娘哪里不尊重了?”她尾音清扬,挑了一下眉,添了几许亲和。   陈颂一想也对。   他道:“姑娘怎么肯定桐王的私兵出海了。或许,桐王把私兵都打发去当匪了呢。”   孟跃笑了笑,但眼底没有笑意:“桐王真有这魄力,就不是今日这般了。”   吴二郎一掌落在陈颂肩上,神态有一种长辈谆谆教导晚辈的温和,“方总管已经搜查过桐州了,什么都没有,周边山匪虽然猖獗,但每次作乱仅几十上百人,虚张声势。与桐王的私兵数量对不上。人又不会飞天遁地,所有的选项排除,剩下的只剩出海了。”   陈颂恍然大悟,双眸如星,崇拜的望着吴二郎,“叔,你是这个!”他双手向吴二郎比大拇指。   吴二郎被逗乐了,看向孟跃,“我从前蠢钝愚笨,都是姑娘不弃,细心教导我。”   若无孟跃,他或许还是京郊村子里一个寻常的农家汉,生平最大事就是挣几两碎银,成家立业,平庸过一生。   直到遇见孟跃,念书行路,经历诸多事,吴二郎才觉前半生过的混沌,那样的日子不是不好,只是让他去外面走了一遭,再回归那样的日子,委实痛苦。   因此,孟跃在他心中,不仅是他跟随的女娘,也是为他“开蒙”的恩师。   陈颂也看向孟跃,孟跃弯眸,陈颂下意识缩了缩脖子,他莫名有些怕孟跃,但心里对吴二郎的话却不怀疑。   世间多能人,谁说限男子。   几日后的傍晚,杜让那边传回消息,果然如孟跃所料,之前有人秘密定了十艘大船。   “一艘大船能容纳上百人,保守估计,能载小两千人。”   孟跃估摸着,这就是桐王所练私兵中,精锐中的精锐了。   陈颂啧啧感慨:“养这么多兵,得多少钱啊。”   屋内烛火摇曳,斑驳的灯火映着孟跃如玉的脸,她眼中浮现一点精光,又转瞬即逝,只剩一片如水平静。   她轻轻道:“是啊,那得多少钱。”   桐州又不富庶,桐王的钱从哪来?正规路子不行,只能走偏门了。  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,不外如是。   浮现在面上的,仅冰山一角。   杜让心头一咯噔,忽然有种预感,桐王这次进京,恐是回不来了。   陈颂还在思索孟跃的问题,他是聪明的,但有时候想问题太单一,过于片面。这是因为阅历浅薄所造成,只有靠着一日一日积累,才能解决。   陈颂开口:“姑娘,我和叔之前在桐州待过,我们去探查罢。”   孟跃允了,她则带骑兵去除匪,那些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,否则苦的还是百姓。   陆宝儿在期间发挥了惊人的谈判力,他从孟跃这里要到两个保证:未屠戮百姓的山匪,可送回原籍或招安。被逼迫杀人的山匪,从轻处罚,不伤其性命。   穷凶极恶之徒,不必陆宝儿费口舌,孟跃带骑兵直接碾压,其手段之凌厉果决,看的陆宝儿又怕又敬。   当桐王和方谯抵京时,孟跃已经将桐州周边的山匪之祸解决了。   那厢陈颂和吴二郎查到海上私兵的痕迹,与孟跃通信。   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   孟跃取出一道圣旨,这圣旨很奇怪,空有玉玺印章却无实际内容。   这是新帝给孟跃的保障,隔着千远万里,信息不通,只能用这种法子保护孟跃。   由孟跃写下圣旨内容,拿上虎符,方调动桐州附近驻军。   三名轻骑护送孟跃前往驻军地,次日,五千精兵随同孟跃踏入桐州。   大军压境,气势磅礴,士兵跑动间,地面都在颤抖。桐州百姓纷纷避让。   桐王妃收到消息匆匆出府阻拦,然而话不过半句,就被孟跃派人押送回王府正院,软禁了。   孟跃登堂入室,派人将王府留守属官押至前院,她高坐上首,左右银甲将士齐齐亮刀,银色刀刃在日光下闪烁寒芒,吓破一众人的胆。   但有所问,必知无不言。   当日申正,杜让带来四十艘大船在桐州边界靠岸,五千将士登船,风声凛冽中,战船扬帆,数船齐发。声势如惊天波涛浩荡,绵延不绝。   按照王府属官的指路,战船顺风直入,行了一整夜,终于看见海中孤岛,周边停着大船。   彼时,天光泛白,火红的太阳从东方露出一点亮光,将升未升。   海风携带冷意和腥气,吹起孟跃鬓边碎发。   王府属官哆嗦道:“孟娘子,前面就是…就是私兵所在了。”这段话仿佛千斤重,那属官说完就跌坐甲板,空中传来腥臊味。   他竟是尿了。   然而那属官却顾不得仪态,涕泗横流道:“孟娘子,小的一家老小性命都在您手里了,恳求您说话算话。”   “自然。”孟跃并没有讥讽他,派人将这属官带回船舱。   随即她一声令下,四十艘大船上的战鼓齐响,声音越来越大,上一道鼓声还没停,下一道鼓声又起,一声连着一声,密集相接,形成声波。   岛上一阵骚乱,却无人露面。   鼓声持续足足一刻钟,终于停了,岛上的人也松了口气,又骤闻厉喝。   原是战船甲板上,一身银甲的士兵举着喇叭花铁皮,高吼道:“桐王谋逆,不关尔事,速速投降,既往不咎。”   “桐王谋逆,不关尔事——”   声音如潮,一声高过一声,战鼓声骇人胆,招降语动心志。   岛上的动静愈发大了,有人短暂露面,又被拖了回去。   双方僵持。   孟跃神情不变。   下一刻绵柔的女声响起,婉转悦耳,那是沿海之地的一首童谣。   上至八十老人,下至两岁幼儿都会哼唱。   岛上再次传来动静,孟跃看向甲板上喊话的士兵,对方会意,用比之前更高的声音道:“桐王谋逆,不关尔事,速速投降,既往不咎。”   船上的女声停了,一群稚童齐齐唱着童谣,孩子的声音天真烂漫,不掺杂念。   “啪嗒——”   铁刀落地,岛上一个男人泪流满面,“我受不了了,我想我阿父阿娘,我想我的妻儿,我走的时候,我家小子才刚刚会说话…”   小头领目眦欲裂,“动摇军心者死。”他提刀来砍,却被人挡了回去,一名精瘦的青壮怒喝:“贵人之间的争斗,凭什么要我们流血流泪,我不要荣华富贵了,我就想回家!”   此话一出,原本还犹豫的人群彻底有了偏向,精瘦青壮提议绑了小头领,戴罪立功。得到众人拥护。   一刻钟之后,岛上传来投降声,杜让欣喜非常,激动的握住孟跃的手:“孟姑娘,他们投降了,他们投降了!”   不用交锋流血,就能屈人之兵,这真是太好了。   孟跃也笑了:“这一切都多亏杜君,若非杜君金钱上的支持,我行事也不能这么顺利,此次你当首功。”   孟跃能调兵,除却圣旨和兵符,还有她愿意给补助。更别提那四十艘大船。   数遍沿海,能有此等实力的,也不过两手之数。   孟跃说的真心实意,也正是因此,杜让玉白的颈子染上一层薄红,心如擂鼓,看着孟跃的目光一时痴了。   孟跃拍拍他的手背,挣脱开去。   她命战船靠岸,下船登地,精瘦青壮带人压着十来个小头领上前,孟跃注意力落在那精瘦青壮上,短短时间,那群私兵迅速选了新“头领”。   精瘦青壮在孟跃跟前单膝跪地,抱拳道:“禀贵人,桐王所辖将领皆在此。”   “!!叛徒,混账……”那些小头领嘴里不干不净骂着,又盯上孟跃,污糟话还没说出口,就被一名轻骑拿刀鞘砸了嘴,吐出一口血沫和两颗牙。   孟跃看去,那轻骑恭敬垂首。   十数个小头领全被堵了嘴押回船舱,其他私兵随同上船,人数比孟跃之前预料的更多,谁也没想到海中会有孤岛,清点私兵后,发现足有四千来人。他们一趟带不走。   吴二郎带人在岛上搜出花名册和账本,以及口粮兵器若干。   孟跃没有忙着翻阅账本,而是拿起私兵的兵器,她仔细看了看,然后将刀给那名轻骑,“你看看。”   对方有些意外,恭敬接过兵器,细细查看,随后道:“贵人,这把刀的打造跟我等所用,不大一样。”他用手指在刀锋一抹,血流如注,“更锋利。”   孟跃拿回刀,挽了一个刀花,刀刃划破空气,不再如以往那样单薄,而是更厚重。 第115章 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孟跃看向那名骑兵,骑兵跪地抱拳道:“小的虞由,年二十六。关内人士。”   孟跃想了想,又盯着那骑兵仔细瞧了瞧,见他双手指骨相匀,没有陈旧伤痕,小门小户养护不到这么好,她道:“陇州虞氏?”   虞由垂首:“回贵人,小的并非本家子弟,而是出身虞氏旁支。”   难怪。孟跃心道。   孟跃让他起身,目光寸寸落在刀身,话却是对虞由说的:“你怎么想?”   虞由道:“小的不才,年少时跟着叔父学习,曾听闻桐州路远,繁华落于沿海,但铜铁颇丰。”   孟跃便知虞由心有成算,“我给你拨五十人,此事你可能办成?”   虞由不敢置信的抬头,对上孟跃琥珀色的眸子,又赶紧垂首,声音难掩激动,“小的领命。”   孟跃颔首:“去罢。”   虞由离去后,孟跃叫来绑了小头领的精瘦青壮问话,关于私兵事情。对方诚惶诚恐,但有孟跃所问,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   孟跃乐了,日光攀升在高空,明亮的日光映着她白皙俊俏的脸,那双冷冽的眼也有了温度,“你知道的倒是多。”   精瘦青壮拿捏不准孟跃的态度,有些呐呐。   他们立在小岛边上,海风吹来,带了一些温度,不燥不热,犹如母亲的手环抱身子,十分温和。   其他忙活的人不经意看向这边,孟跃将人带上船,进入船舱。   她在栅足案后盘腿坐,“你姓甚名谁,哪里人?”   精瘦青壮跪在下首,“回贵人,小的常炬,年二十四,淮南人。”   孟跃点着案面,博山炉升着缕缕香烟,缥缈出尘,孟跃声轻如烟,“我观其他人很信服你?”   常炬心头一跳,心中百般斟酌,他沉默的时间有些久了,孟跃轻笑:“很难回答?”   “并未。”常炬飞快抬眸看了孟跃一眼,见孟跃神色如常,他才缓缓道:“兄弟们训练辛苦,时有损伤,小的略通药理,平日能帮就帮,当结个善缘。”   孟跃才不信这话,也懒得跟常炬绕圈子,“我说你答。”   常炬郑重应是。   孟跃:“可念过书?”   常炬道:“小的远房堂伯曾富贵过,通字识文,后来家道中落了。小的同他家走的近,时不时搭个手,得了堂伯几分喜欢,因此堂伯愿意指导小的一二,小的这才通些皮毛。”   孟跃又问:“可成家了?”   常炬摇头。   孟跃:“之前做什么营生?”   常炬面色微红,“不敢瞒贵人,小的之前替富户乡绅跑腿,零星挣几个钱,后来发现不能如此,想要寻个正经营生,这才着了桐王的道。”   两人一问一答,船舱里传来断断续续的话声,良久,孟跃话锋一转:“现在给你两条路,一,你绑了桐王手下的将领,功大于过,你可军功入仕。”   常炬不语。   孟跃面色柔和了一些,“二,明面上你仍然军功入仕,但私下为我做事,只听命我一人。”   “小的选第二条路。”常炬毫不犹豫选择,朝孟跃纳头叩拜。深秋天气他穿的单薄,头低下去时,靛青色麻布绷紧,背肌隐隐凸显。   孟跃曲指,反手叩响案面,常炬迟疑着抬起头,看见案后的贵人对他微笑,“桐王的那支私兵练的不错,我想要,明白吗?”   常炬瞳孔微缩,随后沉沉低下头,“是,小的明白。”   啪嗒一声。   孟跃将一枚令牌搁在案面,常炬看了一眼,膝行上前,小心翼翼捧上那枚令牌。   孟跃莞尔:“去罢。”   常炬退下了。   船舱内只剩她一人,孟跃伸手拎起案上的紫砂三足提梁壶,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却发现水早冷了,她微微蹙眉,浅抿一口搁置。   “姑娘,是我。”吴二郎在舱外求见。   孟跃:“进。”   吴二郎端着托盘,在案前跪坐,人高马大的汉子低眉垂首:“这是太湖的碧螺春,姑娘尝尝。”   孟跃看了一眼,端起茶盏呷了一口,含笑道:“我原以为你是粗人,不想心也这么细。”挑着时候送茶水。   吴二郎笑笑不语,随后欲言又止。   孟跃:“你想问常炬?”   吴二郎犹豫片刻,点了点头,“那个人,我瞧着很是精明。”   孟跃摩挲着白瓷茶盅,回忆方才她同常炬的对话,扯了扯唇角:“你眼睛挺毒。方才我同常炬的对话,他话里有三分真,都不错了。”   吴二郎顿时紧张,“姑娘,此人不可留。”   “不必那么紧张。”孟跃垂眸看着茶汤,汤色清绿,煞是好看,她又啜饮一口,鸦羽似的睫毛扑闪着,有一点狡黠:“每个人都有他的去处。常炬精明,但也因此他晓得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。想要收买他,得大出血。”   吴二郎还是不太放心,但见孟跃心有思量,也就不再多言。   一个时辰后,大船起航回桐州,孟跃占了桐王府,同时八百里加急,将从私兵手中缴获的铁刀和账本等物送上京城。   此时京中气氛剑拔弩张。   这还得从方谯和桐王抵京那日说起,桐王入京犹如水滴油锅,朝堂炸开了。   一干宗室和朝臣都为桐王叫屈,桐王立在殿中,仰首看着御阶之上的年轻天子,又嫉又恨又羡,倘若当初他没有离京,而是一直留在京中,这龙椅绝轮不到十六来坐!   他心中百感交集,面上却不显。   桐王立在群臣中,脊梁挺直,如松如柏,万般谣言加身,也难折他清骨。   “陛下,桐州毫无私兵,今桐王也带病入京,他对陛下,对朝廷的忠心日月可鉴,苍天可明。”宗正卿湿润了眼眶,哽咽着:“陛下和桐王的兄弟情分,差点就被小人给离间了。”说到此,宗正卿咬牙切齿,一脸悲愤:“现下真相大白,水落石出,还请陛下重惩小人,莫要寒了诸王的心。”   中书令也表态:“恳请陛下重惩小人。”   以中书令为首的官员纷纷附和。   司农卿迟疑抬头,看了天子一眼,欲言又止。   御史大夫此时也道:“国有国法,无规矩不成方圆,若陛下今日放过离间的小人,上行下效,他日诬陷成风,国之祸矣。恳请陛下重惩小人,及时遏制住这股歪风邪气。”   奉宁帝看向桐王,没有错过桐王脸上的得意,尽管对方很快掩饰了。   “还有一些细节未明,暂时下定论,为时太早。”奉宁帝丢下一句,离开金銮殿。   桐王眸光幽深,十六,这帝位不是那么好坐的。   早朝后,太皇太后前往内政殿。   她似乎吃了之前的教训,这次压制住怒火,摆出一个慈祥长辈模样,语重心长道:“皇帝,这世上最亲不过血缘,你与桐王同为先皇子嗣,手足兄弟,你们原该守望相处,却被小人挑拨,以致手足相残,亲者痛仇者快。你让先皇在地底也不安心啊。”   奉宁帝认真听着,嘴上附和,送走太皇太后,将之前的废话抛诸脑后,继续批阅奏折。   傍晚,小全子在帘后探头探脑,奉宁帝搁下御笔,故意虎着脸:“鬼鬼祟祟作甚,还不出来。”   小全子跪的从心,讨好道:“陛下,非是小的多事。而是那郑内侍吓破了胆,哭哭啼啼实在烦人,小的来向您求个主意。”   奉宁帝:“吵就关起来。”   小全子领命退下,消息传给郑内侍,他一脸如丧考妣,眼泪糊了满脸,小全子叹道:“郑内侍,你也是从五品下的内给事,满宫里也仅两手内给事,你怎么就被这小场面骇住了。”   郑内侍气的眼泪又掉了两颗,刀不是架你脖上,当然可以轻飘飘说风凉话了。   小全子看他表情,就知道他想什么,哼道:“现在这个关头,陛下不把你关起来,叫那群义愤填膺的朝臣看见你,把你打死了,也只能算你倒霉。”   郑内侍悲伤绝望的情绪一顿,看向小全子,眼眶里还滚着泪,眼睛却恢复了一些光彩。   小全子话到嘴边绕了一圈,打个哑谜,“等那位贵人传了信,才能决定你生还是死。”   郑内侍如坠云雾,还要细问,小全子已经离去了。   一名小内侍上前搀扶郑内侍:“全公公是什么意思?”   郑内侍哑声,他也不知道。   新帝迟迟不表态,朝堂上的争执愈演愈烈,最后几乎是一边倒的要求新帝严惩小人。   桐王老神在在,仿佛事不关己。   最后新帝罢朝,事情愈演愈烈。   恭王知晓后,几乎乐出了声,“黔驴技穷了?我还当他多能耐。”   这般持续半个月,终于,新帝上朝。   不等众人发难,新帝先道:“朕昨儿夜里得了一件好东西,先请百官品阅。”   中书令皱眉:“陛下,桐王冤屈未雪……”   新帝轻描淡写:“正是为着桐王。”   自进京后,一直镇定自若的桐王忽然心头跳了一下,双手下意识紧攥成拳。   小全子捧着铁刀,由百官查看,桐王面皮颤抖,一股寒意从天灵盖兜头浇下,袭向他四肢百骸。   兵部尚书率先觉出不同,“这刀…跟朝廷的刀有些不同。”他不顾人还在殿上,挥舞了一段,骇的其他官员都惊慌避开。   兵部尚书惊喜道:“陛下,这刀比朝廷的刀好。有份量,不易折,杀敌更顺手。不知陛下从何处得来?”   奉宁帝轻笑一声:“爱卿问错人了,此事朕不知晓,还得问桐王才是。”   中书令浑身一紧,仿佛被人架到了火把上。   百官看向桐王。桐王眼神闪烁,强撑着:“陛下,我不知您说什么。”   奉宁帝:“是吗?那说另一件事。”   百官见奉宁帝轻易略过这个话题,松气之余又隐隐不安。   两名小内侍分别捧着账本和花名册,传阅百官,尚书左右仆射看了一眼中书令,中书令冷着脸,但额头渐渐渗出细汗。   当账本和花名册传至桐王身前,他视之为洪水猛兽,蹬蹬退后好几步,几乎站不住。   整个金銮殿鸦雀无声,于是年轻天子的声音更加清晰,“还有一张舆图忘了给诸卿看。”   小内侍捧着舆图而来,百官心都提起来了,仿佛那不是普通舆图,而是催命符。   尚书左仆射接过舆图,打开一看,那是一张桐州舆图,上面用朱笔标出铜矿铁矿位置,然而朝廷对这些铜矿铁矿的位置,并未有相关记载。   换句话说,桐王私自开采铜铁矿。   右仆射见左仆射神情不对,伸长了脖子来瞧,下一刻,不敢置信地望向桐王。   “王爷真…人不露相。”他脸色几度变化,最后只憋出这一句。   少顷,舆图传到桐王手里,只消一眼,桐王就知道什么都完了。   “陛下……”桐王声音艰涩,不知从何狡辩。   此时,又一名小内侍捧着一张舆图走向百官。   尚书左仆射浑身都抖了一下,手仿佛有千斤重,几次抬手才接过舆图,仍是桐州舆图,这次朱笔圈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。   奉宁帝声音清越,如珠落玉盘,话中内容却要人命:“兄长想开港口,怎么也不知会朕一声?这样赚钱的营生,兄长都不带着朕,可见没把朕当兄弟。”   其言不亚惊雷,炸在众人心头。   桐王双目微凸,面色青青红红,怎么会,这事他还没提上日程,竟然也被捅出来了?!!   奉宁帝目光偏移,落在中书令身上,“朕年轻,经事少,不知桐王练私兵,私采铜铁矿,私建港口,算不算谋逆?”   中书令面如土色,直直跪在地上,声音带着难以制止的颤:“桐王大逆不道,意图欺天,臣恳请陛下严惩。”   奉宁帝又看向宗正卿,“宗正卿一直强调,朕与桐王是血脉兄弟,想来宗正卿是希望朕轻饶桐王。”   宗正卿张了张嘴,说不出话。   奉宁帝话锋一转:“朕记得前些日子,宗正卿为桐王喊冤,老泪纵横,几要死谏。”   宗正卿颤声:“陛下——”   奉宁帝道:“从前桐王在京时与宗正卿来往淡淡,怎么这次宗正卿几要以命相护,难道……”   “陛下——”宗正卿双目赤红,颤巍巍跪地,落了泪:“陛下,老臣一时糊涂,受桐王蒙蔽,但老臣对陛下,对瑞朝绝无二心。”   他今岁六十有七了,须发皆白,跪在殿中抖如筛糠,狼狈而可怜,令人心生不忍。   御史大夫出列:“陛下,宗正卿到底上了年岁,一时不辨……”   奉宁帝幽幽道:“是啊,宗正卿老了。”   宗正卿倏地抬头,十二冕旒挡住了新帝的神情,难以揣摩。   双方无声对峙着。   宗正卿张了张嘴,还想为自己辩解什么,最后却发现都是徒劳。   他颓然低下头:“老臣老糊涂了,难当宗正卿一职,恳请陛下允老臣致仕。”   新帝言简意赅:“准。” 第116章   桐王谋逆,罪证确凿,褫夺藩王封号及爵位,当日收押宗正寺。   同日,天子下令,派人将桐王妻女送押入京,由心腹接管桐州。   中书令不辨是非,纵恶抑善,难当大事,贬谪出京。   借着桐王一事,新帝清洗朝堂,一时间腾出好些位置,被新人占领。   朝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这一出是新帝有意为之。   工部尚书于城外十里亭,相送前·中书令,两人同乡同窗,年少有情义,今日前·中书令被贬出京,工部尚书百般言语绕心头,欲语泪先流。   前·中书令拍了拍他的肩,安抚他:“不是什么大事,人生如潮水,总有起伏。”   话说的敞亮豁达,可从前那双湛然明亮的眼睛,犹如明珠蒙尘,失去光辉。   “你……”工部尚书嘴唇几次开合,才挤出一句,“陛下谋略,远胜先皇。”   前·中书令苦笑一声,他想做霍光,但新帝却不是宣帝,更遑论霍光死后,霍氏迎来灭门祸。   这么一想,他现在只是贬谪,家人尚在,还算是个好下场了。   只是这次离京,此生他都难回了。   前·中书令与好友相拥,由衷劝道:“新帝心有天地,谋算在胸,好生跟着他,或许千百年后能有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。”   工部尚书应是,含泪目送好友远去。   灰白的空中飘下一抹银白,工部尚书伸手接过,竟是雪花。转瞬化在掌心,水珠晶莹剔透。   京城的天早就变了,只是他们现在才有实感。   经此一事,朝堂上归于平静,连御史们也收敛了许多。   恭王直接给气病了,躺了大半月。宫里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边也没了动静,难得清净。   转眼年底,腊月廿五申正,孟跃带兵抵京。   小全子出宫接孟跃入宫,隔着车帘,言语间都是喜意,“陛下一直念着姑娘,都想坏了。”   孟跃只匆匆换了一身袄裙,头发挽成单螺髻,闻言笑了一下,“我也想陛下。”   小全子雀跃道:“陛下和姑娘两情相悦,天作之合。”   话落,他又催促赶车的内侍快些,马车入了宫门,改换大红酸枝木步辇,凤凰扶手,八个小内侍恭敬侯在步辇旁。   孟跃脚步顿了顿,小全子轻声催促:“姑娘,快上步辇啊。”   孟跃抿了抿唇:“陛下的意思?”   “当然了。”小全子要搀扶孟跃,孟跃阻了,她上了步辇,内侍同时抬起步辇,有片刻的失重感,随后稳稳当当向宫内而去。   景还是从前的景,但坐在步辇上看皇宫与从前似乎不一样了。孟跃搭在扶手上的手渐渐收紧,她的心中并不如面上平静。   步辇一路经过最前面的金銮殿,中和殿,远远的瞧着内政殿,一道玄色身影快步而来,孟跃低声叫停,步辇落地。   奉宁帝也近了,孟跃向前走了两步,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顾珩紧紧抱着她,这些日子提起来的心,在看到人的那一刻,终于落下。   孟跃回抱住他。   小全子将闲杂人等打发了,他也退的远远的。   顾珩与孟跃依偎着,用脸蹭蹭她的面颊,才觉冰凉,他微微退开,双手捧住孟跃的脸:“怎么这样凉,小全子真是粗心大意。”   “不关他事,是我急着来见你。”孟跃仰视着顾珩,野心深藏心底,琥珀色的眼中只有对爱人的思念和喜爱,澄澈的像两汪新泉。   顾珩心头一热,回过神来,他已经将孟跃打横抱进内政殿,殿内温暖如春,孟跃双手搂着顾珩的脖子,依偎在他肩头,少有的小女儿之态,让顾珩生出一种他被心爱之人全身心依赖的感觉,一颗心几乎都要被涨满了,只能一遍一遍叫着“跃跃”,才能将这满溢的感情控制一些。   孟跃被放在里间榻上,顾珩取了一盅热羹要喂她,随后意识到孟跃不喜欢这样,又欲收回手,谁知孟跃倾身,张嘴叼住勺子,眼睛却是看着顾珩,那一幕似乎很久,周遭的一切都远去了,天地之大,只有他与孟跃二人对坐着。   但又很短,时间不过两息,孟跃松开勺子退开,轻声咀嚼着,粉色的唇残留羹汤,有种润润的光泽。   顾珩眸光闪了一下,别开眼,心如擂鼓,那声音是如此大,敲击的耳膜震痛。下一瞬他又恋恋不舍的回望,目光不受控的落在孟跃的唇上,温热,柔软。   他用拇指缓缓揩过孟跃的唇角,又往回收,拇指摩挲按揉着那唇瓣,直揉的如牡丹般秾丽。   顾珩俯首亲了亲,看着孟跃的眼睛,心中想了千百回的话,最终化为一声叹息。   孟跃握住他的手,“阿珩,我都明白。” 第117章   腊月廿六,早朝。朝堂平静,百官并无大事要奏,奉宁帝环视四下,开口道:“既然诸卿无事,朕有一事要说。”   朝臣顿时提起了心,上一次新帝说有要事,结果桐王谋逆,罪证确凿,撸了好一批官。   今日不知又是什么事?   小全子上前一步,俯视百官,高声唱:“宣,剿匪功臣孟跃一行进殿。”   殿外相传:“宣,剿匪功臣孟跃一行进殿——”   不多时,殿外传来脚步声,众人看去,打头的竟是一名女娘,眉若远山,眸如星子,一身饱和度极高的蓝色襦裙,梳着单螺髻,斜插两支珠钗,衣饰虽简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气势,不似寻常的闺阁女儿。   她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男子,或温润如玉,或矫健俊朗,却无法压制她半分,百官的目光下意识就落在她身上了。   孟跃在殿中站定,欲行女娘的福身下拜礼:“草民孟跃,见过陛……”   “免礼!”新帝急切打断,尚书左右仆射诧异的望了新帝一眼,又看向孟跃,若有所思。而新帝已经恢复如常,道:“有功之臣,不必多礼。”   孟跃眉眼微弯,“草民谢陛下。”   奉宁帝瞥了一眼小全子,小全子立刻高唱孟跃一行人的功绩。   “孟氏有女,年二十有八,智勇双全,骁勇善战,协朝廷剿匪在前,又寻桐王私兵在后,护一方百姓安宁,减朝廷伤亡,朕有感其功,今破格擢升其为金吾卫郎将。”   朝官面面相觑,金吾卫郎将乃正五品武职,多少世家子弟都谋不得这个职位,凭甚一个女子就能获封。   御史大夫手持笏板出列,一脸严肃:“陛下,臣有禀。孟娘子助朝廷有功,大可效仿先朝,封孟娘子为县主,以示嘉奖。金吾卫事关皇城安危,重中之重,臣私以为任命女子为武官,不合礼法,也乱军心。”   孟跃身后的几人都心头一紧。杜让看向前方的蓝色身影,脊梁挺直,仿若不闻旁人议论。杜让握了握拳,既为孟跃抱屈,又是无可奈何。   又有官员欲附和,却听御阶之上清越之声,“古有妇好,以女子身行领军事,近有冼夫人平战乱,封中郎将,皆是记载史册,御史大夫竟连此也不知…”天子言语微妙的停顿,虽无明显质疑,却足够这群人精一样的大臣领会了。   杜让惊讶。   御史大夫眉头皱的更深,“陛下,这只是个例。”   天子言语淡淡,“朕也只是开瑞朝建立以来的个例。”   杜让看向孟跃,然而孟跃与之前并无异样。   孟姑娘是早料到了陛下会护着她?!   御史大夫面色一噎,百官也瞧明白了,天子一阵引经据典,是铁了心要封赏孟氏女。他们对着干,除了受一通奚落,什么也落不着,何苦来哉。   罢了,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,年底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   异议声小了,之后天子封赏其他人,百官经之前一遭,都无人反对。   杜让因协助朝廷剿匪有功,也得了江州县尉一职,官职算不得高,却是实打实的正经官。   但他心里揣着事,因为封官的喜悦也淡了。   陈颂等人则随孟跃入金吾卫。吴二郎得知军功入仕,提前央孟跃为他取名。   孟跃客气推辞了一下便应了,吴二郎为人稳重,又心细如发,取字密——吴密。   是日下午,吴密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官袍归家。   那时吴老头正赶着牛车,身后小孙子坐在板车上看管年货,嘴里啃着一块饴糖,糖水混合口水糊了满脸。   忽然身后马蹄声,踢嗒踢嗒,小孙子愣了一下,眨巴着大眼睛,深冬时候道路两旁都是光秃秃的树枝,只有零星一点绿意,一片寡淡色彩中,那深绿色的官袍格外显眼。   小孙子缩了缩脖子,往他阿爷身边靠了靠,有点害怕,又忍不住羡慕和向往,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的挪不开眼。   吴老头也听见身后动静,匆匆一眼,只瞥见深绿色官袍,忙不迭把牛车往边上赶,唯恐挡了贵人的道儿。   然而马蹄声在身侧不去,吴老头疑惑,大着胆子又望了一眼,猝不及防对上一张熟悉的笑脸。   吴密扬眉:“数月不见,爹不认识儿子了?”   吴老头愣住,半晌啊呀一声,直接跳下车,吴密也跟着下马,被吴老头抱了个结实,吴老头又高兴又激动,双目都淌了泪,“二郎,我的二郎哟。”   吴密用力点头,又笑道:“爹,姑娘给我取了名,我现在叫吴密。”   吴老头连哪个“mi”都不知道,一个劲儿的点头说好,“姑娘是晓得大道理的人,她取的名字就是好。”   哪怕孟跃不在跟前,吴老头也把孟跃一顿夸,随后又看着儿子腰间的银带,只觉得怎么看怎么气派。   吴老头还想说什么,一道轻快活泼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“阿爷,你家小孙子要跑远了。”   吴老头吓的一激灵,回头看见他家牛板车上一个深绿色官袍,银腰带的年轻人,生的可俊,眉眼间都是朝气。   吴老头拿不准,迟疑的看向儿子,吴密温声解释陈颂的来历,却没有说陈颂跟来的意图。   吴老头听闻陈颂是儿子的同僚,热情的不得了,一行人热热闹闹家去。   他们离村里一段距离,就有人瞧见他们了,有村里的年轻小子好奇又敬畏,最后还是没忍住问:“吴二哥,您这是当官了?”   陈颂昂首挺胸,眉飞色舞道:“没错,正六品的金吾卫司阶,标配的绿袍银带,怎么样,威风不威风。”   这可是孟姑娘特意为他们讨来的,不然等这身官袍下来,至少得年后了,那还怎么显摆!   问话的年轻小子点头如捣蒜,不过片刻,整个村子都晓得吴二郎当了大官。   在他们这群庄稼汉子眼中,正六品武官在他们眼中是顶顶了不得的人物了。   那可是金吾卫!   吴家热闹的不得了,里外里围满了人,吴家人又高兴又拘谨,吴密的兄弟姐妹都不知道怎么跟吴密说话才好,但脸上的笑就没断过。   陈颂反而是暖场的那一个,犹如吴家子弟,帮着招待邻里,吴老头整个人晕乎乎,没喝酒都醉了。   直到暮色四合,吴家用过晚饭,终于静了,陈颂坐在吴密身边,开口道:“其实,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。”   吴密眉宇间也浮现笑意。   其他人都望过来,陈颂开口:“我与二叔一见如故,见他可亲,我如今孤身一人,有感他几次救我于危难,平时对我也多有指点,因此想拜二叔为师。”   吴家堂屋倏地一静,吴老头浑身一激灵,晕乎的脑子清醒了一半,与老妻面面相觑。   吴大郎张了张嘴,最后还是没说出什么,吴老头问二儿子,有些迟疑和试探:“这是个好事,你们商议好了?”   吴密点点头,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奇妙,他还没成婚生子,先有了一个徒弟。   吴老头哑声,看着陈颂明媚年轻的脸,干巴巴道:“那,那就好,回头办个拜师仪式?”   “要的要的。”陈颂道,“我这次跟着师父回村,就是为着这件事。”   吴家人:………   好嘛,仪式还没办,师父就先叫上了。   夜深了,陈颂已经睡下,吴密寻着他爹,给了二十两碎银,叮嘱他爹明儿早早去隔壁村买半扇猪,又备些鸡鸭,家里鞭炮再添些,家里人再买一身好衣裳,事事交代的清楚。   吴老头忍不住问:“你媳妇儿都没娶,就收个大徒弟,你…你……哎”他偏头叹气。   吴密笑笑:“颂哥儿是个好孩子,我跟他合得来。”   次日,吴家四处下请帖,帖子是吴密一早起来写的,陈颂跟着吴家人去送的。当然少不得最重要的孟跃等人。   腊月廿九辰时三刻,孟跃一行人也到了。   巳正,在众人的见证下,陈颂正式拜吴密为师,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。院外鞭炮齐鸣,喧哗不止。   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 第118章   因着先皇新丧,宫宴办的简单,宫里不兴张灯结彩,不允歌舞。   中和殿仅传来清越的丝竹声,皇室宗亲的吉祥话斟酌再三才说出口,面上的笑容也提前演练,多一分不敬先皇,少一分不敬新帝。   每个人都戴着假面,心中疲惫,又下意识望向殿内上首的新帝,他不怎么动食物,只饮了一盏茶,用了两块点心。   一副食欲不振的虚弱之态。   长真公主收回目光,舀了一勺羹汤吃着。   恭王起身,恭敬道:“可是食物不合陛下口味?”   奉宁帝摇头,“并无,只是朕念着先皇,胃口不佳罢了。”   几位正在吃喝的年轻王爷动作一顿,食物含在口中,吞也不是,不吞也不是。   恭王颔首,“陛下所言,臣弟也感同身受,不瞒陛下,前儿夜里臣弟还梦着先皇,他道我从前骄纵,放心我不下。”   丝竹声不绝,殿内的人声却是静了,众人不明所以的看着恭王,不知他想做什么。   奉宁帝顺着他的话道:“无妨,十七弟知错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   恭王应是,话锋一转:“从前先皇在时,推崇佛教,臣弟想着何不添庙宇,为先皇祈福。”   永福公主眉毛一抬,眼睛微微睁大,扫了恭王一眼,随即又垂下眼,遮住眼中讥讽。   这一招,她早用过了,奈何新帝油盐不进。   果然。   奉宁帝一脸难色,叹道:“朕也想为父皇祈福,奈何国库不丰,年节时候,军费一拨,国库所剩无几。莫非十七弟有什么来银钱的法子。”   他顺势把皮球踢出去,恭王噎了一下,“陛下恕罪,臣弟目前没有来银钱的法子。是臣弟考虑不周,陛下莫怪。”   奉宁帝不与他计较:“坐罢。”   这一个小插曲很快过去,后半场奉宁帝借口身体不适,提前离场。其他人松了口气,捱到宴会结束,一个个迫不及待离去。   人多眼杂,一名小宫人冒失,将茶盏洒在永福公主的裙摆,跪地求饶。   旁人瞥了一眼就走了,不当回事。   永福公主:“罢了,不是什么事,你退下罢。”   那小宫人却不动。   永福公主若有所思,命身边大宫人去搀扶对方,小宫人这才感恩戴德离去。   永福公主以侍奉太皇太后的名义留在宫中,她回了偏殿,大宫人奉上纸条。   是搀扶那名小宫人时,对方塞过来的。   永福公主飞快瞥过,将纸条焚毁。   “我当恭王在宴会上闹那一出是作甚,原来目的在我。”   大宫人犹豫,“公主,这会不会有诈?”   永福公主不语。   烛火烈烈燃烧,火焰驱散黑暗,灯火下,奉宁帝和孟跃对坐榻上,吃着偃月形馄饨,即饺子。   奉宁帝一脸满足。   孟跃笑道:“你什么好东西没吃过,如今吃个饺子也这么满足。”   奉宁帝咽下口中食物,眉眼弯弯:“那看跟谁吃。”   孟跃眼中笑意更浓,“等会儿要不要去长宁宫,同太后守岁。”   “不了,我让母后早些歇息,明儿一早我去请安,拜年。”奉宁帝又舀了一勺汤,大半碗饺子下肚,五脏六腑都暖了,激出一阵热气儿,他双颊浮现红晕,面若桃花。   孟跃取了方帕给他擦汗,顾珩立刻将另外半边脸也凑去。孟跃仔细给他擦拭,听见顾珩问:“跃跃,母后想见你。”   孟跃动作一顿,指尖蜷缩,她其实没想好怎么见太后。   但往后她与顾珩在一起,就越不过连太后。   她垂下眼,应了一声好。   顾珩捉住她的手,“跃跃,母后一直都很喜欢你,你不要担心。”   孟跃点点头。   两个人用了饺子,孟跃以为今晚两人或是对弈,或是闲话,谁知小全子呈了面粉和水。   孟跃诧异,不会是她想的那样罢?!   孟跃思索的时候,顾珩已经撸起袖子,净了手,眉眼间带了一点兴奋:“你从前与我说的,除夕夜要和面做饺子。一家人边包边闲话家常。”   自从孟跃溺遁之后,从前的喜悦都如针扎在顾珩心头,如今两人重聚,他才有心思重拾过往。   孟跃又好笑又有些心酸,她在铜盆净手,接过布巾擦拭,小全子早命人置了一张檀木案桌。   顾珩在案前眉宇紧蹙,神情严肃,严阵以待的往面粉里倒水。   第一次水少了,面粉太干。他拿起铜壶倒水,不出意外的水加多了。   “小全子,倒面粉。”顾珩吩咐。   面多加水,水多加面,无穷无尽也。   孟跃嘴角抽抽,从小全子手里接过面粉,少量多次往里加,顾珩道:“还是跃跃聪明。”   小全子也狗腿附和道:“陛下说的是,奴婢哪能跟孟姑娘比。”   孟跃嗔怪:“你俩一唱一和揶揄我呢。”   “没有没有。”顾珩手法生疏,好些年没揉面了,不得其法。孟跃下意识如从前般,绕他身后想要手把手教,然而两人都不是从前,孟跃也圈不住顾珩了。   顾珩忍笑,向孟跃敞开怀抱,由顾珩圈着孟跃,孟跃引导顾珩和面,小全子笑盈盈退出去。   孟跃一边揉面一边恍惚,除夕夜在皇帝寝宫,同天子和面包饺子,说出去都没人信。   “诶,手指不必用力,手腕使劲。”孟跃轻声道。   两人一通忙活,从未有过的事倍功半,可算将面和好了。   忒费事了。孟跃心中吐槽。   “是不是蛐蛐我呢。”顾珩一指戳孟跃面上,留下一点面粉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“不说话就是被我猜中了。”顾珩哼哼。   孟跃啼笑皆非,“我没有,在我心里,你哪哪儿都好。”她踮脚啵儿的一声亲在顾珩脸侧,笑意盈盈。   顾珩本就是假生气,这会子也装不住了,他挥舞擀面杖,“跃跃,我会将面皮儿擀的又薄又大!”   孟跃眼皮子一跳:不,等等…   顾珩摔打面团几下,随后双臂用力,果然如他所言,擀出来的面皮又薄又大,但是…额……算了……   孟跃默默“助纣为虐”,最后两人并排坐在案边,说着琐碎事,一边包饺子。   啪叽——   饺子皮破了。   顾珩不信邪,这次饺子馅儿只放了少少一点,面皮儿没破,但是面皮儿余量特大,像一个长长的水袋子。   顾珩看了孟跃一眼,抿着唇,心虚的将饺子放入竹篦子,孟跃闷笑,“陛下不愧是陛下,包的饺子别具一格。等会儿饺子下锅后,长长的面皮在锅中翻滚,犹如金鱼尾巴,惟妙惟肖也。”   顾珩嘴角一翘,又高兴了。他悄悄用脚挪凳子,离孟跃更近一些。   宫殿里的烛火削减,两道影子交叠着,密不可分。   子时,宫中鸣鞭炮,顾珩眼睛亮了一下,他喜欢放鞭炮,分明又怕,简言之:又菜又爱玩。   孟跃道:“等国丧过了,我陪你一起放。”   顾珩用力点头,一切情绪都摆在脸上,喜怒形于色。   后半夜饺子包好了,两人守着小泥炉,慢慢煮饺子。   小小的泥炉上烧着龙首双耳罐,罐里每次只能煮六个饺子,热汤翻滚着,咕噜咕噜冒着泡儿,腾腾水汽儿升空,化为水雾,整个殿里暖乎乎,萦绕着淡淡的食物香气。   水雾后,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,顾珩小心舀起一个饺儿尝生熟,刚出锅的饺子最烫了,他烫的嘶嘶哈气,孟跃不得不按住他的手,“缓一缓,仔细烫出水泡,疼的紧。”   顾珩连连点头,“都听跃跃的。”   过了一会儿,孟跃才让顾珩尝,顾珩却不动,眼睛直勾勾盯着孟跃。   孟跃挑眉,目光玩味,像一只吃饱喝足巡视领地的猛兽,优雅又凌厉。顾珩一颗心怦怦跳,移不开眼。   孟跃取了筷子,夹起白釉莲花碗里的饺子,喂顾珩嘴边。顾珩张口吃着,没吃出味儿就吞下肚儿。   孟跃问他:“熟了吗?”   顾珩点头,随后又摇摇头,少顷道:“再尝一个?”   孟跃伸手,顾珩立刻把碗递过去,孟跃将锅里的饺子都舀进碗,又堵了炉子的风口,罐下的火顿时小了。   顾珩疑惑:“跃跃,你的呢?”   “我歇一歇。”她若晓得除夕夜,顾珩要和面煮饺子,晚上垫个肚子就行了,现在撑得慌。   顾珩狐疑,他这会儿都有点饿了,跃跃真的不饿?   顾珩吃着饺子,味道只是尚可,但因为是他和孟跃一起做出来的,顾珩戴超大滤镜,只觉得是无上美味。   他还特意给连太后留了十二个饺子,寓意月月吉祥。   两人这般忙活着,不知不觉,夜幕退去,天边漏了青光。   两人更衣洗漱,择日不如撞日,顾珩带着孟跃,提着他们亲自做的饺子,一道去长宁宫给连太后请安拜年。   两人刚进殿,还未行礼。连太后上前握住孟跃的手,上下看着她,眼眶湿润了:“真是悦儿?真是悦儿。”   孟跃垂眸:“让娘娘担忧,是我不是。”   “白担忧一场是好事,你没事就好。”连太后按了按眼角。孟跃和顾珩一左一右搀扶连太后在上首坐下,两人行礼,向连太后拜年。   “快起来!”连太后亲自搀扶二人起身,孙嬷嬷取来红封,连太后接过,一人给了一个。   “多谢母后娘娘。”顾珩和孟跃同时道。   连太后拉着孟跃的手往离间走,在圆桌边坐下,满目怜惜:“本宫听说之前你去剿匪,那么危险的地儿,你一个女子怎么去得。”   孟跃看了一眼跟来的顾珩,温声道:“陛下拨了人手给我,他如此信任我,我纵百死也不悔。”   连太后对孟跃怜惜更甚,握着她的手拍了拍,与孟跃说着话儿,顾珩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最后道:“母后,我们给您带了饺子,昨夜现包的,您尝尝。”   小全子提着食盒上前,粉彩缠枝纹大碗中,挤挤挨挨盛了十二个饺儿,每一个都拖着长长的尾巴。   连太后神情一顿。   孟跃轻声道:“陛下亲自为娘娘包的。”   连太后立刻取勺子品尝,夸赞道:“不愧是珩儿亲自包的饺子,光禄寺和尚食局加起来,也没有珩儿做的好吃。”   孟跃嘴唇动了动,保持缄默。   顾珩喜道:“母后喜欢,就多用些。回头儿臣还给你包。”   连太后没有不应的,最后十二个饺子拨了几个给顾珩和孟跃,两人陪着吃。   眼看太阳升起,连太后道:“珩儿,这就给皇太后和太皇太后请安了。”   顾珩不以为意:“不着急,她们问起,儿臣就说昨儿熬晚了,身子不大爽利。”   “呸呸呸。”连太后忙合掌道,“一时失语,做不得数。”   顾珩有感亲娘爱子心,他把孟跃留下,独身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。   长宁宫内,孙嬷嬷和描金挑银也难掩激动,听连太后询问孟跃这些年的过往。   孟跃挑拣着与她们说了,话到一半,孙嬷嬷“啊呀”一声,“既然悦儿姑娘无事,那是不是得知会孟家那边。” 第119章   孟跃不语,孙嬷嬷见状,脸上的笑也收了,有些不安的看向连太后。   连太后迟疑:“悦儿,可是有难处?”   孟跃摇头,之后众人默契的略过这个话题。孟跃离开后,孙嬷嬷这才与连太后道:“主子,这里面怕是有隐情,奴婢提及孟家时,悦儿姑娘面上没有丝毫喜悦。”   这在一人发达,光耀门楣的时下,是难以理解的。   连太后也拿不准:“回头本宫问问珩儿。”   那厢连太后还没向顾珩问个明白,孟第外迎来了一对上了年岁的夫妇,旁边跟着一个畏怯的年轻人。   门房警惕三人,“尔等何人?”   三人打了个激灵,年轻人硬着头皮道:“敢问这里可是金吾卫孟郎将之家?”   门房颔首。   年轻人脸上露了点笑意,忍不住搓搓手,讨好道:“府上孟郎将乃是我阿姊,今日初二,我同双亲来寻她。”   两名门房对视一眼,“你且等着。”一人进去通报,等候的时候格外难捱,孟家人只觉度日如年。   幸好今日天光明媚,日头照得人暖和,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几个时辰,又或许只是几息,进去传话的门房出来,引他们进去。   孟第是座三进院子,前主人喜好江南园林风格,孟跃入住后,在原有基础上略作改造,弄了一个泗水归堂。   孟家人看着院中的两个大水缸,里面栽着莲叶,四个角落垂着长长的铁链,虽然不知晓是个什么缘由,但莫名觉得雅致和气派。   他们连呼吸都放轻了,只能不断默念这是他们女儿阿姊的家,才勉强有一丝勇气。否则他们会害怕的立刻逃离这里。   一行人经过垂花门,眼前景色一变,敞亮明媚,正对的花厅面阔三间,敞着门,他们被引入其中,引路的下人退下。   他们看着厅中摆设,冬日里摆着盆景儿,名贵的花瓶,墙上挂着壁画,还有厅中的檀木桌椅,脚下的四合如意纹地毯……   哪哪儿都价值不菲。   孟泓霖咽了咽口水,问他爹要不要坐。   孟父没吭声,站在厅中也没动,孟母完全没了反应。   于是孟泓霖也不说话了,站在原地不动。   此时,两名女使呈上茶点,又恭敬退下,孟泓霖眼睛直勾勾盯着点心,一看就很好吃。在他忍不住想拿一块的时候,厅外传来脚步声,三人顿时提起了心。   一截朱红彩绣衣摆出现,又回落。他们视线跟着上移,金线绣祥云的腰带勾勒劲瘦腰身,乌发梳成单刀半翻髻,额头饱满光洁,眉毛却不是温婉的柳叶眉,而是更偏向剑眉,但比剑眉又柔和些许,也未着面靥,唇未涂脂,不点而朱。   太俊了,也太有气势了。   孟家人看着孟跃,孟跃目光扫过孟父孟母,最后落在孟泓霖身上。   不胖不瘦,五官平平,一双眼睛透出一点光,丢人堆里找不着。他穿着崭新的棉布做的夹袍,手指不怎么细,但也没有干重活的粗,中指处有茧子,应该是毛笔握出来的。   孟跃心下有了数。   而孟母盯着孟跃瞧,在孟跃眉眼间找到幼时的影子,她看的久了,对上孟跃的目光,又慌张的垂下眼,双腿一软就要给孟跃跪下。   一只脚抵住孟母膝盖,令孟母起身,头顶传来淡淡的女声,“坐罢。”   孟跃越过他们在上首落座,孟父和孟母在她下首落座,只坐了一点点椅子,孟泓霖则在对面落座,见他爹娘无言,他心里着急,只得自己开口,气弱的唤了一声“阿姊”。   孟跃端起茶盏,不疾不徐呷了一口茶,没应他。   孟家人更紧张了,孟泓霖屁股一滑,跪在地上,膝行上前,在孟跃淡漠的目光中,试探的伸出手握住孟跃的一角衣摆,“阿…阿姊,有人与我们说,您没有死,家里人都高兴坏了,这才奔京来寻您。”   孟跃俯视他:“我问你答。”   孟泓霖迟疑着点头,随后又重重点头,他于念书一途不开窍,却有点自己的小聪明。从他们能入孟府,就知道传信那人说的话是真的,这位以女子身封官的孟郎将是他的阿姊。   既然是他阿姊,那孰远孰亲,一眼明了。   他阿姊问话,他当然什么都应了。   于是孟跃有所问,孟泓霖竹筒倒豆子全说了,把背后那人卖的底儿掉。   根据孟泓霖提供的信息,更加佐证孟跃心中猜测。   恭王最近确实太闲了,孟跃打算回头与顾珩说说,与恭王添点事情做,省的一天天尽盯着她。   孟跃心中闪过许多,面上不显,对孟泓霖道:“你观察的挺仔细。”   孟泓霖嘿嘿笑,狗腿道:“事关一家人安危,是要小心些的。”   孟跃嗯了一声。   厅里气氛又冷下来,孟母期期艾艾唤了一声“女儿”。   孟跃看向孟父孟母,开门见山道:“我也不与你们绕圈子,引你们来的人,是我的敌人,他是明摆着与我添乱的。若是没有他,我不会去寻你们。”   孟父闻言腾地抬起头,他涨红了一张脸,双目圆瞪,又气又怕,孟母双目顿时盈了泪。   孟泓霖傻眼了,这,这是个什么情况。难道家里曾经对不起阿姊?!   那种事情不要啊!   孟母嘴唇颤抖,泪珠滚滚落,“女儿,是不是阿娘做错了什么?”   孟跃看向孟父,孟父有一瞬间的心虚,又想着当初四女儿年岁小,应该不知道他做的事……   但随即孟父想起四女儿与其他孩子不同,也拿不准,于是低下头去。   孟泓霖一颗心都要凉了,他忙道:“阿姊,这其中肯定有误会,有误会的阿姊,阿姊。”   孟母也跟着附和,“女儿,这其中是不是有误会,我们是一家子骨肉,为什么要比陌生人还不如。”   孟泓霖连连点头:“阿姊,当初你的死讯传来,阿娘都伤心的病倒了,每年都要给你烧…咳咳…”他急忙把晦气话咽回去,口水呛的他直咳嗽。   花厅里,哭的哭,沉默的沉默,咳嗽的咳嗽,也是一番热闹。   孟跃嫌弃的看了孟泓霖一眼,“你后面还有弟弟妹妹否?”   孟泓霖弱弱的伸出一根手指,“还有一个小五岁的妹妹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母和孟父没来由的一阵羞愧,但随即又想,生儿育女有何羞愧。   孟跃又问:“许了人家否?”   紧跟着孟跃发现她问的是废话,她比孟泓霖大三岁,小妹妹比孟泓霖小五岁,今岁便是二十岁,这个时代早嫁人了。   “五丫头命不好,嫁人没一年就守了寡,婆家嫌她,把她赶回娘家了。”孟母抽泣道。   孟泓霖急的脸都红了,亲娘嘞,这个时候说这些事做什么,还怕阿姊不够烦他们吗?   孟跃不置可否,问:“你们如今是想做什么?”   孟父垂在身侧的手收紧了,孟母也不哭了,孟泓霖小声道:“…没……没什么,只是想跟阿姊续骨肉亲情。”   厅内一声轻笑,孟泓霖缩了缩脖子。阿姊怎么这么骇人。   孟跃:“我记得,我之前托人给你们送了银两珍宝,足够你们富裕过余生了。”   无人应声。   孟跃起身朝外去,孟泓霖刹那间抱住她的腿,“阿姊,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,阿姊打我骂我都行,只求阿姊别赶我走,求求阿姊了…”   孟母也拉住孟跃的手,她没有儿子的厚脸皮,只是哀哀叫“女儿”。   孟父像个木桩杵在旁边,他想说点什么,又实在说不出口。   孟跃平静道:“既然入了京,就在京里住着罢。”   孟泓霖眼睛亮了:“阿姊,那我们……”   “不是跟我住。”孟跃道:“我会着人安置你们。”   孟跃离了花厅,孟泓霖一屁股蹲坐地毯上,手无意识抓了抓,“阿姊府里的地毯真软和。”   孟父瞪了他一眼,“没出息。”   孟泓霖也不高兴了,哼道:“只要能跟着阿姊,随便人怎么骂。”   一盏茶后,一名年轻男子向他们行来,“在下刘生,奉我家郎将之命,请三位别居。”   孟泓霖麻溜儿爬起来,跟刘生凑近乎,刘生既不冷落,也不热情,说了一通话,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露。   后院孟九为孟跃奉茶,有些担忧:“你从前不去寻,可见是不喜孟家,如今你明知来者不善,怎的又认下他们来了。”   她怕孟跃被孝道裹挟。   “见招拆招罢了。”孟跃莞尔:“不必担心,从前我不去寻,是不在意。如今认下他们,同样是不在意。倘我抵触为难,才是露了怯。”   孟九还是不太放心,但孟跃说的也不无道理。   大年初三,天子下旨,道恭王年前夜梦先皇,可见与先皇有大缘分,命其府中每日誊抄经书。   天使离去后,恭王府的花厅清出一地碎瓷。 第120章   孟家来人在京里没什么动静,但在孟跃一系之间传开了。   众人心思各异,但都看得出孟跃对孟家并不在意。   陈昌辞别妹妹妹夫,回了自己院子,周杏儿呈上茶水,为他捏肩捶背,陈昌握住她的手,“不必你做这些事。”   周杏儿眉眼弯弯,“我心里喜欢昌郎,由衷想待昌郎好。”   陈昌严肃的脸上也露了笑,两人说着闲话,气氛很好。周杏儿忽而道:“之前有人来寻昌郎,我无意听见孟家人什么的,可是真的?”   这算不得什么秘密,陈昌也就没瞒周杏儿,与她说了。   周杏儿手指收紧,陈昌望来:“怎么了?”   周杏儿摇摇头,只她年岁不大,不怎么沉得住气,忍不住半真半假嗔怪:“我觉得孟郎将很有本事,从前提拔陈颂他们当了官,如今她家里人找上来了,以孟郎将的本事,或许会给她弟弟谋一官半职。”   她边说话,边留意陈昌神情,陈昌不以为意的摇摇头:“我估摸着不会。”   “是吗?”周杏儿笑容有些勉强,又盯着陈昌瞧,没在陈昌脸上看到一丝委屈和不愤,心中郁闷。   “快晌午了,我去做饭。”周杏儿寻了由头离开了。   转眼元宵节之后,陈昌每日早出晚归,却没个正经官职,周杏儿愈发不平。   于是傍晚陈昌回来,厅里燃着两盏灯,陈昌饿的很了,他净了手在四方桌边桌下,拿起筷子大快朵颐。   周杏儿给他夹菜,温声道:“慢些吃,若是不够,我再去卧两个蛋。”   “不用,桌上的菜够吃了。”说话间,陈昌啃掉一口馒头,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炖肉,吃的极香。   大块肉下肚,略有些腻,他又夹了旁边两块腌黄瓜开胃,喝一口米粥,又夹肉就馒头塞嘴里,烛火映出他脸上的满足,令周杏儿又气又委屈。   她实在忍不到饭后,当下唉声叹气,陈昌吃饭的动作一顿,“怎么了?”   周杏儿咬了咬唇,双眸如水,在橙黄色灯火下,映出浅浅的水光,“是我不识数,心里也没个计较,之前你给我的钱,我往家里添置了东西后,今日一瞧竟然没剩多少了。”   她睫毛微颤,垂下了眼,遮住眼中心虚。   她说谎了,两旬之前,陈昌才给了三两银子,加上之前零零碎碎给的,现在她手头攒了小十五两银子,这在以前是她根本不敢想的。   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够。陈昌比陈颂能干,比陈颂稳重,凭什么陈颂谋了官职,却把陈昌晾一边。   若是陈昌封了官,她就是官夫人,哪会这么辛苦的攒私房。   厅内寂静,只听得见蜡烛燃烧的噼啪声,周杏儿搁在桌下的手指搅紧,不安嗫嚅道:“我…我前些日子,身子不大好,去医馆……”   她眼前一花,陈昌竟是搁下筷子,起身走了,周杏儿顿时忘了其他,跟上去从后面抱住他,哽咽出声:“我知道是我不好,是我不会持家,我改,你不要生气。”   陈昌转身回抱住她,无奈道:“我没有怪你,我去给你拿钱……算了,你跟我一道罢。”   他有些不自在的避开周杏儿的泪眼,牵着周杏儿的手进正屋。   他取出火折子,给屋里点了灯,屋内骤亮。   “你掌灯。”   周杏儿乖巧照做,睫毛上的泪珠还没干,被烛火映的晶莹。   陈昌目光闪了闪,他从床头边拉出一个暗格,取出两个银元宝和碎银,从周杏儿的角度看去,看见暗格底部有大额银票,她呼吸都紧了。   陈昌拿着银元宝向她来,塞她手里,轻声道:“因着国丧,你我未成婚。但此之前已有夫妻之实,你是我的妻子,往后你若缺钱了,只管来这里拿就是。”   周杏儿感觉手上沉甸甸,心头涌起一种似难过又不像难过的情绪,激的她眼睛发酸,手里还举着灯,就把陈昌抱了满怀,依依唤着“昌郎”。   陈昌手顿了顿,还是落在她背上,女子的身体比男子纤细和柔软,很特别的感觉。   说来之前也是他醉酒误事,杏儿好心照顾他,却被他……   好在杏儿不计较。   这事不光彩,仅他们二人知晓,对外只说两人互相倾慕。   如今两人日日在一个屋檐下,他每日回家有热饭热菜,有人关心问候,与他说着话,陈昌忽然觉着这么错下去也挺好。   一切都是天意,他顺天而为。   陈昌沉浸在温柔乡中,忽然嗅到焦味,他鼻子动了动,还没来得及反应,耳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大叫,“昌郎……后背烧着了,对不住…”   她说的语无伦次,肉眼可见的慌乱,却忘了放下手里的灯盏,在空中飞舞,灯油挥洒各处,看的陈昌心惊肉跳,顾不得后背灼热,劈手夺了周杏儿手里的灯盏,搁在旁边柜子上,他则就地上打滚,灭了后背的火。   屋内恢复安全,周杏儿松了口气,跌坐在地。   两个人一个仰躺,满身狼狈,一个跌坐在地,鬓发凌乱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   两人对视一眼,陈昌噗嗤笑了,周杏儿也跟着笑了,笑了一会儿又趴在陈昌怀里哭着道歉,陈昌拍拍她的背安抚。   “没事了,不怕。”   陈昌好不容易把媳妇儿哄好,周杏儿“啊呀”一声,“我的银元宝!”   陈昌无赖,只好陪着周杏儿找银元宝,之后又烧水洗漱,陈昌肚子饿的咕咕叫,周杏儿赶紧把饭菜热热给他吃,等到两人睡下,已经快接近丑时了。   次日一早,周杏儿没起的来,陈昌轻手轻脚出门,在外面吃早饭。   巳正,有人敲响院门,周杏儿疑惑的打开门,一名伙计递过来食盒,“陈郎君让送的。”   食盒里装着面点和粥,周杏儿把食物倒自家碗里,将食盒还给伙计。   太阳早早升起,有了暖意,她坐在院子里惬意吃早饭,心中的怨气也散了。   等国丧过了,她与陈昌成婚后,就把家里人接来京城,昌郎没有别的亲人,从今后,岳家就是他的家人。   日光明媚,激的周杏儿眯了眼,对未来无限憧憬。   月底的时候,天气一下子冷了,京中百姓纷纷穿上夹袄,戴上暖耳。   孟家人如今住在南面儿琼花巷,添了新衣,孟泓霖不顾京中寒冷,见天儿往外跑。   他两个儿子也闹着一道儿,孟泓霖挥手:“去去去,老子干正事呢。”   崔怜芳柳眉倒竖,揪着孟泓霖耳朵,“你能有什么正事?我可警告你,你要是跟人学坏了,阿姊就彻底厌弃咱们了。”   自他们入京,仅丈夫和公婆去了一趟孟府,见着四姑姐的面,其他时候就没见着人。   这摆明了不待见他们。   崔怜芳自问也不是多么势利的人,可是那是以女子身封武职的姑姐,那得多本事。但凡她两个儿子能有姑姑十分之一的本事,往后都不愁了。   这么一对比,她那点所谓的尊严和面子算个屁。   孟泓霖哀哀叫疼,“媳妇儿疼疼,我知道轻重,真的。快松手啊。”   崔怜芳这才松了手。   两个小子一左一右抱住他们阿爹的腿,孟泓霖索性在凳子上坐下,贼眉鼠眼,嘿嘿笑:“媳妇儿,实话跟你说,还真有人接近我了。”   招数无非就那些,说有什么赚钱的营生拉他入伙。或是哄他去地下赌庄,孟泓霖也精,开始赢了十来两银子,眼见着输钱,他就立刻收手了。   之后那些人再来找他,他就不干了。   别人请他吃肉,他是要去的。但一个子儿他都不出。   抠的没边儿。   崔怜芳给气笑了,“你还挺自豪。”   孟泓霖点头:“占了别人便宜,我当然自豪。”   随即孟泓霖又叹气,“我其实问过爹娘,娘说家里没有对不起阿姊的地方。”   当初家里穷,也没饿着孟四丫。至于干活?农家孩子,谁不干活啊。   孟泓霖挠头:“非要说的话,就是当初上头的姐姐们把琐碎事都丢给四姐姐了。”至于他自己,孟泓霖悄悄隐去了。   四姐姐入宫的时候,他才七岁,他能知道什么啊。   孟泓霖底气不太足的想道。   崔怜芳看着两个儿子,忽然眼睛一亮,“咱们孩子也很讨喜,你说送到四姐姐身边,她会不会心软。”   “你可拉倒吧。”孟泓霖双手捧脸,使劲揉了揉,郁闷道:“四姐姐不是一般人。以后幸运见到人就知道了,我跟她说话都腿软。”   崔怜芳将信将疑。   经过母子三人的打岔,孟泓霖也不出门了。他留在书房,费力的啃书,孟五娘正好有事来寻他,见状凑近些,磕磕绊绊念出书上文字,孟泓霖不太耐烦的纠正她,孟五娘讨好笑笑:“阿兄,你懂的真多,能多教我几个字吗?”   孟泓霖狐疑:“你学这个干嘛。”   孟五娘苦笑一声,“家里的事,你跟爹娘平时说话没避着我,我不聋不瞎,也猜到一些。”   孟泓霖撇撇嘴。   孟五娘抓住他的胳膊,轻轻晃了晃,“阿兄,若是哪一日四姐姐心软了,愿意见我们一面,见我粗鄙不堪,她也不会高兴罢。”   孟泓霖摩挲下巴,想了想,好像有点道理。   “我只教一遍啊。”孟泓霖道。   孟五娘连连应是。   孟家大丫二丫三丫嫁人了,待在夫家,她们还不知道娘家发生了什么事。   孟五娘被婆家赶回娘家,这才能跟着孟家一起来京城。   她没有见过那位四姐姐,可是从家里人对四姐姐的敬畏态度,她就知道四姐姐一定顶顶能干,若她有幸,能跟着四姐姐就好了。   孟五娘学的认真,又对孟泓霖十二分吹捧,把人哄高兴了,于是孟泓霖也不往外跑了。   消息传入恭王府,恭王一脚踹翻汇报的下人,“废物,这种小事都办不好,滚!”   心腹迟疑,“王爷,既然孟家人不识相,咱们要不要把孟家人……”他用手在脖子前比划。   恭王冷笑,“本王真要如此,才是给孟跃解决累赘,她怕是要庆祝三天三夜。”   心腹不语了。这样狠辣绝情的女子,他也是生平仅见。   那厢孟泓霖油盐不进,像块臭石头。恭王一时也没了法子,心烦意乱。   傍晚,宫里来人催促恭王上交所抄经文。   奉宁帝下旨恭王每日誊抄的经书,是有定量的,但具体抄到何时却未明说,这才让恭王怒不可遏。   “本王病了,誊抄不了。”恭王没好气道。   半个时辰后,宫里来人接恭王入宫看诊。   恭王:………   奉御开了半个月的苦药,逼着恭王喝下。   不喝便是没病,是谓欺君。   恭王目眦欲裂,恨不得把传话的内侍生吞了,最后还是皱着眉头喝了药。   次日,奉宁帝把恭王打发去太皇太后所在的太康宫,令他静心誊抄佛经。   孟跃得知后,瞳孔颤了一下,嘴唇抿了抿,还是没忍住上翘。   顾珩这招可真够损的,不过效用很好。   朝堂上有官员异议,奉宁帝轻飘飘一句太皇太后上了年岁,思念孙儿,就把官员给打发了。   奉宁帝将恭王留在宫中,一留就是一年。期间,奉宁帝从自己母族子弟中挑选可用的人,一步步提拔,同时任用孟跃举荐的人。   等到恭王出宫,一打听,发现朝堂上涌入的新鲜血液,不外乎是奉宁帝和孟跃的人。   再这样下去,天下都是这二人的了。   心腹忧心忡忡,“王爷,大势都在陛下那边了。”   “那可未必。”恭王摩挲着手上的宝石戒指,心中转了几个念头。   三月上旬,有贵夫人礼佛,僧人引她们入后院禅房,听高僧讲法。   末了,高僧叹气。贵夫人相问:“大师因何叹气?”   高僧曰:“阴阳颠倒,祸乱朝纲,国之危矣。”   贵夫人大惊,“大师不可胡说啊。”   贵夫人匆匆离去,与家中主君商议,四月初,地方急报,青州到隆西两地发生五十年未遇大蝗灾,恳请朝廷救援。   此时一干朝臣联名上书,“陛下,此乃天象示警,还请陛下除妖孽,祭上苍,还瑞朝一片清朗官场,拨正礼法,如此才可平息天怒,不牵连黎民。”   一众官员齐声道:“还请陛下除妖孽,祭上苍,拨乱反正。” 第121章   金銮殿一片寂静,司农卿看了一眼天子,高声道:“此言差矣……”   “你这趋炎附势之辈还不住嘴!”吏部侍郎喝道,疾言厉色:“汝身为司农卿,管天下农业,汝当知晓农业对一国之重,对百姓之重,汝不思分内事,反而汲汲营营,投机取巧,枉为司农卿,本官耻与汝为伍。”   司农卿被呛的脸一阵红一阵白。   孟跃开口,声若金玉相击:“曹侍郎也知农业对国之重,却不寻良策,计口粮,拨人手,安置灾民为上,反而寻着一帮人,怪力乱神。究竟是治国还是误国。”   曹侍郎皱眉,对孟跃厌恶至极:“孟郎将,自古以来天在上,地在下。男为尊,女为卑。男女结合,阴阳和合,女子操持家事,相夫教子。男子在外奔走,挣钱谋生,最是合理不过。今汝凭微末之功,以女子身入朝堂,此为乾坤颠倒。整日与男子为伍,不知检点,此为不守妇道。汝这等浪荡心机之辈,令家族蒙羞,世间更无一人敢娶尔,人生若此,有何颜面苟活于世。”   “你放肆!”奉宁帝勃然大怒,当下要命人将曹侍郎拖下去杖责。   曹侍郎跪地,脊梁却挺直,“忠言逆耳,纵使臣今日身死,臣也要说出正道之语,不让卑贱之人遮天。”   “好一个大义凛然的曹侍郎。”孟跃语气仍然平静,不见恼怒,同时给了奉宁帝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。   她环视百官,道:“曹侍郎巧言令色,颠倒是非之本领,真叫某开了眼。”   不等人反驳,孟跃微微提高了声音,“诸位也不必说旁的,今日某将话放在这,既然诸位口口声声说是因为某以女子身入朝为官才激怒上苍,导致灾祸。那只要某以死谢罪,蝗灾立时可解,今后年年岁岁瑞朝无任何人祸天灾,千千万万年,永垂不朽,可是这个理儿?”   群臣不语,司农卿摇头道:“天灾不可控,怎会因一人而止,实在荒谬。”   孟跃笑了笑,笑意却不达眼底:“既如此,又怎能断定天灾因我而起,岂不是无的放失,恶意攻讦。”   曹侍郎起身怒斥:“好一张刁钻利嘴,《仪礼·丧服》有言,三从,即未嫁从父,既嫁从夫,夫死从子。《周礼·天官》又言,四德,即妇德、妇言、妇容、妇功。今问孟郎将,汝有哪一样做到,哪一点符合。如此不尊古礼,不尊祖制,汝天地不容也。”   “子不语怪力乱神,曹侍郎读圣贤书,遇灾祸,不思策。寄希望于鬼神,不辨是非,此为错一。”孟跃看向他,目光坚定,不躲不闪:“我入朝为官,是以军功入仕,天子赐封,你明为指我,实则不满天子,是为不忠,此为错二。”   孟跃扫过跪地请命的群臣,目光又落回曹侍郎身上,“国有大灾祸,尔等不思良策,反以此要挟天子,以成私欲,结党营私把控朝堂,视受灾百姓于无物,此为不义。”   她陡然沉了声,怒指曹侍郎,字字铿锵,“汝这等不忠不义不辨是非之徒,安能有脸苟活于世,还不速速就死,以谢天下,勉强挽回你曹家些许脸面!”   众人被这陡然直下的一出震的瞠目结舌。陈颂一颗心怦怦跳,快要蹦出嗓子眼了。   好、好厉害!   奉宁帝闭了闭眼,缓缓吐出一口气,才让自己勉强维持平静。   而曹侍郎面皮涨的通红,张着嘴“你你”了半日,却吐不出半字。旁边有同僚相帮,指责孟跃:“你简直强词夺理。”   孟跃拱手一礼,“阁下言之有物,不知阁下的救灾良策是何,想来陛下和其他臣子愿闻其详。”  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。   他们以为孟跃以军功入仕,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罢了,谁知伶牙俐齿。   三从四德于她而言不过耳旁风,毫无作用。换了任何一个女娘,直面曹侍郎的指责,恐怕都羞愤欲死了。   孟跃见好就收,商议救灾之事,将这茬轻描淡写带过去,反而衬的曹侍郎等人丑态百出。   早朝之后,一名内侍将孟跃请了去,她刚入内政殿,就被人抱了满怀。   “跃跃。”顾珩声音发着颤,因为愤怒,为孟跃不平。   孟跃温柔的拍拍他的背,“不必为这些小事生气。当下救灾要紧。”   那厢孟跃朝堂上怒斥曹侍郎之语也传了出去,心腹与恭王道:“姓孟的厚颜无耻,曹侍郎委实不是她对手。”   “行了。”恭王呵斥,心腹愣住。   恭王有些烦躁,“退下。”   屋内只剩他一人,春日里,气温还有些凉意,恭王却只着广袖单衣,乌发披散,更显得一张面容秾丽无双。   他唇齿间咀嚼着孟跃之语,神情微妙,似恼怒似气愤,又掺杂一点别样的情愫。   难道真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倒孟跃?   恭王不信,是人就一定有弱点。   天上日头偏移,升至高空,又逐渐西落。   散值回府路上,陈侍中的华盖马车路遇老媪幼儿,情急之下逼停,陈侍中受惊磕到额头,就近医馆医治。   然而医馆内室,他看着一身药童打扮的恭王时,恨不得晕死过去。   “陈侍中何必如此,本王一个空壳王爷,又能把陈侍中如何?”   陈侍中颤手捋着胡须,安抚自己过快的心跳。   恭王将托盘随意扔在一侧,在楠木交椅落座,微微后仰靠背,双手慵懒地搭在扶手上,桀骜本性尽显。   陈侍中:………   恭王含笑:“本王记得陈侍中出身关东陈氏大族罢。”   陈侍中呐呐应是。   “三个月前,陛下才提拔了几个关东子弟。”恭王话音一转,声如鬼魅:“啊,忘了提了,四人中,两人出身平民,两人出身小士族。”   陈侍中不语。   恭王微微偏首,左手撑额,微压着下巴,黑色的眼珠上移,露出大片眼白,犹如一只凶兽盯紧猎物:“朝中贱多而良减,假以时日,关东陈氏大族,恐怕也要泯灭泥尘中了。百年之后,不知陈侍中如何面对陈氏列祖列宗。”   医馆外的嘈杂声渐渐止了,内室愈发安静,左右小心翼翼在外唤,陈侍中掀开蓝色布帘出来,“回罢。”   夜幕漆黑,陈府的灯亮了一宿。   次日,奉宁帝要从户部调拨银两救灾,却卡在了门下省。   陈侍中拱手道:“陛下,昨儿个夜里边关急报,北边敌人蠢蠢欲动,若将国库大量银两投入救灾,一旦北边战事,瑞朝应接不暇,国之危矣。”   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面面相觑,不明白陈侍中唱哪出,两人静观其变。   连承不太赞同:“眼下灾情在即,若不及时安置,灾民生怨,恐有民变。臣以为还是以救灾为主。”   连承即连三郎,连太后之弟,奉宁帝的小舅舅,承元时期,连承仅是从五品上的一个外官,任宜州府长史。   后奉宁帝即位,将其几番擢升。在贬谪冯相后,奉宁帝任命连承为新任中书令。   然中书令二人,冯相虽贬,又有新势力迎上,连承每日与另一中书令抗衡,便颇费心思。还得应付其他势力,保卫皇权。   短短时日,他两鬓添了银白。   户部尚书跪地道:“臣无能,户部实在支不出更多银子了。”   内政殿鸦雀无声。   奉宁帝挥退众人,宣孟跃,两刻钟后,孟跃进入殿内,顾珩将事情与她说了。   孟跃看了顾珩一眼,叹道:“我也有一事与你说,昨儿巡逻的金吾卫上报,陈侍中回府时,避让孤儿老媪,伤了陈侍中,于是陈侍中去就近的医馆治了半个时辰。”   一个磕头伤,陈侍中治了半个时辰,若说没猫腻,是没人信的。   这法子,顾珩曾为皇子时就用过,如今听孟跃一提,他就知晓内里了。   顾珩思绪转过一个来回,猜到幕后黑手,神情冷了,“恭王是记吃不记打。”   “他在京里,孤家寡人,确实无所顾忌。”顾珩跟恭王打过交道,恭王与一般皇室子弟不同,行事好极端。   现下恭王四下拱火,匿在人后。   纵顾珩是天子,也不能以此罪名杀了恭王。   两人还没话上一会子,又有官员求见。孟跃避了开去,御史大夫进殿,君臣间简单寒暄,御史大夫才道明来意,恳请天子择后。   龙座后的孟跃双眸微睁,难怪之前她觉得哪里怪异,原来他们最终目的在此。   户部缺钱,但天子若从世家之中择后,选妃,便能得到世家的支持,钱财短缺的困境瞬间可解。   而奉宁帝身边美人在侧,红袖添香,经年日久,谁能担保奉宁帝不会移情他人。  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,竟是奔着她来的。孟跃不知恭王这么瞧得起她。   可惜要让恭王失望了。   “民间父去,子守丧三年,朕为国重,这才以日代月。但心中还是念着三年孝期。因此婚嫁之事,容后再议。”   御史大夫皱眉:“陛下,国丧仅一年,现下早过了时间,民间可自由嫁娶。陛下也可择后。陛下贵为天子,为天下计,为生民计,该早日择后生下太子,才不致社稷动荡。”   “大夫言重,朕在盛年,再晚两年不妨事。”奉宁帝耐心告罄,挥退御史大夫。   孟跃从龙椅后面的座屏而出,顾珩忙道:“除了你,我不会选别人。”   孟跃握住他的手,弯眸道:“除了阿珩,我也不要别人。”   两人互诉衷肠,气氛温馨之时,孟跃话锋一转,“灾银之事,我有个主意。”   顾珩:什么?   同样是与人做交易,跟世家做的,跟旁人怎么就做不得?   孟跃用烈酒方子把京中的几位大富商吊出来,刘生和孟九住持竞价拍卖。   末了,又宴请几人。   只见圆月桌上添了许多新鲜菜肴,孟九给几人布菜,“此为回锅肉,中小火翻炒,咸香入味,回味无穷。”   有人抓重点:“翻炒?”   孟九微微一笑,“正是,桌上菜肴,皆为炒菜。” 第122章   这些个大富商平日里不短吃喝,等闲食物不能叫他们高看,然今日一桌菜肴,众人却分吃的七七八八,嘴上泛油光,肚子鼓圆。   他们看着几近空了的盘子,面上微热。适时孟九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,封面明晃晃“食谱”二字,顿时让众人从吃饱喝足的半眯觉中警醒。   他们都是京中多年的富商,深知这炒菜一出,一定会席卷家家户户。第一个推出炒菜的人,定能赚的盆满钵满。   孟九红唇一勾,眉目张扬:“我也不绕圈子了,诸位,开价罢。”   同一时间,陈昌刘生和吴密几人,分别东南西三个方向离京,入城后,仿效孟九的做法,利用信息差,最大效率从商人手中赚一笔。   孟跃向隆部去信一封,向隆部借粮。又以杜氏信物,孟跃从银庄支取大量银钱。  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,但隐隐有扶持杜氏为皇商的意思,因此于公,杜让为着杜氏未来。于私情,杜让倾慕孟跃。杜氏将信物给予孟跃。   省得京中和江州一来一回,路上耽误事。   当初孟跃封官之后,杜让就黯然离京了。   天子所爱,他终究不敢拿家族去赌。   朝堂上以陈侍中为首,挟制天子,救灾是要救的,但户部拨不出太多银钱。   奉宁帝置若罔闻,令户部能拨多少拨多少,他即日派兵前往青州和隆西两地。   司农卿和连承等人欲言又止,陈侍中半阖着眼,不发一语。   孟跃知晓后也惊了一跳,匆匆入宫,刚进殿门就道:“陛下,咱们现在只筹集七成银两,恐怕…”   奉宁帝挥退左右,孟跃神情有些焦急,但她观顾珩不疾不徐地模样,渐渐冷静下来,试探问:“陛下筹集到了剩下的银两?”   奉宁帝颔首,他起身拉着孟跃的手向里间去,两人在榻上对坐,他给孟跃倒了一杯温水,提醒孟跃:“还记得当初桐王的罪名吗?”   孟跃回想,“蓄私兵,私采铁矿……”忽然她声音一顿,猛的抬头,“私建港口。”   桐王建港口之事,认真说来桐王还在计划中,未落实就被朝廷给逮了。   奉宁帝对上孟跃晶亮的目光,狡黠的眨了眨眼:“当初朕派心腹去接手桐州,搂草打兔子,顺手从海上走私,小挣了一笔。”   顾珩家底薄,又碍于国君身份,不能如孟跃之前那般挣钱,只得另辟蹊径。   现下就派上用场了。   孟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,提起的心落地,嗔了奉宁帝一眼,“你不早与我说。”   奉宁帝道:“那边也才刚起步,我其实没多大把握。只是陈侍中他们欺人太甚,所以我命手下人清点,刚刚好凑上,解了燃眉之急,可见上苍帮扶。”   孟跃半真半假道:“那你是要祭天筹谢,还是要为灾民祈福。”   奉宁帝想了想,“筹谢在心中,祈福在嘴上,互不耽误。”   孟跃服了。   随即顾珩想到什么,看着孟跃,神情纠结不舍,叹息一声,“下午你跟着后勤去隆西。”   赈灾无非俩重要事,兵和粮。如今奉宁帝给配齐了,孟跃去灾地,以她之能耐,基本不会出问题。   等孟跃回来,这次参与赈灾的官员都可以往上擢升,空出来的低位官职又令寒门子弟补上。   世家虽然走下坡路,但积威犹在,又跟藩王不清不楚,始终是个威胁。   顾珩并不敢轻敌。   孟跃离去后,奉宁帝在案上写出一干人名,最后一笔划去户部尚书,吏部侍郎等人……   小全子瞥了一眼,看见天子密密麻麻划去二十来人,心头跳了跳。   他直觉这次蝗灾之后,朝堂恐怕又要有一番清洗了。   现下陈侍中为首的世家官员都坐看天子笑话,没有足够的银两买粮,纵使天子派兵,难道能将蝗虫杀了给灾民饱腹?   那可真是笑话。   因此朝堂上平静下来,天子要为灾民祈福,朝堂上也无人异议。   蝗灾从青州至隆西两地,方谯带兵在青州,隆西在西侧,更靠近隆部,届时由孟跃亲自出面与隆部来使交涉。   而青州和隆西两地城外,粮商徘徊在侧,更有远地的大粮商先行派了小部分粮过来试水。   按照孟跃曾经所阅史书,她或许可以效仿范公,徐徐图之。奈何时间不等人,更有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,她赌不起。   黄昏时候,隆西高空升起狼烟,众人莫名,周边粮商疑惑:“难道是民乱了?”   有人生了退意,若是灾地民变,他们带着大批粮食就不是去赚钱,而是羊入虎口。   “慌什么,派人去看看就是了。”粮行行头道。   探子入城,好一通搜寻,只见街道冷清,入目是衣衫褴褛之人,孤儿老弱,未有闹事者,遂匆匆回禀。   粮商们安了心,“或许是其他事情,与咱们无关。”   次日一早,一干粮商收到请帖,道朝廷拨粮不足,管后勤的送粮官想与他们购粮,价格好商量。   一干粮商对视一眼,知晓机会来了。   行头于海四十五六,样貌平平,不高不矮,一双眼睛十分亮,他出自中州,势力最大,睨了众人一眼,“每斗粮不低于120文,诸位可有数了。”   众人对视一眼,齐齐拱手,“谨遵行头命。”   一行人陆陆续续入了隆西主城,兵士开道,好不威风,引众人入当地刺史府。   于海看了一眼府外的两座威严的石狮子,理了理衣领,昂首走过大门。   商人卑贱,从前只有他们低头的份儿,如今也有官员求着他们的时候了。此一时彼一时。   门后一名年轻人高唱:“中州大粮商于海,到。”   于海微微颔首,不经意瞥见年轻人手里拿着名单,果然下一刻又念着:“中州含林县中型粮商孙鸿,到。”   “错了错了。”于海身后的男人纠正,“我孙家在中州只算中上,但在含林县却是头头儿。”   年轻人受教的点点头,“这就改。”   这种事没甚稀奇,顶多是手下人不仔细,但是于海经商多年,练就了一身惊人直觉,越想越不对劲,脚下的步子也慢了。   孙鸿还记着方才的事,骂骂咧咧,不小心撞到于海,“行头对不住,对不住……”   于海抬手制止他,让孙鸿看四周,“堂堂刺史府,怎么没有一个丫鬟小厮?”   迎他们的是士兵,刺史府外守门的也是士兵,甚至大门内唱名的那个年轻人也是一身劲装,瞧着像个练家子。   于海脑中几转,面色大变,“不好!”   他几乎是飞也似的往外冲,一路撞倒了好几个粮商,却在即将冲出去时,朱红大门嘭地关上了。   陈颂抱胸笑道,“不愧是粮行行头,这敏锐力就是厉害。”   话落,他止了笑:“给我拿下。”   府内冲出大批兵士,将于海等人绑了个结实,陈颂向他们走来,“别这么瞪我,小爷我只为财,不伤人性命。”   于海冷笑:“堂堂朝廷士兵,却作山匪勾当,也不怕朝廷问责。”   “什么话啊,你不说我不说,朝廷哪里会知道。”陈颂说话的功夫,倏地抽出匕首,比在于海颈间,“我也不亏了你,每斗高于市场价三文钱收购你们的粮,诸位若应了,可平平安安出去,随后朝廷的嘉赏也会如约而至。”   于海心里算着帐,纵使每斗粮高于市场价三文钱,也弥补不了路上花费。简而言之,这笔小亏。   但亏没有大小之说,亏就是亏了。   于海黑脸道:“我若不嘶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颈间就见了血。   陈颂剑眉压眼,威严迫人:“今日诸位若是不应,只能请诸位赴死,届时我等搜出诸位身上信物,照样调动粮食。”   此言一出,众人面如土色,齐齐望向于海,“行头,行头……”   然而于海一时也无破解之法。   良久,他闭上眼,“……就依小将军所言。”   且等着,等他们回了中州,寻上靠山,定要狠狠掺这群人一本,不叫他们丢官罢职不罢休。   是日晌午,大量粮食进城。官府加设粥棚。   是日下午,官府贴榜收购蝗虫,活捉十只蝗虫一文钱。一次焚烧大量蝗虫者,赏一两银。   榜文一出,死气沉沉的隆西焕发出一丝生机。 [奇^书 ^网][q i].[s h u] [9 9].[c o m ] 第123章   荒凉的土地上踏上一只小脚丫,五岁的孩童撅着屁股在地里扣挖,少顷摸出一个蝗虫,小心装进特瓦罐里,忍不住对旁边妇人露出一个笑,“阿娘,我抓了十个蝗虫了,可以换一文钱。”   妇人爱怜的揉揉儿子的小脑袋,夸奖他,她今日也捉了二十只,算一算,他们母子能换三文钱了。   忽然,妇人身前投下一片阴影,稚童也吓坏了,瑟瑟发抖的挡在母亲身前,却被母亲搂住,妇人忍痛将今日寻的蝗虫交出去。   “干什么!”一声厉喝传来,两个手绑蓝带的男人大步而来,妇人身前的男人骂了一句粗话,匆匆跑了。   蓝带男人安抚妇人,“莫怕,现在太平盛世,没有那种吃人的事。”   妇人感激不已,带着儿子快步走出一里地,又忍不住回望,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了,但心头却莫名踏实。  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,没有飞蝗过境,而是一片朗朗青天,这日子还是有奔头的。   日头升到最高,一群汉子扛着大布袋在刺史府跟前一搁,扯开袋子,竟然都是烧焦的蝗虫尸体,书吏进府请示,随后一名中年男子而出,看过之后,问领头汉子:“铜板还是碎银?”   几个汉子异口同声,“铜板。”这样他们才好分钱。   一只蝗虫任人捏揉搓扁,一群蝗虫却能遮天蔽日。   同理,一个人会被肆意欺负,十个人也被欺负,但一百个人,一千个人呢。   若非蝗灾时期的蝗虫有毒,人不能食,否则吃也能给蝗虫吃到怕。   然,人不能食,鸡鸭却可。   鸭子体内某种酶,可分解群蝗的苯乙腈,大自然之神奇,万物相生相克不外如是。   哪怕到了现代,蝗虫初期也多是生物治蝗。只蝗虫成势,就挡不住了。   如今隆西和青州经过一次飞蝗过境,孟跃现下要掐死蝗虫卷土重来的势头,将危害控制到最小。   十个蝗虫一文钱,既给灾民活命的机会,又令其劳,不致生事。   孟跃从青壮从挑选一部分人,予蓝带,每日十文工钱,巡视各地,解朝廷人手短缺之境,又安灾地之乱。   每逢灾祸,老弱幼首当其冲,此举分化青壮,最大限度保全弱者。   与此同时,一批又一批小鸡小鸭送入隆西和青州。等鸡鸭长肥,正好宰了煲汤,给灾民们添荤腥。   孟跃一条一条明令颁布下去,如臂挥使,未有阻隔。   又数日,隆部来使,竟是达木的儿子,代表隆部向隆西送来大量金银,解灾地短缺,修双方友好。   隆西青州两地的消息传回京都,有人欢喜有人愁,但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。   户部只拨了两成银,远解不了灾地之困。   但现下不是思索此事时候,金銮殿上,奉宁帝高坐上首,俯视众人,“如今隆西和青州灾情减缓,灾民得以安置,朕也松了口气。”   众臣齐声礼道:“陛下爱民如子,天佑瑞朝,百姓之福,瑞朝之福。”   奉宁帝神情温和:“朕既然坐了这个位置,总要担其事。”他略过此事,又谈其他。   百官摸不着头脑,直到快散朝时,奉宁帝忽而道,“朕记得三日前工部以修路名义向户部要钱,户部给批了。”   轻飘飘的一段话,工部尚书头皮一紧,户部尚书当即冷汗下来了,张着嘴欲言又止,“……陛下,此事…此事工部提前半年就申请了…”   奉宁帝点点头,大步离去,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同时松了口气。   司农卿瞥他们一眼,越人远去。想当年户部尚书也是才华横溢之人,然而几十年官场浸淫,富贵荣华迷了眼,早不见当年初心。   只是不想户部尚书蠢钝若此,竟敢在当下这个口子生事,明摆着挑衅陛下。   司农卿微微蹙眉,有些想不通。   那厢户部尚书回了府衙,当即将一干手下提溜出来,破口大骂:“谁给工部拨的钱,谁!”   众人面面相觑,户部侍郎小声提醒,“事关银钱,不论大小,都需尚书您拍板。”   换言之,这事真是户部尚书自己的锅。   这也是户部尚书不明白的地方,他根本没有批那个狗屁的文书。   户部尚书内心惴惴,他在公案后落座,仔细回忆今日朝堂上天子的神情。   似乎,好像,陛下并不如何生气。   想想也对,他批的那个修路文书,所修路段并不长,用不了多少银钱。根本不能与救灾相比。   户部尚书渐渐平复了心绪,这才发现额头泛凉,原是出了一脑门汗,他从袖中掏出方帕擦了擦。   “无事了无事了,小事一桩,莫吓自己。”   是夜,户部尚书仍有些忐忑,然而一日两日三日过去,转眼到了月底,天子也没再提及此事。   户部尚书彻底略过这茬。   空气里传来热意,日头悬在高空,红彤彤的像个红灯笼。   孟跃被这日光激的眯眼,缓了一会儿才适应,陈颂兴冲冲跑来,叽里呱啦与孟跃说着外面的事。   末了,他又道:“郎将,咱们的鸡鸭养的好肥了。”   这话夸张,瑞朝的土鸡土鸭不像后世白羽肉鸡,月余出栏,当下一个月的喂养,只是将鸡鸭养大一部分罢了。   孟跃分派人照顾着,又寻了有经验的老者指点,省的闹鸡瘟。   她打发了陈颂,又寻着手下人一通交代,于是城里某大户修缮房屋时,有人神神秘秘拿着一张图纸来与他这般那般,听的大户两眼放光。   各式各样的室内建筑叫人挑花了眼,但问题来了,大户们的屋子修缮的七七八八了,这若是重新弄,之前的修缮都作废了。   男人捋着胡须,仙风道骨的模样,“孙郎君,旁的都好说,可这住宅是一辈子的事,你真要为了省一文半钱的,后半辈子都留有遗憾?”   孙郎君:………   孙郎君内心小人宽面条泪,抓狂捶地,为什么不早说,不早说啊。   他之前修缮房屋砸进去的钱都打水漂了。   可是江南园林风格的建筑真的好漂亮,风水也好,叫什么四水归堂,金银都拢屋里了,院里蓄着水,也不怕起火了。   风水寓意和安全性都兼顾了,哪哪儿都好。   所以所以…为什么不早说啊!   城内与孙郎君同等心境的士绅商贾,有好些个,有的性子果决,当下拍板拆了重建。   有的翻来覆去一整夜,次日顶着熊猫眼,苦哈哈表示重建。   于是城里热闹逐渐削减时,又迎来新的热潮。   孟跃看着干的热火朝天的青壮,放下车帘,“回刺史府。”   本地的青壮有了去处,经济略缓,但还不够,还需新生力量。   “厨神争霸?”   刺史府书房,一干人神情微妙,陈颂挠了挠脸,“郎将,这不太好罢。”   人家勒紧裤腰带,你搁这吃肉吧唧嘴,忒招人恨了。   孟跃透露一二内情,众人一扫之前质疑,眼睛发光。   陈颂脱口而出,道:“郎将,你这脑子咋长的。”   孟跃看过去,微微一笑,陈颂顿时后心汗毛倒竖。   其他人纷纷找由头退下,陈颂被孟跃抓壮丁,干了一晚上活,第二天生无可恋离去,感觉被掏空。   不明真相的下人瞧见,私下传出谣言,陈颂怎么也没想到一觉醒来,他成孟跃相好的了。   陈颂:???   陈颂:!!!   救救命,那种事情不要啊!!   陈颂从未有过的高效率,寻着蛛丝马迹,把造谣的抓出来,当众狠狠打了五个板子,直打的造谣者哭爹喊娘,表示再也不敢了。这事才罢休。   从始至终,孟跃都不知晓。   陈颂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,感觉自己又厉害了。   但孟跃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,见仁见智了。 第124章   “可听说了?隆西举办厨神争霸,奖品是隆部王宫至宝——黄金鼎,一套天子御赐刀具,以及……”行商张大了嘴巴,围观者也跟着提起了心,目不转睛望着他,行商吊足众人胃口,满足了虚荣心,这才道:“以及黄金千两。”   可谓是名利皆有!!   围观百姓无不向往,若是赢了比赛,简直光耀门楣。   寻常百姓尚且如此,厨子们简直抓心挠肝,跃跃欲试了。   厨子一行乃下九流,提起来都不大体面,可赢了此次比赛,便是鲤鱼跃龙门了。   “快走,官府发食谱了。”一名闲汉敲锣嚷嚷,又甩着腿去下一个地方了。   众人对视一眼,同一时间转过同一个念头。   管他的,既有食谱,总要试一试。   百姓们将县衙围的水泄不通,念及许多人不认字,有专人高声念菜谱,不仅如此,还有人现场演示。   “那个铁东西是什么?”   差役:“铁锅。”   “??!为…为什么要晃铁锅?”   差役面无表情:“因为要掂锅。”   “为什么要掂锅。”   差役生无可恋脸:“让菜熟的差不多。”   这样的对话,一天要发生数百次,差役几乎都倒背如流了。   一锅食物炒熟,人们激动不已,“发菜了。”   人们自备碗筷,有的甚至拿叶子,厨子少少的给一点,排队的人殷切的看着勺子,希望勺子多抖一抖,多一滴油都是好的。   这锅是猪肝炒香芹,没有腥味,香芹和猪肝相辅相成,吃到嘴里,猪肝又嫩又滑。   “太好吃了,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。”那人将叶子舔了又舔,最后干脆团吧团吧叶子塞嘴里。   各种预热将这场厨神争霸的比赛气氛推至顶点,厨子们恨不得长出八只手,四个脑袋,快学啊啊啊。   远方的厨子恨不得日行千里,快跑啊,不然就参加不了比赛了。   他们无比庆幸比赛定在六月十六。   无心比赛的百姓们则恨不得日子快快过。   一时间各路人马向隆西和青州而来。   一部分百姓还在寻蝗虫换钱,而有脑子灵活的百姓,借着炒菜这股东风,在外地客人入城时,沿街走巷叫卖炒菜。   有些水煮菜也充做炒菜,被人指出,闹了个笑话。   卖菜人郁闷,“铁锅太贵了,买不起。”   有人支招,“只要你是本地人,寻四个人,再找人作保,可去衙门租借一口铁锅。”   卖菜人不敢置信:“竟有这样的好事?”   支招的人道:“当然了,你也不看看如今救灾的是谁,孟跃孟娘子,世间一等一的心善,当世活菩萨。”   卖菜人深以为然,他没有见过孟跃,但是心中浮现一个女菩萨的形象。   “什么女菩萨,分明是女罗刹。”于海听着屋外的交谈声,低声啐骂。   屋门从外面打开,女使呈上菜肴,其他小粮商都没骨气的围上去,“娘子,不知今日午食是甚?”   女使莞尔,也不逗他们,“香芹溜肝尖,补血明目的。”   一位上了年岁的粮商立刻道:“我,我眼睛不大好,诸位让让我。”   “这话没道理,我也眼睛不大好,需要补补。”两人顿时杠上了。   于海:………   没出息。   “下一道菜是什么。”于海声音里也带了催促和期待。   “青蒜炒腊肉,蜀地那边传来的腊肉,可香了。”另一名女使跟着道。   一盘又一盘菜摆在桌上,最后放上一桶蒸煮的晶莹剔透的白米饭,两名女使退出。   屋门关上的那一刻,屋内顿时风卷残云,筷子都快舞出花了。   于海只吃到一口炒猪肝,略回味了一瞬,再看去时,就空盘了。   于海:……你爹的!   “咳咳。”他是行头。   然而无人理会他,于海又咳两声,青蒜炒腊肉空盘了!   于海:!!!   去你爷爷的!!   于海也不矜持了,放下行头包袱,大抢特抢,两刻钟后,一群人四仰八躺在椅子上。   “姓孟的这么对我们嗝……”那粮商打了个饱嗝,忍不住揉着肚子,口是心非,“我是不会被她收买的,区区嗝…区区菜肴!”   “对对。”另一名粮商附和,“我宁死不屈。”   于海冷笑,宁死不屈?撑死吗?!   于海咂咂嘴,回味麻婆豆腐的味道,真香啊,豆腐软软糯糯,吸足了汤汁,入口跟猪油膏似的,顿时化了,又不会太腻,豆腐咽下肚了,唇齿间都还残留着香味。   太香了,他还想吃一盘,配白米饭绝了!   于海思索花钱买一盘的可行性,但面子挂不住。还是算了。   申正,孟跃收到底下人消息,挑眉:“于海要买麻婆豆腐?”   “不止麻婆豆腐,还有青蒜炒腊肉,宫保鸡丁……”女使一口气报了七八个菜名,“于郎君说他中午没吃着。”   女使迟疑道:“或许是饿了。”   孟跃啼笑皆非,心说于海不是饿,纯粹是馋。   “不必收他们钱,给送八个菜,每盘菜的份量减少三分之一。”   女使应是。   孟跃看着人远去,果然美食是腐蚀人的第一利器。   傍晚太阳落下,陈颂等人风风火火回来,嚷嚷着吃饭。   同伴打趣道:“从前不见你吃饭这么积极。”   陈颂理直气壮:“那不一样,我哪晓得炒菜这么好吃。”   日落日升,转眼到了六月十六,比赛正式开始,外地运来的猪肉,鱼,本地养肥的鸡鸭,各种蔬菜摆在案头。   偌大广场站满了人,孟跃带人行走其中,百姓们也终于看见救他们的女菩萨是何模样。   “真俊哪!”   “不知谁又那么好的福气娶了她。”   “怎么非得娶?女菩萨这样好,招赘才是。”   人们议论纷纷,很快话题又挪到比赛上,随着大火烈烈,激发的食物香气浓郁扑鼻,勾的人肚子里的馋虫直动。   “谁把一盘炒菜给我吃,我就给他投票。”不知谁嚷嚷着,惹来众人笑话。   终于,时间到。   孟跃带人挨个品尝,人群中“咦”了一声,“那是不是苗大儒?学富五车的那位,怎么也……”   旁边人唰地打开折扇,“这你就不知道了罢,苗大儒善文章治世,更懂美食。”   若是一般人来尝菜,最后选出来的“厨神”也不能服众,可若是儒学大家,大酒楼东家,隐士,世家公子来尝,他们都说好,那肯定是极好的。   百姓们看热闹,内行才惊讶。   这位孟郎将好本事,什么人都请得来。   厨神争霸的比赛持续了一个半月,经过层层选拔,最后选出一甲。令人意外的是一甲第三名竟是一名妇人,从前只给家里人做饭,半路出家学炒菜,短短时间融会贯通,当真是天赋异禀。   第一名是大酒楼的主厨,归潮旺,年五十有三,此次胜出,乃实至名归。   孟跃命人抬出一箱黄金,将黄金鼎和御赐刀具给他,人们的心都快跳出来了,归潮旺的眼皮子也跳了跳。   随即,他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举动,他将一千两黄金用以帮扶灾民,高声道:“虽杯水车薪,但表我心。”   话落,他朝台下众人抱拳,台下静默,随后爆发雷鸣般的叫好声,这一天,隆西和青州都传遍了新厨神的美名。   归潮旺看着激动的人群,心中也是又痛又爽,但是这财他守不住,还不如舍了博一个美名。   事后,孟跃派人另给了他五十两黄金。   此时,隆西和青州因着厨神比赛之事,人流如织,重现昔日繁华。   当地残留的蝗虫也被百姓们捉的捉,烧的烧,鸡鸭吞吃的差不多了。   灾地各部门也有条不紊运转,事情了了。   八月上旬,孟跃带军回朝,紧赶慢赶也没赶上中秋节,八月下旬,一行人才抵京。   天子龙心大悦,封赏此次救灾的诸人,其中尤以孟跃为最,天子破格擢升孟跃为从三品左金吾卫将军,满殿震惊,一名御史提出异议,奉宁帝反问:“蝗灾当前,堂堂户部拨不够款,逼的朕的将军亲自筹款筹粮,才免两地灾祸。此等大功,区区从三品,朕都觉得委屈了她。”   听天子话势,竟然还要擢升孟跃,三省长官联合道:“孟将军大功在身,升为三品将军,当之无愧。”   奉宁帝淡淡应了一声,孟跃抬眸,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天子,勾的奉宁帝心痒。于是他语速微微加快,“朕天资不足,是以继位后,秉承先皇遗志,对待百官,有功当赏,有过则该罚。赏罚分明,才能管理一国。”   众人心头一咯噔。   户部尚书还在想谁最近犯了错,就听见天子点他名:“尔为户部尚书,却不分轻重缓急,灾情当前,百般推诿。反将银钱投入修路之中,如此愚蠢,难堪大任。”   户部尚书茫然的看着四下,最后对上天子冰冷的目光,只觉脑袋眩晕,头重脚轻,直挺挺跪下去,那声响听的人胆寒。   “工部尚书何在?”清越的声音犹如收割生命的镰刀,一刀砍断工部尚书的侥幸。   一日之内,近三十名京官被贬出京。   陈侍中看似毫发无损,却是岌岌可危,只因天子贬出京的官员,七成是他附庸。   或许,从天子强行派兵灾地之事,就注定他输了。 第125章   朝会散去,孟跃被请入内政殿,小全子识趣的带人退下,顺手关上殿门。   内政殿门外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对视一眼,握着笔迟疑。   少顷,起居郎记录:帝爱重左金吾卫将军跃,闭门私语。   殿内,顾珩将孟跃抱了满怀,鼻尖萦绕着孟跃身上淡淡的草木香,令人安心,他依赖的蹭了蹭,“跃跃,我好想你啊。”   孟跃双手捧住他的脸,在他脸颊啵儿了一口,眉眼弯弯:“我也想阿珩。每天都想,早上想,中午想,晚上想,睡觉之前还要想一道儿。”   奉宁帝精致的五官顿时如花儿般绽放,整个人都明媚了,俯首亲亲孟跃的额头,眼睛,最后在她唇角留下一个吻。   两个人在里间榻上依偎了好一会儿,缓解相思之情。   孟跃才从顾珩怀里起身,左手与顾珩手指交握,看向他道:“今日朝堂上,阿珩委实威风。”   顾珩矜持的笑了一下,但胸膛不知不觉更挺了。他就是很喜欢跃跃对他的夸夸。   孟跃将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,这模样完全是顾珩小时候的放大版,只是现在顾珩更会隐藏了,等闲瞧不出端倪。   孟跃心里软了一下,忍不住抬起右手,摸摸顾珩如玉的脸,“阿珩,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爱你。”   “我也是。”顾珩捉住孟跃的右手放在唇边吧唧亲了一大口。   之后不必孟跃问,顾珩自顾自将他这段时间在京中的谋划一一道出,孟跃神情不变,心中惊讶。   她知道顾珩聪慧,但是如此运筹帷幄,徐徐图之,这样好的耐心,这样一击得中的果决,委实称得上顶尖猎手了。   恐怕户部尚书怎么也想不到身边早埋了钉子,如今户部尚书倒下,顺势取而代之。   两人在一道儿,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。   近晌午时,描金在殿外求见,她进殿向天子和孟跃行礼,这才道:“太后娘娘听闻孟将军今日回程,又恰逢在宫中,遂派奴婢来询问,陛下和孟将军晌午可否去长宁宫,同太后一道儿用午膳。”   顾珩看向孟跃,孟跃嗔道:“你是陛下,你拿主意就是。”   顾珩道:“我都听跃跃的。”   孟跃哼笑,“这就走罢,莫让太后娘娘等久了。”   日头高高挂在正空,炙烤大地,空气中都浮现阵阵热浪,扭曲了周遭景色。   终于,一行人入了长宁宫,殿前月台上的鎏金仙鹤在日光下熠熠生辉,单檐庑殿顶下,连太后一身浅绿色宫装,乌发盘髻,斜插一支偏凤钗,两支碧玉宝石簪,玉兰花一样清丽的面庞添了丝缕细纹,仍然温婉动人。   “珩儿,跃儿。”她高兴唤道。连太后如今已知晓,是孟跃,而非孟悦。   虽音同,意却不同。   她私下细细琢磨这个【跃】字,只觉万般契合孟跃,步步高升,青云直上。   孟跃和顾珩加快脚步,孟跃屈膝行礼,被连太后拦住,她一手抓一人,喜不自禁。   孟跃垂首道:“累的太后娘娘等候,是跃儿不是。”   “不妨事,你忒见外。”连太后带人进殿,主殿内置着冰盆,分外凉爽。   连太后脚步不停,向右边的次间而去,以水青色帐幔作分隔,次间已经摆好一张红木圆月桌,配套的圆凳。   正面墙上画着观音送子画,左右各悬一副送子对联。其意不必多言。   孟跃视线下移。   观音画下置了一张红酸枝木的长案,长案上摆着青玉博山炉,旁的再没有了。   连太后率先落座,孟跃刻意缓顾珩一息,她才落座。   顾珩察觉到了,心下叹息。尽管他与跃跃互通心意,但当跃跃分出尊卑时,他发现两人又隔着一段距离。   他不知道要如何保证,才能让跃跃相信他的真心。   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跃跃想做什么,他全力支持。   连太后未觉,上下打量孟跃:“几个月不见,跃儿清减了。”   孟跃俏皮回道:“劳娘娘挂念,之后跃儿一定好生滋补,将肉养回来。”将连太后逗笑了,顾珩也弯了眼眸。   连太后挥退身后打扇的描金等人,次间只有他们三人。   孟跃看了一眼桌上菜肴,大部分是炒菜,她一边为连太后布菜,一边笑道:“想不到宫外的炒菜也入了宫。”   连太后也笑,“珩儿与我说,这是你想出来的法子,我令人在宫中效仿,炒出来的菜确实很好吃,很香却不怎么腻。”   她慢慢上了年岁,但又算不得太大岁数,过往菜肴,要么重油,要么极淡,她吃着总是不得劲。   顾珩给连太后夹了一块溜肝尖,“母后很喜欢吃肝尖,她说吃起来十分细滑。”   孟跃温声道:“猪肝明目补血,太后娘娘用些,也是好的。”   “跃儿还是那么贴心。”连太后心情极好,晌午多用了半碗饭,有些撑着了,孟跃和顾珩一左一右搀扶她在殿内走动。   连太后摇头道:“我没想到有一日同幼儿一样不知饱饥。”   顾珩道:“母后这话不对,分明是儿臣和跃跃在侧,您心里欢喜,一时才忘了。”   连太后笑应,不反驳了。她走过几个回合,忽而道:“这观音像上怎么有灰尘。”于是唤描金打扫。   事实上太后宫殿,天子生母,宫人哪里敢怠慢她。连太后如此说,不过是想引出送子观音。   孟跃沉默不语,顾珩只好道:“这观音像挺……”   “珩儿不知,这是送子观音。”连太后把着顾珩的手,生怕顾珩不明白,细细道来。连观音像左右的对联都是请高僧题的。   顾珩与母后周旋,待了半个时辰,借口国事,同孟跃顶着烈日走了。   连太后叹道:“也不知他们明不明白。”   描金宽慰着:“陛下和孟将军都是心思灵透之人,他们肯定明白。”   也是巧了,长真公主今日入宫见皇太后,正好撞见天子和孟跃,她屈膝行礼。   孟跃向长真公主行礼,长真公主见天子皱眉,赶紧止了孟跃的礼。   顾珩神色缓和,“现下天热,不知皇太后宫里可缺些什么?”   长真公主顺势要了几缸冰,申正,殿中省除了送冰,还送了两匣子金银珠宝和一箱书籍,道是给皇太后解闷。   皇太后莫名。   长真公主挥退下人,打开匣子捻起一根凤簪,皇太后行来:“无缘无故,陛下怎么送东西来。”   “为着他心尖尖上的人呗。”长真公主将凤簪放回匣子里。   皇太后不明白,“长真,你说什么?”   长真公主将午后撞见天子和孟跃一事说与皇太后听,“我原以为皇兄是身子弱,才不择后选妃,如今看来,皇兄还是一个情种。心里只念着一个女人。”她神情鄙夷:“区区宫人出身,卑贱之人。”   皇太后顿时对这些赏赐也生了厌恶,转身坐回栅足案后,落寞不已:“若是你太子哥哥还在,咱们哪会是这般光景。”   长真公主深以为然,忽然她心头一跳,在皇太后身前坐下,满脸惊惶,声音都发着颤儿,“母后,如今朝堂上的世家都被陛下清理了六七,届时他迎娶孟跃为后,不会有半分阻力。倘若孟跃为他生下一儿半女,那盛哥儿的皇位……”   迄今为止,天子都没有半分立顾盛为储君的意思。   “他敢!”皇太后一掌拍在案上,声色俱厉,然而长真公主与她母女,自然发现皇太后眼底深处的恐惧。   皇太后指尖收拢,修剪的极漂亮的指甲在案上划过,发出令人牙酸的剐刺声。   她切齿道:“当初先皇立十六为储君的前,都是先把盛哥儿过继到他名下,其用意昭然若知。顾珩想装傻不成?!”   长真公主闭目,眉眼间有几分绝望,“父皇走的太匆促了,哪怕多半日时间,留下遗诏……”   长真公主顿住,发现纵使先皇留了遗诏,以新帝如今展露的手腕和凌厉,也毫无用处。   父皇啊父皇,你给我们留下了一头野心勃勃的狼啊。   她双手覆面,整个人都散发出颓色,犹如失去生命力的鲜花,渐渐枯萎。   少顷,指缝间透出闷声:“……母后,您在后宫,不知道姓孟的厉害。”哪怕长真公主看不起孟跃的出身,却惊叹对方的手段。   先是桐王被孟跃收拾的服帖,之后孟跃又亲临灾地,短短时日,将飞蝗过境的灾地恢复如初。   这样的手段心性,倘若让她入宫,为奉宁帝生下一儿半女,哪怕奉宁帝早亡,长真公主也没有绝对把握从孟跃手里夺权。   母女两人相望,殿外日光烈烈,殿内却寒气四溢,长真公主不明白为何自己现下才明悟,先时竟然不觉。   不,或许她是有察觉的,只是她寄希望于世家压制新帝,给新帝添堵,气死新帝就皆大欢喜了。   奈何事与愿违。   皇太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悲鸣,泪如雨下,“那是盛哥儿的皇位,是我可怜的盛哥儿的皇位啊……”   她捂着心口,五脏六腑仿佛都被一只无形大手揪在一处,痛的她佝偻在地。   “母后!”长真公主赶紧绕过案,心疼的抱住皇太后,双目已然泛了泪,却还咬牙逼回去,恨声道:“母后,母后,天不绝我们,咱们发现的及时,醒悟的及时,一切还能挽回。”   皇太后泪眼模糊的抬起头看着女儿,长真公主双目显杀气,双拳紧握,“既然新帝背信弃义,别怪我们釜底抽薪。”她看向母后,轻声道:“新帝十分爱重孟跃,倘若孟跃身死,新帝会如何?”   皇太后瞳孔微颤。   长真公主忍痛回忆,提醒皇太后:“……当年,太子哥哥去了后,父皇受此打击,身子才不好了的。”   为了瑞朝皇室,为了正统,她们要拨乱反正。   孟跃必须死! 第126章   孟跃回到府中,门房来报,孟泓霖携家人求见,孟跃微讶,侍女见她不语,迟疑道:“将军,可要奴婢去回了他们。”   “引他们去花厅。”   孟跃晾了孟家人一会子,才姗姗来迟,厅内男女老幼足有七人。   孟跃挑眉,她今日赋闲在家,又是秋日里,只着一身麻色圆领袍,杏色长裤,脚踩单鞋,三千青丝挽成单螺髻。十分素简,但无人敢小瞧她。   孟泓霖早打听到了,他阿姊去隆西赈灾,立了大功,回京后直升从三品将军,天爷啊,这是多大的荣耀。   且他阿姊还那么年轻,前途无限。   孟跃在上首落座,孟泓霖就主动介绍,他拉过自己的妻儿,“阿姊,这是我娘子,您的弟媳,姓崔,名怜芳。”   崔怜芳立刻屈膝行礼,“阿姊好,怜芳有礼了。”又生疏又熟练,私下里应该练了很多次,但第一次见孟跃,所以生疏。   到底是用了心。   孟跃看她一眼,应了一声。   崔怜芳受宠若惊,强忍住喜意。孟泓霖也很高兴,拉过自己的两个儿子介绍,两个小子对上孟跃淡漠的目光,怯生生唤“姑姑”。   崔怜芳心里急,臭小子在家里翻上天,这会子跟鹌鹑似的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两个金果子给他们,算是见面礼,两个小子跪地道谢。   孟泓霖拉过孟五娘,“阿姊,这位就是小妹了。”旁的没有多说。   孟五娘与孟跃虽是姐妹,两人却不大像,孟跃一眼看去又俊又冷,有情眉,无情目,看似有情却无情,威严尽显。   孟五娘身材纤细,一身浅绿色襦裙,头发挽髻,斜插了一支银簪,一支极其细的金簪,大约是没有旁的头饰了,所以簪了一朵红色的月季花,两串金桂。   她眉眼弯弯,杏眸含情,一眼看去算不得惊艳,但也十分秀气。很是耐看。   孟五娘屈膝向孟跃行礼,声音虽柔,但是举止意外的稳重,不疾不徐,比崔怜芳还好些,更别说两个小子了。   孟跃看向她,五孟娘双手空空,什么首饰也无,不似崔怜芳和孟母的手腕都还戴着玉镯,孟跃道:“坐罢。”   孟五娘眼睛亮了一下,露出一点笑意,乖巧在下首落座。   孟泓霖看了一眼孟母,孟母磕巴道:“跃儿,听说你升官了,我们这番来…是来恭喜你。”   孟泓霖从案上提起礼盒给孟跃身后的管事,孟跃默了默,对孟母道:“多谢。”   生分的一句话,孟家人都有些尴尬,孟泓霖扯着嘴笑,“…阿姊太见外了,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。”   他费力的缓解气氛,孟父自认拉不下脸,沉默不语。孟五娘和崔怜芳努力配合孟泓霖,孟母偶尔也配合说几句软话,还提及之前出嫁的女儿。   孟泓霖秉持着多一个亲人,就多一分挽回孟跃的心思,所以将有关孟跃的事挑拣着与姐夫家传信了。   孟泓霖道:“姐姐们都很想阿姊,只是之前不知阿姊何时回来,所以没有动身。若是阿姊有空,改日我带姐姐们登门拜访。”   孟跃端起茶盏呷了一口,敛目道:“……我事繁忙。”   “是是是,阿姊身为要员,当公事为重。”孟泓霖瞬间改口,又提了提京中坊间之事,见孟跃来了两分兴趣,他说的更起劲了。   这般那般一通说到了晌午,孟泓霖眼巴巴望着孟跃,孟跃道:“既是午时,一道儿用饭罢。”   一直模仿木头的孟父吐出一口气,紧绷的身子松懈些许,孟母差点喜极而泣。   饭厅在花厅左次间,摆设不如花厅典雅贵气,但胜在简约。   一行八人刚好将花梨木圆月桌坐满,下人鱼贯而入呈上菜肴,四道主菜,正是羊四件,另有炙乳猪一道大菜,伴着炙鹌子,烧鸡,板鸭,莲花肉,又两道时令炒蔬,一道羹,共十二个菜。   大人还能忍,两个小子看的直咽口水,孟跃动筷了,他们才动。   孟泓霖夹了一块羊蝎子,入口鲜嫩的羊肉顿时征服味蕾,好吃的流泪。根本不是街边小店能比的。   “阿姊,府上厨子的手艺真好。”   孟跃瞥他一眼,“食不言,寝不语。”   孟泓霖顿时闭嘴,一顿饭吃的安静,但是食物太香,也安抚众人的心灵。   午后,孟泓霖主动提出告辞,孟跃对他的识趣很满意,所以这次刘生送几人至府门,下人呈上礼盒。   孟泓霖喜出望外,激动的声音都在发颤,“这是阿姊给我们的?!”   刘生话说的漂亮,替孟跃施恩。礼盒大大小小共有七个,每人都有份儿。伴有一匹绢布,一匹细棉布。   孟五娘拿到自己的盒子,眼眶都润了,“我,我没有什么送阿姊的,阿姊还这样惦记我,真叫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。”   刘生笑道:“我家将军素来是极好之人。”   孟五娘连连应是。   之后一行人乘坐马车离去,孟泓霖一家四口一辆马车,孟家双亲和孟五娘一辆马车。   入了马车,孟家人都忍不住打开礼盒,孟母是一对金制的龙凤镯,她瞬间笑成一朵花,立刻给自己戴上,欢喜的不知怎么才好。   孟父也迫不及待打开自己的礼盒,是一柄玉如意摆件,东西是极好的,可是对孟父来说很鸡肋,他更想要孟母手中的金镯。   “五娘,你看看跃儿送了你什么?”孟母催促。   孟五娘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套绒花头面儿,芍药花瓣重重,以假乱真,鲜艳动人。   孟五娘喜欢的不得了。   孟父道:“她那么本事,就送家里人这些玩意儿。几朵花就打发了。”   孟五娘解释道:“爹,这是绒花,曾是贡品,现下流传开也价值不菲,京中仅有几个大铺子有售。”   孟父被反驳,面子挂不住:“一点东西就把你收买了,眼皮子浅。”   孟五娘不吭声了。   孟母对丈夫不赞同道:“你怎么说话呢。”   孟父哼了一声,但也抱着玉如意不丢手,同时对孟五娘道:“你一个寡妇用不上那样的好东西,回头拿去卖了换钱。”   孟五娘瞳孔一颤,不敢置信的抬起头,见孟父神情严肃,不是开玩笑,孟五娘心头一凉。   “可…”孟五娘脑子飞快转动,揪着衣裙,紧张道:“…可这…这是阿姊送的,之后不见我戴,她或许会不高兴罢。”   孟父眉头皱的更深了,却没有第一时间呵斥。   孟母也迟疑道:“跃儿今日对我们亲近些了。”她指孟跃今日给他们送了东西。   孟五娘喉头滚动,略略急切的重复:“阿娘说的对,阿姊第一次给我礼物,如果下次见面我不戴,阿姊以为我对她不亲近,惹的阿姊不高兴,以后阿姊可能都不给家里人东西了。”   最后一句将孟父说动了,遂不言。默许孟五娘留下了绒花。   孟五娘忙不迭将盒盖盖上,马车到家门,她匆匆下马车回了屋。 第127章   中州粮商行头的于海等人回去后,犹豫着是否向靠山告状,参孟跃一本,然而孟跃升官的消息传来,一群人老实了。   “虽然没赚,但也没怎么亏,咱们走南闯北,心有天地,莫与她一般计较了。”一名粮商道。   另一粮商附和:“是极是极,况且孟将军好吃好喝招待咱们,几个月下来,咱们还圆润不少。”   “对对对,说的有理……”   于海冷眼瞧着,天塌下来,这些粮商嘴都还硬着。   他闭上眼吐了口浊气,罢了,民不与官斗。再者,倒霉的也不止他们这些人。   他都打听到了,京中富商花高价买的烈酒方子,孟跃反手又卖他人。   炒菜法子就更惨了,孟跃不但多方转卖,甚至在灾地免费教学。   听说京中富商知晓后,当场气晕,搁床上躺了大半个月。偏偏孟跃不是普通人,被坑富商顶多指责孟跃不守信用,旁的却是做不了。   但很快天子下旨,因于海等人救灾有功,免他们一年商税。   意外之喜有木有。   之前竞价买烈酒方子的大酒(冤)商(种),因贡献卓越,免两年商税。   圣旨传至大酒商家中,除了免两年商税,还夸大酒商心系百姓,宅心仁厚。大酒商当即头也不晕了,心口也不疼了,当天能绕宅子跑三圈了,还将圣旨供起来,一家老小上三炷香,而后红光满面出门去,呼朋唤友谈天地。   什么大骂孟跃狡诈无良?   没有的事,孟将军一等一的大善人,大能人。   奉宁帝费了些笔墨,多掰几道圣旨褒奖,又免商人或一年商税,或两年商税,不但消了商人怨气,还哄的人眉开眼笑,双方都满意了。   但若一开始,要这些商人真金白银买虚名,免一两年商税,恐怕也是不应的。   可见任何时候,都是雪中送炭胜过锦上添花。   被孟跃坑的商人们:好像哪里不对?   孟跃微笑:没有哪里不对。   商人们:………   算了,那不重要。   商人们得了实惠,对外也说起孟跃的好,而随着厨神争霸一事传开,孟跃在当地救灾的种种善举也流传开来。   孟跃在坊间的名声,一日好过一日,有读书人感其举,特意编了打油诗,因着朗朗上口,不但大人记上心,孩童们也传开了。   民间纷纷道:生女当如孟家女。   茶楼酒肆,十个话题中有五个都在谈论孟跃。   “我曾亲眼见过孟将军,一等一的俊俏,我在街边看呆了,没想到孟将军向我望来……不瞒你们说,当时孟将军真有神佛悲悯众生的神圣性。”   另一人好奇:“不是说孟将军身有八尺,肌肉虬结,拎一把百来斤的三尺板斧嘛?”   “哪听的谣言,孟将军是女子,又不是大汉。”   那人还不服:“孟将军已至而立,却还未许人家,可见是面相凶悍……”   一群人为着孟跃的外貌争论,全然不知二楼雅间关了窗户,青年从后院离去。   “王爷,依奴看,这是陛下为孟跃造势,言过其实了。”   恭王懒懒掀眸,睨了手下一眼,“言过其实?”   手下还未应声,车内响起一道嗤笑:“先前隆西蝗灾,门下省带头卡顾珩脖子,如果不是孟跃,现在隆西青州早就乱了,朝堂上的世家趁机对顾珩发难,顾珩恐怕焦头烂额,彻夜难眠。哪有现在的岁月静好?”   手下怔住,对上恭王眼里的嘲弄,“以一己之力扭转局势,不但赈灾,还在短时间将灾地恢复如初,顺势替顾珩拔了朝中钉子,保着顾珩这个皇位做的更稳当。你却说外人对孟跃的夸赞是言过其实。你这招子……真是个摆设。”   手下一阵惶恐,在车内跪地道:“是奴有眼无珠,妄议能人,恳请主子恕罪。”   恭王单手撑额,烦躁顿生,老天真是不公,什么好的都给了顾珩。   可是恭王却忘了,当年为皇子时,他母妃是后宫风头无两的宠妃,他两个亲哥哥敢跟太子叫板,他在人前何等风光。   哪怕到了如今换了新帝,他四哥封地边远,他七哥却是得了个好地方,封地富庶,人才辈出。   他在京中,虽是空壳王爷,没有封地。宗正寺那边却是按王爷规制送补给。   若非他几番挑衅,才被迫抄经书,否则奉宁帝也不介意养一个富贵闲人。   马车轮子骨碌碌行过地面,最后在王府后院停下,恭王这才开尊口,令手下起身。   之后日子,恭王都待在王府,不想听见关于孟跃的任何事。只叫人盯着陈侍中。   转眼十一月下旬,京里下了一场冬雨,天气骤寒,凛冽的寒风刮的人皮肉发疼,京中的面脂几近售空。   太皇太后想赶在年前,前往城东的万福寺礼佛,为先皇祈福。皇太后跟随,连太后不好推辞,也跟着一道去了。   孟跃负责队伍护送,去时相安无事,但入了庙,太皇太后回忆过往施粥场景,感慨万千,一时执意在庙前山门处布施。   谁知流民突然暴起,一刀刺向太皇太后,千钧一发之际,一柄长刀凶狠落下,径直斩断刺客手臂,惨叫伴着鲜血飞溅,将太皇太后吓的呆在原地,孟跃道了一声“得罪”,将太皇太后扛在肩上,一刹那,太皇太后只觉天旋地转,随即她被抛向一个强壮怀抱。   虞由将太皇太后扶住,此时连太后也关切迎来,用手帕擦掉太皇太后脸上的血迹。   山门处,孟跃与陈昌背靠背对敌,她道:“刚才那一刀真利落,看来平时没懈怠。”   “练功之事,不敢懈怠。”陈昌提刀迎敌,大部分兵力都去保护太皇太后,皇太后和连太后了。   孟跃逐渐落了单,她看着围拢的刺客,眸光一利,原来今日是冲着她来的。   天上乌云翻滚,上午还晴空万里,此时却灰蒙一片。   四个方向同时刺来,孟跃瞬间有了决断,她今日穿戴明光甲,可硬扛后方袭击,于是孟跃手中长刀翻转,矮身横劈,果然伤了前,左、右三人。   “阿姊小心——”   “孟将军!”   几道声音同时传来,身后铁刀落地声,孟跃顾不得多想,反手刺去,在刺客惊愕的目光中,利落拔剑,对方顿时倒地。   而在尸体旁边,有一颗不起眼的石子,   陈昌吴密等人不顾受伤,强行突围,冲至孟跃身边。   连太后也吓坏了,命身边侍卫去保护孟跃。   “妹妹糊涂。”皇太后厉声道:“纵使你不顾自己,难道也不顾母后了?孟跃区区武将,安能与母后的安危相提并论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连太后看向太皇太后,“母后,方才是孟将军救您的。”   太皇太后别过脸去,连太后着急不已,强行下令,“本宫这里不必守着,你们去……”   皇太后疾言厉色:“倘若今日因妹妹之故,导致太皇太后有损,不论是天下臣民,还是史书,都会记载陛下大不孝之罪,妹妹真要害陛下被后人唾骂吗?”   连太后慌了神,孙嬷嬷和描金搀扶着连太后,她们心里也没主意。   皇太后眯眼看向场中的孟跃,天要你亡,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。   眼看新一轮刺客逼近,却闻空中箭矢之声,众人还未反应过来,围拢孟跃的刺客都中箭倒地,只一些视角盲区幸免,却被孟跃带人斩杀。   前后一刻钟的时间,上百刺客全灭,浓重的血腥逼的人作呕。幸而百姓们早躲远了。   皇太后白了脸色,却无人在意她,在场诸人,脸色不好是常态,如孟跃带人清理战场,才是冷静的不像话。   孟跃越过人群,看向一脸后怕的孟五娘,试探着伸出手,将她揽入怀中,“今日,多谢了。”   孟五娘回过神来,眼中热泪滚落,却很高兴:“能帮阿姊一二,是五娘的福气。” 第128章   因着刺杀一事,京兆尹匆匆赶来,然而抵达万福寺前,只有陈昌与他交接事务。   京兆尹喉头滚动,强忍心悸:“敢问太皇太后,皇太后和连太后可安全?”   陈昌睨他一眼:“有孟将军在,贵人们自然无事。”   京兆尹松了口气,太皇太后那几尊大佛无事就好。   但很快京兆尹知道他这口气松早了。   遍地刺客尸体,足足上百。有仵作检验,从身形,四肢状态,手上老茧,得出这些人都是练家子。   同时出动上百好手,非寻常人所能。   京兆尹:………   那厢孟跃带人回宫,就被红蓼请走,半道上遇见等不及来寻她的奉宁帝。   顾珩把她抱了满怀,满是后怕:“跃跃,我的跃跃。”   红蓼和其他人识趣避开。   孟跃拍拍顾珩的背,“回内殿说。”   太皇太后忽然要礼佛,还将连太后一并带上,处处蹊跷。于是孟跃和顾珩商议,决定将计就计。   孟跃明面上带队护送太皇太后一行,但暗地里还有一支精兵跟随保护。   为防走漏风声,那支暗地跟随的精兵是孟跃的人——当初由桐王私兵改编。   常炬唯恐孟跃疑了他,当下与孟跃一一道出,原是他们见情况不对,欲支援时,横空一直队伍拦住他们,那些人打扮奇怪,绑着头巾,后颈处却不见一点发根,这就不寻常了。   顾珩一点就透,“僧侣?永福的人?”   细细一琢磨便知晓,能说动太皇太后的人没几个,永福公主算一个。   “有七成可能是。”孟跃与顾珩往里间榻上落座,但顾珩此刻后怕得紧,他搬走桌子,与孟跃依偎在一处,孟跃拍拍他的手背,既是安抚也是由着顾珩。   “世人行事多有目的,绕这么大个圈子,只为了除掉我?”   “皇位。”顾珩冷声,随即又痛色道:“倘你有个万一,我沉溺悲伤中,要不了多久也跟着去……”孟跃捂住他的嘴,不让他说这样不好的话。   顾珩握住孟跃的手,万般珍惜的亲吻。他没有说的是,倘若孟跃真有个万一,涉事的有一个算一个,他要那些人给孟跃陪葬。   他不能没有跃跃,他的跃跃。   顾珩将孟跃全部圈入怀中,双手如铁钳,收的很紧。   孟跃感知他的变化,殿内气氛低迷,于是孟跃玩笑了一下,活跃气氛:“只怪陛下太爱重我了,招人嫉妒。”   “这种事莫玩笑。”顾珩有些郁闷,张口轻咬孟跃肩头,淡淡的血腥入口。   自从刺杀一事发生,结束,再到孟跃进宫汇报,她只来得及卸甲,简单擦拭血迹,却是来不及沐浴更衣。   她侧首捏捏顾珩的脸,“别咬了,松口。”   顾珩松开她,垂首埋在她颈间,许久才传来闷声:“对不起跃跃。”   “没有关系。”孟跃道:“阿珩,你已经做的很好了。”   她已经有双重保障,想着万无一失,谁想敌人还有后手。   再者这是京中,顾珩给她派人太多,岂不打草惊蛇。   凡行事,哪有不冒险。   这次的收获,孟跃很满意了,“那些刺客训练有素,悍不畏死,应是所谓的死士了。”   矛头指向很明显,照着那群世家查过去,基本不会错。   再有永福公主私下行事,早在孟跃这里挂了号,借着这次事,将这些藏在暗处的敌人一网打尽。   关尚坐镇京兆尹,同孟跃主理这次恶性刺杀案,吴密常炬左右辅之。   孟跃听闻顾珩的安排,没有异议。忽而,她顿住:“舒元……你打算一直把他留在桐州?”   顾珩道:“舒元心善仁厚,桐州地处偏僻,非心善之人不能理。”   “也是。”孟跃坐正身子,扭身与顾珩面对面道:“京中多血腥,这种事舒元做不来。而关尚野心勃勃,桐州偏僻,他也待不住。”   远在桐州兢兢业业治理地方的穆延打了个喷嚏,下属关心不已:这样表里一致,听的进意见又勤奋的好上峰,千万别有事啊。   如果穆刺史能一辈子待在桐州就好了。   青天白日,艳阳高照,穆延生生打了个寒颤,谁?谁蛐蛐他?!   “穆刺史歇一会儿罢,大夫马上就到。”   穆延犹豫,最后还是摇摇头,“先把手上事处理了。”   下属十分感动,恭敬退下,退出去时将书房门关的严实。   当天傍晚,当地医术最好的两名大夫登门刺史府,要为穆延号脉。   京中却是风声鹤唳,金吾卫持刀拿人,陈侍中首当其冲,街上都是哭喊声。   百姓们纷纷避开,孟泓霖匿在人群中,问左右:“这些都是参与刺杀的人?”   旁边人道:“嘘,公事不可议论。”   孟泓霖连声应。   午后孟府来人知会他们,孟五娘往后留在将军府,不回去了。   于是孟泓霖先去外面打听了一下午,现下打听不出更有用的消息,才向将军府去。   门房引他进府,他熟门熟路在花厅坐下,看见孟五娘来了,还谨慎往外张望,孟五娘道:“阿姊公事繁忙,不在府。”   孟泓霖顿时拉孟五娘坐椅子上,问:“到底发生何事了?”   孟五娘也没瞒着。   “我听说万福寺最灵验,今日得空去寺庙为阿姊祈福,谁知遇见刺杀,我眼见阿姊被围困,就用弹弓打中阿姊身后刺客的手腕,他丢了刀,就被阿姊杀了。”   孟泓霖目瞪口呆,嘴巴能塞一个鸡蛋,“你编话本呢。”   孟五娘不语。   孟泓霖终于想起他这个小妹小时候很活泼好动,爬树捉鸟,下河摸鱼,整日里跑着,又黑又瘦。   后来在家里养着嫁人,皮肤养白了,但还是清瘦,一般人当是女子纤细,没想到孟五娘还有这手功夫。   “不对啊,你去寺庙祈福,你带弹弓作甚。”   孟五娘睨他一眼,又垂眸,“我一人出门,防身用。”   一般女儿家去寺庙祈福,都有家中男子陪同,但是孟家,孟泓霖是家中宝贝,孟五娘仅此草芥好些,哪会有人陪她去寺庙。   孟泓霖干巴巴的摸了摸鼻子,强词夺理:“你也没说是为阿姊祈福啊,你若是说了,我就跟你去了。”   今日孟五娘救阿姊的功劳,他也有份了。   孟泓霖看着典雅华贵的花厅,这屋子华美非常,住在这里多幸福啊。他做梦都想住进来。   五娘却阴差阳错实现了,孟泓霖气的跺脚,却无可奈何。   眼看天色更晚,孟五娘起身道:“天快黑了,你…你也回去罢。”   孟泓霖瞪她一眼,“你真是翅膀硬了。”却是不敢说其他难听话。   他离开时撞见刘生,对方身边跟着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,不是孟九,那是谁?   他心里记下那个女人,一路回家。   金吾卫前脚拿人抄家,后脚刘生带着秦秋连夜查账。   大理寺牢房,灯影幢幢,惨叫不绝。   大牢深处,刑架上的男人狼狈不堪,遍布伤痕。   一日之间,陈侍中沦为阶下囚,孟跃停了人用刑,向前几步,看向陈昼:“你知道我想问什么,你给我我要的答案,我也会给你你要的结果。”   陈昼缓缓抬起头,乌糟糟的头发挡住他大半张脸,眼中的嘲讽却清晰可见:“你能给我什么,你以为你是谁?”   “你放肆!”陈昌厉喝。   孟跃抬手止了陈昌,看着陈昼,似笑非笑,“我是谁,我有几斤几两,你不是最清楚吗,陈侍中。”   她说的轻描淡写,一句“陈侍中”将人干破防。   “你这个妖女,祸乱朝纲,你唔……”他痛的攥紧拳,面目扭曲,盖因孟跃一拳砸到他伤处,钻心的疼。   孟跃转身,吴密适时命人搬来交椅,孟跃落座,掀了掀眼皮,“你派人刺杀我,是因为你相信我死了,会让陛下大受打击,一蹶不振,让你们有机可乘。”   旁听的关尚诧异的望了一眼孟跃,眉头微蹙。   陈昼不语。   孟跃道:“这是事实,这个世上,陛下最爱的两个女人,一位是长宁宫的连太后。另一个嘛……自然是我。”   陈昼冷笑,却没有反驳。   孟跃轻语,如恶魔蛊惑:“如果我替你陈氏一族求情,你说陛下会不会网开一面。”   陈昼顿住,不敢置信的望来,关尚不赞同道:“孟将军,你……”   孟跃头也不抬:“现在是我问话,是不是。”   关尚不甘噤声。   这个阴暗逼仄的地方,孟跃同陈昼双方无声对峙,牢房里的惨叫哭喊更加明显了。陈昼闭上眼,只觉得那些哭声中,也有他的家人,族人。   孟跃并不催促,静静等着,或许是很久,也或许是很短的一瞬,陈昼颤声道:“……陈氏其他人是无辜的,能…能否…从轻发落。”   微弱的火光打在孟跃脸上,庄严而冷肃,她轻启薄唇:“可。”   断断续续的言语传来,刑架左侧的炭火猩红,发出爆裂之声,飞溅火星,映出众人严峻的神情。   专人记录口供,连夜上呈天子。 第129章   次日天子罢朝,顾盛被召入内政殿。   殿门将晨光挡在殿外,殿内压抑肃杀。奉宁帝稳坐龙案后,看着殿中的年轻人,小全子将陈昼的供词交与顾盛。   顾盛飞快瞥过,犹如手捧火炭,飞快将供纸丢弃,“父皇,儿臣是冤枉的。”   奉宁帝神情平静,并不意外他的辩驳,“不止有陈昼的供词,你想要人证,物证,朕都能给你寻来。”   顾盛面色白了三分,眸子颤动,紧握着拳不知道在想什么。   奉宁帝也不与他闲话,干晾着他,自顾自批阅奏折。   与此同时,长公主府迎来一位客人,永福公主一身华衣,满头珠翠,唇红如烈日,极盛艳之态。   她高坐厅中上首,看见孟跃一步一步走来,在厅中站定,永福公主勾唇一笑:“孟将军登门,令寒舍蓬荜生辉。”   孟跃:“公主过誉,跃愧不敢当。”   永福公主笑意不减,“坐罢。”   下人上茶,孟跃却不碰,永福公主挑眉:“怎么,怕我给你下毒?”   孟跃想了想,点头:“若我有损,阿珩会伤心难过,我不想让他伤心。”   永福公主噔的搁下茶盏,发出脆响,她冷笑,“孟将军未免太自信,世上是不缺真心人,但孟将军太年轻,还不知道真心最易变。”   “是吗?”孟跃抬眸,目光如剑,刺进永福公主眼底深处:“既然如此,殿下何必费尽心机来杀我。”   永福公主不上她当,“本宫没做过的事,孟将军红口白牙却污本宫清白。”   孟跃起身,在永福公主警惕的目光中一礼:“是跃不严谨,这厢赔罪了。”   永福公主摆摆手,不与她计较。于是孟跃坐下,给长公主讲了前朝皇室的一个故事。   道有那么一位大皇子,文武双全,又居长,不论天子和朝臣都对他称赞有加,彼时嫡子还幼,不能与他抗衡。   永福公主倏地握紧扶手,冷冷的瞪着孟跃,孟跃不觉,自顾自说下去。   自古利益动人心,更遑论皇位。   于是大皇子被害,他的母妃和妹妹从此匿于人后,谋划着为他报仇。   为了报仇,妹妹和妹夫恩爱非常,却故作怨偶而和离。为了报仇,妹妹眼看心爱之人身死,只为了不连累她。   “够了!”永福公主厉喝,阻止孟跃说下去。但孟跃哪里肯听,永福公主怒道:“来人,来人,将这胡言乱语之辈打出去。”   然而厅外没有任何异动,永福公主心头一跳,腾的起身,看见稳坐着的孟跃,她忽然什么都明了。   大势已去了……   “……罢了。”她颓然坐下,垂着头,发髻间的正凤钗也跟着垂落,透出颓靡。   孟跃不语,静静等候。   半晌,永福公主缓缓直起身子,双目血红,却未有一滴泪,“孟跃,早知你是最大变数,本宫当初第一个该除掉的人就是你。”   孟跃颔首:“多谢殿下对跃的高度认可,跃不胜荣幸。”   永福公主气笑了,她吐了一口浊气,道:“本宫是在报仇。先太子明刀明枪打败我皇兄也就罢了,偏他使出下作手段。‘大坝决堤,大皇子不幸遇难’……”   永福公主回忆过往,目眦欲裂,“可怜我皇兄连个尸首都无。朝臣都说此为天灾,却不知大坝上方所在地的刺史,乃是皇后表兄。而父皇明知此事有内情,却一昧偏袒先太子和皇后,真叫人寒透了心。”   孟跃默了默,道:“所以你选择自己报仇。”   “没错。”永福公主端起茶盏呷了一口,茶水残留唇上,水润动人。她道:“我一直在忍,直到秋猎,我知道机会来了。为了这一天,我牺牲了驸马,牺牲了我的爱情。可我低估了父皇对先太子的偏爱,纵使秋猎遇刺,刘因惨死,先太子也相安无事,父皇把他保护的太好了,好的让人嫉妒,让人发恨,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。”   “那不过是个开始。”孟跃叹道。   永福公主的怒火一滞,像被人泼了一层沙,不能浇灭怒火,却生起一种巨大的无力感。   孟跃见她陷入自己的情绪里,开口道:“黔中雪灾是不是你勾结地方官拖延灾情,为的在太后回宫时,散布流言。”肯定的语气。   永福公主没否认。   当时流言事关百姓,太后终究是心慌了。永福公主趁机加深她与太后的感情,至于拖延灾情会死多少人,她并不在乎。   孟跃又问:“拖延的地方官…是大皇子的人?”   永福公主不语。   孟跃知道自己猜对了,大皇子死的太突然,其下势力不会瞬间散去,永福公主与大皇子一母同胞,仓促间收拢一部分势力并不奇怪。   永福公主借了太后的势,方与皇后抗衡一二。   只是先太子一日不倒,皇后和长真公主就能风光长存。   这些年永福公主一直秘密谋事,从前还能与贤妃言,贤妃去后,她越发孤独了。如今事情败露,她忽然有种莫名的倾诉欲,将自己这么多年的谋划一一道出。   谯城之行,几是先太子光辉人生的转折,然而……   “…顾琅吃的五石散是本宫的人给的,但却不是本宫下毒,而是顾琅主动吃的。他太自信了。”说到此,永福公主眼里涌现光彩,眉宇间皆是得意,“他认为是旁人危言耸听,他身为储君,不会被左右。”   “但结果你瞧见了。”永福公主向孟跃挑了挑眉,生动极了。仿佛一副水墨画骤然涂上色彩,一朝变成了油画,让人跟不上适应。   之后关于先太子的事孟跃从顾珩口中知道个大概,便跳过这事,道:“你与皇太后和长真公主有死仇,却通过陈昼,间接与这二人联手,只为除了我,趁阿珩伤心之时除了他。但你不怕顾盛继位,第一个弄死你?”   “怎么会呢。”永福公主看向孟跃,“你同陛下感情深厚,又死在最好的年华,陛下一定痛极,届时我只要稍微引导,陛下就能杀了陈昼,长真母女和顾盛。陛下无子,又防备其他年长兄弟,只能从幼弟中挑选储君。”   孟跃想了想,顺着她的话,补充道:“等陛下悲伤过度去世,幼主继位,你这位长公主就能用太皇太后压制幼主,从而掌权了。”   永福公主没想到孟跃猜到她的计划,有些意外,但又不是很意外,默认了。   厅内静默,而大公主似是有些渴了,端起茶盏欲再呷一口茶水,一只修长的手先盖在茶盖,永福公主顺着手仰视,孟跃俯视她,两人视线交接。   “跃今日来是想问个明白,长公主殿下的性命,在陛下手中,跃不能动私刑。同样……”孟跃将茶盏摔落,应声而语:“殿下也不能。”   她一声令下,两队金吾卫鱼贯而入,伴有两名御医。   永福公主再也没了方才的冷静,挣扎着撞柱,却被一个手刀劈晕,孟跃对御医道:“毒在茶水里。”   倘若孟跃轻敌,自认为胜券在握,饮了毒茶,永福公主说不得还真有翻身机会。   后面永福公主见孟跃不上套,这才自饮,求一个体面。   不得不说,这心性委实坚韧。   难怪先皇在时,未将永福公主揪出来,永福公主是忍常人不能忍。   不过孟跃还有些谜团,估摸只能从其他人口中查探了。   皇宫内政殿,关尚带来人证物证,顾盛直挺挺跪在地:“父皇,儿臣知错,儿臣一时被人蒙蔽,求父皇开恩,父皇……”   顾盛心乱如麻,脑海中浮现一道人影,他急切道:“父皇,求您看在已故皇祖父的份上,饶我一次,父皇——”   关尚心里一动,见天子停笔,淡漠的俯视顾盛,“朕一生爱重之人唯二,你却都动了,你让朕怎么饶你。”   关尚神情微变,心中却是惊涛骇浪,他以为在大理寺牢房,是孟跃在诓陈昼,但没想到会从陛下口中听到类似的话。   堂堂天子,心中当有社稷,有大抱负,怎么能装着区区一个女人。   关尚开口,“陛下,毕竟是先皇临死前将盛殿下过继于您,若是对他太严苛,朝臣百姓或许会有异议,于陛下名声有碍。”   顾盛连连点头,哀求道:“父皇,儿臣知错,儿臣真的知错,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。”   此时此刻,顾盛和关尚莫名同等希冀的望向天子,然而天子神情冷淡,“不会有以后了。”宣告着顾盛的结局。   当日,顾盛,长真公主和皇太后,永福公主联合门下省陈侍中,及诸世家合谋,派出死侍,刺杀天子生母——连太后,和太皇太后,数罪并罚,罪同谋逆。   涉事的皇室成员贬为庶人,终生圈禁宗正寺,不得释放。   陈氏家产充公,主谋斩首,陈氏其他人等,徙千里,至地方免苦役,三代不得科举。   换言之,陈氏族人去边远地方过庶民生活,旁的不再追究。孟跃说到做到,对陈氏一族从轻发落了。   旁的涉事世家就没那么轻快了,徙刑也分长短,最远三千里。   天子雷霆手段,震慑朝野。   天子下方,群臣之上的御阶,左右各立着起居郎和起居舍人,如实记录。   奉宁二年冬,皇子盛联合世家谋逆,刺杀帝母未遂,帝大怒,斩杀涉事世家,朝堂世家子弟几十存一。贬皇子盛为庶人,终生圈禁。   宗正寺内,贬为庶人的皇太后再无顾忌,大骂奉宁帝狼心狗肺,忘记皇位是怎么来的。   下朝后,得到奉宁帝允许,而前往宗正寺的起居舍人一一记录。   永福公主看见起居舍人,十分意外,她向木栅栏行去,“你……”   她虽然只用了少量毒茶,但到底伤了嗓子,声音沙哑难听,每次发声都如刀刮。   她向在看一种新奇的东西,看着起居舍人,“顾珩,居然,让你…记…记录。”   起居舍人停下笔,郑重道:“陛下光明坦荡,没有什么不能记的。”   永福笑了一下,扯着喉咙,痛的眼泪都出来了,但她不在意,笑的愈发猖狂。   顾珩光明坦荡?那才是最大的谎言。   她哇的呕出一口血,晕死了过去。 第130章   两个时辰后,永福公主幽幽醒来,起居舍人已经离去了,对面的长真公主讥讽道:“大皇姐真是命硬啊,克兄克父克夫。幸亏无子,否则还得克子。”   永福公主眸光微沉,睨了她一眼,“最想,克你。”   长真公主勃然大怒,倏地拍打在木栅栏上,“你以为你没有克我吗?刘因就是你害死的。贱人,贱人!”   她如此气急败坏,反而叫永福公主心情转好,“这是,报应。”   牢房最深处的前桐王,现·废庶人顾琢冷眼旁观。日子太无趣,有人争吵都成了一种乐子。   他坐靠墙根,手捻着几根稻草,随意编织,脑海里却又想到了顾珩和孟跃。   那两个人现在一定很得意。他眯了眯眼,心中翻涌着怒火,噬心灼肝,五脏六腑都焚着疼。   宫内,帝王寝宫。   顾珩挥退左右,与孟跃依偎着闲话,孟跃从永福公主那里听到了一段旧事,但是片面之词,不可尽信。   两人坐在榻上,顾珩从后圈抱孟跃,头搁在孟跃肩头,轻声道:“永福口口声声说先太子害死了大皇兄,但长真和废后却矢口否认。”   孟跃想了想:“事已至此,废后和长真没必要说谎。况且大皇子死于决堤,大坝上游的地方刺史乃废后表兄,要么废后当时嚣张的不可一世,无所顾忌,要么就是有人蓄意陷害,故意挑起永福公主和先太子之争。”   “当时父皇正值壮年,把控前朝后宫,我瞧着废后和先太子,不敢这样肆意横行……”顾珩顿了顿,叹道:“极可能是有人挑起这两方争斗。”   殿中半人高的暖炉散发热意,然而顾珩和孟跃心头都漫上一丝凉意。   若一开始就是错的,那这么多年永福公主和先太子之间的争斗,岂不都成了笑话。   而幕后黑手其实不难猜,谁有可能得利?谁就有嫌疑。   已故的梅妃,齐妃,还有当年的惠贵妃。   大皇子身死,还给先太子拉了一波仇恨,完全有利其他不占嫡不占长的皇子。   说来历朝历代,皇子公主众多的帝王不止承元帝一个,但承元帝贪心太过,既要又要,他希望太子地位稳固,又希望其他儿子才干过人,是美玉良材。   然有能力者,心高气傲,焉能久居人下。   储君无法优秀的一骑绝尘,把兄弟们甩在身后。偏承元帝又要有才干的儿子对储君毕恭毕敬,马首是瞻……   孟跃从未见过如此反人性的行为。   最后演变成先太子气承元帝看重其他皇子,对承元帝生怨。其他皇子恨承元帝偏心太子,对承元帝由怨生恨…  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事,像大海中的两块浮木,彼此靠拢,才能一起抵抗大风大浪。   “…废后所行恶事不少,但也帮人背过黑锅。”顾珩提及此,神情有些微妙,他还记得他年幼时,当时废后如日中天,控制董嫔,欲陷害他。   又数年后,孟跃溺遁,他不知真相时,心神失守,被先太子钻空子下毒,欲落实十七害死兄长之事,为先太子提供打击四皇子和七皇子的铁证。   有此种种,顾珩对废后母子无怨,是不能的。   因而,废后母子被泼脏水,不令同情,反有因果报应的冷幽默感。   顾珩:“贤妃暴毙,不是废后所为,乃此前惠贵妃背后下手。”   孟跃坐正身子,扭身看向顾珩。   桐王被捕后,顾珩查出了不少陈年腌臜事。   顾珩道:“当时是为了加深废后罪行,好让父皇对先太子一脉厌弃,谁知父皇对先太子一脉爱重不已,废后无事,贤妃死了…也就死了。”   大抵是生死之事太沉重,顾珩顿时转了话题,“跃跃,你知不知道十一为什么那么讨厌我。”   孟跃想了想,一时没想出来。她跟十一皇子的接触太少,后来十一皇子被赐死,孟跃更是不关注了。   顾珩哼了一声,有些生气:“我也是后来推测出的,十一嫌我蠢,嫌我母妃笨,而我母妃还占了贵妃之位,他认为我们德不配位。”顾珩冷笑,“他倒是聪明,却白白帮人背黑锅,辩驳无门,落得横刀自刎的下场。”   孟跃微微蹙眉,抿了抿唇,“顾昌坠马,你可查出真凶了?”   顾珩:“我当时在想京中乱了,谁能得好。”   孟跃深以为然。她最初怀疑过桐王。   承元帝铁了心要把皇位给先太子一脉,但顾昌身死,谁都知道有内情。   承元帝肯定信不过京中皇子,这时一早分封出去的桐王,经有心人一提,承元帝念起桐王的好,事情就成了大半。   但谁知会冒出个顾盛。   最后,十一皇子书房搜出他和桐王的“密谋信件”,桐王被迫提前暴露。   如此损人不利己,桐王是不会做的。所以顾昌坠马一事,孟跃排除桐王的大半嫌疑。   她神情有些复杂:“我将所有人都排除了,最后发现只剩下永福公主。”   “永福……”顾珩到底是尊称了一声“大皇姐”,“她是有魄力有心计的,她生来是女儿,于夺位无缘。也正因为她是女儿,父皇不会提防她,才能暗地里搅弄风雨,或许她最初她只想报仇,但随着与兄弟们的争斗中,渐渐有所悟,于是一心一意奔着摄政长公主之路去了。”   孟跃抬首,“阿珩…似乎很有感触?”   顾珩将孟跃圈紧,俯首吻在她眉心,“一开始我也不是想夺那个位子,可是渐渐我发现,涉身其中,想要护住我想要的人,只有去争去抢。”   位卑则言轻。  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。   “跃跃,是你帮我,我才会赢的。”顾珩依赖的蹭蹭她的脸,由衷道:“如果没有你,我未必能登基。纵使侥幸登基,也未必能坐稳这个位置。这个皇位是我们共有的。”   永福公主有一句话说对了,这场夺嫡之中,孟跃是最大变数。   然而孟跃听见“皇位是我们共有”几个字,心头一跳,侧首看向顾珩,顾珩弯眸,亲吻她唇角,“跃跃,你一定是上天派来引导我,相助我的神女。”   孟跃张了张嘴,她不是什么神女,她只是,只是一个在此世,重获生命之人……   孟跃阖上眼,再睁开时,眼里闪过一抹笑意,“既然如此,神女和凡人有别,那我们不能在一起。”   顾珩顿时不干了,张嘴对孟跃脸颊肩头又咬又蹭,一通闹腾,孟跃实在抵挡不住了,立刻笑着改口,“我不是神女,但阿珩是天子,有大气运者,我配阿珩,是我高攀了。”   “没有高攀。”顾珩认真道:“我们是最相配的。”   孟跃脸上的笑意愈浓了:“是,我们是最相配的。”   当晚孟跃留宿宫中,小全子在殿外激动不已,与红蓼道:“等这件事了,孟将军肯定能入主凤仪宫。”   红蓼笑着点点头,希望她到时候能分配去孟将军身边。   然而次日,太康宫急报,太皇太后为着陛下下令终生圈禁永福公主一事,正在闹绝食。   彼时,奉宁帝刚刚散朝,孟跃出宫当值。   太皇太后到底是奉宁帝的皇祖母,于情于理,他都得过去瞧瞧。   天子仪仗驾临太康宫,隔着一扇宫门,里面传来哭喊和怒骂声。   宫娥内侍哭泣。   骂人者,自然是寻死觅活的太皇太后了。   有内侍眼尖,看见奉宁帝,连滚带爬行来,“陛下,陛下求您劝劝太皇太后罢,再不用膳,太皇太后就受不住了。”   届时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得陪葬。   内侍声泪俱下,涕泗横流,小全子把人拽开,观察奉宁帝神色。倏地他眼前一花,奉宁帝径直行入。   主殿一片狼藉,太皇太后身着中衣坐在榻上,乌发散乱,唇色泛白,一副憔悴虚弱之态,却任凭殿内宫人内侍怎么哀求都不动容。   直到她看见奉宁帝前来,眸光动了动。年轻的天子温润清雅,如玉一般,只看这一张脸,这温和的气势,谁能想到他的雷霆手段。   太皇太后觉得这位孙儿格外陌生,她一点也看不透。   奉宁帝看了一眼小全子,小全子会意,将殿内闲杂人撵出,他也退了出去,还贴心的关上殿门,远远的守在殿外。   殿内,太皇太后直视奉宁帝,冷笑一声:“怎么,皇帝今日来,也是想结果了哀家?”   “没有那种事,皇祖母。”奉宁帝在太皇太后下手落座,他有些好奇,于是也就问了:“大皇姐做的事,您如今都已知晓,还希望保下她?”   太皇太后怒火一滞,沉默下来,少顷她闭上眼,别过脸去:“这宫里哪是干干净净的。”   话音落地,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,太皇太后睁眼看去,恼羞成怒:“你笑什么,你认为哀家很可笑?!”   “不。”奉宁帝道,“我只是觉得皇祖母和父皇不愧是母子,对于自己喜欢的人,哪怕对方做了任何错事,都可以原谅。”   那一瞬间,顾珩想起了孟跃,明眼人都瞧得出孟跃不甘人下,她在隆西青州赈灾,赢得大片威望,这于帝王眼中是大忌。   关尚为着此事,在奉宁帝跟前上眼药,道孟跃野心勃勃。   顾珩想,别说孟跃与他共掌天下,若有一日孟跃想要他的皇位。他会不会跟孟跃兵戎相见?   那个念头甫一冒出,顾珩就有了答案。   结果是不会。   言语无法表达他对孟跃有多么浓厚的喜爱,早在经年日久中,他们的思想,行为,互相影响。已经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了。   谁会自己跟自己生气呢。 第131章   太皇太后闻言,眼里闪过一抹悲色,她未尝不知永福所犯之事,何等大逆不道。但她能如何?   那是永福啊。   那是与她这个老人家朝夕相伴,陪伴她的贴心孙女,她老了老了,就这么一个可心孩子了。   太皇太后软了态度,踉跄起身朝奉宁帝来,奉宁帝先一步搀扶她,太皇太后双目淌泪,没了之前故作的强势,“皇帝,当哀家求你,轻饶永福罢。她一个女儿家,不会威胁你的皇位了。”   奉宁帝沉默。   太皇太后急了,老泪纵横,“珩儿,珩儿,祖母求你了,饶你阿姊一回成不成,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她。”她紧紧把住奉宁帝的双臂,双目迫切的盯着年轻天子的眼睛,老眼中满是期盼。   顾珩终究受不住那样的期盼,叹声:“以后每月三旬的第一日,及年节日,孙儿会派人将大皇姐从宗正寺接出,送至皇祖母身边,一叙祖孙情。次日午前送回。”   太皇太后还要再求,顾珩冷了声:“这是朕最大的让步了。”   太皇太后见状,住了言。虽然跟她预想的结果差一截,但也比现在好很多了。她抬手抹去眼泪,笑了一下,“……也行,也行。”   自顾珩继位以来,太皇太后素来强横,现在软了态度,又那么大岁数,沧然拭泪,很是可怜。   顾珩心中并不好受,到底是念了祖孙情,临走前道:“皇祖母好好活着,长命百岁,才能多看顾大皇姐。”   太皇太后一愣,她想说什么,然而一抬头,奉宁帝已经离去了。   左右宫人斟酌道:“太皇太后用些膳食罢。”   太皇太后颔首。   不必太皇太后催促,下午一道熟悉的人影立在太康宫宫门外。   永福一身月白棉布素袍,披着半旧灰斗篷,乌发盘髻,零星簪了两只橙色绒花。面上没有一丝血色,憔悴极了。   风雪掠过她身,总让人疑心,会否将她吹倒,再也起不来。   她站的久了,护送她来的红蓼低声催促。永福不语。   如今事情败露,重回太康宫,她的双腿犹如灌铅,怎么也挪不动。   然而内侍往里通报,太皇太后匆匆而出,宫门敞开,祖孙对视,永福羞愧的垂下眼,跪了下去。   太皇太后当下就落了泪,哽咽出声:“我的永福啊……”   她快步而来,扶起永福,左右宫人也跟着搀扶,永福始终垂着头,太皇太后摸摸她的手,那样冰凉。又看着她衣裳如此素简,眼眶里的泪水打着转,强忍道:“愣着作甚,还不扶永福进宫。”   太康宫的主殿门关上,没了外人,独自面对太皇太后,永福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了。   她在宗正寺收到口谕,本不想来的,可是又不得她。   她直挺挺跪在殿中,心道,太皇太后气不过,欲打死她泄愤,她也认了。   成王败寇,没什么好说的。   然而太皇太后却心疼的扶起她,让她在榻上坐下,又往她手里塞了一杯温茶,“你这孩子,殿内只有咱们祖孙,你还跪什么。”又关心她:“膝盖疼不疼。”   永福倏地握紧茶杯,本就未好的喉咙愈发疼了,像吞了火炭。   她始终低着头,“太皇太后,不该,召见罪人。”   太皇太后愣住,不敢置信望向她:“永福……”   永福从榻上起身,重新跪在殿中,这一次她抬起头,直视太皇太后:“处心积虑,是我。心机深沉,是我。卑鄙无耻,还是我。”   “我…龌龊…不堪,所犯罪……罄竹难…难书……”喉咙太疼了,激的眼泪都要掉下来,她拼命握紧手,掌心的刺痛,分散注意力。   她就是这样卑劣的人,她扯了扯唇角,“端庄…贴心……是我装…装的……”   还有什么好问的?   不过是想扒开她的伪装,看看她的内心有多么令人作呕,然后高高在上评判一句:你竟是这样的人,当真看错你。   永福的眼睛睁的很酸疼了,却不愿眨眼,执拗的看着太皇太后,不错过太皇太后任何一个表情。   事情已败,早死早超生。   她眼中闪过一抹决然,决定效仿废物先太子,撞柱自尽。   她也不想如此。可是奉宁帝防她厉害,哪怕进宫,也不愿给她一根簪子。   然而她眼前一花,被人抱了满怀,耳边传来嘶哑哭声,“永福…永福……”   太皇太后已经心痛的说不出话了,只能抱着可怜的孙女,一遍遍唤她。   永福被这一抱弄懵了,老人的哭声如洪水,凶猛冲击她建立起来的心防。   永福面上茫然,她们这对祖孙看着温情,但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利用去的,哪有真情可言,没有的…没有……   当年她跟长真在花园冲突,她扮了苦肉计,但废后和长真是亲母女,废后无条件护着长真,把她衬成了一个活笑话。那两巴掌打在脸上,生疼极了。   ……所以,现在又是在做什么?   永福想不出答案,喉咙太痛了,意识消散前,只听见太皇太后惊慌的喊声。   太康宫的事情传到内殿,奉宁帝头也不抬,“把奉御叫去,再拨两个御医。太康宫需要什么,只管去拿,不必上报。”   小全子要领命而去,又被奉宁帝叫住,他犹豫片刻,“大皇姐身子好的差不多,再送回宗正寺。”   小全子应是。   奉宁帝这才垂首,继续批阅奏折。   次日,一封圣旨快马加鞭送往壶州。 第132章   太康宫的事,孟跃是从连太后口中听来的,连太后对此十分伤感,孟跃软声宽慰她:“娘娘也说陛下令永福在宫里养伤,想来不多时,永福就大好了。如此,太皇太后也高兴了。”   连太后一想也是,心情好了些,留着孟跃用了午膳才让走。   她那厢刚从连太后宫里出来,又被小全子接走。   正好她也有政事汇报,谁知顾珩先给她抛了一个大消息。顾珩要将昭王召回。   “现在京中的隐患去了大半,瑞朝还算安稳,我想与十五哥聚一聚。他肯定也很想念我了。”顾珩自信道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叹道:“昭王就这么离开封地,壶州那边可有信得过的人接管?”   顾珩绕过龙案,向孟跃走来,拉着人去里面边吃茶边说事,“十五哥说他手下长史是个很有能力的人,性子也极好。”   孟跃心头一动,“是昭王曾经的伴读?”   “猜对了。”顾珩站在孟跃身后,把着她的双臂摁她落座,他坐在旁侧,揶揄道:“这下跃跃可放心了?”   孟跃嗔他一眼,十五皇子的伴读,孟跃见过。是个有才干的人,人品也贵重。那样的人留守壶州,或许比昭王留壶州还可靠。  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,孟跃眼神飘忽了一瞬,然后嘴边喂来一块荷花酥。   她身体快于脑子,张嘴叼着吃了,略略咀嚼咽下肚,“这次的荷花酥更嫩。”   顾珩手一转,用牙箸夹一块荷花酥吃着,“酥性有余,脆不如过往。”   孟跃睨他一眼,“我怎么记得某人之前吃荷花酥,嘴里打了泡。”   顾珩:………   孟跃见他不语,端起茶盏呷了一口,却不轻易放过他,“阿珩可还记得第一次吃糖葫芦的场景?”   顾珩耳朵微热,眼神看向旁边多宝阁上的玉如意摆件,“什么?我不记得了,记性不大好。”   “无事,我记得。”孟跃哼笑。   记忆穿过时间长河,落在一个夏日午后。   年幼的十六皇子苦夏,抱着竹夫人哼哼唧唧,任凭母妃怎么哄也不肯多吃一口饭。   于是孟跃去尚膳局花钱买了新鲜山楂,又借了春和宫的小厨房,将糖熬化,裹在山楂上,平平无奇的山楂裹了糖衣,犹如开了美颜滤镜,十分诱人。   她将糖葫芦带进偏殿,榻上哼哼的小屁孩儿一骨碌爬起来了,跟在孟跃身后假装不在意问:“跃跃,这是什么呀?”   眼睛盯着糖葫芦,都挪不开了。   孟跃道:“是糖葫芦,顺娘娘的主殿那边,我已经送了一份去。殿下放心吃。”   十六皇子是个孝顺孩子,有新奇好吃的东西,都要给母妃一份。   孟跃话音落下,十六皇子再无顾忌,拿了一串糖葫芦,试探着舔了一下,白嫩的小脸惊喜道:“跃跃,是甜甜的。”   孟跃弯眸,“殿下试着咬一小口。”   十六皇子果然咬了一小口,一阵酸意蔓延,还来不及皱起小脸,又同外面的糖衣中和了,意外的可口。   哪个小孩儿能抵挡糖葫芦的魔力,十六皇子嗷呜嗷呜猛猛吃,孟跃直觉不好,她要阻止,十六皇子举着糖葫芦往内间跑去,孟跃不敢追太急,怕卡着十六皇子,结果等她赶上时,十六皇子已经将一串糖葫芦吃完了,也眼泪汪汪了。   他扯着孟跃的衣袖,可怜巴巴的嚷嚷:“…跃…跃跃,我嘴巴好像有点疼…”   “殿下张开嘴,我瞧瞧。”孟跃蹲下来看,小孩儿粉嫩嫩的口腔鼓了两个小包,水润的嘴唇上还有一道浅浅血痕。   吃一串糖葫芦,遭这么大个罪,孟跃也生了歉意。   她把十六皇子带回榻上坐着,取了冰水让十六皇子漱口,又用冰帕给他敷着。   孟跃动作仔细轻柔,怕弄疼十六皇子。忽然孟跃怀中一软,十六皇子趴在她肩头,理不直气也壮,“跃跃,我脑袋晕晕的,要抱抱才能好。”   孟跃给逗笑了,伸手戳戳十六皇子嫩嫩的小脸蛋儿,听见小孩儿嘶嘶喘气,孟跃以为戳着他嘴里的小泡了,急忙让十六皇子张嘴,打着扇给吹吹。   “跃跃,嘴巴张久了晕…晕…”   “那就把嘴巴合上。”孟跃到底将他揽入怀中,又怕热着他,另一只手给打着扇儿,哄他入睡。   午后的日光,苍翠的绿叶,树上的蝉鸣声,伴着清凉的风,有种特别的魔力,最易入睡了。   十六皇子很快入了梦乡,不知道做了什么美梦,微微张着嘴,流出一串哈喇子。   可埋汰了。   孟跃啼笑皆非,扯了手帕给他擦干净,大抵是那日日光太盛,蝉鸣声催眠,孟跃手里还打着扇儿,也渐渐睡下。   待她回过神来,十六皇子正乖巧缩在她怀里玩自己的手指,又摸摸孟跃持扇的手,玩的不亦乐乎,直到孟跃发出动静,十六皇子惊喜道:“跃跃,你醒啦。”   随后又摸自己的脸颊:“嘴巴痛。”   孟跃让他张嘴,给瞧了瞧,嘴里的小包消下去一些了,但没完全消。   当晚睡觉前用了药,又过了一日后,十六皇子才好全了,孟跃自那后不再做糖葫芦,实在要做,就做山楂糕。   ……   孟跃用牙箸夹了一块山楂糕,喂顾珩嘴边,揶揄:“还是这个软口罢。”   顾珩:………   他张口叼住点心,心想下次不让尚膳局送山楂糕了。   孟跃就着那双牙箸,也夹了一块山楂糕送入口中,一脸回味:“细腻滑爽,酸甜适宜,这山楂糕做的很好。”   顾珩一下子软了目光,贪恋的看着孟跃,心道还是让尚膳局接着送。   申正一刻孟跃出宫,直到傍晚,孟跃才回府。   她进入大门,孟五娘就迎了上来,“阿姊。”   孟跃无奈:“不必你每日在府门后等着。”   孟五娘打灯笼走前面,一边叮嘱孟跃仔细脚下,一边笑道:“我心里想着阿姊。况且我也没有等很久,估摸着时间的。”   两人一路往府里走,经过垂花门,去了二进院的饭厅,两人一道用了晚饭,饭后孟五娘期期艾艾,“阿姊,我近日从书房看了些书,很有感悟,但也有多处不明,阿姊能不能……”她声音低下去。   孟跃对勤勉好学的人总是多分宽容,她把孟五娘带去二道院的书房,一个问一个讲解,时间眨眼就过去了。   屋外寒风呼啸,打在窗户上微微作响,孟五娘看着沙漏,才惊觉很晚了,“对不住阿姊,我忘了时间了。”   “没关系,给你讲解的时候,我也很有感悟。”顿了顿,孟跃安抚道:“天色不早,今日到这儿,你收拾收拾睡罢。”   话落,孟跃出了书房门,孟五娘依依不舍,好久才回过神,回了自己院子。   孟跃入了后院,被秦秋唤住,有几本账本给孟跃瞧。   该说那些世家树大根深,所布产业不知何几。若非孟跃让人往里深挖,不知道中州之地,还有几个盈利颇丰的酒楼茶楼和布庄。   孟跃在榻上落座,翻看账本,秦秋对孟府比孟跃这个正经主人还熟悉,她有感屋内不大暖和,打开屋门,命人拿了两筐银丝炭,另添一个炭盆。   孟跃察觉温度升高,笑对秦秋道:“你委实贴心周全,若没了你,我可处处不适应。”   哪怕知道孟跃这话是哄她居多,秦秋心里仍然淌蜜一般,“我能跟着将军,才是我的福气。”   屋内太温暖,孟跃一时难以定神,索性合上账本,问起孟熙近况。   孟跃年长孟熙十岁有余,如今孟跃而立,孟熙也及笄了。她求了孟跃,于是孟跃把孟熙扔去了赤衣军。   赤衣军最初,是孟跃从青楼救出的花娘所组成,好些都是苦命人,不愿家去,便跟着孟跃。   那时孟跃入隆部帮舒蛮夺权,生死未卜,就将那群花娘留在边界,一旦孟跃有难,令那群花娘拿了银钱路引回朝。   自古以诚待人,人诚待之。   孟跃从隆部回来后,那群花娘不但没走,还一直苦练,不再是柔弱之辈。她们希望能为孟跃效力。   孟跃早就许诺花娘们若能坚持训练,就将人收拢手下。如今花娘们训练有成,孟跃也就不再视花娘们为需要帮助的可怜人,而是将她们与孟九秦秋等同。   后来这群女娘为孟跃做事时,又收拢了一些可怜女子,人数愈发多了。   孟跃恢复女儿身后,将这支女娘组成的队伍,正式命名赤衣军。赤衣军,见名思意,皆穿赤衣。共两千一百二十九名女娘。   世人眼中,女子纤细单薄,软弱可欺,纵使百般训练,也不及男子魁梧有力。   但之所以是人,因为人会思考。   招式技巧,武器,三人组队打配合。更别提这群女娘非同一般的坚韧性子,足够补上男女之间差距,甚至有过之无不及。 第133章   越往北走,愈发寒冷,看不到尽头的天空纷纷扬扬撒下鹅毛大雪,部下看了一眼天色,劝道:“王爷,冬日昼短夜长,又兼大雪,夜路难行,末将观此地还算平坦,视野尚可,不若在此驻留一夜,明儿再行。”   昭王想了想,“也好。”   他翻身下马,旁边一名年长男子给他披上斗篷,昭王笑道:“我方骑马,不怎么冷。”   张文宥道:“王爷身子贵重,还是仔细些。”   “好罢好罢。”昭王拿他内兄没法子。良久,主帐搭好了,昭王邀他内兄一道歇息。   说来不巧,昭王妃前儿日子染了风寒,总也不见好,大夫说若是冬日远门,加重病情,恐有性命之忧。   昭王不敢大意,遂将妻儿留在封地。   昭王妃不放心丈夫,央了自己长兄跟随照顾。   外面生了篝火,部下送来热茶点心,让昭王垫垫肚子。   昭王吃了两口,忽然顿住,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   张文宥茫然,试探着去听,什么都没有。  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,昭王已经不顾仪态的趴在地上,贴面倾听,“是马蹄声,还有微弱的哭喊。”   “王爷,等……”内兄还想问个清楚,昭王取了兵器,掀开帘帐快步出去,一边点了二十个人,一边翻身上马。   张文宥追出来时,只看到昭王的影儿了。   他急道:“愣着作甚,追啊!”   天寒地冻的,昭王但有什么事,他怎么同妹妹交代,同天子交代。   一片漆黑中,火把被寒风吹的东摇西摆,暗色的光将人的影子扭曲,犹如狂欢的鬼魅,高高在上的欣赏猎物的哀嚎和挣扎。   孟二丫紧紧拽着丈夫的手,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瑟瑟发抖,身后是他们的三个儿女,早知有今日这一劫,他们说什么也不会跟着小商队,上京去寻亲。   现在小商队的护卫死了七七八八,一行人只剩下六七个男丁,剩下都是妇孺。   马贼团团包围,贪婪淫邪的目光扫过她们,孟二丫眼睛一眨,眼泪不受控的飚出,却不敢发出哭声。   “还剩几个男人,全杀了。”马贼头儿下令,声音犹如利箭扎进孟二丫的心,她几欲昏死过去。   谁,谁来救救她们?   一道利器扎破肉体的声音在嘈杂的四下响起,中箭者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,不敢置信的看着刺穿心口的箭头。   谁…偷袭……他们……   不过瞬息,几个马贼齐齐落地,马贼头子面黑如锅底,举着火把环视,厉喝:“敌人在西方!!”   “错了。”一道轻快上扬的声音突兀传来,伴着一点银光,犹如湖面跃金,自下而上,从后狠狠扎进马贼头子的心口,对方不敢置信的扭头,对上昭王肆意的笑:“你爷爷在东方。”   “大哥!!”其余马贼悲恸呼唤,却无可奈何,只能看着马贼头子从马上落地。   昭王顺势翻身上了马贼头子的马,一柄银枪横扫千军,周遭好几个马贼顿时落马,被赶来的侍卫斩杀马下。   其他马贼也没落了好,不过一刻钟时间,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马贼悉数没了生息。   周围又添了十几个火把,亮光大盛,终于将昭王的身形映了个全。   孟二丫等人跪地向昭王磕头道谢。   昭王摆摆手,“正好叫本王撞见,焉能不管。”   孟二丫心头一动,王爷?   那厢部将汇报,“禀王爷,马贼共有三十三人,皆为壮年男子,不过有一点很奇怪。”   昭王:“怎么了?”   “这群马贼都是短发,瞧着像还俗之人。”   昭王皱眉,刚要去查看,却被一道急切的女声唤住:“王爷,王爷,民妇乃是左金吾卫将军孟跃——孟将军姊妹。”   昭王身形一顿,女将军,孟跃?   他眼睛倏地睁圆,这不是十六弟心尖尖的人嘛?!   昭王顾不得其他,向那妇人走去,借着火把观察妇人容貌,生下三个孩子,让孟二丫添了老态,或许从前与孟跃的容貌有一丝相似,如今却是半点无了。   昭王神情纠结,对跟来的内兄小声道:“这瞧着不像啊。”撇开别的优点不说,孟跃也是生的一等一俊俏。   孟二丫没听清昭王的话,但她现在没得选,她丈夫为了保护她和孩子受了刀伤,之前全靠一口气撑着,这会儿得救,人当即就昏倒了。   她的小女儿额头滚烫,也开始说胡话了,如果不及时救治,她的丈夫和小女儿就保不住了。   孟二丫拉着另外两个儿子对昭王不停磕头,哽咽着道出从前。   “…四妹妹十岁就进了宫,刚开始还好好的,没几年就传来噩耗,我们都很伤心…”孟二丫有片刻心虚,她其实对小时候的孟跃没多少记忆了,只知道四妹妹是个很闷的人,不怎么说话,也不讨喜。   她宁愿跟村里其他丫头玩,也不愿意同四妹妹玩。   “…但前些时候,小弟传信,四妹妹没死,如今还好好的,唤我们去京…一家子骨肉团圆,我们心里也是想的,就动身了,谁知道半路遇见马贼。”   孟二丫额头见了血,骇了昭王一跳,昭王要亲自去扶,张文宥把住他胳膊,同时令左右搀扶起孟二丫,昭王道:“我营地在西边不远处,你们随我来。”   不止孟二丫一家,其他受害者也被昭王带回营地,队伍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忙的团团转,昭王把自己的伤药都分出去。   张文宥不太赞同,昭王道:“满打满算,不过三日路程就进京了,这些伤药于我没有大用,给伤患更好。”   张文宥见昭王坚决,叹息一声,把伤药都发下去。   昭王在主帐里待了一会儿,实在没有睡意,召来孟二丫的长子问话。   关于孟跃,孟二丫这个亲姐姐都知之甚少,更别说她长子了。   见人支支吾吾,说不出什么。昭王把人打发了,左右闲不住,他又出帐对着马贼尸体倒腾,干起了仵作的活儿。   张文宥找来时,一股气血冲脑门,“王爷——”   昭王立刻举起匕首,忙不迭对他内兄道:“用匕首隔着的,没有直接扒拉。”   张文宥:………   所以还要夸奖你吗?   张文宥心累,言简意赅道这种脏活他们来做,把昭王“赶”回主帐。   昭王郁闷,和衣躺木板床上,扯了一张小毯子搭半身,没一会儿就睡了。   次日醒来已巳时了,日头攀升,一眼望去,天光晴好。   昭王用过早饭,念起昨夜的受害者,孟二丫一家分到一个独立帐篷,见昭王来了,又要跪他,被左右侍卫阻止了。   而在孟二丫身后,她的丈夫也已经醒了,只是面色有些苍白。   昭王环视一圈,终于看见一个胡床,一屁股墩儿坐下,问了一个昨晚就想问的问题。   “孟姑娘怎么没派人接你们。”就算孟姑娘不接,他弟弟肯定也会派人去接的。   孟二丫夫妇神情一滞,张文宥见状,若有所思。   昭王还在等答案,见孟二丫不说,又催促了一遍。   孟二丫只含糊道:“四妹妹…四妹妹忙,我们不好麻烦她,就自行去。”   “不能罢。”昭王挠头,结果忘了他戴头盔,一手摸在冰冷的头盔上,讪讪放下手。   张文宥:………   昭王再怎么追问,也问不出什么,此时孟二丫的小女儿哭了,昭王见不得小孩哭,让人拿了点心哄她,也没再多问,离开帐篷。   之后路上,昭王把孟二丫一家带着。   终于在腊月二十九下午进京,昭王还来不及休整,就被小全子亲引进宫,小全子笑道:“昭王爷,陛下可念着您了,一天问奴婢好几遍,您怎么还没到京啊。奴婢都还没想好怎么回答,陛下又道不能太催促您,雪天路难行,怕您为了赶路,伤着自个儿。”   这话暖到昭王心里去了,他扭头跟张文宥道:“十六弟还是跟以前一样贴心,再没有比我们兄弟更亲的了。”   张文宥已经无奈了,分明昨儿夜里才提醒昭王,见了天子要称“陛下”,莫要再唤“十六弟”,有不敬之嫌。   当时昭王一口应下,张文宥就觉得昭王答应太爽快,不太妙,果然昭王当了耳旁风。   马车一路进入皇宫,改成小舆,一路前往内政殿,所过之处,宫人内侍皆行礼。   张文宥如坐针毡,几次提出要下小舆,被昭王拽的死死的,虽然没言语,但表情明摆着:不准走。   张文宥心道,若有御史就此事参他一本,他都不冤。   终于内政殿到了,昭王呲溜下小舆,边跑边嚷嚷:“十六弟,我来啦!!”   张文宥闻言,差点从小舆上跌下来,被小全子稳稳扶住,小全子笑眯眯道:“陛下最喜昭王性子,且宽心。”   张文宥:呵呵,宽不了一点儿……   说到底,昭王和陛下同父异母,隔了一层,再亲能亲到哪里去。   然后他就看见一道明黄色人影行出内政殿,同欢天喜地的昭王抱了个满怀。   昭王一个钢铁男儿,顿时红了眼:“十六弟,几年不见,我好想你。”   顾珩也十分动情,紧紧抱着昭王,“十五哥,我也好想你。”   两个人都湿润了眼眶,对视一眼,又笑开了,亲亲热热往殿里去。   张文宥大为震惊,虽然常听昭王念叨,但是,好像,似乎…陛下待昭王确实真情意切。   若是演的,这也装的太好了。   张文宥脑瓜子嗡嗡,面上勉强维持镇定,他向小全子一礼,小全子侧身不受,他道:“陛下也等着您呢,一道儿进罢。”   张文宥抿了抿唇,抬脚行入内政殿。   那厢,昭王府侍卫将孟二丫一家送至将军府大门处,等候的时候,孟二丫夫妇惊慌不已。   一盏茶后,一名身着暗红色袄裙的妇人出来,满头珠翠,眼波含情带笑意,见着孟二丫,亲热的唤了一声“二姐姐”,随后向王府侍卫行礼,自报家门顺势道谢,她如此客气,王府侍卫忙不迭搀扶,短暂接触的功夫,孟九塞过去一个钱袋子,笑语盈盈:“天冷了,诸位尝尝京里的铜锅子,也暖暖身子。”   王府侍卫迟疑,到底接下了,退后半步朝孟九抱拳:“多谢九娘子,我等这就告辞了。” 第134章   傍晚孟跃散值回府,孟九早着人传了消息与她,她心里有数,一路去了花厅。   到底是昭王府的侍卫送来的孟家人,孟九不好往外赶。她在花厅作陪。   这会儿孟九听到外面动静,面上带了喜色,起身相迎。   孟二丫一家人也提起心,看向厅外,入目一道修长身影,乌发挽单髻,斜插两支金钗,其身着朱红缺跨夹袍,革带勾勒腰身,脚踩羊皮靴,矜贵非凡。   她目光斜来,轻描淡写的瞥了孟二丫一家,孟二丫被看的心惊肉跳,腿一弯就要给孟跃跪下,然而一道身影越过她身侧,在上首落座。   孟二丫双腿将弯未弯,孟九搀扶她落座,又对孟跃行礼,这才告退。   厅内只余孟跃和孟二丫一家,孟跃开门见山:“为何上京。”   孟二丫舔了舔嘴唇,一时口中发涩,喉咙紧的吐不出半个字。   孟跃见她不答,开口道:“孟泓霖让你来的。”   孟二丫下意识摇头,随即又迟疑的点点头。   孟跃扯了扯唇:“既然孟泓霖让你来的,我着人送你们与他团聚。”   “!!四妹妹!”孟二丫惊声道,厅内众人都望来,孟二丫心如擂鼓,她看着威严冷漠的孟跃,噗通跪下去,孟二丫的丈夫带着儿女也跪下,孟二丫哭道:“四妹妹,我…阿姊实在走投无路,这才来投奔四妹妹的。”   孟跃神情晦暗难明。   当年孟跃往孟家寄钱,对捎钱的人,指明了一部分银钱给女眷。后来她溺遁,顺贵妃不知内里,在悲痛和愧疚之下,对孟家人补偿颇多,还分别派人送银钱去孟家几位女娘的婆家,又害怕十七皇子一派报复孟家人,顺贵妃安排人送孟家人出京安置,唯恐照顾不周。   那些钱足够孟家女娘们过富足日子。   但孟二丫的丈夫折腾着做营生,这些年银钱只见出去,没见回来,日子越来越难过。婆家的兄弟妯娌对他们十分嫌弃,所以孟二丫收到孟泓霖的信件,才动了心思。   “……阿姊?”孟泓霖迟疑的声音从厅外传来,又看向跪了一地的孟二丫一家,依稀认出人:“二姐姐?”   孟跃目光淡漠,直勾勾望来,“二姐姐一家走投无路,你既来了,便来帮他们。”   话落,孟跃起身走了,留下孟泓霖和孟二丫一家大眼瞪小眼。   少顷,孟泓霖惨叫一声,往后院去:“阿姊,阿姊您听我解释。”   府内护卫冷面无情,将孟泓霖架出府,一并的还有孟二丫一家。   孟泓霖抹了一把脸,冷声道:“先上马车。”   孟二丫上了马车,又委屈又幽怨:“四妹妹瞧着不近人情。”这话说的委婉,若非将军府气派压人,孟跃气势迫人,孟二丫都要指责孟跃冷酷绝情,不睦姊妹了。   孟泓霖看着孟二丫,冷笑:“你算哪门子人物,堂堂从三品女将军,凭甚给你好脸色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孟二丫夫妇胀红了脸,孟二丫道:“你忒瞧不起人。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进京,吃多少苦,你姐夫被马贼砍伤,现在伤还没好全。”   顿了顿,她看着孟泓霖道:“如果不是你写信叫我们来,我们是不会来的。”   孟泓霖嗤笑:“我又没拿刀架你脖上,我吃点亏,出了你们路费,你们回去罢。”   孟二丫不吭声了。   孟泓霖心里也郁闷,道:“阿姊不是从前的孟四丫,你不要把她当成你妹妹。”   这话把孟二丫说糊涂了,“是你说孟将军是四妹妹的。”   孟泓霖一脸“你怎么这么笨”的眼神,“阿姊有大能耐,说是家里的活祖宗都不为过!咱们捧着她,顺着她,敬着她,她手指缝漏点东西都够咱们嚼用了。”   孟二丫闻言,心情复杂。她对孟跃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,今日一见,其形象简直翻天覆地。   孟府里。   孟九吃饭时都愁眉不展,惹的秦秋望向她,孟跃揶揄:“一点小事,也值得你蹙眉,你那么爱美,仔细长细纹。”   孟九立刻展眉,紧跟着又叹气,“来寻将军的家人,瞧着都不大聪明,我为将军忧心。”   下午时候,孟二丫得知孟九只是孟跃的部下,顿时就神气了,还自认做的隐晦。孟二丫的男人一直向孟九打听,孟跃这些年去了哪儿,怎么入仕,怎么升官的。   套话都不会套,几句话就露馅。   孟跃咽下食物,莞尔:“谁招来的麻烦谁解决。”她冲孟九眨眨眼,狡黠道:“这样也好,孟家多了五口人,合该热闹了,省的孟泓霖一天天尽盯着我。”   晚饭后,宫里来人将孟跃接走,孟九犹豫道:“大过年的,陛下寻将军…应该是好事罢。”   秦秋也说不准,她心里莫名担忧。   那厢小舆将孟跃送去紫宸宫,天子亲迎,搀扶孟跃下车,左右宫人不是第一次见,仍然惊愕,纷纷低下头。   两人入了殿,孟跃肃声:“发生何事了?”若非要事,顾珩不会急匆匆宣她入宫。   顾珩道:“是十五哥带来的消息。”   孟跃脑中一转,就有了思绪,“那群马贼?”   “正是。”顾珩将几封奏折给孟跃瞧,上面或多或少都上奏山匪之事。   孟跃飞快浏览,而后将奏折放回案上,想了想,说:“阿珩是怀疑,这些马贼是永福曾经的手下。”   永福被关押,从前的部下就没了约束,肆意为祸。   “马贼做乱,不知多少百姓遭祸。”顾珩眼中闪过一抹愠色。   孟跃不语,看着雁灯里的摇曳灯火,心里一个念头跃出。   “阿珩,你还记不记得,我从前与你说僧人太多,行事太过的事。”这其中有永福的推波助澜,但后面僧人成了势,恐怕也不是完全受永福掌控了。   顾珩从回忆中攫取此事,温声道:“我记得。”他欲言又止,拉着孟跃的手在榻上坐下,叹道:“世上人无忧无虑者少,人总有千百种烦事,不论贩夫走卒,亦或是王公贵族,大多要一个信仰,以撑自身。”   “我明白。”孟跃点点头,她回握住顾珩的手,“但是敌人狡猾,阿珩是天子,天下百姓是你臣民,你要帮他们除小人,辨是非。”   顾珩眸光微动,“跃跃的意思是……”   年三十,天子下急诏,因大量僧人还俗后,为祸地方,杀害百姓,抢夺银钱。天子闻之大怒。明令规定地方大小所建庙宇数量,庙宇规模,庙内僧人数量,庙宇名下田地多寡,甚至连山门大小,庙前石阶数量多少,一章章一条条写的极详尽,朝廷公文发往瑞朝各地。若有不从者,抵抗者,皆以谋逆罪论。   起居舍人和起居郎顾不得过年,连忙入宫,记录天子言行及政令,以及引起此政之事。   奉宁二年,腊月廿九,昭王奉旨入京,路见还俗弟子作马贼劫掠商队,害人命,昭王怒,杀马贼,后入京上报。帝闻之,下急令,约束佛寺。   因着天子这一出,百官们的这个年都过的十分仓促。   而地方也因为这道政令,出乱子了。   除却一部分嗜杀好欲的“僧人”,还俗做了马贼,匪寇。更多僧人留在寺庙,靠坑蒙拐骗得钱,有寺庙背书,无往不利。   然而奉宁帝圣旨一出,几乎从根上撅了他们财路。旁的且不提,仅其中一条,寺庙多余的田地,充公。   往后谁还敢将田地挂靠寺庙,士绅不求着他们做事,他们还如何作威作福?   既然奉宁帝断他们财路,一不做二不休,反了他!   一时间各地僧人煽动百姓起义,更有各种“神迹”指出奉宁帝得位不正。   短短月余,各地都闹开了。   恭王听闻此事,在府中大笑不止。   当日,昭王自动请命,带兵平叛,奉宁帝手一挥,拨给他一千五百骑兵。   恭王听闻后,笑不出来了:“顾珏真是条好狗,主人不急,他先急了。”   而瑞朝各地,尤以江南之地最盛,盖因沿海地方富庶,寺庙林立。   次日一早,孟跃率领一千五百轻骑一路南下。   恭王闻言,彻底黑了脸,双拳紧握,几乎是切齿道:“顾珩就那么好,值得她上刀山下火海,事事打头阵?!”   “蠢女人!”   “蠢货!”他一脚踹翻了矮案,案上的茶具香炉,噼里啪啦摔了一地。 第135章   初春时节,乍暖还寒,一阵阵的寒风在城内呼啸,往日热闹的街道,此刻关门闭户,很是冷清。   “菩萨化身在此,还不叩拜。”长街尽头有声音传来,渐渐地,声音愈发浑厚,仿佛成百上千人同时吐露,形成如海浪般的声波。   有几户人家打开一条门缝,男子出来张望。随着地面颤动,声势浩大的队伍行来。   八匹纯色骏马齐拉华车,红木做栏,雕刻金莲祥云,饰以金漆,头顶垂下花罗香云纱所制帐幔,其轻如蝉翼,绣有重重莲瓣,绣娘高超的手法,以金银二线交错,使的日光下,纱上莲花闪烁华彩,不似凡间物。   马车行走间,风拂动纱幔,露出车内“菩萨化身”——圣灵子。   他生的年轻,弱冠年岁,肤色白皙,更显得眉墨唇红,俊俏模样。其身金线所织禅袍,头戴莲花状的金顶毗卢帽,金线绣如意云头,左右垂下明黄色垂带,飘飘欲仙。   人们只要看见他,就似看见了画上菩萨,这样灵秀的人物,或真是菩萨化身,行走人间,救苍生,除苦厄。   于是百姓们的叩拜敬仰声渐渐加大,最后完全发自肺腑的高呼。   等圣灵子的队伍走过长街,已经是大半个时辰后了。   巷中避其锋芒的杜让面色难看,百姓完全被蛊惑了,官府如果强行捉拿圣灵子,恐会被暴怒的百姓打回去。   “这如何是好啊。”同僚忧心忡忡。   杜让望向天空,不知何时云层堆叠,遮挡了太阳。   杜让拳头紧握,他相信只要孟姑娘来了江州,就一定能除了这群妖人。   寒风仍在呼啸,奉宁帝看向殿中的永福,令小全子将奏折交与永福。   这些都是最新的折子,各种各样的菩萨化身都出来了。   永福飞快浏览,捏着奏折的指骨绷紧了。她双膝一弯,跪地道:“永福有罪,恳请陛下降罪。”   奉宁帝言简意赅:“朕不想天子脚下,皇城边上,闹出乱子,这事你去。”   永福惊讶,随后深深低下头:“ 永福领命。”   永福退出殿,小全子担忧,“陛下,您明知此事因永福公…姑娘而起,还令她解决,会不会……”   小全子担心永福再起乱子。   “不会。”奉宁帝道,又垂首批阅奏折。   小全子欲言又止,止言又欲,最后无声叹息。却是不知奉宁帝心中打算,倘若永福再有异动,奉宁帝只会斩草除根。   如今奉宁帝派永福去解决,一是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,与永福将功折罪的机会。二是有此基础,往后太后太后给予永福赏赐,他也有理由睁只眼闭只眼。   奉宁帝想起永福眼神,不似过往深沉压抑,看来太皇太后与永福缓和了关系。   那厢永福回太康宫,向太皇太后禀报此事,太皇太后担忧:“你身子未好就四处奔波,可受得住?”   永福颔首,“皇祖母,陛下能给我这个机会,是我万没想到的,我…我想把事情做好,也算弥补我一点罪过。”虽然将养了好些日子,但一次性说一连串完整的话,还是吃力,面色微微泛白。   太皇太后愈发心疼,但见她神情坚决,知道劝不住,于是拨了两个心腹给永福,又给永福一块令牌,让她便宜行事。   永福握着令牌,看向太皇太后,眸光涌动,似有千言万语,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,深深一拜离去了。   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,孙女还未远去,她就已经提起了心。   嬷嬷安慰道:“待永福姑娘立了功,对她的非议声也小些。”   太皇太后神情有些复杂,少顷低声道:“珩儿,是个好孩子。”   撇去私怨观当今天子,一桩桩一件件,很难说其他皇子继位会比奉宁帝做的更好了。   不管上面如何争斗,奉宁帝始终控制着范围,没有波及百姓。只这一点,便担得起一个“仁”字了。   而对敌人狠辣绝情,于帝王而言,不是坏处,反是优点。   太康宫清幽,天上云层舒卷,太皇太后双手合十,对着上天闭目祷告,“求菩萨保佑永福此番顺利,阿弥陀佛。”   殿外洒所的小宫人惊讶望来,被嬷嬷瞪回去,小宫人慌乱低下头。   她年纪还小,不明白陛下派人除僧人,永福姑娘此番也是为此,太皇太后怎么还求菩萨保佑。   但很快她就没空想了,太皇太后没胃口,殿内的点心没怎么动,于是赏给下面人了。小宫人分到一块红枣糕,一块绿豆糕,吃着香甜细腻的点心,再没空想别的。   殿外日头偏移,酉正左右,谯城某医馆行来一群人,四五个壮汉后面跟着祖孙三代。   领头的刀疤脸凶神恶煞,老媪抱着孙儿怯懦的看了一眼医馆内的陶大夫,小声道:“就是他。”   医馆众人还没反应过来,几个大汉对着医馆一通乱砸,刀疤脸带人袭向陶大夫,两拳下去,陶大夫就眼冒金星,不知外事,最后被刀疤脸一脚踹出医馆外。   祖孙三代快吓傻了,儿子刚要求情,被刀疤脸一瞪,骇的闭了嘴。   陶大夫的儿子目眦欲裂,抬手反击,却被一闷棍砸在后颈,若非偏了两寸,恐怕当场昏死,也被人踹出医馆外。   陶大夫的孙女和孙子被人叫回来,看清场景,顿时红了眼眶:“阿父,翁翁!”   刀疤脸看着少女桃花般的面容,色心顿时,他停了手对周围人道:“这个老庸医治不好孩子的病,孩子阿婆求到庙里,咱们悬山寺的圣僧好心赐他符水,孩子将将转好,老庸医却说符水无用,非得用他医馆的贵药。”   “也亏得我这本家兄弟说漏嘴,我才晓得此事,来替他们讨公道。否则不知这庸医还要害多少人。”   刀疤脸说的振振有词,陶家人一股热气冲脑门,对刀疤脸怒目而视,陶姑娘高声反驳,却没什么用,反被刀疤脸一脚踹倒。   “小贱人,还敢狡辩!”   刀疤脸又道:“你这庸医,一家子害人东西,走,见圣僧去。”他们不知从哪儿得了麻绳,把陶大夫一家五花大绑,堵了嘴,如同驱赶犯人一般向城外寺庙去。   这一列变故,不过短短一刻钟,终于有邻居回过神来,想要阻止,却被刀疤脸恫吓:“怎么,你也跟这庸医是一伙儿的。”   说话的邻居顿时弱了声气,眼睁睁看着陶大夫一家被带走。   刀疤脸喝退其他人,故意靠近陶姑娘,一只手朝陶姑娘的臀部摸去,即将摸上时,刀疤脸骤然惨叫,而在他的左手,一支利箭洞穿了他的掌心。   “谁,谁害我!!”刀疤脸怒不可遏,却被一片银辉闪了眼睛,眼睛终于聚焦后,对上一双冰冷的眼睛。   孟跃厉声道:“拿下。”   六七个轻骑一跃而出,眨眼间将刀疤脸捆了,孟跃翻身下马,扯了陶大夫口中的布,砍掉他身上绳索。   两人来不及叙旧,听见百姓嚷嚷,隔壁街有人砸医馆,孟跃立刻点了十个人过去。又拨了二三十人巡视城中,但有祸事,立刻捉拿贼人。   祖孙三代追来,老媪弱弱道:“那是悬山寺圣僧,要……”   孟跃冷漠回眸,骇的老媪噤声。此时陶大夫一家人都解了绑,孟跃翻身上马,环视四下,高声语:“吾乃天子近卫——左金吾卫将军孟跃,受命而来。”   “陛下乃真龙天子,此番下令,乃佛祖托梦。人间有恶徒借佛家之名,祸害百姓,佛祖怒也,陛下感同身受,特有此令。”   她一声高过一声,目光如炬,“还愿尔等分清对错,辨明是非,一切静观官府动作。莫要助纣为虐,害人害己。”   街上百姓纷纷跪地,乱七八糟的喊着“陛下”“佛祖保佑”云云。   寥寥数语,孟跃稳住局势,她将陶大夫一家带回刺史府,临走前一道年轻的声音唤来:“陶大夫……”   祖孙三代的儿子欲言又止,一脸难色:“那群人气势汹汹到我家,我也是没法子。”   陶大夫不语,与一名轻骑同乘,离去了。   他治病救人大半生,牢记初衷,医者仁心,自问问心无愧,却不想有朝一日他的病人引着恶人打砸他的医馆,牵连他一家老小。   今日若非孟跃及时赶来,纵使他这把老骨头不死,他可怜的孙女落入那群恶人手中,也没了活路。   陶大夫心中大起大落,不知何时,他们竟到了刺史府大门前。   谯城刺史得了消息,早早等候,刺史欲行礼,被孟跃扶住:“不必多礼,现在事急,劳烦刺史借两间屋子。”   “将军客气,里面请。”   孟跃带人进了屋子,一名侍卫奉上一个布裹,悉数是药材。   “那个是……”陶姑娘一眼认出那是自家的药品。   孟跃看向陶大夫:“行事匆忙,只得了这些许,待会儿陶大夫号了脉,还差什么与我说,我着人去买。”   陶家人再傻也发现,这位从天而降的女将军待他们十分体贴,好似与阿父翁翁相熟一般。   陶大夫脸上青肿,红红青青,眼睛都被挤成一条缝,按理是看不出什么神情。但就是给人落寞悲凉之感。   孟跃顿了顿,道:“世有千百人,陶大夫行医多年,当更有体会。有忘恩负义的白眼狼,也有知恩图报之人,然外人如何,终究是外人,你行事问心无愧,问心不悔,才是根本。陶大夫莫要里外倒置了。”   陶大夫身躯一颤,孟跃起身向陶大夫一礼,陶大夫立刻侧身避让,孟跃道:“当日陶大夫救命之恩,跃记在心头。今日之事,跃一定还陶大夫一个公道,您且在刺史府住着,安心养伤。”   她微微颔首,退出屋。   没一会儿,屋内传来压抑哭声,陶大夫抱着儿孙,阵阵后怕。   陶姑娘抹了抹眼泪,她心思细,听出了孟跃的言外之意,于是也开口宽慰陶大夫:“我们都不知道翁翁什么时候救了那样的贵人,今日才避免灾祸。”   “可见善恶有报,老天是有眼的。”   陶大夫心绪已经缓和大半,闻言也没否认,陶大郎叹道:“只希望,这场祸事,早些…过…去…”   他后颈疼的厉害,嘶嘶抽气。陶大夫哼了一声,“男子汉大丈夫,这点痛都忍不了。”话虽如此,他还是先为儿子号脉。  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,刺史府的牢房里却添了三四十人,皆是今日作乱者。   灯影幢幢,他们半点不惧,还在牢内高声叫骂,孟跃出现时,这群人骂的更厉害。   “哪有女人当官的,非是正道,还不放我们出去,届时帮你在圣僧面前美言,放你一条生路,否则…哼!”   “惹怒了圣僧,你们等着大祸罢。”   “当我们出去!”   孟跃走到第三间牢房,伸手指向刀疤脸和他同伙,冷声下令:“拖出来,杖毙。” 第136章   昏暗的牢房里,男人的惨叫和谩骂声也压不过木杖击打肉体的沉闷声,声音不绝于耳,听的人头皮发麻。   孟跃静坐在花梨木交椅上,微弱的光映的她一张脸明明灭灭,犹如雕塑,没有半分人情。   刀疤脸终于知道他惹到了什么厉害人物,不再谩骂,而是开口求饶,孟跃侧首望来,刀疤脸忍不住欣喜,却听那女人吐露寒声,“聒噪。”   狱卒立刻扯了布堵住刀疤脸几人的嘴,于是牢房内再也没有了惨叫和谩骂,只有一声又一声的击打声,反而比之前更骇人了。   有胆子小的,裤子里浸出湿意,一阵尿骚味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狱头道:“孟将军,他们咽气了。”   犯人们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本以为这就是最惨下场,却听那骇人女声道:“扔去山林。”   扔去山林?!!   那不是葬身畜生腹内,死无全尸?!   一阵窸窣声,刀疤脸几人的尸体被运走了。   孟跃再次巡视牢房,这次没有人再对她出言不逊,一个个看她的目光如同看罗刹。   “我问,你们答。若有虚言……”她顿了顿,却是没说结果,反而叫众人摸不着底,更害怕了。   有犯人隔着木栅栏,对孟跃嘭嘭磕头,“小人一定老老实实回答,不敢作假,只求饶小人一命。”   他们哪里想到,不过是去寻医馆药铺的麻烦,就要丢了命。早知如此,莫说十两银子,就是给他们五十两,一百两银子,他们也不干。   孟跃问:“谁背后指使你们做的?”   “是圣僧。”回话的人话出口,觉出不妥,又描补道:“悬山寺那位,很有名气,小的曾经看见他做法。”   那犯人是个闲汉,平日没正事,但四处溜达,比村里人见的多一点,并不轻易上当,可是圣僧敢从油锅取物,他委实没见过,心中又敬又怕。   孟跃挑眉:“油锅取物?”   她冷笑一声,讥讽意味十足。其他犯人道:“圣僧有真本事,您见了就知道了。”   他们暗搓搓希望孟跃跟圣僧对上,好让圣僧收了这个妖女。   因此孟跃有所问,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   次日一早,探子回报:“昨日酉时之事传出,夜里悬山寺后山添了数百人。”   孟跃摩挲茶盏,问下首的常炬,“你怎么看?”   常炬嘴唇微动,孟跃道:“直说无妨。”   常炬头皮一紧,跪地抱拳道:“末将根据犯人所言推断。有冒犯之处,还请将军恕罪。”   随后他道:“将军以女子身入仕,非寻常人也,然贼人浅薄,或以此攻讦将军,从而与将军对上。”   倘若那劳什子圣僧当真带人击败孟跃所领亲卫,对孟跃的威信几乎是毁灭性打击,甚至朝廷也将失去一部分威严。   “你说的对。”孟跃起身,负手于后,“所以我们只能胜,不能败。当然……”   她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,却不是愉悦轻快,而是志在必得的自信,“也只会是我们赢。”   悬山寺后院禅房,以“圣僧”为首,一众人商议对策。   “我已经着人散布那个女将军是妖女,再推波助澜,引起民愤,趁乱将她生擒。”   “咱们庙里现有三百六十七个好手,后山还有七百个好手,占尽天时地利人和,不怕拿不下那个女人。”   “只要这次赢了,‘圣僧’的威望再上一层,届时那群百姓哭着喊着把钱给咱们。说不定最后能拿下整个江南。”   众人越说越心头火热,忽然一人急来,用力拍打屋门:“不好了,那个女将军带兵打上来了!”   “什么!”众人大惊。顾不得畅想未来,纷纷拿了兵器,还有人下山去通知百姓。此前官府奉命捉拿僧人,他们便是蛊惑百姓挡在前面,叫官府束手无策,空手而归。   现下他们又打算故技重施,却发现下山的路被拦截了。   庙里原本的百姓也被驱逐,却徘徊在悬山寺外围,不断哀求,不肯离去。   “将军,怎么办?”   孟跃声音冷峻:“不必管他们,传本将军命令,攻山。”   常炬率一百精兵而上,五十盾兵,五十弓箭手,孟跃改良过的复合弓,威力惊人。   不过一刻钟,半山腰就躺了三十贼人。   常炬带人步步紧逼,山上忽然泼了滚油,常炬当机立断:“撤退。”   庙内“圣僧”安抚众人:“莫怕,纵使咱们不去唤人,再等些时候,来上香的百姓越来越多,他们怎会眼睁睁看着悬山寺被灭,届时姓孟的反而骑虎难下,本座倒要看她怎么收场。”   日头逐渐升高,悬山寺周围汇聚了越来越多的百姓,声讨声也愈发大了。   当第一个男子推搡官兵,犹如到了临界点,众人跃跃欲试。   危急关头,箭矢破空声传来,利箭擦着那男子的脸颊,越过他身后人群,嘭的扎进树干中,箭尾不住颤动,沉闷声仿佛敲击众人心头,犹如一盆冷水,泼在群情激奋的百姓头上。   周遭,安静了。 第137章   孟跃驾马徘徊人前,俯视众人,“本将知道你们在想什么。但本将告诉你们,悬山寺里的是妖僧,诸位若不信,且等着。”   她一挥手,地面微微颤动,跃起的泥尘轻扬。自她身后八匹骏马拉着宝盖华车而来,花罗红云纱垂落两侧,被金钩挽起,车内并排坐一对年轻男女。   二者皆肤色白皙,眉清目秀,唇红齿白,宛若金童玉女。   男子头戴金顶毗卢帽,身披金绣莲花僧袍,女子一身纯白满绣莲花交领裙,乌发高挽,头后披云纱,盘腿而坐着,手拿净瓶。   最妙的是,两人眉心一点红,仿佛添了无限灵气。   只一露面,就有百姓跪下,口呼圣童。   华车距离百姓十步左右,驻停不前,华盖下的铃铛随风吹动,悦耳动听,犹似天外来音。更多的百姓欲跪。   此时,俩力士抬了油锅而来,锅下生火,大火滚滚,不多时,油锅里咕噜咕噜翻腾,声势惊人。   孟跃驱马上前,拔下头上两支金簪,哐当丢进油锅,百姓莫名,华车里的“金童玉女”下车,当着众人的面,伸手入油锅。   “啊————”   围观百姓捂眼惨叫,还有人别开脸去。只有少部分人一直盯着,令人意外的是,“金童玉女”将金簪拿出,手毫发无伤。   这,这是怎么回事?!!   若常理不能解释,那只有一个解释。   “他们是菩萨化身,是圣童!”为何不叫圣僧,盖因悬山寺有一位圣僧了。   又有人取来铁链,绑在“金童”腰间,左右力士背对拉动铁链,只见“金童”默念咒语,众目睽睽之下,大喝一声,竟挣断铁链。   众人骇然,纷纷跪拜磕头。   却见刹那间,变故陡生。“金童”转身取了木木仓刺向“玉女”喉咙。   “!!!”百姓大惊:“圣童住手!!”   枪尖抵着“玉女”喉间,她神色如常。而“金童”手上愈发使力,宽袖滑落,露出的小臂青筋暴起,可见用力。   众人眼睁睁看着“金童”手中枪身逐渐弯曲,随时都有断裂之势。   “…我的老天爷啊…”老媪眼睛一翻,晕死了过去,幸被旁边人扶住。   最后咔嚓一声,枪身断裂,“玉女”稳立原地。   周遭一阵死寂。   孟跃驾马徘徊人前,“这些手段,妖僧会耍,本将军也会耍。”   “将军慎言啊,不可诋毁圣僧。”百姓们的声音弱弱,底气不太足。   “什么圣僧,欺世盗名之徒罢。”孟跃厉声道:“世间若真有与佛祖通意者,唯有至高无上的九五至尊。”   又两骑装女子,从宝盖华车另一侧驾马而出,两人并排,人立马背,同持一幅巨画,哗啦之声。   画像展开,画中人一身玄色龙袍,头戴十二冕旒,面容俊美而威严,正是顾珩。   孟跃声音冷峻:“此乃当今天子,奉宁帝,诸位瞧好了。”   百姓们心头一颤,哪里敢细瞧,哐哐磕头,“草民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万万岁。”   孟跃等众人拜过,她才高声语:“陛下乃仁德之人,最是宽厚,此行特叮嘱吾,不可暴行,不可蛮横,待民要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。”   孟跃朝北边遥遥行礼:“今日诸位聚集在此,本将定要叫你们晓得明白清楚那些惑人之术。”   孟跃眼神示意,一名轻骑抓住最靠前的的中年男子,按着他的手入“油锅”。   “啊啊啊——”   惨叫不绝,其他人也不忍:“将军,他并非有意冒犯,您且饶了他罢。”   轻骑把男子的手提起来,除了一点污渍,根本没有想象中被油煎炸的惨像。   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  中年男子也回过神来:“我的手没事,没事!”   他不信邪,又把手入油锅,一点事都没有。   孟跃示意部下让出一条道,又有几人来,把手入油锅,“没有事。”   “一点都不烫。”   “这油锅就是看着吓人罢了。但怎么做到的。”   百姓们心中动摇,一力士另取来铁锅,倒入1/5油,又倒入4/5醋。锅底生火,不一会儿“油”锅沸腾,力士伸手在“油”锅中来去自如。  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,百姓们哑口无言。一老媪哆嗦着行来,手入“油”锅,随即坐地大哭,哀嚎不止。   “怎么了,难道伤着了?”   “她的手没事啊。”   老媪操着一口方言哭泣,不断念叨她苦命的儿子,从她只言片语中,百姓们拼凑了真相。   原是老媪的儿子之前干活伤了腿,大夫都说会落了疾,行路颠簸,但好歹能保住命。这老媪不信大夫,在悬山寺求了“灵药”,没多久,她的儿子就去了。   悬山寺与她说,她的儿命该如此。却不想…却不想竟是她害了她的儿。   人群中好些人也白了脸,只是犹抱一丝侥幸。   孟跃命人搀扶老媪离去,如此悲事,数不胜数。   这也是悬山寺对医馆药铺出手的原因,没了医馆没了药铺,往后百姓完全没得选,只能听命那群妖人。   孟跃开口,拉回众人注意力,“金童”道出一气断铁链的秘密。   铁链早断了,用铅焊上,再着铁链色。这般,外人就看不出门道。   木枪抵喉则有些窍门,早早将枪尖磨钝,且持枪人着力在木杆,同时“玉女”垂首,以下巴抵木仓尖。两两作用,力悉数落在枪身,对喉咙的力道便小了。   这一招非寻常人能为,孟跃寻来的“金童玉女”,乃京里最有名的戏班子所出,正经杂耍出身。   那“圣僧”有多少法道,百姓但有出口,孟跃便能一一破解。  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,日头越升越高。悬山寺山脚下汇聚的百姓越来越多,真相一传十,十传百。省了孟跃后期宣传功夫。   常炬看着这一幕,瞳孔微缩,再望向骏马背上,面无波澜的孟跃。   他终于明悟,将军今日带兵攻山,不是一时冲动,而是运筹帷幄!   在贼人的地盘,用贼人的法子反击,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。当真诛心。   悬山寺内,年轻的“圣僧”目眦欲裂,一拳砸在桌上,“妖女,敢坏本座事,本座必除之!”   “来人,随本座杀出去。”佛有金刚怒目,不除妖女,誓不为人!!   山上隐隐传来雷霆之声,略做辨认,才知是怒吼。   孟跃敛目,遮住眼中讥讽,这么沉不住气,也敢生事。   弓箭手就位,盾手掩护,刀斧手左右包抄。   孟跃处在山脚,贼寇在上,密密麻麻如浓云遮顶,她却静如晴日湖泊。   悬山寺终究势众,一刻钟后,以人命闯出一条血路。   然而他们还来不及欣喜,陡见头顶阴影,“嘭”的一声,巨石砸落,辨不出人形。 第138章   落石如雨,寺前石阶坑坑洼洼,鲜血将绿植染就红花,以寺庙为中心,惨叫哀嚎一声接着一声,连成海浪般的声波,击向所有人心头,围观百姓不忍,一青衫书生高声道:“将军,这是否太残暴了?”   其他人顿时附和:“是啊将军,上苍有好生之德。”   “孟将军,得饶人处且饶人……”   孟跃驾马行向百姓,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眸子犹如照尽人心的法镜,她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,眼中也没有太多波澜,问青衫书生:“尔可识文断字?”   青衫书生摄于她的威势,四目相对间,心头骤跳,咽了咽口水,咬牙道:“不瞒将军,某家以诗书传家,三岁开蒙,六岁熟读四书五经,略通得几个字。”   孟跃不理他名为谦虚,实则炫耀之语,又问:“尔可明理?”   青衫书生眉头微蹙,还是拱手道:“自然。”言语间自有读书人傲气。   孟跃勾唇笑了一下,却是短暂一瞬,众人恍若以为是错觉,孟跃道:“很好。”   众人还不懂孟跃口中的“很好”是什么意思,听她道:“此贼寇所犯罪行,我且告知诸位。其一,公然抵抗朝廷,视为谋逆。其二,坑蒙拐骗,所害人命,不计其数。其三,犯奸淫掳掠。此为他们三大主罪。”   孟跃看向青衫书生,“你问本将向他们投石,是否过于残暴?本将问你,本将饶过他们,那被他们所害而冤死者如何平怨?受害者如何申冤?世上还有没有朗朗青天?”   青衫书生白了脸,方才还动摇的百姓愤怒上头,他们想起了,好些百姓听了贼人妖言,累的家人丧命。   那是一笔笔血债!   孟跃的质问未停,她俯视青衫书生,声若金玉相击:“本将再问你,他日,若你被贼人害的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,是否能与贼人一笑泯恩仇。”   青衫书生汗如雨下,嘴唇颤抖,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,“将军,我…我只是……”   “你只是听着贼人惨叫,看着巨石将人砸成肉泥,觉得惨烈,犹如炼狱?”孟跃帮他答,有百姓悄悄点头。   孟跃摇摇头,一脸失望:“寻常百姓不通文字,也就罢了,但你以诗书传家,居然也看不破,一昧愚善。”   “不——”青衫书生大叫,他不能让孟跃把这个愚善名头扣他头上,否则他,乃至他们一家的名声都完了。   他后悔出声了。   可是现在纵使知晓孟跃说的对,他也要与孟跃对峙下去,为了他,为了他们一家。   “将军,圣人有言,杀生不虐生,否则与野兽何异。”   孟跃平静道:“并非虐生。本将告知你,山上有上千贼人,而吾只有三百兵士,若不借助外力,焉有胜算。”   “你心疼贼寇,叹他们死状凄惨,但你没有想过,若今日本将没有投石器,贼寇将会杀下山,本将和三百兵士都会死于他们刀下,在场百姓也会成为刀下亡魂。你届时是否也会发出同样感慨,叹我们死状凄惨,怒问贼寇?”   孟跃的声音不高不低,她的言语里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起伏,只夹杂了淡淡的失望与叹息,“仁善是好事,但对敌人仁善,那自己人又该如何自处?”   话题绕回来,再次在青衫书生身上打下“愚善”印记。   完了。   青衫书生身形急促晃动,终究支撑不住,狼狈的跌坐在地,周围空出空白地带。   青衫书生知道,今日之后,他都会落下一个不辨善恶,不分是非的名头了。   孟跃看向众人,“今日情势所迫,敌众我寡,行非常事也。这数百兵士与我南下,以身许国,除贼安民,皆勇武正义之士,岂能薄待?”   “来日若有问责,吾愿一力承担,与兵士无关。”   她调转马头,背对百姓,其身影孤独而悲壮。   一老翁叹道:“…孟将军,都是为了我们。”   没人怀疑孟跃所言有假,君不见场中悔恨者不知凡几,皆是从前听信贼人妖言,害了自家人。   只是终有有胆小者,选择闭上眼,捂住耳朵,不听不看。   终于,惨叫哀嚎中,炸响崩溃哭喊:“我投降,莫杀我,我投降——”   “女将军开恩,我等知错了……”   孟跃抬手,空中的落石终于止了,头顶一片蓝蓝青天,白云舒卷,好一个明媚日子。   然而贼寇环视四下,肉泥飞溅,浓重的血腥激人作呕。   这哪是什么将军,这分明是凶恶远胜他们的杀神,可纵使孟跃不在身前,他们也不敢骂声。   他们已经被吓破胆了。   日头升至正空,日头最烈之时,威严兵士押送剩下的一百三十二名贼人回刺史府。   围观百姓沿街跟随,手边有甚拾甚,对着贼人又打又骂。   “老天有眼,叫你们这群贼人伏诛!”   “老天有眼,老天有眼啊!”失去爱子的老媪从胸腔里挤出一句悲鸣,闻之皆哀。 第139章   悬山寺一战,孟跃的凶名传遍江北,有人赞她勇武过人,有人道她杀孽太重,好在,到底是褒多余贬。   有此一事,朝廷声望大涨,杜让与三百轻骑联手,除了江州妖僧。   当初孟跃下江南,便将队伍化整为零,她念着谯城的陶大夫,率军亲至。   幸甚赶上了。   刺史府大牢,孟跃亲自拷问贼寇,那些贼寇早是惊弓之鸟。孟跃一问,他们就竹筒倒豆子说了,卖同伙卖的干脆,还想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。   孟跃根据线索,带兵捉寇,每日早出晚归,短短七八日,就将谯城残留的贼寇清理干净。   这时,她才念起刺史府中的陶大夫,却被告知陶大夫一家,两日前已经回了医馆。   孟跃默了默,卸甲换便衣,驾马前往陶家医馆,此番妖僧伏诛,好些百姓知晓受骗,纷纷将病人送入医馆治疗。   也是巧了,孟跃距医馆还有二十几步距离,见医馆外喧嚣,围了许多人。   身后轻骑道:“将军,容末将前去探查。”   “不必。”孟跃下马,把缰绳给部下,她快步前往医馆,隔着人群,听见馆内老人的哭声,她顿时用了巧劲,拨开前面的人,“哎哎,谁扒拉我,你不知道大爷我……”看清孟跃的脸,声音瞬间卡喉咙里。   阿爹阿娘,儿看见孟将军了!!   孟跃看清场中哭喊的老人,顿时明了七八。围观百姓见到孟跃很激动,忙不迭讲述:“这老婆子忒可恶,将军莫被她哄了,之前陶大夫为她孙儿看诊,一时半会儿没治好,她就带地痞砸了陶大夫医馆。现在大家都知道悬山寺是骗人了,她又舔着脸让陶大夫救她孙儿,呸,真是不要脸。”   “就是就是,其他医馆知道她不要脸,都不敢接诊,她又跑来陶大夫这又哭又求。”   “陶大夫造了什么孽喔,才遇见她。”   众人注意力都在大人身上,孟跃看见老媪怀中的孩子,双目紧闭,小脸微微皱着。   陶大夫向孟跃行来,拱手一礼,孟跃扶住他的手,“老先生折煞我了。”   老媪看见孟跃,明显颤了一下,犹豫着要不要抱孙儿离开,可是城里没有其他医馆敢给她孙儿看病了。   谁都怕陶大夫一家悲剧在他们身上重演,届时再没有女将军从天而降,伸张正义。   老媪低头看了一眼孙儿,咬咬牙,膝行而去:“将军,将军求求您。”   孟跃避开,在旁边凳子坐下,她看见陶大夫脸上的挣扎,问他:“你是不想治,还是治不了。”   陶大夫一怔,随后摇摇头,“我学艺不精啊。”   并非他记仇,且不提医者仁心,纵使老媪有错,但稚子何辜。   陶大夫欲言又止,微微别开脸,叹息一声:“小柱子之病罕见,老朽也是生平第一次见。”   若非如此,陶大夫当初就将孩子治好了。哪还有后面那些破事。   陶大夫看向老媪,在对方希冀的目光中道:“我敢对陶家列祖列宗起誓,陶某不救,非是陶某气量窄小,实在是陶某所学甚少。”   老媪闻言,终是信了陶大夫的话。她的面色灰败下去,眼睛的光亮也渐渐没了。  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,朝陶大夫磕头,“之前的事,对不住了……”   随后,她抱着孙儿起身,医馆外围观的百姓也让出一条道,她抱着孩子步履蹒跚,犹如风中残烛。   好些人都不忍,也说不出难听话了。陶大夫看着她佝偻的背影,嘴唇蠕动,又闭上。   谁知此时老媪怀里的孩子睁开眼,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纯粹清澈,没有任何情绪,干净的像一面镜子,一瞬间,陶大夫感觉那双眼睛中映出一个模糊的自己。   “……稍等…”陶大夫声音迟疑,众人诧异望来,陶大夫上前几步,对老媪道:“若说你之前将孙儿送来,我尚有五分把握。后来他喝了符水,又耽搁日子,现下我只有两分把握,你……”   老媪灰败的眼中焕发光彩,淌下热泪,跪地道:“陶大夫,老妇人无知,从前害了您,老妇人对不起您。”   “今日您愿意伸出援手,不管…不管我家小柱子最后如何,老妇人都谢谢您,老妇人给您磕头了。”她抱着孩子,砰砰磕头,陶大夫赶紧扶起她。   孟跃旁观这一切,不发一语。只让陶大夫有甚需要与她说,她能做到的,一定做到。   医馆里忙碌,孟跃出了医馆,吩咐人去打听老媪的儿子去向。   小半日后,部下回报,老媪的儿子前儿离乡了。估摸是抛弃寡母和病子了。   孟跃并不意外,今日在医馆没看到人,孟跃就有猜测。   那一家祖孙三代的名声都坏了,上是寡母,下是病儿,皆是拖累,男人想活的轻松些,自会把累赘丢弃。   但是那个男人从此隐姓埋名,不敢归乡,真就过的好了?   一念之差,迷途知返。一念之差,走入绝路。   这种事于芸芸众生不值一提。   一日后,孟跃以刺史府名义,给陶大夫的医馆送去医者仁心的牌匾,又入医馆后院,与陶大郎百两金和半块玉佩,孟跃道:“他日若有难处,可去据点求助。”孟跃缓了缓,又道:“如果可以,我希望你们用不上。从今往后,顺遂过一生。”   陶大郎握紧玉佩,“将军,玉佩我收下了,但是真不能要您的金银。”否则他爹也饶不了他。   孟跃莞尔:“陶大夫心善,估摸也没甚银钱,这些钱你们拿着,往后遇见穷苦病人也有钱垫付,是不是。”   陶大郎捧着匣子的手一顿,孟跃这话说到他要处,他自己可以粗茶淡饭,清贫度日,可是看见病人银钱短缺,不能治病,只能回家等死,而他们无能为力时,那种难受只有他们自己知晓。   陶大郎心头百般激荡,他当下双膝一弯,却被人抵住膝盖,陶大郎惊讶抬首,孟跃无奈:“一点小事,怎值得你跪。”   “我还有事,就走了。”孟跃掀开布帘进入医馆大堂,光明正大离去。   陶大夫为病人看诊结束,这才故作矜持的询问儿子同孟跃说了什么。   一盏茶后,陶大夫匆匆追上街,但街上人来人往,却无一人是孟跃,陶大郎追出来,“爹,孟将军下江南是为除妖僧,平贼寇,耽误不得。”   “…我知道。”陶大夫长长吐出一声叹息,眉宇间也染了疲态,他只是还没好好与孟跃道谢,没有同对方说上几句话,就这样分别了,难免有些遗憾。   父子二人回到医馆,晚上两人商议将玉佩归放何处,屋外传来稚嫩男声,陶大郎打开门,只看见小儿子,“你怎么在这?”   “我刚才看见阿姊了,但是唤她,她没应,我就想走近瞧瞧。”   陶大郎看着空荡荡的院子,哼道:“院里空荡荡,哪有人,你小子眼花了,快回去睡觉。”   “噢。”   另一头,部将在江州协同杜让除了妖僧,继续南下,与孟跃汇合。   孟跃原本的三百兵士,人数顿时翻了个翻,除寇更是无往不利。   忙碌中不知日月,眨眼间,田间的水稻长高了,长势喜人,一看就知道今年有个好收成,然而田间忙活的农人,脸上却看不见喜色。   常炬偷偷看了一眼孟跃神情,见她微微敛目,分明是没什么表情,却从微微垂下的眼眸,感受到一种悲悯。   他双腿夹马腹,驱马上前:“将军,瑞朝实行均田制,每人都能分得田,比过往朝代好了不知多少,百姓们的日子都好过了。”   “是吗?”孟跃声音很轻,风一吹就散了。   常炬看着田间水稻:“等水稻长成,届时一定能收到可观税收。国库丰盈,百姓安居,瑞朝一定能开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的盛世。”   然而远风拂过稻田,露出农人佝偻单薄的身影,对比那样鲜明,仿佛水稻能长这么好,是吸食了农人的血汗。   孟跃调转马头欲走,然而一个犹豫的功夫,她已经驾马靠近村庄。   村子里忽然来了兵队,村里的里正和青壮匆匆出村,五十多岁的里正敬畏行礼,孟跃翻身下马,“老先生,不必多礼。”   “我今日来,是看见农人劳作,想来问问田间农事。”   里正闻言松口气,邀请孟跃进屋喝碗清茶,孟跃只带了五六个人,其他人留在村外。   里正家建了青砖瓦房,不过很多地方都有修补,彰显岁月痕迹。   里正儿媳奉上茶水和点心,孟跃笑着道谢,令儿媳受宠若惊。   孟跃看见堂屋外有几个毛茸茸脑袋,她笑着招招手,四个年龄不已的孩童进屋,忐忑的看着大人。   孟跃又对他们招招手,小孩儿靠近,她伸手抱起其中一个女娃在怀里,所有人都瞪大眼。   孟跃问小女孩多大了,叫什么名字,小女孩开始有些害怕和羞怯,见孟跃温声细语,身上香香的,她软软趴在孟跃肩头,露出一个腼腆的笑。   孟跃变戏法似的,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,里面装着几块马蹄糕,她分给四个孩子。   这下其他三个小孩也不害怕了,围在孟跃身边,还好奇她腰间的匕首。   里正心头一跳:“不可冒犯贵人。”   “无妨。”孟跃笑道:“莫吓着孩子。”   之后她与孩子们说笑,问他们平日下地否,可念书了?   她温柔的像日光下的一汪湖水,柔和,带着暖意。   常炬一行神情呆滞,犹似神游太虚,不知现实与梦境。   他们好像看到孟将军温柔的哄孩子,耐心而包容,像千千万万的阿娘一般。   不,这太惊悚了!   他们用力咬住舌尖,终于恢复一点理智。纷纷看向屋外,只是耳朵竖起。   近午时,孟跃放下小女孩,提出告辞。   临走前,她搁下二两碎银,“我等贸然登门,劳的诸位忙活,这点茶水费,还望诸位收下。”   话落,孟跃颔首一礼,带人离去,她如来时匆匆,去时如风,快的像一场梦。   直到午后有人回乡,听乡人说起此事,他一拍大腿,“这不是…这不是斩杀妖僧的孟将军嘛,哎呀,我差一点就能看到她了。”   他捶胸顿足,扼腕不已。   那厢常炬忍了又忍,终究没忍住,试探问:“将军,难道是村子有异样?”   “没有。”孟跃摇摇头。   日头悬在正空,日阳最烈,孟跃被这日光激的垂下眼。   “那些青壮,有人打赤膊,有人光脚。而这里是江南的南部。”   常炬面上的疑惑都要具象化了,眼中隐隐崩溃。   如果顾珩在此,从孟跃哄孩子的话语,就能明了她的真意。   孩子是否下过地,是否识字,就能看出家里的境况。   而孩童天真,还不明了世间的苦难,所以也不会隐瞒苦难。   当他们茫然的语气说出,村里人把辛苦种的粮食给别人,自己却饿肚子时,眼中是真切的不解。   瑞朝的繁华之地尚且如此,更遑论他处。   土地兼并已经冒出水面了。这似乎是所有王朝过渡几代都无法避免的局面。 第140章   七月下旬,孟跃带兵将江南之地的妖僧都抓的抓,杀的杀,除的差不多了。   按理她该带兵北上,回京复命,然而孟跃探了地方官员口风,妖僧伏诛,名下田地何去何从?对方都转移了话题。   于是孟跃借巡视之名,碾转田间。   情况比她想的更恶劣,如果妖僧名下的大量田地,此次不能归还于民,好些农人无地,日子过不下去。要不了多久,这里又会有地方起义。   然,土地兼并牵连甚广,纵使顾珩站在她这边,但现下若孟跃贸然动地,恐怕都没法活着离开江南。   可农人佝偻的身子在她脑中挥散不去。   哭声近在耳边,难道置若罔闻?   一时,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,孟跃闭了闭眼,在月下静立半宿,次日天明,一封奏折北上。   随即,她要了热水洗漱,等身铜镜前,她一身紫袍,腰束金玉带。乌发挽成单刀髻,斜插一支鸟首金钗。   她抬眸看着镜中人,镜中人也回望着她。   素净一张脸,窄薄的眼皮冷冽,琥珀色的双眸却如寒星坚毅。   此番行事,我心不悔。   而在她斜前方的梳妆台上,放着一个乌木匣子,孟跃打开盖子,谁也没想到里面盛着数道圣旨。   孟跃修长的手指抚过圣旨,眉眼间流淌过一抹温柔。少顷,她择一圣旨而出。   现下她身处江东大都督府,说来也是有缘,江东大都督乃昭王遥领,只是昭王自有封地,所以江东大小事务,由府内长史做主。   因此长史名义上是二把手,实则却是一把手。   焉长史与孟跃同为从三品,他正在二院堂内翻阅卷宗,底下人通报,孟将军到。   焉长史立刻起身相迎,见人三分笑,“孟将军好,孟将军可用过早饭了?”   他四十有五,面庞圆润,双目亦圆,生的和气,正经世家出身,难得在其他或士族或平民出身的官员前没什么傲慢架子。   孟跃也弯眸,“用过了。”   两人进堂内说话,焉长史谦让孟跃落左边椅子,他坐右边,常炬等人随侍孟跃左右,焉长史又关切几句,这才问孟跃:“不知贼寇可是除尽了?”   孟跃道:“除尽不敢说,只是现在将冒头的都除了,剩下的吓破胆,也不能生事了。”   “是极是极,是某措辞不严谨了。”焉长史笑道,面上的肉堆叠,更加慈眉善目,随后他迟疑:“孟将军今日来,不会是辞行罢?”   他一副不敢相信和不舍模样。   孟跃摇摇头:“并不。”   焉长史眸子微睁,有些愕然,孟跃道:“我今日来,是为着田地一事。”   焉长史脸上的笑敛去了,冷冰冰瞧着孟跃。   此前瑞朝多庙,除却永福暗中筹谋,还因瑞朝政策利好僧人,庙中土地免税,僧人免徭役,试问百姓如何不心动?   个个恨不得剃度出家,过无忧无虑日子。   寻常百姓如此,士绅富户更甚。他们与寺庙勾结,圈占土地,又出钱建庙,名利双收。   直到天子新令一出,撤去寺庙僧人的好待遇,严格限制僧人数量,才会有这一出动乱。   而妖僧除了,那些土地又成了一笔糊涂账,地方官员便是打的这个主意,待孟跃一行离去,那些土地如何,还不是他们说了算。   眼下事了,孟跃不但不去,竟还管起这档子事了。   焉长史端起手边茶盏,不疾不徐呷了一口,这才掀起眼皮,看着孟跃,“孟将军,本官记得你此番南下,是为平妖僧之祸,非是为政一方罢。”   这话忒不客气,就差没明说孟跃多管闲事,更严重些说,孟跃有越职之嫌。   常炬脸色难看,怒瞪焉长史,又很想阻拦孟跃,却又碍于孟跃往日威严,不得不作罢,只是心中焦急,短短时间,他额头渗了汗。   面对焉长史有理有据的质问,瑞朝之内任何一个官员听闻,都只得作罢。   但孟跃不同。   她看向焉长史,笑了笑,“焉长史所言有理,但本将也非是无的放失。”她起身从袖中取出圣旨,众人瞳孔一缩,当即跪下。   孟跃宣布圣旨,除却文绉绉的修饰,中心之意只有一个,任命她为宣谕使和抚谕使。   话音落地,焉长史脱口而出,“不可能!”   孟跃挑眉:“怎么,焉长史是觉得本将胆大包天,敢伪造圣旨?还是意图抗旨不遵?”   “不,没有……”焉长史面色一白,急忙道:“臣不敢抗旨,只是,只是……”   孟跃懒得与他争论,把圣旨给他瞧,焉长史双手接过,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瞧,眼睛都恨不得把圣旨洞穿了,却找不到一点错漏,这就是一封如假包换的圣旨。   陛下竟然看重孟跃至此。   顾珩(正正衣领,挺胸抬头严肃脸):不仅是看重,是爱重。   瑞朝除了正经官职,天子还可设临时官,其代天子意,权力颇大。   顾珩本就不放心孟跃带兵南下,却又无法改变孟跃的心意,只能给孟跃多多护身符。   例如,明目不一的压制地方官的临时官职。孟跃那一匣子的圣旨皆是做此用。   若是焉长史见了,恐怕会妒忌的发狂。   当然,现在他也不好受就是了。   常炬几人的惊讶也不低于焉长史半分。什、什么时候的事?!   孟跃重新落座,她虽坐着,焉长史站着,可她微微含笑,气势上生生压了焉长史一截:“现在,本官要瞧江东的白簿和黄簿,焉长史可能给了?”   焉长史:………   焉长史将圣旨奉回孟跃,退出堂内,此时常炬实在忍不住:“将军,这圣旨……”   孟跃乜斜着他,“圣旨是陛下所下,有甚问题?”   常炬顿时哑了声,呐呐:“……没任…何问题。”   他深深低下头去,不敢再问。   那厢焉长史寻着属官,飞快讲了事情缘由,属官们大惊:“长史不可啊。”   焉长史没好气道:“那你去跟姓孟的说。”   属官噤声了。   其他人迟疑,一身量瘦长者拱手道:“长史,孟将军在南下数月,也不知这圣旨何时到她手中,属下忧心,她是来者不善。”   屋内气氛僵持,忽而一道轻笑响起,众人望来,曹司马捻着胡须讥笑:“诸位何须着急上火,明明没甚的事,自己吓自己。孟将军既然想瞧咱们江东的白簿黄簿丈量册,那就与她瞧好了,甚至她想瞧江东的案件卷宗,恁的什么时候,就是十年、二十年前,三十年前的,都与她瞧。”   众人若有所思,曹司马向焉长史拱手,半仰起头,眸子上移看着焉长史,露出大片眼白,一脸刁钻之气,却道:“孟将军高高在上,圣宠眷顾,我等唯她马首是瞻,自然她说什么,就是什么了。”   焉长史的眼睛渐渐亮起,双手扶起曹司马,笑道:“是极是极,曹司马说的是极。”   海一般的文书,姓孟的慢慢看去罢,看到地老天荒。   一刻钟后,焉长史带着十四、五个属官,每人都抱着高高一摞文书,放在堂中:“孟将军,您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,请尽情观阅。若还需要什么,尽管吩咐。我等现在还有……”   “本将确实有吩咐。”孟跃平静打断焉长史,从焉长史身后点了五个人,曹司马赫然在列。   曹司马神情有些僵硬,看了一眼焉长史,焉长史开口道:“孟将军有所不知,都督府事情繁多,曹司马担要职……”   “什么要职?”孟跃抱胸,似笑非笑睨着众人,最后目光定格在焉长史身上,“本将记得都督府乃长史统管,什么时候没一个司马,都督府就运作不了?”   焉长史噎住,这话不好接。   焉长史若应了孟跃的话,就承认他是个废物,都督府只要有曹司马足矣,有没有他这个长史都无所谓。   这乃大忌。   焉长史勉强维持住笑容,“孟将军说笑,既然孟将军想要曹司马,他自然听您调令。”   “某还有公事,告辞了。”焉长史背影匆匆,他怕再待下去,孟跃把其他属官也要走了。   堂内,孟跃看向一脸警惕的曹司马,微笑道:“诸位都是聪明人,现在听本将令,将所有文书按类别,年龄,月份分门别类,这样简单的事,诸位应做的了罢?”   曹司马:……可以说做不了吗?   曹司马看着孟跃凌厉的眉眼,他有种很强的预感,只要他敢推脱,孟将军就能顺势指责他们能力不足,参他们一本,届时他们一个贬谪是跑不了。   所以好好一个平寇将军,怎么还身兼数职啊。还有没有天理了!   曹司马心中抓狂,面上唯唯诺诺应是,五个人当下在堂中将文书分类。   孟跃坐在椅上,翻阅文书。天上的日头也逐渐攀高。   数名小吏从都督府后门而出,匆匆离去。   晌午,部下向孟跃耳语汇报,孟跃点点头,打发了人。   常炬奉上茶水,站在孟跃身侧,唰地打开折扇,自发为孟跃打扇,惹的孟跃诧异望来,常炬也有些莫名,“将军……为何如此看着属下?”   孟跃微妙道:“这话该我问你,你是我部将,又非我仆从,怎的还做起打扇的活儿。”   常炬握紧扇柄,扯了扯唇角,“将军,末将……”   “罢了,坐下说。”孟跃道。 第141章   顾珩收到孟跃的奏折时,已经过了中秋,他看完奏折,沉默许久。   内政殿鸦雀无声,小全子咽了咽口水,小心翼翼唤:“陛下?”   顾珩垂眸浅笑一声,“我早该知道的,跃跃素来是面冷心热。”   小全子莫名,他不知奏折上写了什么,也不敢窥探。但他观陛下神情,估摸着孟跃一时半会儿不会返京。   贼寇已经除了,她留在江南做什么?   昭王也很好奇,与顾珩知会一声,光明正大派人下江南打听。   然而江南地方官员的奏折紧跟其后,上达天听,奏折里明里暗里提着田地一事,认为孟跃越权管事。   百官对此也颇有争议,朝堂上争执不下。   殿上,昭王一脸恍然大悟,以拳击掌,“原是如此,竟是如此!!我怎么没想到!”   他忽然出声,将众臣都惊了一跳,司农卿迟疑:“昭王……”   昭王仰首,仰着奉宁帝,一脸嗔怪道:“陛下好偏心,你我至亲兄弟,怎的也不任我为宣谕使和抚谕使,好叫我除寇后,一并解决了田地事。”   众臣眼皮子一跳,“昭王,这件事……”   “这件事繁琐细碎,你素来不爱。”奉宁帝语气有些无奈,但语气里更多的是纵容,可见亲昵。昭王哼了一声,“士别三日,刮目相看,陛下怎么还用旧年眼光看我。再者孟将军做得的事,我怎么做不得。”   他当下讨了差事,待众臣回过神想劝阻时,昭王已经拿了圣旨出京。   百官当局者迷,恭王旁观者清,“一群蠢货,那兄弟俩故意做戏演他们的,还不明白。”   他捏紧手中棋子,看着棋盘上逐渐势起的黑子,眼中闪过一抹暗光。   少顷,棋子落下,发出清脆声响。   江南那汪深水中,也哗啦落入一块石头。   各地县衙前排起长龙,或短衣麻裤者,或衣衫褴褛者,或青壮,或老弱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忐忑和激动。   前两日衙役通知,从前被妖僧夺地者,可去衙门前领回。   消息一出,各地沸腾。最先涌来衙门的不是平头百姓,而是士绅豪族和地痞流氓。   天上掉馅饼,不吃是傻子。   然而事实证明,天上不会掉馅饼。一名富绅报自己有三百亩地被夺,于是乎,书吏身后的左右银甲卫开始盘问。   你有三百亩地,且说说何时被夺,因何被夺?   富绅信心十足,他却不知这只是开始。   左右银甲卫继续询问,三百亩地非小数,如何所得?   答:祖上所传?   左右银甲卫扬言着人走访,看富绅祖上三代是否有这许多地?   富绅慌慌张张改口,又说自己记错,地是自己做买卖所得。   这更好办了。银甲卫问他做甚买卖?有无账本,有无店铺?   一条条问的极细,最后富绅被问的满头大汗,狠狠心不要这便宜了,却被另两名银甲卫拦住,道他形迹可疑,言语反复,将他收押。   其他想占便宜的士绅和地痞:?!!   当下有人离去,也有人贼心不死,直接伪造账本,不信官府有专人细细审查。   然孟跃召集地方书生,专责此事。天下谁人不知江南文风盛,最不缺读书人。   伪造账本的富绅:…………   审查账本的读书人:不管了,虽然他们阅账本是有点大材小用,但是能在孟将军跟前露个脸也是值得。   听闻底下人汇报的焉长史:………   他咬牙切齿跟部下言语,“孟将军真是知人善任啊。一应琐碎事都推出去,叫旁人做,她主领大政,真会当官。怎么就不能天降惊雷劈死她。”   部下不敢置信的睁大眼,怀疑自己听错了,焉长史笑眯眯道:“这样看着本官作甚,你们今日公务都忙活完了?”   部下们头皮一紧,立刻告退。   孟跃这一招吓退不少居心叵测之人,终于轮到平头百姓来领回自己的地。   好些是一个村子的人,彼此作证,从前家里有多少地,怎么得来的,最后地又是怎么没的,都能说个清楚明白,有些说到悲伤处,当下嚎啕大哭,身后排队者见状,无不掩面哭泣。   书吏都麻木了,不得不开口制止:“继续说下去,核对无误,才能把你的地还给你。”   矮瘦男人立刻擦擦眼泪,期间还打了个哭嗝,最后核对无误,书吏才将田契还与他。   矮瘦男人将田契揣入怀中,站到一旁去,等待他的同村人,最后一村子十来个人拿回田契才回村,人多势众,路上也不怕田契被人夺了去。   回村的小路上,处处都是高声笑语,无论胖瘦高矮,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乐和希望,日子又有盼头了。   这一切都是陛下和孟将军带来的。   天上的日头烈烈,似要驱散人间黑暗。   城中酒楼雅间内,几名中年富商愤愤不平,屋中弥漫着浓郁的酒味儿,一个个脸上酡红。   “妇人就是好管闲事,若是一个正经将军,除了贼寇,早就走了。哪有这一堆子事。”   “恬不知耻,呸!”   “嘘,嘘!!莫要太过。”一圆脸富商忐忑道,其他人嗤笑:“怎么,你也被姓孟的吓破胆了。”   圆脸富商不语。这几个人还不是酒壮怂人胆,平时哪敢出言不逊。   他叹道:“妇人心善些。”   另一富商啐道:“她就该脱了一身甲胄,回家相夫教子,这些事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管的吗?”   “本将一个妇人管不了,难道诸位管得了?”熟悉的清越声透过木门传进屋中,方才还闹哄哄的雅间死寂一片,众人僵在自己的位上,连眼珠都不敢动。   无边的寒意包裹他们,此刻雅间似乎变成一个冰窟窿。   无人作声,只希望这是一场噩梦。   然而木门外的女声再次传来,打破他们侥幸:“难得巧遇,诸位不请本将坐坐?”   屋内富商:………   不请行不行啊…   当下有人晕死过去,圆脸富商汗如雨下,他顾不得擦拭,颤颤巍巍起身,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,走向木门,一点点打开。   露出一张如玉似月的俊颜,孟跃抬眸,双眼含笑,似蕴了一汪春水,圆脸富商感觉这水太深,他要淹死其中了。   于是乎,他的双腿从心的弯了,“将军,草民错了,求将军恕罪。”   孟跃轻笑一声,越过圆脸富商走近雅间,这时她身后的人也露了出来,竟也是一群商人,但相比人们印象中商人的大腹便便,脑满肠肥,他们更似读书人,颇有文气。   领头的文士览微微叹气,他今岁三十有三,身量不高不低,不胖不瘦,相貌周正,蓄着短胡,常年穿一身宽袖素衣。他出身江北文家,家中供着子贡,亦是儒商一脉,与江州杜氏不相上下。   屋内几个富商,文士览都认识,这几人在州内也算的上一号人物。真要说来,他们性子是臭了些,但做买卖还算公正,也不曾苛待工人,非是大奸大恶之徒。   文士览也没想到他们今儿与孟将军闲谈,听见隔壁吵嚷,寻声而来,会撞见这一幕。天晓得,他们在雅间外听着里面的污言秽语,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。   孟跃在上首落座,雅间内跪了一地,几人的酒都醒了,个个面如土色。   文士览摸着孟跃的一点性子,知道孟将军讨厌废话,他开口道:“将军,这几人醉后失言冒犯将军,不知将军要如何处置?”   几个富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,孟跃拎着酒壶转了转,在短暂的沉寂后,笑道:“既然冒犯,就罚酒三杯。”   几人愣了一下,因为太过震惊,齐齐抬头看向孟跃,圆脸富商不敢置信重复:“罚酒三杯?”   孟跃:“嗯。”   圆脸富商心里发苦:不会是毒酒罢!!   文士览压住心里的惊讶,见几人脸色,就知道他们想差了,温声解释几句,打圆场。   最后孟跃离去时,圆脸富商忍不住掐自己一把,“我们,真的没事了?”   文士览笑着拍拍他的肩:“能有什么事?孟将军是宽宏大量之人。”   若非如此,孟将军也不能派人与他们做买卖。而是直接从他们钱袋子里掏钱了。   文士览回忆这几人家里做的营生,心头转过几个念头,与圆脸富商耳语几句。   次日一早,圆脸富商几人登门江北刺史府。   一盏茶后,几人被请进府内,双方见面,圆脸富商一行再次道歉,孟跃大度表示不计较,几人坐了会子,就告辞离去。   刘生亲自送离他们,双方一个眼神交汇,心里就有数了。   临走前,圆脸富商试着向刘生提了一个地点,刘生应了。又两日,某酒楼雅间,双方就几桩买卖达成协议。   刘生将契约书带回去给孟跃瞧,言语间透露喜悦,这几桩买卖能赚不少。   钱是俗物,文人不屑提起。朝廷也不允官员经商。   但钱却是最重要的。   孟跃要养她的赤衣军,要培养她的势力,哪儿都需要钱。   她的钱从哪来?   当然是做买卖来。只她是官身,不便出面,她手下的人没有这个顾忌。   从前她好不容易打通的商路,现成的金鸡,她怎会丢弃。   瑞朝的茶叶,烈酒,丝绸,糖运去隆部。隆部的骏马,奶酪,毛皮,宝石运来瑞朝。一来一回都是巨大利润。更甚至,瑞朝内部的南北商路走一遭,也是大利润了。   中州的邢窑在江南是抢手货,江南的字画,珍宝,丝绸,茶叶在其他州县也是有价无市。   于孟跃而言,江州仅一个杜让不够用。她看上了新人——江北文家长子,文士览。一位文人作扮,文人行事的…儒商。 第142章   江南湖面吹过的风也带了寒意,然而凛冽风中,来往的人们双目有神,面色红润。   未至腊月,街上就有了年味,远比去年热闹,常炬一边赶车,一边笑道:“将军,您瞧。热闹不弱北城。”   长街无尽头,沿途铺子不绝,而他们身后的城北更是热闹,附近的乡民进城摆摊,街边小摊绵延长去。   常炬方才赶车经过北城,比平常多耗费了五倍时间,这会子都晌午了,常炬提议:“将军,前儿是本地有名的酒楼,您要不要尝尝。”   孟跃颔首。   这些日子孟跃逛的差不多了,确保受妖僧所累的百姓都拿回田地,日子安稳了。于是腊月初,她带兵北上。   焉长史装模作样要送她,孟跃似笑非笑,“这就不必了,只希望圣旨下达时,长史能严格督促下属执行才是。”   焉长史神情一僵,圣旨?什么圣旨!   “孟将军,等……”焉长史还要细问,然而孟跃一夹马腹,如一阵风行远了。   自她走后,焉长史心中忐忑,私下清查一通,并没有什么明显错处,直到腊月二十六,天使抵达都督府,宣告圣旨。   原是天子有感百姓受苦,是以重新拿回田地的苦主,减免一年赋税。   焉长史接过圣旨,神情复杂,纵使他心中对孟跃如何不满,但孟跃的确在为百姓考虑。   罢了,此事了了,不必再计较。或许今后,他都不会再与孟跃打交道。   京都皇宫内。   孟跃甫一入内殿,身后两扇红漆格子殿门嘭地关上,孟跃眉头微蹙,她环视四下,空空如也,“陛下?”   无人应她。   孟跃暗自警惕,缓步而行,忽然一道人影袭来,淡淡的兰花香萦绕鼻尖,孟跃抬起手的收了回去,被人抱了满怀。   “跃跃!”声音缱绻,带着浓浓思念。一颗毛茸茸脑袋在她颈间蹭蹭,绸缎般的黑发蹭的她脸颊痒痒。   孟跃啼笑皆非,“这就是你关殿门的原因。”   顾珩一滞,微微松开她,有点别扭。但还是保持圈住她的姿势,侧首亲亲孟跃的脸,幽怨道:“我做梦都在想你。”   孟跃眸光一软,抬手卡着顾珩的耳侧,亲亲他的脸,“我也想早些回来,可是事情没做完,我……”   “我明白。”顾珩轻声道。   若是没有孟跃在江南镇着,她前脚一走,剩下的地恐怕就入了乡绅富户的口袋中。   顾珩与有荣焉,“跃跃就是最心善最能干的,这次我要给你升官,看谁有异议唔唔……”孟跃含笑捧住他的脸颊肉,顾珩弧形漂亮的嘴唇被迫嘟起,言语含糊不清,一双眼睛茫然的望着孟跃。   孟跃噗嗤笑出声,“因为阿珩太可爱了哈哈哈。”   她收回手,往里间去,顾珩立刻跟上去,单手搂住孟跃的腰,“只有可爱吗?没有别的吗?”   “忒俊了。”孟跃在榻上落座,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目光落在顾珩深邃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上,直勾勾盯着他,抿了一口水,像林间猛兽盯住猎物,极有侵略性。   顾珩眸光颤了一下,微微垂眸,随后又在榻上坐下,随意取了杯子倒水,看向孟跃。   “跃跃,我……”话到嘴边,他忽然没有了信心,捏着杯子的指骨收紧,腼腆道:“跃跃,我对你始终如一。你呢?”   孟跃挑眉,“是吗,那我不是啊。”   “什么?”顾珩大惊失色,杯中水都洒了。   孟跃促狭道:“我认识阿珩时,你才这么点大。”她搁下杯子比划,“我看你就是个小娃娃,珩儿天真又烂漫。”   “后来阿珩长大,我俩重逢,我心中看阿珩才不一样了。”孟跃一本正经讲述。   顾珩:?!!   顾珩反应过来,知晓他被孟跃给捉弄了,一口气把水喝光,咕哝:“你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。”   孟跃起身向他去,俯身与他抵额,“所以,你是什么意思。”   她的眼睛那么亮,那么有神,像太阳,像月亮,像星星,顾珩看的着迷。   他身体快于脑子,双手圈住孟跃的后颈,心中酝酿千百回的话,终于说出,“跃跃,我喜爱你,非常非常喜爱你,我想与你成婚,我想宫里有你,我们朝夕相伴,我再也不想跟你分开那么那么久了。”他太激动了,耳根和眼角都漫上绯红,都有些语无伦次,最后他记着最重要的一句:“跃跃,你愿不愿意,同我成婚?”   孟跃看着他黑亮亮的眼睛,那双眼溢满了渴望,孟跃连片刻故作的迟疑都舍不得,灿烂笑应:“当然,我非常愿意。”   她低头,啾的一声亲在顾珩嘴角,原是蜻蜓点水般,她刚要退离,却被人按住后脑,加深这个吻。   下一刻天旋地转,她已经躺在榻上,孟跃愣了愣,随后笑着闭上眼睛,温柔的揽住顾珩的背。   直到黄昏时分,小全子在殿外询问,是否传膳,顾珩才依依不舍同孟跃分开。   晚膳后,孟跃离宫,天子传召中书令和门下侍中。   次日朝堂,百官于两侧而立,孟跃静立殿中,殿上唯有对她的褒奖声,一番文绉绉赞美之后,擢升孟跃为正三品上的怀化大将军,兼领金紫光禄大夫,此后赞拜不名,开府三司。   群臣不敢置信抬头,十二冕旒下,年轻的天子含笑,而中书令和门下侍中都无人反对。   他们到嘴边的异议咽回去了。   孟跃也十分诧异。   她知道顾珩会给她升官,没想到顾珩会待她这样好,再添个赐九锡假黄钺,她可真达成篡位前的四件套了。   宣旨内侍笑眯眯催促:“孟将军,快领旨谢恩啊。”   孟跃回神,刚要行礼,顾珩就忙不迭免了礼,还对孟跃眨了一下眼,恍若邀功。   孟跃:…………   好意忒多了,她得消化消化。   相比天子对孟跃的盛宠,之后天子封赏其他人,都俨然无味。   散朝之后,孟跃果然被叫走。   有臣子见状,摇头叹息,关尚眉眼低垂,视若无睹,径直往宫外走。适时,他身后传来唤声,“关尚书留步。”   关尚驻足,御史大夫几人向关尚一礼,关尚颔首。两人虽为三品,但关尚乃吏部尚书,正三品官职。御史大夫乃从三品。   关尚问:“不知诸位寻某何事?”   御史大夫笑道:“年关将至,某来与关尚书贺喜。”   御史中丞附和:“明儿年假,恐关尚书年关事忙,特意赶个早。”   关尚也道:“同喜同喜。”   一行人闲话三两句着出了宫。自明日起,年假七日。   宫内,连太后派人将顾珩和孟跃召去,询问孟跃年假如何安排。   孟跃看了顾珩一眼,对上顾珩期待的目光,她微笑道:“孟家那边有泓霖,我一人在府中,没有旁的安排。”   “那跃跃留在宫中过年罢。”顾珩立刻道,连太后笑出了声,孟跃耳朵微热,含糊应了。 第143章   宫里张灯结彩,热闹非凡,而在一片热闹中,太康宫也添了一人。   殿内热意蒸腾,永福一身蓝色袄裙,脚踩彩绣双蝶穿花翘头履,乌发挽偏髻,斜插两支金枝钗,并两支碧玉簪,在耳侧簪了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,眉心画就梅花花钿,端庄不失明媚。   自从她解决京郊妖僧隐患之后,太皇太后隔三差五将永福从宗正寺接进宫,奉宁帝也睁只眼闭只眼。   太皇太后握着她的手,看着她耳侧的山茶花,有些不太满意:“这山茶花虽盛,到底是小了些,不及牡丹大气。”   永福抬手虚虚抚了抚,莞尔一笑,“孙女觉得还行,皇祖母若喜欢,等翻年牡丹花开,届时孙女摘了牡丹插髻中。”   她这话说的太皇太后心头一酸,堂堂一国公主,要朵花儿都还要算日子。太皇太后心里这样想的,面上也带了情绪,永福反捧住太皇太后的手,在自己脸上蹭了蹭,“皇祖母,孙女能有现在的安稳日子,已经是陛下开恩了。”   太皇太后一顿,叹道:“哀家明白。”   永福见太皇太后神情恹恹,转移话题道:“皇祖母,孙女听闻孟将军留在宫中过年,我估摸着陛下和孟将军好事将近了。”   “嗯?”太皇太后疑惑,“这从何说起。”   倘若皇帝心喜孟跃,为何迟迟不将人接入宫。   永福眼中闪过一抹复杂,不知是羡慕还是感慨,“陛下是个心疼人的,他在等三年孝期过。”   太皇太后更疑惑了,“永福,你把祖母都弄糊涂了。皇帝不是寻常百姓,他是一国之君,孝期于他,是以日代月。”   永福走出殿门,把殿外伺候的宫人都支远些,她重新回到榻上坐下,与太皇太后细细道来。   “陛下为国事,乃国之君,非他不可。所以非常时行非常事。但是嫁娶一事,天下人不敢议论陛下,未必不会议论旁人。”   倘若奉宁帝刚登基,就迎娶孟跃为后。天下人会怎么看待孟跃。   太皇太后感觉不可思议,甚至感觉到了一丝荒谬。   “珩儿这些年不近女色,不是因为他身子不好,而是一直在等孟跃?”这话太过离谱,太皇太后自己都给自己说笑了:“他堂堂天子,为一女子守身?”   真是旷古绝今的笑话。   永福不语,她也觉得这事离谱,但是除了这个解释,她想不到其他的。   任她怎么瞧,陛下也不似病弱之像。   “阿嚏——”   梅园中,顾珩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,他揉揉鼻子,“谁蛐蛐我呢。”   孟跃将手中的手炉与他,嗔道:“你是天子,谁敢蛐蛐你,估摸是天寒染了凉气。”   “哪有!”顾珩眼睛睁圆,理直气壮道:“我正值壮年,身子好着呢,特别特别好。”他强调。   小全子和红蓼对视一眼,忍俊不禁。   孟跃抬手抚在他眼角,顾珩黑亮亮的眼珠顺着她手指望来,孟跃道:“你……”   孟跃又止了声,“回殿与你说。”   她故意落后一步,摘了一支红梅,入殿后,顾珩挥退宫人,殿内只剩他们二人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红梅,插在顾珩的玉冠间,换下了原本的玉簪,她弯眸笑,“肤白若雪,乌发似墨,其上一点红,这才是雪里红梅。”   顾珩面庞微热,下意识抬手抚了抚梅花,随后快步入内间,在他的等身铜镜前瞧,孟跃跟来,从身后抱住他,脑袋依赖的搁在他肩上,“如玉之颜,朗月清辉,无人能及你一二。”   铜镜中映出绯色桃颜,顾珩忍着心中翻涌的欢喜,故作镇定:“怎么这么夸我,是不是有事瞒我。”   “没有。”孟跃笑道:“因为分别太久,再见阿珩,我觉得阿珩哪里都特别好,为君时杀伐决断,待亲人又温柔体贴。阿珩都这么好了,偏还生的姿容研美,敏慧聪悟,纵我想破脑子,也想不出阿珩半点不好。”   “是…是吗,也没有啦哈哈。”顾珩如果不是笑成一朵花儿,恐怕会更有说服力。他反身抱住孟跃,亲亲她的额头,若他身后有尾巴,恐怕早转飞了。   倏地,顾珩手上用力,将孟跃整个人都直愣愣抱起来,非要形容的话,就是十岁的孟跃抱六岁的顾珩那种抱法。   孟跃一下子比顾珩高出一个头,她现在是俯视顾珩,那一瞬间的高低错位,仿佛穿过岁月长河,回到从前。   孟跃回过神来,笑着拍他肩,“你这是作甚,放我下来。”   “我不,我太开心了。”顾珩又把人往上抱了抱,抱着孟跃在殿内奔跑,“跃跃,你现在看这个殿宇有没有哪里不一样,你看架上的摆设,会不会觉得它们很小。”   孟跃忍笑,心道这么多年过去,顾珩哄她的话,还是当年她用来哄顾珩的旧语。   她配合道:“是啊,感觉架上的摆设都变小了。”   顾珩抱着她,跑起来更起劲了,殿内传来欢声笑语,勾的殿外的小全子心里痒痒。   “不知道陛下和孟将军玩什么,这么开心。”   红蓼瞥他一眼,“总归是不教你知道的。”   小全子:…………   一刻钟后,顾珩终于放下孟跃,他眼睛亮亮的望着孟跃。   孟跃轻笑一声,抚摸他眼尾,“你知道方才在梅园,我想与你说什么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孟跃揶揄道:“你好好一双丹凤眼,每次你想让我依着你,都会努力睁大睁圆,显着无辜纯良。”   顾珩:???   “…笨蛋。”孟跃笑出声,转身望外去,却被人从后面抱起,顾珩一口咬在她肩头。   不痛,有点痒痒的。   他含糊道:“……你…你不许笑我。”   孟跃忍着笑点头,“好,我不笑,其实阿珩这样也很可爱,我很喜哈哈哈……”   她还是没忍住,笑出了声,越想停止越止不住。   顾珩见状,咬着孟跃肩上衣衫磨牙,最后松开嘴,哼哼着由了她去。能博跃跃一笑,也是他能耐不是。 第144章   大年三十上午,孟五娘提着年礼回了孟家,开院门的是孟二丫的小女儿,甜甜的唤了一声姨娘,主动接过礼盒,迎着孟五娘进屋。   孟母向孟五娘身后看,很是失望:“跃儿不来了?”   孟五娘道:“阿姊下江南平乱,功劳颇大,是以陛下和太后留她在宫中过年。”   这事孟泓霖早打听到了,可惜他去孟府只见到孟五娘,没见到孟跃。   堂屋内坐满人,话题始终围绕孟跃,一会儿感慨孟跃少时瘦弱,如今却成了女将军,多么不可思议。一会儿畅想宫中过年是如何盛大。   孟二丫眼珠子转一圈,对孟父道:“我没念过书,但也晓得天地大皇帝大,爹娘大。四妹妹怎么也不把爹娘带去享福啊。”   屋内顿时寂静。   孟父黑了脸,斥道:“一堆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,闲的没事就滚回屋。”   半点情面没给孟二丫留,孟二丫当即扔了手中瓜子,红着眼回屋,把门关的震天响。   崔怜芳眼里闪过一抹愠色,瞥了孟泓霖一眼,借口回屋了。孟泓霖紧跟其后。   回了屋,崔怜芳再也忍不住,“你说你把这人招来作甚,半点忙帮不上,尽托后腿。你能不能把他们送走。”   “你以为我不想啊。”孟泓霖嘴里发苦。他明里暗里对孟二丫说过多少次了,他二姐脸皮比他还厚,就是不走。   他难道还能把人撵出去?   他直觉这样做了,坏了名声,往后别想见到孟跃了。   晌午时分,孟二丫没事人一样出屋门,一双筷子舞的虎虎生风,把好肉都拣她一家人碗里,孟五娘拿着筷子,夹也不是,不夹也不是。   崔怜芳气道:“二姐姐,这还有爹娘在,你把肉夹走了,爹娘吃啥。”   孟二丫啃着鸡肉含糊道:“爹娘平时吃香喝辣,不缺这一口。不像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。”   孟父 “嘭”地一巴掌拍桌上,碗筷都震了震。   孟父好面子,孟二丫却把他脸面踩在地,就踩没明说他苛待女儿。   孟二丫的丈夫和儿女低着头不说话。   一家子硝烟弥漫,孟五娘如坐针毡,好不容易挨到晚饭后,崔怜芳迟疑道家里没有多余屋子,孟五娘顺势提出告辞,匆匆离去。   崔怜芳:………   “人家住惯金窝,哪瞧得上你这个破地方。”孟二丫靠在木门上嗑瓜子,笑话她。   崔怜芳冷笑:“我这地方是破,就不为难二姐姐了,不知二姐姐何时另谋住处。”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孟二丫柳眉倒竖,“我是你阿姊,你敢撵我走,还有没有天理了。”   “我可没有嫁了人,还赖在娘家不走的阿姊。”崔怜芳拍拍自己的脸,拖长了调子:“崔家数遍上上下下百口人,都没这么厚脸皮。”   “小贱人,你找打。”孟二丫一爪子挠她个脸花,刚从堂屋出来的孟泓霖撞个正着,用力把孟二丫推开,下一刻院里传来哭喊,孟二丫摔倒时用手杵地,把手给弄折了。   也亏的是京都,大年夜晚上还有医馆救治,换了其他地方,只能硬熬着。   孟家闹的人仰马翻,这些糟心事直到初三,孟跃出宫回府才听闻。   后院花厅内,孟九给孟跃倒茶,她很是担忧,“这样置之不理,我怕后面出乱子。”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孟跃。孟九不在意其他孟家人死活,但孟跃不能有一点损伤。   孟跃却盯着孟九的肚子,屋内生着炭盆,颇为暖和,所以孟九只穿了一件红蓝相间的袄裙,略收了腰,站时不显,孟九坐下时,腹部微微凸起,将裙子撑起。   孟跃抬手覆在她小腹,温柔的抚了抚,“有三个月了罢,你这孩子来的不容易,莫要操心其他事,好好养胎,把孩子生下来。”   孟九被转移注意力,她以前深陷泥淖,能活一日算一日,哪晓得今后还能改命,不但过安生日子,还能寻良人,怀上孩子。   这一切都是托孟跃的福,没有孟跃就没有她。   “将军,有些事您不方便出面,我可以……”孟九话没说完,脸颊被孟跃捏了捏,孟跃道:“你知不知道,三十五岁是高龄产妇。你若不放宽心神,不好好养身子,后面生产会吃大苦头。”   孟九听懂了“高龄产妇”,但只懂字面意思,时下妇人三十五岁,有些都做祖母了。她还怀孕,当真是老蚌生珠,一时臊红了脸。   孟跃与她闲话一会子,见孟九乏了,唤人扶孟九回屋休息。   之后孟跃唤来孟五娘,简单寒暄后,与孟五娘道:“你我虽未有同长大的情分,但当日庙下你救了我,于我有恩,我念这个情。”   “阿姊……”孟五娘有些不安。她不想跟阿姊分那么清,她强调道:“我们是姊妹,我救阿姊是心甘情愿,不敢挟恩。”   孟跃抬手打断她的话,“你听我说,你年岁也不小了,我下江南时,你在府中也念了书,平日里有什不明,也去寻秦娘子和九娘子解惑,是个好学聪慧的。所以我今日问问你,你往后的规划。”   “你欲再嫁,我会为你准备丰厚嫁妆,保你荣华富贵,绝不出现婆家欺辱你之事。”   孟五娘咬唇不语,若是从前听闻,她一定欣然应下,可是见过阿姊活的肆意,又见孟家一堆子糟心事,孟五娘忽然就厌倦了这样的日子。   孟跃见她不言,说出第二个选择,“我与陛下互相倾慕,往后我是要入宫的,我身边还缺人,你若有意,可愿随我入宫,做一名女官。”   孟五娘惊喜抬首,看着孟跃俊俏威严的脸,当下起身朝她叩拜,孟跃受了。   孟五娘道:“阿姊有所吩咐,五娘万死不辞。”   “倒也不必你卖命。”孟跃将她扶起,抛给她第一个问题,“你跟在我身边,孟泓霖他们少不得眼红,寻着你吃拿卡要,你当如何?”   孟五娘小心翼翼觑了孟跃一眼,试探道:“我所有,皆为阿姊所赐,我做不得主。”   事实上,孟跃离京期间,孟五娘在孟府住着,孟家人来寻了她好些次,左右不过是叫孟五娘从孟府搬挪精贵物,孟父以孝道压人,孟泓霖敲边鼓,孟九和秦秋她们只在边上看着。   孟五娘看着软弱可欺,但自有一股韧性,任凭孟家人怎么威胁恐吓,孟母软语哀求,孟五娘都未挪用孟府的一针一线。   她心里分明,她一个外人住在府上,是孟跃好心,从未有鸠占鹊巢之心,真把自己当主人了。   孟跃这才想着把人留下。   之后几日,孟泓霖又来孟府,凑巧孟跃出门,双方没碰上。他抹了把脸,转而求见孟五娘。   他神色不大好,眼底泛青,说着家里乱子,孟五娘低头不吭声,偶尔附和几句。   孟泓霖看的来气,最后又泄了气,“算了,虽你帮不上忙,但也没添乱。”   他现在是真后悔了,可惜没有后悔药。   这次他离去时,秦秋送他,交给他一个礼盒,“将军事忙,不周到之处,还望海涵。”   孟泓霖扯了扯唇角,接过礼盒,发现礼盒颇有份量,他以为又是点心或者笔墨之类,没放心上。直到他上马车,随意打开,顿时被礼盒里的银元宝亮瞎眼……   “嘭”地合上,孟泓霖的心嘭嘭跳,快要蹦出嗓子眼了。   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重新打开盖子,数了好几遍,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!”   五个银元宝,足有一百两。   他逮住一个银元宝咬一口,顿时喜笑颜开。   宫内,顾珩与孟跃议完正事,说起孟家人,得知孟跃给了孟泓霖一百两,他微微拧眉,“这会不会养大他的胃口。”   孟跃想了想,“应该不会,我估摸着他那边也快到极限了。我是想给人一个教训,不是想逼着孟泓霖狗急跳墙。”  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,屡试不爽。   顾珩叹气,“这是个隐患,我恐你憋屈,日子过的不如意。”   “没有。”孟跃从高足盘中拿了一个蜜橘,去皮后,连着白色脉络混着橘肉一道儿吃了,“也不是白养着他们,他们有他们的用处。”   “若是他们做的过火了,我自会出手。难道我是柔弱可怜的兔子?”   顾珩想象了一下孟跃可怜巴巴向他求助的场景,可耻的有点心动,一回神对上孟跃似笑非笑目光,心虚的别开了眼:“当然,当然不是了……”   顾珩打哈哈,内心小人忧郁叹气,跃跃面面俱到,他没有显身手的地方。   孟跃观他神情变化,若有所思,将最后一块橘肉吃下。   午膳时,孟跃吃鱼卡着了,顾珩担心不已,连唤五名御医,百般确认孟跃无事才放心。   顾珩冷了脸,吩咐小全子:“从今后,撤了鱼肉。”   “别啊。”孟跃软坐在榻上,环抱住他劲瘦结实的腰身,顾珩顿时自尾椎骨蹿起一阵细小电流,眸子微睁。   孟跃挥退宫人,她将脑袋埋在顾珩怀里,软绵绵道:“鱼肉鲜嫩,从今后若是吃不着,多可惜。”   顾珩怜爱的捧起她的脸,孟跃琥珀色的双眸,如水温柔,不见半分凌厉,她嗔怪道:“午膳没吃两口就生了乱子,我肚子还饿着。”   顾珩一颗心都快化了,俯首亲亲她的额头,命人把饭菜摆在榻上小桌,两人对坐而食,顾珩夹了鱼肉在碗里,仔细去了鱼刺,这才给孟跃。   “怎么样?”他问道。   孟跃眸弯如新月,含笑多情,“很好吃,如果不是阿珩这么耐心去了鱼刺,我只能弃食了。”   顾珩眼睛亮起来,一顿午膳他没吃着什么,尽给孟跃理鱼刺了。午膳快用尽,孟跃按住他的手,打开手边的盅盖,舀了一勺肉羹喂他。   年轻的天子笑若桃花,漂亮的眉眼间染了憨气,看起来傻乎乎的。   孟跃眼中笑意愈浓,这顿午膳吃的折腾,但也吃的开心。   下午孟跃离宫,顾珩肉眼可见的落寞,小全子道:“陛下和孟将军两情相悦,何不快快将人迎进宫呢。”   顾珩起身,负手而行,“司天台那边说二月下旬才有吉日,让朕等等。”   那么久他都等了,他不忍心最后一点功夫,让孟跃受委屈,更不愿别人因为这些事情,看轻孟跃。   小全子也没了招儿,只能等着。每天两眼一睁就算日子。   日升日落,转眼到了二月上旬,中书令上奏后位空悬,恳请天子为江山计,早日择后,生下皇子。这厢拟定后位人选,不是旁人,正是怀化大将军孟跃。   满朝文武早有所料,皆无异议。甚至隐隐期待天子早日将孟跃迎进后宫。   关尚出列,手持笏板高声道:“孟将军德行兼备,淑德含章,温正恭良,当为国母。陛下与孟将军乃天作之合。臣恭贺陛下,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众臣附和,齐齐跪拜:“臣等恭贺陛下,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   那场面是何等壮观。   而朝堂之上,唯有孟跃与顾珩直身,犹如璧人。   顾珩心中欣喜万分,面上也带了出来,他等这一天等太久了,无一人反对,文武百官皆恭贺。   顾珩激动之下,绕过龙案,向孟跃行来,牵起她的手踏上御阶。   孟跃俯视众人,目光在关尚身上短暂停留,笑意盈盈。   这群赞同的声音下,起伏不一的心思。不过是想将她从朝堂驱逐入后宫,以礼法困她,可惜要让众臣失望了。   顾珩,她要。   权力,她更要。   到她手里的东西,想再从她手里抢走,除非她死了。 第145章   司天台上禀吉日,礼部与中书省共议大婚之日,定在芒种,寓意极好。   公文传向诸地。   连太后花了两日时间挑选征礼正副使,一个是她从连氏旁支里,挑的伶俐俊俏的侄儿,连四郎。   说来也是巧了,当初孟跃还与连四郎接触过,彼时连四郎以为孟跃被坑,劝孟跃连夜跑路。   另一个是孟跃的亲信,陈颂。   两人都是年轻帅气的郎君,作正副使是极好的,只年岁不大。   于是,连太后特意唤来顾珩和孟跃,与他们商议,“现在人选还没彻底定下来,你们若有异议,快快说。”   孟跃莞尔,“娘娘挑的就是最好的。”   顾珩附和。   连太后握住孟跃的手,嗔怪:“你同珩儿就要大婚,怎么还叫本宫娘娘。”   孟跃难得有些无措,连太后在孟跃心底到底与一般长辈不同,孟跃待她轻不得重不得。   顾珩笑道:“母后,跃跃会害羞啊。”   孟跃低下头,一副腼腆模样,连太后噗嗤笑出声,“好好好,跃儿害羞。”   之后连太后又说起六礼,这事是礼部和宗正寺负责,天子和连太后过目即可。   顾珩和孟跃陪同连太后用了午膳,之后孟跃出宫当差,顾珩幽怨,“咱们婚事在即,你怎么不上心啊。”   “我上心啊。”孟跃捧住顾珩的手,在他手背吧唧亲了一口,“我做梦都梦见咱俩大婚呢。”   顾珩被哄高兴了。   他特意送了孟跃一段路,两人腻腻歪歪,小全子都没眼看。   孟跃出宫,径直回怀化大将军府,天子赐她开府仪同三司,她可在府中处理政事。之前的孟府与秦秋她们住着。   没多久有人进府,向孟跃汇报事务。   孟跃手下有几个刚提拔上来的,眼前之人正是其一,但时间太短,这些人还没站稳脚跟,需要孟跃看顾。还有几个待提拔的,孟跃打算趁着大婚前,把人升一升。   往后她入主凤仪宫,虽也能擢升官员,但给人感觉不同,一个是她亲手提拔,一个是皇恩浩荡,终究不一样。   她手里还有好些事,都要一一交代下去,这段时间委实繁忙。   那厢顾珩批阅完奏折,思索聘礼一事,密密麻麻罗列,叫来小全子看,把人惊的目瞪口呆,“陛下,这可真是从没有过的。”   “要的就是从没有过。”顾珩起身踱步。   千百年来也只出了这么一个孟跃,怎样厚待都不为过。   顾珩忽然想起什么,清点私库剩下的东西,紫宸宫的灯一直亮到凌晨,顾珩忽然抬眸,对小全子道:“我私库里的东西几近都给了跃跃,留那么几件也没意思,干脆全给她。”   小全子双腿一软,咚地跪在地上,怀疑自己大半夜还没睡觉,困迷糊了。   眼见天子意已决,小全子忙道:“陛下,太后,太后娘娘那里怎么说啊。”   太后娘娘不会应的…罢……   “母后那边往少些说就好了,不必担心。”顾珩越想越觉得可行。   连太后不知内里,从自己库里拨了大半物件添进聘礼中,宗正寺那边也拨了一份添聘。   三月十八,天家下聘。   京里无数双眼睛盯着,天未亮就有专人洒扫,金吾卫清道。   吉时到,日头高升,鼓乐手先行,乐声震天,身后跟着连四郎和陈颂俩征礼使,两人的神情动作都有些不自然。   队伍从承天门鱼贯而出,初时还很寂静,渐渐街上有了百姓,他们张望着天家下聘的盛景。   “听说帝后年少相识,感情颇深。不知道聘礼有多少。”   “肯定很多,那可是天家下聘。”   任凭金吾卫如何冷酷威严,他们此刻都不怕了,一个个伸长脖子瞧。   “来了来了,嚯!一二三四……十五,十六,十六匹纯白骏马!!”   “!!马后面拉着什么?”   十六匹纯白骏马双排并驾,齐齐拉动龙辇,龙辇由金丝楠木所造,辇身刻有祥龙腾飞,色彩斑斓,一派华贵辉煌,轻盈的云纱飞舞,隐约露出龙辇内珍珠明月一般的容颜。   热闹的承天门大街忽然噤声,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,见过天子的百姓,双眼凸出,不敢置信。没见过天子的百姓,此刻也有所猜测。   喜乐不停,骏马迈着矫健的步伐从人群前行过。   一道身影飞快垂首,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紧。   恭王死死咬着牙,才维持理智。   顾珩竟以天子之尊,亲向孟府下聘。他怎么能,怎么可以!   礼部,宗正寺的人都干什么吃的,这么荒唐也不阻止!   殊不知礼部尚书听闻后,当即昏厥了,礼部侍郎急的团团转。这事陛下没有透露一点口风,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。   但事已至此,阻拦无用。   百姓们刚从天子亲自下聘的震惊中回神,抬盒没有盖子,一盒又一盒的金元宝在日光照耀下,一个金元宝估摸有五十两。璀璨夺目。   “那个…那个金元宝,是…是真的罢?”   旁边人哆哆嗦嗦道:“天家的东西…还…还有假?!”   队伍不见尽头,除却金银,还有玉器古玩,珍珠翡翠,绫罗绸缎,不计其数。百姓们都看傻了眼,从此以后,金山银山也不过如此了。   事后有商人粗略估计,只黄金一项,足有万两。旁的加起来,简直是难以计量的庞大数字。   百姓们的心都快要蹦出来了,一个个脸色通红,不知是被晒的,还是激动的。   人群拥挤,哪怕左右护卫护着,恭王也被撞了一下,他终于回过神来。   这样无聊的事情,他不想看了。   但双腿却有自己的意识一般,他如游鱼随流,到了怀化大将军府外。   孟跃得了消息,在府门恭迎天子。她刚要行礼,被一道清越的声音止住。   百姓们看着云纱掀开,一道颀长人影而出,堪为龙凤之姿,金尊玉贵。   人群中一阵吸气声,不约而同感慨:陛下真俊啊。   顾珩牵住孟跃的手,促狭的眨眼:“惊喜不惊喜?”   孟跃张了张嘴,万般言语化作一个灿烂的笑,她双手拥住顾珩,如水温柔。   恭王瞳孔一缩,他难以置信,一脸幸福依赖的抱住顾珩的女娘,会是孟跃?那个冷峻狠辣的孟跃!   孟跃牵着顾珩的手进入大将军府,恭王还怔在原地。   “王爷,人多势众,我们先回去罢,王爷,王爷……”   恭王如梦初醒,不知如何回了府,脑海中却一直在想顾珩进了大将军府,会做什么?   而这一天的盛景也迅速传遍京都,不断向外延伸。   消息传回宫中,连太后一笑了之。   太皇太后和永福心情复杂。   纵使从前有天家下聘隆重,但天子亲至,也是头一份儿了。 第146章   四月廿三,所有藩王齐聚皇城,天子开恩,准太妃出宫与亲子相聚,骨肉团圆,朝堂上下皆赞天子仁厚。   五月初一,皇后妆奁进宫,先有天子亲聘,抬盒队伍不见尽头,百姓间津津乐道,兴致正浓。天刚亮就有百姓齐聚怀化大将军府外和朱雀大街,好近距离瞧瞧皇后妆奁。   “听闻皇后是平民出身,身家比不得天家,恐怕要寒酸了。”   “这话说的,天下谁能与帝王家相比。”   百姓们心里有了预估,降低期待。   妆奁队伍由孟跃的心腹,虞由押送,孟泓霖知晓时,心里酸的冒泡儿。妆奁都是娘家兄弟押送,找个外人做什么。   初时是寻常礼盒,渐渐地,地面颤动,百姓们莫名之时,竟从将军府中踏出骏马,百姓们下意识清点,一匹,两匹,三匹……六百六十六匹骏马!!   “这马,这马……”   “这马忒神俊了!”一名公子哥儿高声赞道。   虽比不得天子的十六匹纯白骏马,但是眼前马匹高大威猛,双目有神,神气极了。   最重要的是,共有六百六十六匹!   百姓们都看呆了,一商贾笑道:“诸位有所不知,咱们这位皇后虽是出身平民,但却是个很本事的人,年少时以女子身组建商队,走南闯北,打通东西商路。又从隆部得骏马,命人与本地马培育而出,这马啊,一匹都价值千金哪。”   众人倒吸一口气,商贾很满意周围人的神情,继续道:“后来皇后不甘商贾之事,弃商投军,以军功入仕,几次立下大功。诸位可还记得前两年青州蝗灾?正是皇后带兵赈灾,还有去岁妖僧之祸,也是咱们皇后带兵平叛。”   商贾一提,众人都想起来了,七嘴八舌的讨论,兴致再涨,然而那商贾看着长街蜿蜒的妆奁队伍,却无声叹了口气。他曾有幸与皇后来往过两次。   皇后如此大才,倘若托生男子,不知是何等耀眼人物,从此改门换庭,史书称赞,千百年后也有人提起,交相夸耀。   可惜皇后是女子,一入宫门深似海。   商贾摇摇头。   鼓乐声不绝,热闹非凡。   将军府内,刘生清点抬数,他铁了心要给孟跃弄出无与伦比的大阵仗,问珠宝主事:“现在珠宝还有多少抬?”   “还有八十九抬。”   刘生又唤来古玩玉器主事询问,主事答曰:“还有九十抬。”   刘生一路问过去,又看了看天色,此时孟九挺着大肚子而来,刘生眼皮子一跳,把人扶到屋里,“今日事忙,人多眼杂,仔细撞着你,你快回屋歇着。”   “我怕你漏了东西。”孟九反手抓住刘生的手腕,急道:“一丈高的那尊翡翠观音像,你可千万别忘了。”   刘生安抚她:“放心罢,这样的大件儿,我哪里敢忘。”   “还有一人高的玛瑙盆景儿,隆部王送来的冬虫夏草,整张的貂皮,对了,还有隆部王送的十二箱宝石,我记得有绿松石,琥珀,羊脂玉……”孟九神情焦急,刘生不得不打断她的话,“莫急,这些东西都备着,不会少的。”   孟九愁眉不展:“不行,你还得再看看,财帛动人心,我怕有人偷拿。”   除了隆部王送来的贺礼,还有各地商贾所献,北面儿来的虎皮雪参,南面儿的瓷器古玩,蜀地的锦缎,沿海送的鲍鱼瑶柱珊瑚景儿,东西繁多贵重,需得小心再小心。   刘生笑道,“谁敢偷拿?纵你信不过我,也该信得过咱们将军驭下手段。反而是你,你身子重,倘若今日有个什么,将军又该惦记你了。”   孟九被说服了,好好待在屋内。孟熙过来送东西,陪她说了一会子话。   “外面可热闹了,孟家人看着妆奁出府,眼睛都红了。不过昌哥盯他们很紧,不会出乱子的。”孟熙如此说着,握杯子的手却在抖。   孟九:………   “我阿娘那边还在忙,我先去帮她。”孟熙丢下一句就走了。   天上的日头逐渐偏移,怀化大将军府的妆奁队伍却丝毫未停,犹如一个源源不断吐露金子的金山。   百姓们随意买了饼子垫肚子,眼睛盯着妆奁瞧。   有顾珩送聘在前,是以孟跃的妆奁进宫,也未盖盖子。   天色已晚,盒内泛着莹莹光辉,“是夜明珠!!”   “你看清楚,那是粉色珍珠。”   “真漂亮啊——”女娘们看的眼也不眨,少有女娘不喜欢珍珠。   孟家人都快被酸水浸透了,早知孟跃不凡,可这一箱又一箱珍宝抬出府。而他们还在为住处,一口吃食发愁。简直是云泥之别。   孟二丫气的直哭,“爹,你看看你的好女儿,坐拥金山银山,却给家里人两根野草,你还是不是孟跃的爹了!”   “闭嘴!”孟父低声怒喝,孟二丫刚要反驳,却对上孟父赤红的眼,他胸膛剧烈起伏,口中嗬嗬喘气,几欲噬人。   其他人也被吓到了。孟泓霖咽了咽口水,“爹,天晚了,我们回屋罢。”   孟父不语,许久,孟父才转身离去,其他人松了口气,跟上孟父。   妆奁队伍还在继续,一直持续到次日巳时,昼夜不歇,足十二个时辰,共计九百九十抬。   京都上下无不侧目,纵使顶级世家嫁女,六百六十六抬也是极限了。更遑论皇后妆奁,不仅量多,更是质贵,非滥竽充数。   他们从前还是小瞧了皇后。   恭王听着底下人来报,心中五味杂陈,良久,他阖上眼,“退下罢。”   转眼芒种,大婚之日。   连太后送来孙嬷嬷赵嬷嬷帮衬着,还特意寻了家庭美满的两名老妇人为孟跃梳头,谓之十全老人。铜镜中,孟跃发髻高梳,熟悉又陌生。   她的眉心用朱笔描就繁复华丽的宝相花纹花钿,那对英气的长眉也被修剪,描了远山眉,眼尾斜红,弧形漂亮的双唇仔细勾勒出蝴蝶型状。   秦秋和孟九远远坠在角落,惊叹道:“将军,您真美。”   孟跃侧身对她们招招手,秦秋和孟九迟疑不前,她们前半生坎坷,承蒙皇后不弃,大喜日子让她们留下。换了其他人家,都不能让她们踏入家门,唯恐沾了晦气。   孟跃道:“这发髻太高,你们帮我戴冠。”   赵嬷嬷欲言又止,孙嬷嬷眼神制止她。   孟跃静静地望着二人,秦秋和孟九红了眼眶,纷纷上前。   两人跪在左右,共同将梳妆台上沉重的十二花树冠抬起,为孟跃戴上。花树冠由黄金打造,其上镶嵌玛瑙,宝石,琥珀等436颗,尊贵非凡。   孟跃看着镜中人,威严尽显,她笑了一下,“这顶凤冠真重。”   孙嬷嬷笑道:“天下唯有皇后能戴此冠,独一份儿。”   孟跃起身,扶了孟九一把,叮嘱她仔细些。   孟九含在眼眶的泪水夺眶而出,迅速别开脸,十全老人有些急:“可哭不得,今日…”   “今日情之所至罢了。”孟跃拍拍孟九的肩,“等会儿就回屋了,好生休息。”   孟九连连点头。   孙嬷嬷伺候孟跃穿上翟衣,吉时到,屋门打开,孟泓霖在外面搓手笑道:“阿姊,今日您出嫁,我背您出府罢。”   “不必劳烦了。”小全子笑眯眯迎来,朝孟跃行大礼,“主子,凤辇已至,请您登车。”   孟泓霖神情讪讪,目送孟跃登上凤辇,羡慕不已。   凤辇出府,孟跃看见府外熟悉的玄色身影,惊的掀开帘幔,双目大睁。   ???   !!!   顾珩笑盈盈做口型:我来娶娘子。   这个人,真是……   孟跃重重呼出一口气,赶紧抬手按了按眼角……   顾珩连她都瞒着,打她个措手不及。   孟跃现在体会到礼部和宗正寺诸人的感受了。   顾珩得意的很,笑若骄阳,前方仪仗队开道,鼓乐不绝,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凤辇里的身影,一颗心怦怦跳。   在他年少时的一个深夜,他就梦到了这一幕,八抬大轿娶心上人回家。   为了这一天,他足足等了十四年。   先是做征礼使,又做迎亲使的连四郎,走路都在打颤,给天子当迎亲使,这可真是太刺激了。   同为迎亲使的穆延:深有同感!   同为迎亲使的陈颂和昭王:接受良好,甚至乐在其中.jpg   连四郎和穆延:………   真是两个憨人。   迎亲队伍行过朱雀大街,从承天门而入,行至金銮殿外广场,天子下马,亲迎皇后。   帝后二人双手交握,越百官,踏石阶,并立高台俯视百官,吴密和关尚主持仪式。   吴密见关尚神情不虞,他将此事记下,上前高贺,今日帝后大婚,亦是封后。   拜过天地,夫妻对拜。   奉宁帝从小全子所呈托盘中,取下皇后宝印,亲手交与孟跃。   恭王看着这一幕,郎才女貌,佳偶天成,只觉分外刺眼。   当初的小宫人也有今日了。   邓王,胶东王,昙王等人神情复杂,纵使顾珩继位三载有余,可见他一身玄色龙袍,对他俯身称臣,仍如梦中。   一场如鲠在喉的梦。   昭王纯粹的为他十六弟开心,而臣子中的穆延,他曾为天子伴读,最是知晓帝后旧事,感慨万分,陛下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。   他抬袖擦了擦眼角。陈颂眨眨眼,又眨眨眼,这位工部穆尚书怎么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,看起来有些…脆弱额……   陈颂赶紧望向高台,日光下,帝后仿佛在发光。   汉白玉高台上,孟跃高举金印,陈昌领头高贺:“臣等拜见皇后,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。”   恭王再不甘心,也只能低下头,跪拜贺喜:“……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——”   孟跃含笑聆听,贺声恢宏磅礴,绵延而去近万里。   天上日头西移,天边一片艳丽彩霞,帝后同入凤仪宫。   孟跃发现凤仪宫的墙上涂抹椒泥,殿内弥漫淡淡的麻香和温暖,顾珩落后一步,挥退众人,殿内倏地安静,唯有龙凤烛火动,红帐轻摇。   孟跃转身看向他,心中百般滋味:“阿珩……”   顾珩有些无奈又宠溺的抚上她的面庞,“大喜日子,哭什么?”   孟跃抬手摸了摸脸,这才发现她哭了。   她以为自己心冷如铁,不为外物所动,可事到眼前,她才发现她不堪一击。   “阿珩!”她一把拥住顾珩,吻在他唇上,顾珩眸光一深,紧紧搂住她的腰,加深这个吻。   半晌,顾珩才恋恋不舍分开,唇中呵出一口热气,微微喘息:“好跃跃,别招我了,咱们还没喝交杯酒。”   孟跃忍俊不禁,揶揄他:“一定要按流程走吗?”   顾珩想了想,神情认真而严肃,仿佛在思索大事,笃定道:“交杯酒不能省。”   孟跃噗嗤笑出声,牵住顾珩的手,两人在圆月桌边坐下,孟跃取酒,却发现顾珩指尖微颤。   她顺势看去,只见顾珩红透了一张脸,犹如熟虾,见孟跃望来,眼睛一眨,竟是滚下两行热泪。   孟跃诧异,顾珩立刻别过脸,含糊道:“就是,就是太高兴了。”   殿内一声轻笑。   一双手捧住顾珩脑袋,擦去他眼角的泪,孟跃弯眸,笑如明月清风,“阿珩,我也好高兴。”   孟跃心中除了喜悦,还有浓浓感激,如果没有顾珩坚定的选择她,他们走不到今日。   顾珩吸了吸鼻子,这个动作透出一点稚嫩,很是可爱,孟跃仰首亲亲他的眼睛,面颊和嘴唇。   “阿珩,我爱你。”   顾珩脑子轰的一声爆炸了,脑袋空白一片,他用了莫大自制力,同孟跃喝了交杯酒,把人打横抱起,往床边行去。   “!!等等阿珩。”孟跃叫住他。   顾珩委屈回望,孟跃啼笑皆非,“容我去净面,你也不想亲一嘴粉罢。”   顾珩:………   一盏茶后,孟跃素面朝天向他行来,鬓角发根处还有些水露,勾人不自知。   顾珩将她抱起,帘帐落下,屋内传来低吟和暧昧的喘息。   春宵一夜值千金。 第147章   夜尽时分,红帐内传来软语夹杂着呜咽,孟跃有些受不住了,抬手拍打顾珩的肩膀,示意他慢些。顾珩反手捉住她手,亲了亲,动作愈发迅猛。   孟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,气的孟跃给他背上挠了一爪子,帐内响起闷哼,顾珩结实白皙的背上顿现四道血痕,他侧首瞥见一点,喉头滚动,再次看向孟跃时,眸光幽深。孟跃心道不好,“阿珩,我……”   阴影投下,将她遮掩严实,也堵住孟跃未尽之语。   龙凤烛火烈烈,夜还很长。   凤仪宫叫了几次水,寅时左右才消停。   殿内龙凤烛火映着百子千孙石榴帐,晕出红云似的影儿,顾珩抱着累极的孟跃,有片刻心虚,忍不住亲亲孟跃的脸颊,嘬起她面上一小口肉,轻咬着,用牙齿磨着。随后松开,发出啵儿的一声,又忍不住亲亲。   孟跃昏睡中蹙眉,顾珩这才罢休了,最后亲亲孟跃的唇,抱着人心满意足睡下。   次日天未亮,小全子轻声唤着,顾珩顿时睁开眼,双目清明。   他小心翼翼起身,床内孟跃眼皮抖动,缓缓睁开眼,双目茫然,缓了一会儿才想起她在哪儿,昨夜的荒唐一股脑儿砸来,令她耳朵微红。   偏偏顾珩在此时道:“你昨晚受累了,我给你穿衣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瞪他一眼,可以目光软绵绵,委实没有杀伤力,顾珩捧着她的手香了一口,“你我夫妻,这种事再寻常不过了。”   “……别说了。”孟跃轻声道。   红蓼忍着笑,上前伺候孟跃穿衣,却被顾珩挡了,“我来。”   孟跃瞳孔一缩:“阿珩,等……”   顾珩取了中衣为孟跃套上,那精神抖擞的模样,令孟跃怀疑昨晚顾珩是不是采阴补阳了。   这个想法太离谱,刚冒出来,孟跃立刻摇头挥去,惹的顾珩看来。   她干咳一声,欲盖弥彰道:“昨晚……”   “最是快活,给我神仙也不换。”顾珩含笑声起,将孟跃打横抱去梳妆台,竟要为她梳妆。   孟跃不知从哪里吐槽,她看着顾珩摆弄簪钗,无奈道:“今日要去太庙祭祖,而后回宫向母后朝见,发髻妆面都有讲究,不能乱来,你让红蓼给我梳头,你簪钗好不好?”   “好罢。”顾珩退至一旁,红蓼梳头手艺是极好的,此刻被顾珩盯着,压力化动力,神情十分坚毅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这是在燃什么?!   一刻钟功夫,红蓼给孟跃梳好头,戴上假发髻,顾珩在一侧看的目不转睛,他取凤冠给孟跃戴上,插上金簪金钗。   随后孟跃换上皇后袆衣,帝后同用早膳。   瑞朝皇室的太庙在宫外,皇城内的东边,孟跃原是乘坐凤辇,然而顾珩握住她的手向龙辇去,意在帝后同乘龙辇。   孟跃在龙辇前驻足,垂眸道:“今日庙见,若我与阿珩同乘龙辇之事传出,恐惹大臣非议。”   顾珩不以为意:“纵使无事,他们也要挑理儿的,我才不理。不过同乘一龙辇耳。往后帝后同朝,他们还不得气死。”   孟跃眼皮子一跳,抬眸看向顾珩的眼睛,轻声重复:“帝后…同朝?”   “是啊。”顾珩紧紧握住孟跃的手,双目含情,“年少时,我就知道跃跃非池中物。这一路若无你,也没有我。这天下是你我共有。”   孟跃眸光颤动,握着顾珩的手在自己脸颊边蹭了蹭,轻声应好。   帝后同乘龙辇,金吾卫开道,一路前往太庙,早有官员在太庙侯着,见帝后前来,引二人进庙拜见,孟跃看着墙上挂着瑞朝历代皇帝的御容,飞快扫过,最后目光落回殿中摆放的牌位,低下了头。   礼官唱道:“跪——”   帝后向牌位行跪礼。   礼官:“拜——”   礼官:“叩首——”   如此,顾氏一族的列祖列宗算是认可了新后。   礼毕,帝后不做停留,乘坐龙辇回宫,上辇时,孟跃面色白了一瞬。   顾珩搀扶她,“是不是不舒服了。”   孟跃摇摇头,“我无事……阿珩!”   顾珩抱起孟跃登上龙辇,孟跃又感动又无奈,最后抓过顾珩的手,咬了一口,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。   龙辇外队伍森严,龙辇内,顾珩抚着牙印哼哼:“你刚见过顾氏祖宗就咬我,薄情人。”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眼神闪了闪,揉着顾珩手腕牙印,顾珩凑在她耳边,用气音揶揄道:“跃跃是不是毁灭证据。”   孟跃丢开他的手,不理他了,掀开帘帐看街道。   一只手从后面蒙住她眼睛,“跃跃看了外面的风景好些年,该看我了。”   孟跃忍俊不禁,扭回头看向顾珩。当着顾珩的面,亲了亲他手腕上的牙印,顾珩的呼吸顿时重了,却又不能做什么,只能捉过孟跃的手把玩。   巳正,队伍回到皇宫,帝后前去太康宫拜见太皇太后,他们去时,永福不在宫里。   帝后二人进入正殿,看向上首端坐的太皇太后,齐声道:“孙儿/孙媳拜见皇祖母。”   太皇太后看着孟跃,眼前人身着皇后袆衣,头戴珠翠九翟博鬓冠,面若桃李,双眸有神。太皇太后目光复杂,孟跃得到了皇帝所有的爱,令人羡慕又嫉妒。   “起来罢。”太皇太后道,从嬷嬷所呈托盘中取了龙凤镯,召孟跃上前,太皇太后将凤镯戴上孟跃手腕,严肃道:“往后你是一国之母,天下女子表率,需要事事以皇帝为重,以国事为重,温良恭俭,你可明白?”   顾珩不太赞同。   孟跃颔首:“是,皇祖母,孙媳谨记。”   太皇太后满意的拍拍她的手,随后将龙首镯给顾珩戴上,“天色也不早了,你母后该等着了。”   “皇祖母,孙儿/孙媳告退。”帝后二人离去,太皇太后瞥了一眼宫门外,问嬷嬷:“怎么不见凤辇?”   内侍道:“回主子,帝后同乘龙辇而来。”   太皇太后惊愕抬眸。然而帝后已经远去。   日头升起,龙辇行至长宁宫,描金和孙嬷嬷上前相迎,没一会儿连太后也从正殿出来。   孟跃忍着不适,快步上前行礼,被连太后阻了,孟跃道:“母后,该我们去拜见您,怎劳您相迎。”   “母后心里高兴,等不及了。”连太后握住孟跃的手,看见孟跃手腕上的凤镯,目光顿了顿。   顾珩和孟跃搀扶她进殿,帝后行礼,孟跃从红蓼手中的红漆匣子里,取出一柄玉如意,奉与连太后。   连太后当即收下,命孙嬷嬷好生收着。   她道:“一家人不讲究虚礼,快起来。”描金和挑银搬来月牙凳,上置软垫,很是贴心。   连太后看着二人,心中感慨:“你们也是好事多磨,如今成婚,很是不容易,母后只盼着你们往后恩爱,生下麟儿,一家子骨肉幸福美满。”   孟跃和顾珩对视一眼,异口同声应是。   连太后打趣:“你俩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。”   孟跃一副羞怯模样,低头。   顾珩看的心痒痒。   连太后没看见两人的眉眼官司,她招招手,孙嬷嬷奉上一对古铜孔雀灯,寓意吉祥。描金呈上一对宝石戒子,最后挑银奉上一整套翡翠头面,明显是单给孟跃的。   孟跃起身谢礼,“儿媳多谢母后。”   “你这孩子就是讲礼。”连太后握住孟跃的手,“近午时了,你们陪母后用膳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午后,奉宁帝前往金銮殿,接受百官朝贺,孟跃回凤仪宫。   按理她该召见孟氏一族女眷,只她无甚精神。   但是是无甚精神,还是无心,见仁见智了。   申正,奉宁帝携奉御而来,为孟跃号脉。   奉御捋着胡须,扯了一堆专业术语,中心思想让年轻人节制点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顾珩:………   小全子送走奉御,孟跃看向顾珩,“要不,今晚多备一床被子?”   顾珩一脸天塌了的崩溃神情,太过具象化,逗的孟跃捧腹,好一会儿才止住笑,在顾珩幽怨的目光中改口:“我顽笑呢。”   顾珩控诉:“这个不好笑。”   “且夫妻分被而睡,颇损感情。”他再次控诉。   孟跃乐不可支,笑时扯着下/身,又嘶嘶抽气,一拳捶顾珩肩上。顾珩捧着她的手亲亲。   新婚第一夜太放纵,陛下被迫戒荤,头顶腾腾冒怨气。   小全子大气不敢出。孟跃见状哭笑不得,晚上挥退宫人,两人盖上被子,孟跃一只手揽住顾珩的腰,左右游走,被顾珩一把抓住。   顾珩眉头紧蹙,低声唤她:“跃跃……”   孟跃使了个巧劲儿挣脱他,单手向下,下一刻顾珩整个人都一激灵,红帐内传来低低的喘息。   次日,奉宁帝满面红光,一扫之前郁闷,见谁都笑盈盈。   小全子大感惊奇,皇后真乃“神医”也!   大婚第三日,命妇进宫拜见皇后,礼毕退去。红蓼进殿通传,“主子,恭王求见。”   孟跃抬眸,孟五娘不知孟跃同恭王的恩怨,但是也晓得天子同恭王不亲近,既如此,恭王来拜见皇后,就透着蹊跷。   红蓼迟疑:“……奴婢,这就回绝了恭王。”   “不必。让他进来。”孟跃理了理衣领,命人取来铜镜,她看着镜中人,今日见命妇,她梳高髻着华衣,满头珠翠,但方才吃茶,口脂淡了,孟跃吩咐:“红蓼,取口脂来。”   恭王在正殿等了一刻钟,孟跃才姗姗来迟,恭王抬眸看去,微微一愣。   云堆翠髻,桃面朱唇,新后端的是雍容华贵,艳丽无双。   恭王的心跳漏了半拍,孟跃在上首落座,冷峻的目光令恭王回神。   孟跃先发制人:“此为后宫,恭王一介成年男子,来此有些不大合适。”   恭王恭敬一礼,孟跃挑眉,听见恭王道:“今日臣弟前来,是为过往之事道歉,还请皇嫂海涵。”他着重强调“皇嫂”二字,平添一丝旖旎。   孟跃轻笑了一下,起身向他行去,围着他打量,恭王眼观鼻鼻观心,恭顺而谦卑。   那张漂亮昳丽的皮囊下,不知道又揣了什么恶毒心思。   孟跃道:“过些日子,藩王返回封地,恭王何不珍惜时间,与兄弟相聚呢。”   恭王应是,随后朝孟跃行礼告退。   红蓼心里不太安宁,“主子,恭王是不是真的改过了?”   “谁知道呢。”孟跃不甚在意。  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。   晌午,奉宁帝前往凤仪宫,一入殿便道:“我听闻恭王来寻你了,他又起什么坏心思。”   “不知道,我把他打发了。”孟跃上前握住顾珩的手往次间去。宫人呈上午膳。   顾珩习惯性夹了鱼肉,理了鱼刺,这才把鱼肉给孟跃。但他眉头微蹙,不大高兴。   直觉一事不分男女,更遑论恭王曾经公然从顾珩眼皮下抢人,顾珩对此耿耿于怀。   顾珩道:“跃跃,不若我将恭王分封出去,分去个穷乡僻壤之地,眼不见为净。”   孟跃吃着鱼肉,细嚼慢咽,这才道:“陛下做什么,我都支持。”   顾珩心头一热,挥退左右,挪动月牙凳,离孟跃更近一点,两人贴着坐。   孟跃啼笑皆非:“你这是作甚?”   “我们是夫妻,夫妻就要贴在一处。”顾珩理直气壮,嘚瑟不已。   孟跃莞尔,随他去了。   次日,顾珩在朝堂上提出此事,御史大夫异议:“陛下,恭王尚在孝期,此时分封他处,实在太过无情。还请陛下三思。”   当初齐妃和先帝接连去世,恭王守孝四年,如今还有半年孝期。   “臣附议,恳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   “陛下大婚刚过,为声名计,也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   “既如此,邓王、胶东王与恭王一母同胞,也该留在京中守孝才是。”威严的女声从头顶传来,百官惊讶抬首,只见龙座之后,新后一身华衣行来,奉宁帝起身相迎。   关尚震惊之下,脱口而出:“皇后怎会在此?!” 第148章   文官队伍中的穆延顿时打了个激灵,武将中吴密,陈颂,陈昌等人也很意外,但他们目光落在孟跃身上,又生出奇艺的理所当然。   皇后本非寻常人。   御史大夫勃然大怒,他强压怒火,手持笏板出列,“此乃朝堂,皇后出现在此,未免不妥。”   孟跃眯了眯眼。顾珩刚要反驳,被孟跃捏了捏手。   殿上几名御史出列,厉声道:“恳请皇后离殿,以正礼法。”   陆陆续续有官员出列,“恳请皇后离殿,以正礼法。”   孟跃静静看着,顾珩回握住她的手,与孟跃并排而立,沉声道:“皇后从前乃国之重臣,才干过人,朕深倚重,离不得她。是以即日起,皇后与朕共摄朝政。”   穆延:?!!   吴密等人:!!!   “陛下不可!”关尚再也忍不住,高声道:“陛下,乾坤有天地,世有阴阳,人分男女,此乃天理。古今男外女内,生生不息,可见正道。”   “今日皇后插手朝政,岂不乾坤颠倒,阴阳混乱,此为祸乱源头。还请陛下三思。”   顾珩顿时沉了脸。   穆延被关尚的疾言厉色拉回思绪,大脑运转:陛下说今后,帝后同朝。   嗐,他还当是什么事,不就是帝后同…同…朝?!!   穆延脑子翁的一声,差点昏过去。   他犹如身上长了虱子,东张西望,下意识看向吴密几人,若是吴密带头支持皇后,他是跟着支持皇后,还是保持中立?   念头刚起,穆延就有了抉择。   于公于私,他都要站在帝后一边,穆延脑中头脑风暴,思考怎么反驳御史大夫的指控。   但一时没有头绪,古有太后摄政,却几乎没有帝后同朝啊!   这等大事,陛下和皇后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啊啊啊!!   陈颂急的抓耳挠腮,但是朝堂上反驳,也要有理有据,不是随便撒泼就可。   此刻吴密,陈颂,陈昌三人不约而同哀嚎:书到用时方恨少!   关键时刻,只能干着急。   而这短短功夫,朝堂上跪了三分之二的官员,奏请皇后离殿。   “陛下!”御史大夫扬声道:“古人言,天无二日,国无二君。今日帝后同朝,可谓天有二日,国有二君,届时朝臣听取谁的意见?人人媚上,各为其主,党争动摇国本,以致天下大乱,民不聊生。此等罪孽,陛下真要置之不理吗?!”说到动情处,御史大夫双目通红,滚下热泪。   御史中丞哽咽道:“陛下,臣等知晓皇后有大才,但谋其事,在其位,皇后想要一展抱负,何不教导天下女子为己任。何必涉足朝堂。”   群臣高呼:“陛下,皇后,三思啊!”   顾珩冷峻道:“朕意已决。”   顾珩俯视百官,心中权衡,纵有三分之二的官员反对。但他施压,最后也会留下一半朝臣,再添新人,也够朝堂运转了。   忽然,顾珩感觉手被捏了捏,他心有所动,听见身侧女声,“乾坤有天地,世上有阴阳,本宫与陛下正是阴阳合和,合二为一。”   御史大夫皱眉:“皇后……”   孟跃强势压下他的声音:“本宫与陛下既是合二为一,这天上仍是一日,国内仍是一君。何来乱象?”   “皇后谬论!”御史中丞起身,“男女是二人,又怎能一人论。”   “错,不是一人论,而是一体论。”不知何时,内侍搬来宝座,帝后二人并排而坐,孟跃不疾不徐道:“本宫与陛下将来还会生育麟儿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”   不等对方问,孟跃又道:“诸位担心党争乱象……”   孟跃轻声笑了一下,顾珩适时接茬:“遍观古书,历朝历代没有党争?”他尾音轻扬,透出讥讽。   殿内哑声。   顾珩继续道:“从前也有党争,依众卿之言,可见是有皇后临朝所致。从前既有皇后临朝,那便有古例可寻,朕今日不过遵古礼,又何谈乱了礼法。”   “陛下……”关尚眉头紧蹙,十分不赞同。这分明是狡辩。   穆延和陈颂等人立刻出列,高声附和:“陛下说的极是。”   “陛下言之有理。”吴密和陈昌等人道。惹来御史大夫怒骂:“诸位也是七尺男儿,竟做趋炎附势之事。本官耻与为伍。”   陈颂眉毛跳了跳,有点想打人。就事论事,怎么还人身攻击!   孟跃神情淡淡:“阮大夫这话没道理。不与你意同,就是趋炎附势,好大的口气。莫不是今后这朝堂也不必议事了,权做你阮氏一族的一言堂,挟天子令诸侯。啊?”   御史大夫神情骤变,跪下礼道:“陛下皇后明鉴,臣绝无此意。”   孟跃微笑:“没有此意就好。朝堂上各抒己见再寻常不过,还望阮大夫以事论事才是。”   顾珩面无波澜,平静的俯视百官。   一名御史开口,声势却弱了,道党争与皇后是否临朝无关,也未有帝后同朝之先例。   关尚闭目。蠢货,入套了。   果然,天子金玉相击之声传来:“党争与皇后临朝无关,证明皇后临朝非是祸乱源头,既如此,皇后临朝又有何不可。”   那御史张着嘴,半天说不出话。   吴密等人再次附和奉宁帝,他飞快瞥了一眼关尚,随即,垂眸遮住眼中讥讽。关尚仗着从龙之功,意图一手遮天,却忘了天子在上。   陛下铁了心为皇后撑腰,皇后就不会输。   这场争斗,从一开始就没有悬念。   散朝后,穆延被宣入内政殿,一同的还有吴密,陈昌等人。   几人相继入殿,果然在殿内看见皇后,同时行礼道:“臣见过陛下,见过皇后。”   顾珩吩咐:“免礼,赐座。”   孟跃看向拘谨的穆延,莞尔道:“舒元可知本宫与陛下召你们前来为何?”   穆延:………   穆延起身一礼,迟疑道:“臣斗胆猜测,陛下和皇后召臣等来,或是为了皇后临朝之事。”   “你猜的不错。”孟跃顿了顿,面上还是笑着,眼里却没了笑意:“明日恐怕好些官员都染了风寒,来不了。”   穆延心头一咯噔,吴密如坐针毡,欲言又止。   顾珩道:“吴将军有话直言。”   “回陛下,皇后,倘若明日官员称病,朝堂空旷,臣担忧损了陛下和皇后脸面。”   顾珩:“不妨事。”   小全子捧着匣子上前,交与吴密,吴密犹豫着打开一看,神色大变。   匣子里放着一沓纸,记载若干京官的腌臜事。   殿内静谧,良久,殿内打开,吴密等人匆匆离宫。   天上的日头升到正空。描金在殿外求见。   顾珩和孟跃对视一眼,孟跃喉咙微紧,真正的难题在此。   顾珩侧首宽慰:“莫怕,母后一直很喜爱你。”   帝后二人同去长宁宫,宫门内冷肃寂静,正殿门外的宫娥刚要行礼,被顾珩止住。   顾珩挥挥手,宫娥退下,帝后二人进殿,连太后坐在上首,神情严肃。   帝后齐齐行礼:“儿臣/儿媳见过母后。”   连太后看向孟跃,似要责备,话到嘴边又化为一声叹息,“跃儿,母后知你有大才,后宫诸事,母后都不过问,皆由你做主。这还不够吗?”   孟跃心中有百种说辞反驳,如朝堂上那般对阵百官,可是她不能这样对连太后。   不仅是连太后待她不薄,更因为连太后是顾珩生母,母子间感情深厚。   孟跃沉默的低下头,顾珩跪下道:“母后,这一切都是我的主意。”   孟跃瞳孔微缩,也跟着跪下。   顾珩道:“朝堂上并不如何太平,其下暗流涌动。世家残留势力仍在,关尚当初助我登基,却是野心勃勃,私下结党营私。从前跃跃在朝中为官,能为我分忧,制衡百官一二。倘若她在后宫,我在朝堂势单力薄,岂不任由他人掣肘。”   “什么!”连太后没想到还有这缘由,立刻将儿子扶起,顾珩不起,他握住连太后的手,仰首情真意切道:“母后,我与跃跃年少相伴,多年感情深厚,她是一心一意为我着想。”   “但朝臣不同,父皇的儿子颇多,现下京里都有好些个,纵使没了我,他们也会立刻择出新君……”   “珩儿!”连太后急的捂住他的嘴,口中念念有词:“说者无心,说者无心。”   顾珩轻轻推开连太后捂他嘴的手,轻声道:“母后,跃跃是什么样的人,别人不知道,您也不清楚吗?”   连太后一噎,认真想来,她其实并不了解孟跃,但神奇的是,有孟跃在她身边,她就会很安心。   顾珩见母后神情动摇,他推了最后一把,“母后,百官谩骂跃跃,天下人不理解跃跃,她承受诸多骂名,都是为了我。跃跃为我牺牲太多了。”   孟跃在一旁听着,面皮微热。   连太后隐隐觉出哪里不对劲,但又琢磨不出,当下顺着儿子的思路走,她握住孟跃的手,扶起孟跃:“母后误会你了,方才有些严厉,你莫往心里去。”   孟跃抬起头,眉目柔软:“不会,我一心盼着母后和陛下好的。”   殿内恢复往日和谐。   帝后同连太后一道用了午膳,午后离去,孟跃对顾珩道:“你先回内政殿,我去处理一些后宫事情。”   顾珩颔首,又忍不住叮嘱:“莫怕,万事有我。”   孟跃莞尔:“我记着呢。”   她目送龙辇远去,转身去御花园闲逛,离长宁宫远了,红蓼才低声道:“主子,上午太康宫来人,请太后过去一叙。”   孟跃驻足,抚过手下盛开的牡丹花,微微用力,牡丹花顿时折断,她眸光晦暗:“太皇太后真是爱操心。”   红蓼犹豫道:“上午才发生的事,怎会传那么快。”   孟五娘隐隐嗅到一点风雨欲来的气息,“阿姊,太皇太后是您和陛下的皇祖母,太后见了太皇太后都要行礼的。”   言外之意,太皇太后辈分高,压着孟跃这位皇后。   孟跃看着手中的朱红牡丹,抬手在鬓边比划,问道:“好看否?”   红蓼和孟五娘疑惑,但孟五娘还是由衷道:“这朱红牡丹盛丽,堪配阿姊。”   孟跃把牡丹递给孟五娘,微微俯身:“替我簪上。”   之后,孟跃命人剪下十来支颜色不一的牡丹,前往太康宫。   宫门外,嬷嬷恭敬道:“回皇后,太皇太后身子不适,已经歇下,皇后改日再来罢。”   “皇祖母病了?”孟跃一脸担忧,道:“本宫这就派人传奉御……”   嬷嬷立刻道:“皇后不必劳烦,太皇太后只是旧毛病罢了,已经用过药,眼下好生歇息即可。”   孟跃看向关着的朱红宫门,沉默不语,嬷嬷心中紧张,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。   “好罢。”孟跃道。嬷嬷如闻天籁,很是松了口气。   孟跃命人把牡丹花留下,“永福喜欢牡丹,留与她簪花。”   嬷嬷:“是。老奴恭送皇后。”   孟跃登上凤辇离去,红蓼有些气闷。   回到凤仪宫,没了外人,红蓼忍不住道:“主子是中宫之主,太皇太后上午才召见太后,可见无事。偏偏午后主子去寻她,她就称病,太落主子脸面了。”   “她这是对我临朝不满,给我下马威呢。”孟跃并不在意,太皇太后对顾珩都未必多满意,更遑论她了。   孟跃想的是另一件事,一个消息传递的快慢,能反映很多东西。   永福的势力除尽,如今孑然一身。太皇太后的母族也收拾的差不离,按理没多少人手。   今日之事是太皇太后的人打听到的?还是有人故意给太皇太后递消息,拿太皇太后当枪使。   这有本质区别。   若是前者,这后宫恐怕要再来一次清洗了。   若是后者,那是有人的爪子伸的太长,正好杀鸡儆猴。 第149章   日落西斜,暮色渐来,陈昌从兵部侍郎府中离去,他看了一眼天色,又看向皇宫方向,一脸志在必得上了马车。   马车行过长街,在陈府外停留。陈昌甫一进府,一身青衫裙的美妇人迎了上来,“昌郎。”美妇人捏着香帕为他擦汗,又奉上冰镇过的玫瑰饮子与他解渴。   陈昌一口喝了饮子,缓了神色,“这种事不必你做。”   周杏儿眉目流转,欲语还休的望他一眼,“我心里念着昌郎,想要多看一看昌郎。”   陈昌面上不显,心中很是受用。   周杏儿亲密的挽着陈昌的手,两人沿着抄手游廊往二院去,周杏儿言语娇软,说着琐事,道陈荷白日里来过,还送了吃食酒水。   “我晓得妹妹妹夫不缺嚼用,只是瞥见妹妹素面,所以我自作主张,送她些胭脂水粉,”   陈昌点点头。   那厢张澄也回到府中,咕咚咕咚喝了三杯水,然而看了一眼花厅,除了三两下人,不见陈荷影子。   张澄幽怨:“娘子呢?”   婢女神情犹豫,张澄道:“你说。娘子问起,我担着。”   婢女:“主君,娘子面上肿胀,羞于见人。”   “什么!”张澄坐不住了,匆匆往后院去,院门的小厮还想拦,被张澄目光一瞪,骇的退下。   张澄大步入正院,听见屋内动静,里面慌张女声喊着:“你别进来。”   屋门却从外面推开,张澄已经进屋了,陈荷捂着脸往里间去,张澄挥退下人,跟了进去。   “娘子?娘子,是我啊。”   陈荷背对他不语,张澄落寞:“你我夫妻,也要这么生疏了?”   “不是。”陈荷忙不迭转身反驳,一张通红的脸也入了张澄眼睛。   那不是羞涩的晕红,竟是泛肿,颧骨处还破皮了。   张澄大惊,抬手要碰,陈荷慌忙躲开了,张澄把住她肩膀:“娘子,可看过大夫了?”   陈荷深深低着头,“我看过了,大夫说要些日子才好。”   “可是我上朝前,你的脸还好好的。这怎么……”像被人掌掴了。张澄不明白,实在想不明白。他如今也是四品京官,谁敢随便动他娘子?!   偏偏陈荷支支吾吾不肯说,张澄多问几句,陈荷就偏过头掉眼泪,张澄也不好再问,抱着人安抚,再次着人请大夫。   天色已经黑透了,关府灯火明亮,书房内,以御史大夫为首的文官愤愤不平:“荒唐,实在太荒唐了。我等若不阻止,天下都要毁在孟后手中了。”   “关尚书,当初是你一手扶持陛下登基,有天大的功劳啊。”   关尚敛目:“过去的事,不必提了。”   那人自觉失言,讪讪闭嘴。   御史大夫道:“左右我是不会屈服,明儿就告病假。没有朝臣,看陛下和皇后如何自处。”   关尚沉默不语,但此刻不反对,便是默认了。   一行人议定,明日告假。   门外通传:“主君,有神秘人传信。”   御史大夫几人也看来,关尚接过信纸一看,神情骤变。   御史大夫急问:“关尚书,怎的了?”   关尚把信给他们瞧,几人也变了脸色,一名御史坐地怒捶:“堂堂天子,竟威胁臣子,这,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!”   他说着说着悲从中来,“先皇,您在天有灵,管一管罢。”   “先皇啊——”   关尚面色铁青,“子不语怪力乱神,本官看你是糊涂了。”   若是自身正,哪能被陛下捉到错处。   他心头窝火,但一时也没有良策,御史大夫迟疑:“那明日还告病假否?”   关尚双手成拳,因为太过用力,手背青筋凸显,咬牙切齿:“照旧上朝。”   他派人送走御史大夫,又召来传信小厮:“让你传信的人是什么样子。”   小厮摇头:“那人一身黑袍,效仿女子戴黑色幕笠,完全看不见脸。只说小的不转交信,关府会有大祸,小的这才斗胆通传。”   他说谎了,实则因为黑袍人给了他一锭金元宝,钱财动人心,他这才冒险一试。   关尚不知他所想,夸道:“你做的不错。”顺手赏了小厮二两银子。   小厮千恩万谢的退下了。他行走在夜色下,也忍不住琢磨那名黑袍人,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关府。   黑袍人在京中绕了大半圈,打更声响了两道,这才回到恭王府,而邓王和胶东王也在府中。   恭王颔首:“你做的很好,退下罢。”   黑袍人离去,书房内剩下三王。   胶东王不解,“十七,你为何这么做。难道转性了,替陛下分忧?”   恭王嗤笑一声,他懒散地倚坐榻上,慢条斯理地剥葡萄,晶莹的葡萄塞入口中,汁水四溢,酸甜可口,令他眯起漂亮的眼睛,“怎么可能。”   邓王在榻的另一侧坐下,若有所思,“你怕关尚他们倒下的太快,无人抗衡帝后。”   恭王偏了偏头,面上笑意更浓,昳丽若霞,“知我者,四哥也。”   胶东王坐在桌沿,手上摩挲白瓷杯,“就算如此,以帝后之盛,朝臣也抗衡不了多久。不过早晚问题罢了。”   恭王挑眉,似笑非笑道:“七哥,你在胶东的日子太富足,磨平了你的心气了。”   胶东王沉声:“十七!”   邓王也道:“十七,他是你兄长,莫要无礼。”   恭王取了方帕擦手,起身同胶东王一礼,“弟弟言语无状,是弟弟不是,还望七哥海涵。”   胶东王哼了一声,揭过这茬。   恭王坐回榻上,又取了一颗葡萄,不疾不徐剥着,汁水顺着他修长的指骨,落在小桌上。邓王迟疑:“十七,你是怎么想的?”   恭王咬了一口葡萄,口中清甜,齿间滚动着果肉,那湿软的口感,犹如一块真肉,他垂眸浅笑,“医术有言,疮者,治标不治本。非得全部剜去,才能好全。”   邓王和胶东王心头一跳,额头渗出细汗,胶东王端起白瓷杯喝了一口水,入口冰凉。水早就冷了。   恭王视若无睹,一心一意吃着葡萄,铜鹤台上的红烛削减,高足果盘里的水晶葡萄也见了底儿。   恭王意犹未尽的擦擦唇角,“上贡的果子是比宗正寺分的野果好许多。”   邓王倏地抬眸,“你截贡品?”   “哪里能叫截?弟弟我真金白银买来的。”恭王打了个呵欠,芙蓉面上浮现疲色,“天晚了,弟弟乏了,且歇下了。两位哥哥全当自家随意。”   恭王走的利落,留下胶东王和邓王心如擂鼓。兄弟俩对视一眼……   夜色深深,月上中天。   张澄哄着陈荷睡下,蹑手蹑脚退出正屋,顺势将陈荷身边伺候的婢女带去厢房。   他没了外人面前的温和风趣,烛光映着他沉沉的一张脸,犹如寒刀:“说罢,主母的脸是怎么回事?”   两名婢女对视一眼,叩拜道:“主君,上午主母携礼去陈府,与周娘子相谈甚欢,于是周娘子送了主母胭脂水粉。回来后,主母取用了一部分,没多久主母的脸就红肿了。”   张澄皱眉,吩咐道:“去把周杏儿送的胭脂水粉拿来。”   “是。”   不多时,婢女带着东西回来,张澄打开瞧了瞧。   他曾跟着孟跃行商,对市面上的各种货品都有了解。他捻着胭脂水粉搓磨,又仔细嗅闻。   半晌,书房传来一声闷响,胭脂水粉砸了一地,张澄怒极反笑,“好个周杏儿,我娘子拿好东西与她,她打发叫花子呢。”   婢女深深埋下头,不敢吭声。   张澄闭了闭眼,冷静些许:“你们出去,明日主母问起,你们搪塞过去。”   书房恢复寂静,张澄看着铜烛台上跳跃的烛火,只觉得那股火烧在心头。   转瞬想起陈荷的泪眼,又将他的心火浇灭。   难怪娘子不肯与他实话说,这事捅穿了,陈家兄妹间不好收场。   可叫他娘子吃这么大个闷亏,而不作为,他又实在憋屈,一晚上思来想去,睡不下来。   次日,他顶着眼底淤青上朝,刚入宫门被人拍了拍肩膀,陈昌低声道:“放心罢,天命在陛下和皇后。”   张澄看着大舅哥,就想起陈荷破皮红肿的脸,一肚子窝火,忍了忍,还是没忍住:“昌哥比我得主子看重,平日里主子给你的赏赐不少,有钱了还是买些好东西罢。”   话落,张澄一头往前去,不理会陈昌。   陈昌一脸莫名,张澄脑子进水了?   恭王抱胸望着这一幕,眼中闪过一抹兴味,姻亲又如何,仍是生龃龉。   他慢吞吞往前走,身侧行过的官员向他行礼,又神色匆匆往前,愁眉不展的模样。   终于,百官入殿,恭王随意扫了一眼,朝堂上九成官员都来了。   剩下的官员,今日不来,今后恐怕也来不了了。   随着太监甩尘高唱,“陛下驾到,皇后驾到。”   奉宁帝一身明黄团龙纹圆领袍,腰系九环玉带,脚踩玄靴,矜贵非凡。   皇后则更隆重些,一身深蓝黑色袆衣,满绣翟纹,腰间宽赤带,头戴珠翠九翟博鬓冠,眉若远山,唇红如日,英气而明丽。   帝后携手而来,耀眼夺目,其璨璨若明珠。   群臣一时垂眸,避其光芒。恭王目不转睛的盯着孟跃,在对方看过来时,垂下眼。   百官齐声道:“臣等见过陛下,见过皇后。”   帝后二人并排而坐,顾珩温声道:“爱卿免礼。”   君臣双方默契略过皇后临朝一事,如过往般,上奏政事。   穆延偷偷松了口气,这样就是最好的,双方都不要正面冲突,无声无息把矛盾解决就好了。   这样大家都体面。   忽而一名御史出列,怒指孟跃:“妖后,别人怕你,姜某不怕你。你倒行逆施,颠倒阴阳,迟早天诛地灭。”   穆延:???   话落,姜御史一头撞向金漆盘龙大柱,血溅当场。   穆延:!!!   穆延吓的一颗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。   怎、怎么办!!   陛下,皇后……   殿内死寂,穆延下意识望向帝后,皇后面无波澜,淡声道:“罪人姜氏,御前失仪,诬陷国母,惊扰圣驾,数罪并罚。今革其官职,姜氏一族男丁戍边,女眷罚没为奴。”   御史大夫惊怒交加,“陛下,皇后她……”   顾珩道:“皇后之意,便是朕意。”   御史大夫骤然失声,原本死寂的大殿,凭空泛出寒意。   起居舍人压下心悸,如实记录。   奉宁四年,五月中旬,帝后同朝,姜御史愤而斥之,死谏大殿。孟后降罪姜氏一族,男丁戍边,女眷为奴。   金吾卫抬走尸身,朝会继续,众人却是心神恍惚。   昭王一颗心似有蚂蚁在爬,几次张嘴又闭上,终于挨到朝散。   他急吼吼求见天子,快步入内政殿,孟跃亦在。   昭王浑身别扭,到嘴边的话又吞了,一张脸憋的通红。   孟跃见状,起身道:“陛下,后宫还有事,臣妾告退。”   孟跃离去,昭王再也忍不住,“十六弟,我知道姓姜的骂的很难听,但他是御史,劝谏帝王乃职责所在,如今他身死也算折罪,何必再牵连家人。”   顾珩想了想,“十五哥,你意如何?”   昭王试探道:“能不能免了姜家人的罪,对其好生照料。”   顾珩看着他,叹了口气,昭王心里莫名忐忑:“十六弟?”   顾珩道:“十五哥,倘若如此,皇后威严荡然无存。天子之威,也大大降低。你也为曾带兵平叛,该知晓主将无威,是何等祸事。”   “无人听你所言,无人行你所令,架空你,隐瞒你,视你若傀儡。”   昭王急道: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   顾珩起身,绕过龙案向他行来,“君非君,臣非臣,秩序混乱,奸人浑水摸鱼,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。”   昭王:………   昭王失落的低下头,纠结而难过:“十六弟,你说的很有道理,可我心里还是不好受。”   顾珩握住他的手,“我和跃跃不会收回成命,但十五哥暗中保人,我们也不知晓。”   昭王抬起头,对上顾珩温和清澈的眸,他落寞的双眼也慢慢染起光亮,把顾珩抱了满怀,“我就知道十六弟还是我的十六弟。”   顾珩拍拍他的背,手上忒用劲,把昭王拍的咳嗽,昭王道:“弟,你手劲好大,别拍了。”   顾珩收回手,哼了一声,昭王反应过来他十六弟是故意的,嚷嚷着要同顾珩切磋,给拍回来。   兄弟俩打了一架,刚生的嫌隙就打没了。   顾珩气喘吁吁坐在地上,对三步开外躺尸的昭王道:“母后也想你了,晌午你同我一起去长宁宫,陪母后用膳。”   昭王一口应下。   午后,昭王神采奕奕离宫。   探子匿去,迅速回恭王府禀报,正好叫邓王撞见,他心里转了几个念头,跟上去。   “姜御史死谏,是不是你撺掇的。”   面对邓王质问,恭王不以为意,随手挥退探子,他亲自给邓王倒茶,“四哥,消消火。” 第150章   邓王眉头紧蹙很是不赞同:“十七,你太胡来了。”   恭王眼眸微弯,眉眼间溢出浓浓的靡丽色彩,“一个小把戏罢了,何必那么上心。”   他端起玫红茶盏,呷了一口饮子,唇间残留饮子,更显得唇色嫣红。   邓王一顿,道:“到底是条人命。”   “哈。”恭王轻笑,像是看什么稀罕人物的看着邓王,“我们是天潢贵胄,龙子凤孙,天下人匍匐在我们脚下,莫说是一条人命,就是一千条,一万条也不过蝼蚁。”   恭王啧啧摇头,“四哥,你变了。从前不是如此优柔寡断,妇人之仁。”   邓王给气笑了,念及对方是自己亲弟弟,还是劝道:“十七,水能载舟亦能覆舟。”   恭王不以为意,他把玩着手里的玫红茶盏,目光玩味,“水能载舟亦能覆舟,一条人命,压的下一时,压不下一世。她同大臣之间的隐患已经埋下,往后还有的热闹,哪顾得上我。”   恭王勾唇一笑:“跃儿想撵我走,我偏不如她的意。”   邓王腾的起身,难以置信刚才听见什么,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,“你方才…说什么?”   恭王一脸乖巧笑,“跃儿,当今皇后的闺……”   “住口!”邓王厉声喝止,他用力把住弟弟的肩,警告他:“我不管你什么心思都收起来!就算她不是皇后,也是你皇嫂。”   恭王使了个巧劲,拨开他的手,慢条斯理理着衣领,“四哥,你真是个老古板。”   邓王:“十七,你……”   “好了,我们说点正事罢,四哥。”恭王闲闲打断他的话。   半个时辰后,邓王忧心忡忡离府,一名小厮从恭王府后门而入,向恭王汇报。   “昨日陈娘子前往陈府,与嫂子话家常,临走时周娘子送了陈娘子胭脂水粉,当日陈娘子就用了周娘子给的胭脂水粉,谁知没多久,陈娘子面皮红肿,府中小厮匆匆出府请大夫。”   “于是小的折返陈府,使了银钱买通陈府下人,打听到周娘子好华服脂粉,市面上的品类都搜进府中,每日打扮不重样,但鲜少丢弃胭脂水粉盒子。”   一个人只有一张脸,每天都使胭脂水粉,但每个品类都用一遍,想要用尽,也得到猴年马月去了。   恭王道:“周杏儿把她放久了的胭脂水粉给陈昌的妹妹了?”   小厮垂首:“回王爷,很有这个可能。”   “好一个废物利用啊。”恭王笑出了声,戏谑道:“陈昌娶了一个好娘子啊,非常好。”   有道是一只白蚁冒头,周围肯定有蚁群了。   “你去查查周杏儿还跟哪些娘子来往,整理成单给本王。”   小厮:“是,王爷。”   小厮退下,恭王又召来心腹,“去查周杏儿的籍贯,看看她家中还有什么人。”   又几日,孟跃将后宫排查了一通,什么也无。   孟五娘迟疑,“阿姊,会不会是我们想多了。”   孟跃不语。   下午宫中采购离宫,车马在外绕了一圈,停在宗正寺后门外。   守卫护着黑袍人进入后院,不多时左右守卫压着一名成年男子而来,对方一身素衣,头发凌乱,下巴处还有胡青,但五官实在英俊,宽背窄腰,这种颓废在他身上反而有了另一种江湖剑客的味道。   屋门关上,曾经的六皇子,受封的桐王,后又被贬为庶人的顾琢,他看着上首的黑袍人,嗤笑:“藏头露尾,十六,你上不了台面。”   “六哥对阿珩当真念念不忘。”清越的女声响起,孟跃取下头顶兜帽,露出一张英气凌厉的脸,好整以暇望着惊愕的顾琢。   顾琢皱眉,“怎么是你。”   “为什么不会是我。”孟跃反问。   顾琢噎住,他在孟跃下首,随意寻了一张席子,没骨头的仰坐着。   他恶意满满:“皇后背着陛下私会外男,传出去可不好听啊。”   孟跃微笑:“怎么会呢,陛下仁厚,睦爱兄弟,然兄长暴戾恣睢,犯下大错,他心中介怀。遂遣本宫探望。”   顾琢顿时沉了脸,双眸如漆黑古潭,阴恻恻,看不见底。   孟跃不偏不倚回望。   半晌,顾琢起身,“鄙人卑贱,恐脏皇后的眼,先行回牢房了。”   他行至门处,听见身后道:“先帝在时,皇子争斗不休。你虽分封桐州,但那时惠贵妃留于宫中,是你远程操控,加剧了这场争斗。”   顾琢侧首,挑衅的看着孟跃,“是啊,你能奈我何,皇后若是气不过,大可赐我毒酒一杯。”   “何必这样针尖对麦芒。”孟跃并不生气,语气温和,“我今日来寻你,只有一件事,你在宫中的钉子还有多少。”   顾琢嗤笑,显然是不打算理会她。   孟跃悠悠道:“顾琢,你的妻儿如何,在你一念之间。”   顾琢双目锐利,疾步逼向她,然而顾琢眼前一花,面上湿润,下一刻天旋地转,他被人摔在地上,孟跃搁下空了的茶盏,居高临下俯视他,“你们总是看不清局势,一朝天子一朝臣,固执己见是要吃大苦头的。”   顾琢恨恨的别开脸,面上残留的茶水顺着下颌滑落。   孟跃道:“人活一世,不止为己。你大可效仿先太子,一头碰死,好成全你的骨气,但这些日子,你不也活得好好的。”   她话语中的讥讽溢出,分外刺耳。   顾琢双手撑地,半坐起身,头微微垂着,神情比之前恭顺了些,半垂着眼道:“……我在宫中的钉子几近于无了,不过我可以告诉你,怎么找出其他钉子的法子。”   孟跃颔首:“本宫洗耳恭听。”   屋外晚霞艳丽,透过格窗投下一片规正的霞晕,给单调的屋子添了一抹温馨。   孟跃戴上兜帽,临走前撂下话,“且放心,陛下宽厚,既已拿了你,自然不会苛待你的妻儿,本宫也会着人庇护他们,虽比不得皇室子弟,但也是衣食不愁。”   宗正寺后门的车马溜溜达达,一路入宫,一日后孟跃捉到人,两名宫娥,一名小内侍,却不想对方很是忠心,咬破齿间毒囊,自尽了。   线索就此中断。   孟跃只好作罢,命人将尸体处理了。   此时,太康宫来人,红蓼进宫禀报:“皇后,太皇太后想要见您。”   孟五娘抿唇,先时太皇太后对阿姊避而不见,如今又特意召见,怎么瞧都像来者不善。   孟跃命人取来铜镜,她今日未戴冠,而是在发髻正中插了一支九尾正凤钗,左右各插六支金簪,华丽非凡。   “再取两支红宝石簪来。”孟跃吩咐。   孟五娘犹豫,这会不会太繁复了。   孟跃临走前,将杏色外衫换成云纱广袖大衫,斜披水红渐变鹅黄纱罗披帛,她生的俊俏,稍微改一下眉毛弧度,给人感觉全然不同。   此刻,孟跃满头凤钗金簪,红裙云纱,远山眉,牡丹红唇。不似端庄皇后,反倒像极先帝时期的淑贵妃,秾丽逼人,花开盛极。   果然,孟跃一入太康宫,太皇太后就皱了眉,孟跃见礼后,在下首落座。   太皇太后简单寒暄,就切入正题:“今日唤你来,非是哀家本意。实因有人求到哀家跟前,为国计,为民生计,劝你回心转意。”   孟跃虚心受教模样:“孙媳愚钝,还请皇祖母明示。”   太皇太后梗了一下,见孟跃装傻,她索性挑明了,“自古未有皇后临朝之事,姜御史为此死谏,按理该将他厚葬,宽待其家人。偏你反其道行之,殊不知民怨四起。”   孟跃神情淡淡,没有太皇太后预料中的惶恐。   太皇太后一时没了底,提高音量告诫:“皇后,盛世太平得来不易,若因你之故,盛世分崩离析,你就是千古罪人。” 第151章   “皇祖母言重。每有亡国之兆,必是秩序混乱,君非君,臣非臣,地方势力割据,君令难以实施。”孟跃笑了一下,温声道:“当今正值壮年,皇权在握,令行禁止,分明是皇朝鼎盛之像。”   不等太皇太后言语,孟跃又道:“皇祖母久居后宫,不通前朝事,是以底下人胡编乱造,制造没必要的焦虑。可怜皇祖母年岁大了,还费这些心神,可见那些人没安好心。”   孟跃起身,“孙媳这就派人查明,捉拿贼人责罚,以儆效尤。”   “皇后!”太皇太后惊怒交加,一掌拍在红木矮案上,“你难道要一手遮天不成?!”   孟跃屈膝道:“皇祖母误会,孙媳不敢。”   “哀家看你胆子大得很,天都要捅破了。”太皇太后目光阴沉盯着她,声音冰冷,“皇后,花无百日红,这人,也没有千日万日的好。”   “你若安心待在后宫,为陛下生儿育女,相夫教子,为天下女子表率。他日史书也会赞你一句贤后。”   孟跃颔首,“皇祖母说的是……”   “陛下驾到——”宫外传来小全子高昂的喊声,其声之嘹亮,穿破云霄。   顾珩一身明黄团龙常服,腰系革带,头戴明黄展脚幞头,脚踩玄靴,大步而来。   孟跃行礼:“臣妾见过陛下。”   太康宫宫人行礼:“奴婢见过陛下。”   小全子这才分别向太皇太后和皇后见礼。   顾珩向太皇太后见礼,太皇太后瞥见皇帝额头上的细汗,讥讽道:“太康宫非是龙潭虎穴,皇帝委实过滤了。”   顾珩笑了笑:“正值夏日,气候燥热,孙儿心中惦记皇祖母,特来探望。”   太皇太后挥退宫人,她目光灼灼看向奉命帝:“皇帝,哀家老了,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,但哀家有些话不得不说。”   奉宁帝一副虚心听教模样:“皇祖母,您说。”  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孟跃,意有所指:“弱水三千,取之不尽,但江山易改,还望皇帝分出轻重。”   她到底气不平,又道:“皇后好大的威风,底下人道出实情,她就喊打喊杀,天长日久,朝中谁敢吐真言。岂不是奸臣当道。”   太皇太后希望顾珩看清孟跃的野心,加以遏制。   顾珩的神情不变,握住孟跃的手,“皇祖母,您对跃跃有误会,她最是公正不过。我心中佩服至极。”   孟跃侧首,动情唤:“阿珩——”   顾珩:“跃跃……”   太皇太后被这两人腻歪的模样气了个倒仰,再也维持不住从容,冷声把人撵了出去。   帝后离开太康宫,行出一段距离,两人对视一眼,噗嗤笑出声。   孟跃道:“皇祖母估计很久都不想看到我俩了。”   “这不是好事吗?”顾珩挑眉,眼中闪烁狡黠。   孟跃不语,默认了。   太皇太后到底是长辈,他们远之,敬之,双方相安无事最好。   顾珩单手背在身后,挥了挥,小全子带人故意落后。   帝后二人携手游园,顾珩紧紧握住孟跃的手,紧了紧:“这事八成是十七在背后撺掇。”   孟跃应了一声,随后叹道:“我瞧着恭王有心留在京中,既然如此,索性随了他心意。咱们把人留在眼皮子底下,有个什么,咱们也好防范。”   “我就是烦他。”顾珩咕哝道。   孟跃含笑,握着顾珩的手往自己唇边,亲了亲,“你是君,他是臣,他那么心高气傲,每每见你,都要俯首行礼,必然憋屈坏了。如此,你还烦吗?”   顾珩想了想,摇摇头,随后又点点头,“他那双眼睛不安分,总落在你身上。”   “可我是你的。”孟跃眉眼含情,弯眸抬首间,风姿冶丽。顾珩喉头滚动,抬手抚摸孟跃脸颊,指腹按揉她的唇,痴痴道:“跃跃,我也是你的。”   孟跃莞尔:“你我之间,严实合缝。没有别人。”   顾珩眸光一暗,将那嫣红的唇按揉的愈发红艳,“跃跃,你今日这样盛装打扮,好美。”   孟跃眼波流转,牵着顾珩的手回凤仪宫。   入夜后,凤仪宫红烛烈烈,被翻红浪。   次日,帝后一同上朝,陈颂提起京中流言之事,一名御史道:“陛下,皇后,流言向来是堵不如疏。平复流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源头解决。”   孟跃:“哦?不知爱卿有何建议?”   御史跪地,“臣恳请陛下和娘娘收回成命,宽待姜御史家眷。”   又有几名官员附和。   孟跃声音冷峻,“事成定局,岂可更改。”   那御史还要再言,孟跃抬手抬断,“本宫与陛下商议,从今日起,京中废除宵禁。试行三月,若是可行,全国推广。”   百官俱惊。   起居舍人也有些诧异,但很快提笔记下国策。   政策下发,京中沸腾,十之八.九都在讨论此事,纵使有人提起姜御史死谏一事,也无人搭理。   御史离他们太遥远,百姓更关注切身利益。   宵禁废除,夜市开启,意味着更多的营生机会。   商人们犹如闻到血腥的鲨鱼,纷纷聚拢京城。   因着夜市开启,夜间巡逻压力倍增,原有人数不足,是以金吾卫挑选人手。   而在此时,一批江南来的平民书生抵达京城,手持皇后亲笔推荐信,迅速在京中谋了低级官职。   午膳时,顾珩就此事询问孟跃,孟跃一脸懊恼:“这事还得从我下江南平叛说起,我做主将土地还与百姓,但人手不足,于是从当地书生中挑选,我看中了好些个人,是以临走前给他们留下一封推荐信。”   “时隔数月,他们才抵京,又兼之近日事忙,我给忘了。”   孟跃挥退左右,她挪动月牙凳,离顾珩更近些,两人近乎贴着了。孟跃给他夹了一块糖醋小排,软语道:“阿珩,是我不是,这厢给你赔礼了。”   顾珩张嘴:“啊。”   孟跃夹着小排喂他口中,含笑问:“口感如何?”   顾珩想了想,认真道:“肉嫩,但酱太浓,有些腻了。”   于是孟跃也尝了尝,吐出骨头,咽下食物后,道:“阿珩说的不错,回头让尚膳局改进。”   随后,孟跃又道:“尝尝炝炒凤尾?”   顾珩再次张嘴,孟跃夹了一块炒凤尾喂他嘴里。   这顿午膳,两人吃了足足半个时辰。   午后,帝后二人漱口,在殿内走动一盏茶后,同榻困中觉。顾珩将孟跃整个人圈入怀中,孟跃无奈,“一定要抱着睡吗?”   顾珩:“嗯。”   孟跃拍拍他的手,半坐起身,除却髻间金簪凤钗,隔在旁边柜面,她乌发半披,颇有清水出芙蓉之感,重新钻入顾珩怀里,还握着顾珩的手搭在自己腰间,“可以了,睡罢。”   顾珩被萌的心肝胆颤儿,大手不老实的在孟跃背部和腰间游走,他不想困觉了。   孟跃疑惑抬首,一个细密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。   她愣了愣,弯眸回应。 第152章   骄阳似火,烁玉流金。   六月中旬,藩王返回封地,天子开恩,准宫中太妃随同藩王就藩,不叫母子分离,受思念之苦。   满朝文武皆赞天子宽厚。   昭王离京时,帝后亲送,昭王紧紧握住弟弟的手,眼眶泛红,“十六弟,我这就走了。”   顾珩下唇颤抖,欲语泪先流,“十五哥,此去一别,何时再见。”   昭王动情唤:“十六弟——”   兄弟俩相拥落泪,原是伤感场景,但众人悲伤之余,莫名觉出一丝好笑。   庄太妃用力抿了抿唇,克制住笑意,上前拍拍昭王的背,刚要宽慰几句,看见一旁的连太后,她鼻头一酸,也红了眼眶:“连姐姐,此去一别,山高路远,难有再见时,还望连姐姐保重。”   连太后垂眸欲语,却是哽咽了,“……你…你也保重自身。”   孟跃夹在中间,左侧兄弟分别,右侧姐妹情深,她倒显得格格不入了。   孟跃清咳一声,提醒顾珩和连太后,“人说兄弟齐心,其利断金,陛下往后还要依靠十五哥。事后十五哥亦要回京述职。如此大功,陛下封赏,珍宝金银无数,更遑论宫宴。”   言外之意,以后逢年过节,只要昭王愿意,携妻儿和母妃回京是寻常事。   承元帝已经去了,如今是奉宁时期,左右不过顾珩一句话,寻个借口,也只是给群臣一个交代罢了。   孟跃一提,顾珩和昭王都反应过来:是喔,现在是朕/十六弟继位,兄弟团圆也就是一句话的事。   嗨呀,那他们如此依依惜别,就显得矫情肉麻得很。   顾珩和昭王默契的松开对方,匆匆话别几句,昭王就搀扶母妃上马车,车轮滚滚,不多时就消失在长街尽头。   顾珩摸了摸鼻子,别开脸,不好意思看孟跃。   孟跃忍笑,知道他好面儿,也不戳破他。   孟跃搀扶连太后上凤舆,与太后同乘。   一行人回宫,顾珩忙不迭处理政事,孟跃莞尔一笑,转身回凤仪宫。   一刻钟后,奉御前来,“臣见过……”   孟跃抬手免了他的礼,手搁在案上,奉御上前,取了丝帕盖住手腕,这才为孟跃号脉。   奉御神情凝重,随着时间过去,眉头紧蹙,孟五娘和红蓼也跟着提起心。   少顷,奉御收回手,迟疑道:“敢问皇后,可有旧疾?”   孟跃若有所思,不答反问:“是何脉象。”   “这……”奉御被问住,欲言又止,孟跃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,奉御跪地道:“表面看,皇后脉象寻常,甚至从容有力。但细细一探,脉象非是有力,而是发沉,是内有寒邪之症,且根深蒂固,不易察觉。”   孟跃心头咯噔一下,勉力镇定问:“会如何?”   奉御迟疑:“现下来瞧,皇后怕是…怕是……”   “怕是难孕?”孟跃轻声补充,但语气里带着一丝反问,希望奉御否决。   然而奉御低下头去。   正殿鸦雀无声,孟五娘惊慌失措的望向孟跃,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   孟跃阖目,吐出一口浊气,这个结果她意外,又不是很意外。   当初她坑了顾琢一把,被顾琢派人追杀,深秋时节她在寒江泡了大半夜,后来养好伤,她又着了恭王的道儿,体内染毒,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,还要身体恢复如初,却是奢望了。   “……你退下罢,这事莫声张。”孟跃疲惫吩咐。   奉御应是。   正殿传来红蓼小心翼翼的唤声,“主子……”   这可怎么办啊。   红蓼感觉前路一片灰暗。   陛下和皇后好不容易才结成连理,怎么就没有一个好结果呢。   凤仪宫愁云惨淡。   日落黄昏,孟跃前往紫宸宫,与顾珩一道用晚膳,顾珩因为白日的事,还有些不好意思。   孟跃略过不提,与顾珩闲话家常,烛火盈盈,孟跃忽而道:“如今阿珩国事繁忙,可还在看医书?”   顾珩摇摇头,“如今不怎么看了,跃跃怎么突然问这个。”   话落,他警觉上前,逼近孟跃,“是不是跃跃身子不适。”   孟跃抚摸他的脸,仰首亲亲他唇角,“今日奉御给我请了平安脉,没甚事情。”   顾珩半信半疑,他反手扣住孟跃手腕,给孟跃号脉,隐隐觉得孟跃脉象不太对,但一时又号不出什么。   孟跃无奈道:“真的无事。”   “好罢。”顾珩作罢。   夜深了,帝后二人洗漱,孟跃先行上床,顾珩一身中衣蹿上来,迅速放下床帐,把孟跃扑倒,小狗一样胡乱亲着孟跃的脸颊,颈子,他的吻湿湿的,令人痒痒的。   孟跃笑着抱住他的脑袋,捏捏他的脸,双眸明亮含笑:“阿珩,你也近而立了,怎么还这样急躁,嗯?”她尾音轻扬,犹如一根羽毛在顾珩心尖尖划过,挠的他心痒难耐。   他忍不住又亲了亲孟跃,理直气壮:“你我夫妻,告过祖宗天地,通传天下,再是名正言顺不过,我亲亲我自己的娘子怎么啦。”   孟跃心头发涩,面上却笑起来,“不怎么,如阿珩所说,名正言顺。”   顾珩双眸愈发明亮,忽然身侧一阵拉力,他只觉天旋地转。   下一刻,他仰躺床上,孟跃坐在他腰间,朦胧的光影下,孟跃眼如水波,婉转多情,“今晚换个花样。”   顾珩喉头一滚,当下有了反应。   床帐内传来一声轻笑,随后跟着含糊解释,很快都化为暧昧的低吟。   次日,孟跃遣红蓼出宫,与刘生联络,寻找妇疾圣手。   没想到当日红蓼折返,一同的有刘生,还有一名女子。   “民女陶素灵,拜见皇后。”   孟跃吩咐左右:“来人,赐座。”   陶素灵受宠若惊,她仍跪在殿内,向孟跃道明来意。   当初孟跃将玉佩留与陶郎君,若是陶家有难,可凭信物求援。   没想到陶素灵拿了信物,一路北上,而究其原因,是她并不想如千万女子一般,嫁人生子。   “民女虽愚钝,但心向医理,惟愿此身全心全意投身医道,还请皇后成全。”   孟跃心有所动,“你的医术是谁教的?”   陶素灵意外,没想到皇后不怪她私拿玉佩,反而问起旁的,她稳了稳心神,“不瞒皇后,民女的医术皆赖翁翁所传。”   孟跃将手搁在案上,“你来为本宫诊脉。”   不止陶素灵,孟五娘和红蓼也惊住了,陶娘子年岁轻,哪里比得上宫里的御医。   陶素灵告了一声冒犯,上前为孟跃号脉,她面色严肃,不复胆怯。整个人的气势都发生巨大变化。   想想也是,真正胆怯者,哪敢离家北上。   一盏茶后,陶素灵收回手,向孟跃一礼,“脉象所看,皇后内有寒邪,以致月事不调,难有身孕。”   红蓼和孟五娘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惊喜。   谁也没想到这样年轻的娘子,是真有本事!   孟跃面上不漏分毫,只是问:“可有法子治?”   陶素灵神色犹豫,欲言又止。   孟跃缓了声,安抚道,“无事,你尽管说。”   陶素灵跪地礼道:“回皇后,民女听闻宫中搜罗大量医书,若皇后肯允民女翻阅,民女估摸有四成把握。”说完,她神情惴惴。   四成把握很低了。   没想到皇后眉目舒展,亲自扶她起身,“本宫不但允你随意翻阅宫中医书,你有疑问,尽可请教宫中御医,只要你治好本宫旧疾,令本宫有孕,即刻入太医署。”   不等陶素灵推辞,孟跃又道:“你若无心官职,本宫也会尽全力支持你投身医道。”   这话说到陶素灵心底,她跨过千万里,求到孟跃跟前,就是为此。   皇后知她懂她,不枉她冒这回险。   陶素灵心中涌动万般豪情,郑重许诺,“民女一定全力而为,不负皇后。”   孟跃颔首,命红蓼将陶素灵带下去,殿内的刘生这才得以开口,“皇后,您的身子……”   “从前冒进,落了病根儿。”孟跃几句话带过去,转而提起孟九,“她身子重,你派人多看顾些,留意临盆时间。”   刘生应是。   宫里突然多了一个医女,并没有引起什么水花。   恭王那边打听到陶素灵籍贯,他不知内里缘由,还以为陶素灵又是孟跃招揽的人手之一。   一个丫头,成不了事。   又数日,探子回报,周家人进京了。   恭王甚为满意:“陈府富贵,女儿女婿锦衣玉食,却让丈人家吃糠咽菜,怎么说得过去。”   恭王看向探子,漫不经心抚着自己指间的的红宝石戒子,“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   “是,王爷。”   屋外日光烈烈,苍翠碧叶间,蝉鸣声声,是夏日独有的风情。   恭王看着树干上不断鸣叫的雄蝉,取了手上戒子掷去,沉闷一声响,戒子和雄蝉先后落地。   恭王冷笑,“纵你废除宵禁,掩盖御史死谏一事。但你心腹生事,你是大义灭亲,还是包庇属下呢?跃儿——”   恭王想想那个画面,就头皮发麻,浑身愉悦的发颤。   帝后又如何,非叫你们不得安生。   风吹树叶沙沙,蝉鸣一时愈发激烈,仿若应和。   转眼数月,孟九生下一子,宫里流水般的赏赐进入刘府。   孟跃亲自探望,眼下天还热着,孟九坐月子很是难受,她看着孟跃,臊红了脸,“屋内馊臭,恐污了皇后眼。”   “不妨事。”孟跃小心翼翼抱着孩子,随即命人打开一点窗子,嬷嬷迟疑,孟九道:“听皇后的。”   忽然,孟九看见屋门人影晃动,“谁啊?”   原是陈荷和孟熙在屋外探头探脑,嬷嬷把人带进屋,隔着一扇屏风与孟九说话。   孟熙关切道:“我听说九娘子生产时吃了大苦头,不知现下好些没。”   孟九的底子不大好,后来仔细将养着,才怀上孩子,也是百般小心,但生产时还是遭了大罪,大夫说她往后恐是再难有孕了。   孟九也说不出什么滋味,一时庆幸,一时后怕,一时感慨。   她能和刘生有一个孩子,已是老天垂怜,再贪心就过了。   况且,女子生产实在痛人,她也不想再经历一次。   孟熙与孟九话了一会子,孟跃开口打断二人,让孟九歇息,她带人出去了。   刘生在屋外侯着,孟跃笑道:“本宫与熙儿说说话,你忙你的。”   刘生这才告退。   孟熙缠着孟跃说话,很是开心,而陈荷则神情恹恹,似有心事。   于是,三人进了偏厅,孟跃询问陈荷发生何事。   陈荷忙不迭摇头,“没,没事,我只是担心九娘子,昨夜没睡好。”   孟熙撇撇嘴,“才不是呢,皇后您不知道,周娘子的娘家人寻来了,把陈府弄的一团糟,还祸祸荷姐姐。” 第153章   孟熙没有陈荷那么多顾虑,一口气把周家人做的事都说了。   陈荷着急上火,孟熙握住她的手,愤愤道:“人家都敢做,咱们怎么不敢说。”   周家人当初欠钱,宁愿把女儿卖青楼,也不愿卖家中田产,可见心狠。   周杏儿吃过亏,居然还同娘家人和好如初。   孟跃微微诧异,孟熙恳求道:“皇后,荷姐姐和昌哥都是好人,还请您帮帮他们。”   孟跃无奈,“熙儿,你也念过书,该知清官难断家务事。”   周杏儿是陈昌的枕边人,纵她是皇后,难道还将手伸到官员内宅?   再者,陈昌若是好坏不分,优柔寡断,她也要重新考量一下陈昌了。   到底有一起打拼的情谊,孟跃打算改日提点一下陈昌。   没想到次日朝堂,三名御史接连参了陈昌一本,道陈昌收受贿赂,结党营私,滥用职权。   三项罪名,打了陈昌一个措手不及。   孟跃单手把紧了扶手,面色无波澜,顾珩担忧的看了一眼孟跃,孟跃开口,“陈昌,你可有话说。”   陈昌声音里透着茫然:“皇后,臣…臣不知…”   “陈将军现在装傻充愣,已经晚了。我等当殿参你,必然是有确凿证据。”御史呈上账本,内侍接过,上呈天子。   上面记录周家人收的每一笔银两。周父与人顽叶子戏,场场皆赢。而陈府一朵半旧绒花,竟然卖出一百两的高价。一个半旧陶罐,更是卖出两百两。   御史冷声道:“皇后,陛下,难道陈府是什么神仙洞府,他府里出来的绒花和陶罐,用了能延年益寿,这才有人高价购买。”   孟跃翻阅账本,神情凝重。   此时,另一名御史道:“启禀陛下,皇后,陈将军部下有一押牙,脾气暴戾,欺压百姓,强占民田,却通过贿赂陈将军,前几日升为护军中尉。”   京中谁人不知陈昌乃皇后心腹,此刻陈昌露了短,众人一拥而上,御史所参还算有理有据,讲究证据。   其他文官却是仅凭臆想,来势汹汹,难以抵挡。   张澄几次说和,都被怼了回去,更因他是陈昌妹夫,也受了牵连。   眼看局势愈演愈烈,孟跃冷声道:“捉贼拿赃,陛下和本宫只信证据。”   御史讥讽道:“皇后,账本已经呈上,不知还要什么证据。莫非皇后想要包庇陈将军?”   孟跃瞥了他一眼,随即又看向众人,道:“陈昌乃朝廷官员,既然道他有罪,那就将他移交大理寺。由大理寺彻查此事。”   不等官员反驳,孟跃又道:“国有国法,大理寺存在自有其道理。倘若陈昌罪名属实,陛下和本宫必然秉公办理。”   百官攻势稍减,下朝后,陈昌直接被大理寺带走了。   张澄派人给陈府传信儿。   消息传回陈府,周杏儿失手摔了茶盏,“你说什么!昌郎被大理寺抓了?这不可能!”   这怎么可能呢?   陈昌早早就跟着皇后了,立下汗马功劳,就算陈昌有错,皇后怎能见死不救。   厅外的周家小子面色大变,匆匆回了后院,与爹娘商议。   “怎么办?陈昌被抓了,会不会牵连我们?”   周家人六神无主,周父强撑:“不就是打个叶子牌。咱们牌技好,凭本事赢的钱怎么了。”   周家小子腹诽,周父当初学人家做买卖,去借利子钱,最后连本带利搭进去,还倒欠一大笔,差点卖了杏儿。   这次他们找上来,又哭又求,最后都要以死明志了,才哄的杏儿原谅他们。   谁想到好日子没过多久,就出了这样的事。   这这……   京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兴奋,百官为他们压了皇后一头而豪情万丈。   女子终究是女子,目不识人。   宫内,顾珩挥退内政殿宫人,询问孟跃:“陈昌之事,跃跃如何想的?”   孟跃道:“公事公办。”   她神情冷淡,心中也憋着气,孟跃没想到陈昌一向精明强干,竟然会在男女之事上这样糊涂。   顾珩握住孟跃的手,如海水般温和包容,劝慰孟跃:“陈氏兄妹没有长辈指点,一心一意跟着你,如今犯下错事,总要给陈昌一次改过机会。”   “况且今日朝堂上,我观陈昌也是茫然居多。周家人做的事情,他恐怕不如何知情。”   孟跃给气笑了,“他是陈府当家人,周杏儿难道还能将一府的人笼络了,哄骗他?”   顾珩沉默了。纵使银钱没有经过陈昌的手,但是底下人总是陈昌提拔的罢。   殿内静默,顾珩不再多言,给孟跃私人空间冷静。   而大理寺牢内,陈昌看着满脸泪水的妹妹,也是悔不当初。   “阿兄,早知如此,当初你就不该娶周娘子,害了你一生。”   陈昌羞愧的别过脸,悔恨如同蚂蚁噬咬他的心脏,密密麻麻的疼,他哑声道:“别说了。”   他有今日,不止是周家人的缘故,还是他的嫉妒心作祟。   陈颂在他之后,可是如今陈颂却比他更得皇后看重,陈颂还与吴密是亲近的师徒,被人护着,青云直上。怎叫他不嫉妒。   所以周杏儿与他说,培养自己势力时,他默许了。   陈荷不知陈昌心里所想,她泪如雨下,几乎成了泪人,双手死死把着栅栏,又恨又委屈:“事到如今,你还偏袒她!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想你死。”   “澄郎与我说,好些还是你的下属,因为周娘子把用过的东西给他们妻子,他们深感受辱,现在你被关入大理寺,他们纷纷出面作证你往日暴戾残酷,苛待部将。”   陈昌倏地抬头,脸上满是震惊,这事他当真不知情。   陈荷抬手擦去泪,恨声道:“之前我去你府上寻周娘子,想与她拉近关系,她就用旧胭脂打发我,害的我面上红肿,澄郎也为我抱不平,是我百般哄着,才没把此事捅破,我若晓得周娘子的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,当时就该把事情给你说了。”   陈荷还在哭诉,可是陈昌脑子嗡嗡,犹如被一口大钟罩住,钟声响起,他被震得全身发麻,几乎没有思考能力。   “……阿兄,你从前是很能干的,脑子也转的快,我一直以为你会娶一个聪明贤惠的娘子,你究竟是为什么,为什么会娶了周娘子啊。”   陈荷不知何时瘫坐在地上,哭的直抽抽,心中有好多委屈,此刻一股脑儿发出来:“我不喜欢她,我真的不喜欢她,她性子古怪,有什么不高兴了不直说,拐着弯儿的折腾人。我每次跟她见面,回去都要不开心好久。”   陈昌错愕,“你从前都不说……”   “我怎么说啊。”陈荷骤然拔高音量,眼睛里的泪犹如决堤,滚滚而落:“你我相依为命,你是我唯一的亲人。我见你很喜欢周娘子。我这个做妹妹的,只盼着你好,盼着你有知心人,一家子好好过日子。我受点委曲没什么。可谁知道……”   她这些年攒的泪,今日都要流干流尽了。 第154章   一夜之间,陈昌成了众矢之的,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杀人放火,罪大恶极。   陈荷在最初探望过他,再没现身,之后更无他人探望,渐渐地,陈昌也维持不住镇定。   唯一庆幸的是,大理寺还未对他动刑。   陈昌心里想着事,忽然听见牢房外传来脚步声,他顿时肃了脸色,警惕地盯着过道。   一截黑色袍角映入眼帘,他视线上移,对上一张熟悉又凌厉的脸。   陈昌立刻跪行,难掩激动,一开口已是哽咽:“罪臣陈昌,见过皇后。”   孟跃居高临下俯视他,琥珀色的双眸有了波动,叹道:“你让本宫很失望。”   一句话将陈昌砸的七晕八素,他在战场上受伤,伤可见骨都没流过泪,可是孟跃轻声的一句话,却像一把尖刀利落的捅进他心脏,翻滚着,将血肉都牵扯搅动,痛的他抬不起头。好半晌,他才勉强发出一点泣音:“罪臣…知错……”   “……罪臣,愿赴死。”他闭上眼,说完这句话,竟然有种奇异的解脱感,他做错了事,他拿命来补,也算对得起皇后的知遇之恩。   他重重磕了三个头,双眸决绝,当即就要一头撞死在墙上,生死之际,一道大力从他腰间踹来,他整个人都斜飞出去,在干草堆上滚了好几圈,满脸茫然。   他不明白皇后何时进的牢房,但这等污秽地,不是皇后该来的,他强撑着爬起来,“皇后,罪臣……”   “事成定局,难有更改。”孟跃清凌凌的声音在闷热的牢房,犹如清泉泼下,令陈昌止了声,他呆呆仰视皇后,听见皇后说:“多年来你跟在本宫左右,有功劳更有苦劳。但你犯错是事实。现在本宫给你两个选择。”   陈昌提起了心。   孟跃俯视他:“一,革除现有官职,允你一个闲职,本宫保你富贵一生,从此你做富贵闲人。”   陈昌双拳紧握,闷声不语,这个结果对他而言算是善终。若换了他从前,一定喜出望外。   可是他曾登高,见过高处繁华,今后却困于方寸,纵使吃喝不愁,也未有半分欣喜。   他抿了抿唇,斗胆问:“皇后,罪臣不知第二个选择是……”   孟跃手拢袖中,眼帘半垂,颇有菩萨低眉的悲天悯人感,“西南那一带混乱,明面归顺瑞朝,但私下各部落争斗不休,常有流血事件,本宫需要一个信得过又不畏死的人去解决这些麻烦。”   陈昌心头一跳,晦暗的眼底渐渐浮现亮光,犹如水中明月,雪地日光,梦幻而不真实。  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道:“罪臣愿去,求皇后给罪臣戴罪立功的机会,罪臣愿往,纵身死,亦不悔,求皇后成全。”   陈昌纳头叩拜,不过须臾,额头见了血,他却不觉疼,还要再磕,一只手把住他肩膀,孟跃蹲在他跟前,双眸中翻涌情绪,最后又归于平静,“陈昌,你上无双亲,也无长辈教导,本宫今日讨一回嫌,行师长之事。”   “皇后言重。”陈昌受宠若惊,忙不迭道:“皇后所言,昌字字句句记心中。”   孟跃沉声道:“机遇有限,且同时伴有高风险,你可明白。”   陈昌颔首,郑重道:“罪臣明白。”   “还有……”孟跃斟酌言语,顿了顿,还是道:“爱一个人不是对她予取予求,过了就是助纣为虐,是害不是爱。真正爱人,是将她引入正道,约束她,求一个长久美满。”   孟跃见陈昌怔住,心下叹息,“好的感情,是夫妻携手共进。但是世间少有完美事,就需要你自己把握尺度,去磨合了。”   孟跃言尽于此,她拍拍陈昌的肩,起身离去。   牢门再次上锁,这间狭窄的囚室仍是他一人,可陈昌的心境与之前天差地别。   他双手覆面,犹如一只煮熟的虾蜷缩在地面,渐渐地,传来呜咽声,泪水顺着指缝泄出,没在干草里。   时隔一旬,陈昌一案有了结果,陈昌收受贿赂,罪证确凿,但皇后感念其多年苦劳,今抄没大半家产,将其发配西南戍边。   朝堂上还有官员不平,认为处罚过轻,孟跃似笑非笑,“诸位既然觉得本宫偏袒陈昌,不若本宫从重处罚,将其斩首,抄家灭族。从此后以陈昌一案为标准,但有官员收受贿赂,皆按例处置,如何啊?”   百官心头一惊,若真应下皇后之言,恐怕大半个朝堂都要杀穿了。   中书令连承出列道:“西南艰苦,此番陈将军戍边,一来折罪,二来也能护佑西南百姓,此等两全其美之事,臣万分佩服,皇后圣明,陛下圣明。”   百官齐声附和,“皇后圣明,陛下圣明。”   消息传入恭王府,恭王沉默片刻,轻声笑了,“不愧是跃儿。”   狠辣中带有一丝温情,令人爱不得,恨不得。对朝堂百官,对她自己的心腹都有了交代。   探子深深低下头,耳不闻,眼不见。   此事了了,恭王抛诸脑后,他并不认为陈昌一个半废人发配去西南,还能掀起风浪。   那边大大小小,有名号的,没名号的,二三十个部落,兼之当地望族,玩也能玩死陈昌。   天上日头高升,陈昌一身布衣,从大理寺出来,陈荷夫妇来接他,一同的还有周杏儿。   陈府大半家产罚没,但剩下的三成家产也不少。由张澄代管。   周杏儿不知情,她一身布衣,乌发反绾,只别了一支兰花银簪。   此刻她抱着布裹,泪盈盈的望着陈昌。事到如今,陈昌还是心软,他别过脸,从怀里取出一封和离书给她。   “走到今天这一步,你我都有错,这封和离书给你,剩下的家产折价,估摸有三千两,悉数与你,今后……”陈昌闭上眼,“咱们再无瓜葛。”   “不要!”周杏儿抢过和离书,撕的粉碎,她跪在陈昌脚边哭道:“昌郎,我知道错了,我真的知道错了,不要和离好不好。”   “昌郎,我向你保证。今后我娘家兄弟就是碰死在我面前,我也不会理他们了,昌郎,你别不要我,昌郎……”   陈昌往旁边走了几步,没想到周杏儿膝行而去,紧紧抱住他的腿,“我不能没有你,我不能,我不能没有你……”   陈荷和张澄虽然气周杏儿,但现在也看不下去了,夫妇俩左右搀扶周杏儿,陈荷低声道:“周娘子,你如果担心以后日子难过,我和澄郎再给你添一千两,你手握四千两银子,再寻如意郎君,是轻而易举的事。”   “谁要你的钱!”周杏儿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把推开陈荷。   陈昌:“阿荷!”   张澄:“娘子!”   陈昌和张澄立刻扶住陈荷,张澄怒不可遏,大骂周杏儿,“你这毒妇,荷妹好心待你,你不领情就算了,还倒打一耙,你简直无可救药。”   陈昌也沉了脸,对周杏儿的心软也散了,寒声道:“你不要和离书,那只有休书。”   “不!”周杏儿起身向陈昌抓来,却被陈昌反手挥开,摔在地上。她发出一声惨叫,把陈昌三人都吓了一跳。   张澄狐疑,“……你不要装了。”   周杏儿满脸痛色,捂着肚子哀嚎,“好痛,我肚子好痛……”   张澄心里有了一个猜测,不会吧,不会那么巧罢。   他眼前一花,陈昌已经抱起周杏儿往大街跑,张澄赶紧道:“昌哥,我们有马车。快上马车。”   一行人匆匆将周杏儿送医馆,经过大夫诊断,周杏儿有三个月身孕。大夫还把陈昌骂了一通,怪他照顾不周。周杏儿立刻帮夫君说话,嫌大夫多管闲事,把大夫气的翘胡子,甩袖离去。   张澄和陈荷对视一眼,只觉得命运弄人。   这个孩子不该来的。   周杏儿温柔的抚摸腹部,向陈昌娇嗔道:“昌郎,我们有孩子了,看在孩子的份上,原谅我这一回罢。”   她满脸希冀,试探着钻进陈昌怀抱,小心翼翼靠在他宽阔的肩上。   从第一次见面,她误将陈昌当贼人打杀,扑了空要摔倒时,是这个男人搂她在怀,天光晕着这个男人坚毅的面庞,她就再也忘不掉了。   钱少没关系,发配西南也没关系。陈昌在哪,她就在哪。   况且,以陈昌的本事,一定能爬起来的,这次她会乖一点,不给陈昌添乱了。   过几年,她又是高官娘子。   周杏儿陷入畅想中,一脸幸福,却听陈昌道:“孩子流了罢,否则你不好再嫁。”   “你说什么!”周杏儿不敢置信的直起身,“昌郎,你糊涂了罢,这是我们的孩子,你的亲生孩子!”   陈昌意外的平静,“我知道流产伤身,我会再补你一千两银子养身子,只是我现在拿不出,我给你打张欠条,两年之内一定还你。”   周杏儿气的说不出话,眼睛一眨,滚下两行泪。   陈荷和张澄也傻眼了。陈荷张张嘴,想说什么,看见周杏儿又闭上嘴了。   陈昌搁下话,起身走了,背影决绝,毫不犹豫。周杏儿终于意识到事情严重,她忙不迭跟上去,陈荷要跟,被张澄拦住。   陈府被封,陈昌前往外面置办的小院,周杏儿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,小巷内清幽,陈昌忽然回首,“杏儿,你我第一次夜晚……”   周杏儿忽然抱紧布裹,浑身都绷紧了,双眼睁得大大的,紧紧回望陈昌。   陈昌自嘲一笑,“算了。”   他径直入院,周杏儿忙不迭跟上去。陈昌没撵她。   次日黄昏,周杏儿才醒来,屋内的安神香燃尽了,桌上摆着四千两银票,一张欠条,以及刺眼的休书。   院门打开又嘭地关上,周杏儿抱着布裹往西城门跑,她跟守城士兵打听,才知道天一亮,陈昌就走了。   夜色袭来,天上黑透了,周杏儿抱着布裹,茫然的站在城门处。   天大地大,她竟无归处。   陈昌离京后,陈荷一直忐忑,周杏儿上门她要如何应对。但一连多日,张府外都无人闹事。   周杏儿犹如人间蒸发了。   而周家人被官府搜了身上钱财,赶回原籍。 第155章   朝堂恢复平静,入冬后以京都为中心,向四周辐射,废除宵禁,开放夜市。   御史对此颇有异议,“皇后,开放夜市虽利经济,但凡事有利有弊,臣以为偏远地区开放夜市,弊大于利。”   曹御史向天子和皇后陈述利害。   朝廷开放夜市,是为了促进经济,但偏远地区的经济有限,白日里的买卖来往已经足够,若是开放夜市,反而是给贼寇可趁之机。   因为御史台与皇后素有嫌隙,曹御史已经做好据理力争的准备。没想到皇后道:“本宫觉得曹御史所言有理,不知陛下意下如何?”   顾珩欣然应允,当下修正诏令,中县以下包括中县仍旧实施宵禁。   曹御史愣了愣,本能道:“陛下英明,皇后…英明。”   因着此项令,冬日里,瑞朝前所未有的热闹。   宫中也一派喜庆,永福进宫陪伴太皇太后,同连太后来往。   红蓼事无巨细上报,孟跃颔首,此时孟五娘进殿,见礼道:“阿姊,这是花房和尚衣局的账册,我已经瞧过了,没甚问题。”   孟跃夸奖,“做的不错。”   孟五娘也跟着笑起来,忽然,她顿了顿,犹豫道:“阿姊,从紫宸宫去往长宁宫的路上洒扫换了新人。我瞧着眉眼…”   她吞吞吐吐,孟跃和红蓼都看去,孟五娘硬着头皮道:“眉眼和神态有些像您。”   孟跃挑眉,“只是有些像,会让你这么在意?”   孟五娘:………   孟五娘再次惊叹阿姊的洞察力,于是改口道:“约摸八分像。不止相貌,更是神态。”   傍晚,奉宁帝摆驾凤仪宫,孟跃与顾珩对弈玩乐,孟跃忽然提起此事,殿内一声清脆连响,白子在棋盘上转圜许久,才归于平静。   顾珩黑了脸,“哪个王八这么居心叵测!!”   孟跃噗呲笑出声,她抛着手中黑子,淡淡道:“是啊,哪个王八这样迂回曲折,好难猜啊。”   “十七!”顾珩咬牙切齿,气的不行,“我真想给他拨一百亩地,让他没事儿就去把地耕了。”   殿内笑声愈大,孟跃把棋子丢回棋盒,她也不下棋了,行至顾珩身侧,在顾珩疑惑的目光中,孟跃双手捧住他的脸,揉了揉,啵唧一口亲在顾珩的“嘟嘟唇”上,笑着朝外间去。   顾珩立刻把恭王抛诸脑后,跟上孟跃,牵住孟跃的手,“跃跃,今天的夕阳很美,咱们去御花园逛逛。”   孟跃刚要应,没想到陶素灵端着药汤而来,双方碰个正着,顾珩略通医理,先接过药碗,嗅了嗅,又舀一点药汤尝了尝。   因为他动作太自然,太流畅,直到看见药汁入天子口,陶素灵才回过神来,双目圆睁,目光在帝后之间徘徊,满脸都是“求救”。   孟跃也有点尴尬,前两日陶娘子与她说过改药方,药汤更改为饭前饮了。   她今日给忘了。   孟跃挥退人,等顾珩尝过药汤,她主动坦白,诚恳认错。   顾珩:………   质问卡喉咙里,不上不下了。   孟跃把药汤一饮而尽,而后挽着顾珩的手往内间走,顺势添了两盏灯,屋内灯火亮而柔和。   她搬走榻上小桌,依偎在顾珩肩头,把玩着顾珩修长的手指,轻声道:“因为我实在太喜爱阿珩了,非常想与阿珩有个孩子。”   她握住顾珩的手,垂首啄吻,放在自己心口,顾珩一颗心都要化了,还强撑生气,“跃跃,你不该瞒着我。”   “阿珩,我知错了。”孟跃矮身蹲在顾珩身前,仰视着他。一双琥珀色的眼睛,水润含情,从顾珩的角度俯视而下,孟跃楚楚可怜,颈间一点雪白,更叫人遐想无边。   顾珩干咳一声,眼睫垂落,抬手扶起孟跃,将人搂入怀中,“下不为例。”丝毫没有气势。   说完,他一口咬在孟跃肩头,很轻,连个牙印都没有,孟跃感到一阵浅浅的痒意。   她伸手圈住顾珩的脖子,与他依偎。   晚膳后孟跃药浴,顾珩在一旁估算时间,按照陶素灵所言,为孟跃针灸。   如此几番,转眼腊月廿七,奉御为皇后号脉,神情惊奇,感慨陶娘子人不可貌相,年纪虽轻,却是非一般人物,当真除了皇后旧疾。   顾珩比孟跃还高兴,家宴上,奉宁帝举手投足间,都是对皇后的爱重,帝后对视间,奉宁帝眼里的情意泄露而出。   恭王面色如常,但捏着筷子的手,指甲盖因为太过用力而泛了白。   顾珩忽而开口,“十七弟看起来面色不太好,可是身子不适?”   其他人都跟着望过来。   恭王扯了扯唇角,淡声道:“陛下言重,臣弟并无不适。”   他目光偏了一下,落在一身华衣的孟跃身上,大抵是灯火太盛,丝竹悦耳,美人高坐上首,双颊飞霞,不笑也含情,令他怔了怔,他回过神来时,已经举起手边酒杯,“臣弟祝陛下和皇后年年岁岁,恩爱如初。”他尾音绵长,听起来似有深意。   顾珩面上的笑敛了,孟跃莞尔,“托十七弟吉言,本宫与陛下自然恩爱长久。”她不在意恭王,转头望着顾珩,含笑饮尽杯中酒。   恭王眼里的戏谑褪的干干净净,只剩一片阴鸷。他坐回席上,闷头喝酒,末了,醉醺醺被人搀扶出宫。   “……真是废物,这么久了,也没一点效用。”不知恭王是在说谁。   心腹垂首敛目,不言不语。马车行过长街,往恭王府去。   年后春日里,陆陆续续有折子上奏,道恭王双亲孝期已尽,恭王又颇有才干,恳请帝后允恭王职位。   孟跃把折子递给顾珩,顾珩将手边折子递给孟跃,除却上奏之人不同,折子内容大同小异。   这些上奏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士族出身。   尽管顾珩和孟跃已经尽力扶持平民出身的官员,然而士族扎根极深,非是轻易能解。除非一次杀尽,连根拔起。   但太平盛世,此法显然不成。   顾珩将奏折合上,烦躁的揉了揉眉心,忽而肩头温热,孟跃靠在顾珩肩头,呵出的热息打在顾珩颈间,也打散了顾珩心头烦躁。   他搂住孟跃,刚要唤声,却听孟跃道:“阿珩,我有一法子,或许可分解士族。”   顾珩眼前一花,孟跃起身而去,裙摆逶迤拖地,华丽威严。   “士族垄断教育,一卷书一千文,若是有注解,更是价格高涨,甚至千金难求。纵平头百姓侥幸入学,又哪来银钱购买更多书籍。未行万里路,未阅万卷书,何谈明悟。”   “长此以往,朝廷开设科举,也不过是摆设罢了。”   顾珩起身,“跃跃的意思,是想增设藏书馆?”   “不。”孟跃转身,整个人逆着光,掩住她的侧脸,唯有一双眼睛明亮非常,轻声而坚定道:“我是想推广廉价的纸和活字印刷。”   有了纸和活字印刷,书籍传播更广更快,有了纸,平头百姓也能提笔书写。   有学问的人愈多,进入朝堂的平头百姓愈多,士族就不会再是威胁,经年日久,士族不攻而破。   而常规造纸价格居高不下,但她有不常规的,不是吗。   孟跃将自己的打算道来,顾珩脸上的兴奋和欢喜都具象化了,他一把将孟跃抱起,在殿内转了两圈,激动道:“跃跃,你怎么这么聪明啊。”   他忍不住蹦了蹦,孟跃撑着他的肩膀也跟着笑,倏地变了脸色。   顾珩立刻将她放下,“怎么了,是不是晃着了。”他懊恼道:“都怪我,是我不是,这就宣陶娘子和御医。”   孟跃抬手,原是要阻止他,可是胃里一阵翻涌。   一刻钟后,奉御和陶娘子先后为孟跃号脉,皆是喜色。   二人对视一眼,齐齐向奉宁帝和皇后见礼,“恭喜皇后,恭喜陛下,皇后已经有一个半月的身孕了。”   孟跃脑中翁鸣一声,整个人愣在那里,顾珩抱住她,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好。   那一刻,孟跃想了没多,好像又没想。   当初御医道她难孕,她不伤心彷徨是假的,夜深人静时,她也曾想过,若是此生无孕该如何。   可是想到一半,就很难再想下去。   如今孩子来了,她忽然有些无措,她握住顾珩的手,看向奉御和陶素灵,“你们……可号准确了?莫是空欢喜一场。”   奉御道:“皇后若是不信我等,可将太医署御医尽数召来。”   当日太医署的御医被单独隔开,防止串联,而后接连为皇后号脉,结果相同,皇后已有一个半月的身孕。   帝后大喜,赏赐整个太医署和陶娘子。   经过大半天折腾,天上的日头也已经偏西。   孟跃抚摸自己的腹部,那里有一个小生命了。   顾珩俯身将手盖上去,指尖还在微微发颤,“跃跃,我们把这个好消息昭告天下吧。”   这是他和跃跃的孩子,他们的亲生孩子。   顾珩说干就干,当下就要拟诏书,却被孟跃拉住手。   孟跃勉强恢复平静,“阿珩,我有事与你商量。”   暮色四合,明亮的殿内传来争执,但很快又消弭无声。   次日,奉宁帝在金銮殿宣布,他得到一造纸秘法,即日推广。不知是不是百官错觉,总觉陛下言语急切,唯恐说慢了似的。   孟跃无奈的看他一眼,垂眸时,眼里闪过温情笑意。   廉纸一事,从前孟跃就有此意,但那时她无实权,贸然推出廉价纸,不是求财路,反是她的催命符。   哪怕她如今身居后位,想来这廉价纸一处出,今后也要热闹了。   正好这段时间,她退守后宫,避开锋芒,生孕孩儿。   这是孟跃的打算,也是昨晚她与顾珩争执的缘由,最后顾珩嘴上应了,没想到今早顾珩抢先提出造纸,将未来要面临的火力吸引去,用他的法子保护妻儿,怎叫孟跃不动容。   而此时百官还以为陛下的造纸秘法是什么花笺,翘首以待,日子一天天过去,陛下也未有动静。   百官也就忘了此事,反而多次上奏,恳请天子允恭王官职。   奉宁帝拖延不允,双方僵持着。   转眼初夏,京中忽然多了十几个临时书棚,这些书棚不起眼,但很快吸引大量读书人。   因为一般书铺里,一两银子只能买一本寻常的圣贤书,但在这些书棚,一两银子可以买五本圣贤书。   有人怀疑书棚的书,错误混乱,特意与书铺的书比较,全无错漏不说,书棚的书还有大量注解。   消息一出,京都的读书人都沸腾了,士族们也坐不住了。此时再也没有人记挂恭王,纷纷出手探查书棚背后的主人。   没想到查来查去,查到天子身上。   士族们:???   士族们:!!!   士族出身的官员联络一气,打算对天子发难,上朝后却发现天子身边的位置空了。   皇后不临朝了?!!   “皇后有孕,宜休养,暂不临朝。”奉宁帝笑道,连承率先恭贺天子和皇后。落后一步的士族官员,还未质问廉价纸一事,先落了气势。 第156章   奉宁五年,盛夏。   骄阳似火,烁玉流金。热浪将空气都扭曲了,然而长街上人来人往,年轻的学子顶着烈日奔走于各个书肆。不见疲惫,反而精神抖擞,喜笑颜开。   而在这群读书人中间,一名男子身着窄袖杏色圆领衫,下套葛布长裤,脚踩麻线鞋。因着那张盛丽丹灿的脸,于是这寻常的衣裳也变得雅致了。   他甫一进书肆,铺子里的几名读书人迎上来,见礼道:“钟郎。”   钟菁回礼,一人兴奋道:“三日前我与郎见面,钟郎已经收集九册史记,今日来书肆,可是奔着第十册来的?”   书肆内的读书人一下子止了声音,偷偷竖起耳朵。   那可是史记,大几十万字,只有世家大族才有全本,如今一介平民书生竟然收集了九本?   钟菁对此也十分自豪,听得人问,他挺起胸膛,“昨日某已经收集完整,今日来书肆是为了买一本相关书籍,佐证第十册上面的注解。”   什么?!   竟然还有注解!!   此言一出,不亚巨石投湖,惊起一片哗声。   当下就有锦衣书生向钟菁行来,恭恭敬敬向钟菁一礼,“某乃渝州本地徐氏子,家中排行十一,年二十有七,家中略有藏书,亦是爱书。今听闻钟君收集完整史记,心痒难耐,渴望十分,愿以上百藏书供钟君翻阅,只求观史记一遍。”话落,他深深一揖。   钟菁赶紧扶住他的手,“徐十一郎太过客气了。”   “钟君……”徐十一郎期待的望着他。钟菁有些犹豫。   其他人跟着劝,“钟郎,徐十一郎拿上百藏书换阅,很有诚意了。”   “是啊钟郎,陛下推广价格低廉的纸张和书籍,为的百姓多看书,识文明理,钟郎何不效仿陛下呢。”   “今日我等皆为见证,徐十一郎向你借阅史记,且放心罢。” 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兼之徐十一郎目光殷切,钟菁最后还是应了,答应借阅徐十一郎一旬。   徐十一郎感激不已。   很快消息传出,平民书生都羡慕钟菁有上百藏书能看。当地的小士族闻言嗤笑,钟菁还是太年轻。   虽然不知钟菁哪里来的机缘,得了史记全本。但从他应下徐十一郎时,就中计了。   徐氏家大业大,家中郎君门生众多,史记全本固然庞大,但若是几十人同时誊抄,也不过数日功夫。   而钟菁出身平民,家中寡母,底下一双弟妹,纵有上百书籍能看,一旬时间又能看多少,誊抄多少?   平民就是平民,侥幸得了机缘,也不过是士族的盘中鱼肉罢了。   申时七刻,徐氏族人将一百本书籍送至钟家院里,一并送去的还有若干点心,徐氏族人得态度宽厚有礼,搁下书籍后又寒暄一阵,才与钟家人告别离去。   院门关上,钟菁打开点心让家里人吃,钟小弟欲言又止,钟母年岁大些,比儿女们看的明白,她对钟菁道:“菁儿,这徐家人看着和善,未必真和善啊。”   钟菁捻了一块枣糕吃着,闻言笑笑:“阿娘宽心,儿不是傻的。”   钟母还想说什么,见钟菁无意继续,只得作罢,无声叹息。   因着下午用了点心,晚上钟菁只用稀粥咸菜,晚饭后,钟菁离家在外闲逛。   有知情人见状,对此摇了摇头。钟家子心性不纯也。   他们却不知钟菁夜深后,拐入一条小项,他数着步子,在一处院门停下,叩门三次,停下,再次叩门五次。   院门从里面打开,钟菁与人见礼。黑暗中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。   “…书在…家中………”“……可取……”“……等候……”   前后不过一盏茶,钟菁又趁夜离去,当晚上百书籍悄悄运离钟家。   孟熙看着运回来的书,翻了翻,哼笑一声,“这些狡猾的家伙,还不是让我们把藏书套出来了。”   她把书放回箱中,命人誊抄。   之后她们再用活字印刷,大量刊印,再低价卖出。徐氏一族引以为傲的藏书,也终将投入寻常百姓家。   从古至今,士族能卡帝王脖子,皆是用田地和教育圈人,以致帝王无人可用,地方士族壮大割据。如今田地问题不显,但教育绝不会再被士族垄断。   人才终究流向国家朝堂,而不是地方士族。   类似的事情在各地上演。   如此巨大的利益冲突,京都的书棚被人为破坏,烧毁。   天子大怒,命人彻查,一时揪出好几名士族子弟,贬的贬,罚的罚。   朝堂上也血雨腥风,陈颂吴密等皇后心腹接连被参。   他们解决不掉现有问题,就制造新问题,逼迫天子妥协。   顾珩每日与群臣周旋,也颇觉疲惫,散朝后又很是庆幸。   皇后尚在孕中,这些烦心事不打扰她是最好的。   他揉了揉脸,恢复些精神,摆驾凤仪宫。   孟跃现有五个月身孕,穿着轻盈的宽袖衫,头发挽成最简单的单螺髻,在殿内走动,听见宫外动静,缓缓向殿门外去,碰上顾珩。   他搀扶孟跃往回走:“你身子越来越重了,小心些。”   孟跃笑道:“我觉得还好。”   凤仪宫内的冰盆冒着丝丝凉气,隔绝殿外暑热,顾珩陪同孟跃一道用甜品。   一道身影在殿门外探头探脑。   孟跃放下勺子,吩咐身侧红蓼:“去看看发生了何事。”   没一会儿红蓼回来,神情纠结,顾珩似有所感,想哄孟跃去歇息,他来处理事情。   但孟跃一眼看穿他,令红蓼直接说。   红蓼跪地道:“还请主子保重身子。方才有人来传,道主子的母家弟弟酒后与人争执,失手打死官家子,现被京兆府收押。”   因着孟跃封后时,并未封赏娘家人,是以孟家人只是平民,而孟泓霖打死官家子,乃是以贱伤贵,罪加一等。不但会要孟泓霖的命,其他孟家人也要受牵连。   孟跃是不大喜欢孟家人,但被人这么算计,泥人也有三分火。   “去查查那个官家子,是不是本就有什么脏病,命不久矣了。”孟跃冷声吩咐。   红蓼应是。   红蓼离去后,孟跃心绪仍未平复,身形晃了一下,她扶着肚子微微蹙眉,顾珩紧张的扶住她,召陶娘子。   为着方便照顾孟跃,陶素灵住在偏殿,不过片刻功夫,陶素灵进入正殿,为孟跃号脉,开了一个安胎方子。   顾珩接过方子瞧,神情严肃,根据这方子上的药材倒推,皇后的胎像似是有些不稳。   顾珩当下叮嘱孟跃不可再劳神,孟家那边的事,他会处理。   顾珩安抚孟跃后,离开凤仪宫,半路有内侍匆匆而来,跪地道宫门外出了乱子。   原是孟泓霖被抓后,孟家人着急上火,犹如无头苍蝇。   此时经人提点,孟母遂带领一干儿女在宫门外跪地哭求,引来百姓围观。   守卫立刻上报此事,顾珩把消息拦截下来,短暂的默了默,他命人把孟家人接进宫。   前后脚的事情,消息就传了大半个京都,速度之快,令人咂舌。   茶楼内,一精瘦男子对左右道:“陛下爱重皇后,谁人不知,谁人不晓。此次打杀人的是皇后唯一弟弟,陛下爱屋及乌,肯定会保下孟泓霖。”   旁边人郁郁,“谁让孟泓霖是皇亲国戚。”   “孟家子委实嚣张,他敢打杀官家子,来日还不知道怎么对付咱们这些平民百姓。”   “没办法,谁让孟泓霖的姐姐是皇后,我们比不得他。”   流言四起,每个人都信誓旦旦道孟泓霖杀了人,帝后一定会包庇他。 第157章   朝堂上就孟泓霖打杀官家子一事发难,要求陛下严惩孟泓霖。   中书令连承反驳:“事未彻查,何以定论。”   关尚书冷笑:“人死为大,难道还不能定罪?”   双方吵的不可开交,殿上混乱。   顾珩冷眼瞧着,眼见争执愈演愈烈,他道:“此事,朕自会秉公处理。”   “陛下……”御史大夫还要再言,奉宁帝反问:“阮大夫,朕已经下令彻查此事,你还揪着不放,难道整个瑞朝只有这一件事,还是你的眼睛只能看到这一件事?”   御史大夫面皮一紧,拱手道:“……陛下,臣不是这个意思。”   朝会继续。   工部尚书穆延提议修缮驿站,百官对此并不关心,无人异议,瞬间通过。   穆延眨了眨眼,事情从未如此顺利,都有些不真实。   自从他调回京,才知之前在外做官,令行禁止的效率有多高,纵使累些,但心里是舒坦的。   而他回京,哪怕官至工部尚书,也未能如意。每有什么要事提议,总有人跳出反对,他跟人一番拉扯,心神俱疲。   然而一想到今日事情如此顺利的根由,是因为百官一心攻讦皇后,穆延又感到心累。   他抬头看一眼天子,也不知这次的事如何收场,若是陛下因为皇后的缘故向士族妥协,往后就要受制士族。   若陛下不妥协,最后恐怕要孟泓霖的命,那陛下和皇后之间会不会有裂痕……   穆延只要一想想,头都痛了。   朝散后,他怎么离宫的都不晓得,当值时无暇他顾还好,空下来就忍不住想。   一晃神,天又暗了,穆延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府,途径酒楼时,脱口而出:“停下。”   长随疑惑:“主君,可是您与人有约?”   “……并未。”穆延下车,他看着灯火通明的酒楼,咬咬牙,抬脚进入。   酒楼茶肆素来是消息流通之地,穆延想知道孟泓霖打杀官家子一事,在百姓间传成什么样。   他没甚胃口,只要一壶酒,在二楼雅间窗边落座,清凌凌的酒水入口,火辣辣灼喉,但末了回甘,又烈又爽,叫人欲罢不能。   但穆延如牛饮水,没喝出滋味,耳朵一直留意大堂。   “……宋五郎的那活儿,真能转动车轮?”   穆延双目突出,一口酒水悉数喷出,呛的直咳嗽。   他怀疑自己脑子坏了,或者耳朵坏了,不然怎会听见百姓们议论宋五郎的下三路。   下一刻,陌生又熟悉的声音继续从大堂传来,“听说宋五郎玩的花,那儿都用烂了,真的假的?”   “假的罢,男人还能把那儿用烂了?”   穆延:………   多年圣贤书熏陶,理智告诉穆延,他应该此时离去,不听这些污言秽语。   但是……   宋五郎就是被孟泓霖失手打死的官家子。   穆延:戴上痛苦面具.jpg   穆延硬着头皮听了半个时辰,托他良好的记忆力,记了差不离,他恍惚着离开酒楼,回府。   他交代管家:“我有政务要忙,今夜歇书房,让娘子不必等我。”   随即他去湢室冲洗,麻木擦干身子,麻木的躺在小床上,夜深人静时,他忽然半坐起来,双目圆睁。   百姓们讨论的都是宋五郎色中饿鬼,宋家家风不正,无人提及孟泓霖和皇后。   事情有了头绪,顺着想下去,渐渐触碰到真相。   夏日深夜,夜风凉凉,穆延生生惊出一身冷汗。   他看着昏暗的书房,忽觉逼仄,遂披衣行至院中,月光皎洁,夜风拂他满面,他彻底清醒了。   穆延在院中望了半宿的月,次日顶着眼底淤青上朝。   朝堂再次提起孟泓霖杀人一案,今日以中书令连承为首的官员先参宋家一本,道宋家跋扈嚣张,侵占良田。   一年前,宋五郎强抢民女,以致女娘不堪受辱,投河自尽。   关尚眯了眯眼,语气不善:“连相此话何意,人都死了,还要泼脏水?”   “关尚书此言差矣。”连承不卑不亢道,“黑就是黑,白就是白。倘若人死就可颠倒黑白,要史官何用?尽管闭上眼睛称颂前人即可。”   御史大夫道:“连相所言极是,黑就是黑,白就是白,公道在世,倘若有人欺负人死不能言,肆意玷污,活着的人也不会干看着。”   连承恍若听不出他暗指,微微颔首。   随即,连承向大理寺丞拱手,“是非黑白如何,全赖寺丞了。”   大理寺丞面色一滞:………   关尚书和御史大夫也看来,“寺丞读圣贤书,刚正不阿,明辨是非,我等等候寺丞消息。”   大理寺丞面色发僵:………   陈颂瞄了一眼大理寺丞,感觉这次事后,大理寺丞的白头发都得多一撮。   奉宁帝开金口,勒令大理寺五日内查清事情真相。   大理寺丞瞳孔巨颤,颤巍巍举起笏板,“臣,遵旨。”   他的背影透出莫名萧索。   朝会散去,京都热闹不减,茶楼酒肆对宋家人议论纷纷。   消息传入恭王耳中,他勃然大怒,厅内一片狼藉,未有一个完好瓷器。   “本王完整的计划居然毁在这颗老鼠屎身上。”   幕僚们站在厅外,犹豫劝:“王爷,倘若是德才兼备的郎君,哪个官家能舍出去做弃子……”   宋家日薄西山,快走投无路了,才舍命一搏,否则是万万不会拿族中小辈的命做垫脚石。   恭王凌厉的目光睨来,犹如刮骨钢刀,骇的幕僚们大气不敢出。   恭王目眦欲裂,太阳穴爆出青筋:“只差一点,只差一点,本王就能在顾珩和跃儿之间埋下一根刺,却因你们的愚蠢,功亏一篑。”   “王爷稍安勿躁,并非功亏一篑。”另一名灰衣幕僚轻声开口。   恭王怒火稍缓,他在上首落座,直视来人:“你说。”   灰衣幕僚年过而立,不胖不瘦,相貌平平,拱手礼道:“所谓捉贼拿赃,若无证物,岂不死无对证。”   一旁的幕僚还未反应过来,恭王眼睛却是亮了,以拳击掌,“好,就依你所言。”   当夜宋府大火,一群黑衣人闯进府内,正要大开杀戒,一抹寒光闪过,陈颂横刀身前,“皇后料事如神,早知你们要赶尽杀绝。本将军今日非要看看你们的真面目。”   “留下几个活口。”陈颂一声令下,提刀先行,金吾卫紧跟其后。   陈颂有心算无心,前后不过两刻钟,黑衣人悉数被捕,他刚要审问,却见跟前的黑衣人口溢黑血,倒地不醒。   陈颂大惊,“快掰开他们的嘴。”   然而已经晚了,仅剩的几个活口相继自尽,黑衣人身上也无信物,线索就此中断。   陈颂气的大骂,不过有此一遭。宋家人吓破了胆,不必大理寺丞再查,主动认罪,只求天子饶他们一命。   但因幕后黑手从始至终没露面,宋家人也不知那人是谁。   朝臣无语,连背后之人是谁都不知道,宋家就敢跟人合作。   唯有知情人晓得,宋家出事前,一直原地踏步的宋大宋二接连升职,让宋家人尝到甜头,这才铤而走险。   事情真相大白,宋五郎久病缠身,命不久矣,才刻意挑衅孟泓霖,激孟泓霖动手,实为陷害。   孟泓霖受无妄之灾,天子怜惜,赐三进府邸,仆从若干,白银若干。   随即,天子将宫里的孟家人送出宫,回府与孟泓霖团聚。   一家人抱头痛哭,孟母道:“一定是你阿姊求情,你阿姊还是念着你的。”   孟泓霖擦掉眼角的泪,“回头我就进宫向阿姊道谢。”   一旁的孟二丫撇嘴,能不能进宫俩说,还道谢呢。   她离开前厅,往二院去,院中花草繁茂,游廊雅致,哪哪儿都气派。孟二丫喜欢的不得了,这可比他们之前住的小院子宽敞多了。   如果小弟遭一回罪,他们就比之前好一截,那希望小弟多多遭罪。   前厅受家人呵护的孟泓霖猝不及防打个喷嚏,谁念叨他?   难道是阿姊?!!   次日,孟泓霖寻着穆延,托穆延带他进宫,向陛下和皇后谢恩。   穆延不知孟家的糟心事,念着孟泓霖是皇后亲弟,于是穆延进宫时,把孟泓霖也带进宫。   奉宁帝知晓时,神情微妙,不过没有当场点破。   小全子领走孟泓霖,内政殿唯有奉宁帝和穆延二人,奉宁帝叹息一声,与穆延道:“舒元,跃跃与孟家有龃龉,你往后莫掺和里面。”   穆延呆立原地,他已经蓄了短胡,此刻一脸懵逼,与少年时的模样渐渐重合。   奉宁帝忍俊不禁。   “陛下,臣…臣…皇后那里……”穆延无措,话语都没了伦次。   奉宁帝以拳抵唇,正色道:“无妨,皇后晓得你秉性,不会与你计较。”   两刻钟后,穆延与孟泓霖出宫,两人如出一辙的丧。   孟泓霖耳边犹响着他阿姊冷清之声,‘你此次中计,盖因胸无点墨,不辨是非所致,从即日起,本宫会派人教你及府内小辈念书,一月一考核,若未过考核,可见不用心,受凡物所扰,需得饿其体肤,往后就清粥咸菜度日……’   清粥咸菜度日…清粥…咸菜…度日……   孟泓霖面色苍白,身形一晃,啪嗒摔在地,把穆延吓了一跳。   他赶紧搀扶孟泓霖:“孟郎君,你怎的了?”   他大骇,“孟郎君,你…你哭了!!”   孟泓霖抬手抹脸,果然指尖湿润,他哇的哭出声,恨恨捶胸,他为什么这么贱,本来他可以好好待在三进大院子中过好日子,他非要往阿姊跟前凑,现在自讨苦吃了。   悔之晚矣,悔之晚矣啊!   可他还不能说,面对穆延的询问,孟泓霖言不由衷,“我只是有感帝后待我之恩,喜极而泣了罢。”   穆延将信将疑。 第158章   各地书籍如雨后春笋冒出,价格低廉,除却学子,有心的平头百姓也会买上几本启蒙书。其大势已成,任凭士族如何阻拦也不能够。   朝堂上,士族与天子的矛盾越发尖锐,却又维持一个微妙的平衡,而在这样的气氛中,皇后临盆了。   京都的天已经冷了,凤仪宫内却热意蒸腾。   奉宁帝在殿外急的团团转,几次想入殿,都被劝了出来,最后还是连太后入殿探望孟跃。   隔着一座檀木六扇仕女图屏风,连太后探头来看,殿内一个硕大浴桶,孟跃乌发挽起,仅着内衫,上半身搭着绳悬木头,下半身浸入浴桶水中。   连太后惊了一跳,“这是?”   她有些急,又怕孟跃多想,委婉劝道:“跃儿,孩子刚出来时最脆弱,落入水中恐会呛着。再者你生下孩儿时,泄出秽物,混在水中倒流进你体内,也是不好的。”   孟跃面色苍白,汗水汗湿了鬓发,她张了张嘴,却只吐露气音。一旁的陶娘子解释,“回太后,这是皇后头胎,生产不易,她处于温水中可以减轻一些痛苦,待到真正生产时,草民会抬起皇后,移走浴桶。”   连太后还想再说什么,陶素灵补了一句,“这些都是皇后之前吩咐的。”   连太后顿时不语,只她待在屏风后不肯离去。   她看着陶素灵的手在孟跃鼓起的肚皮游走,好几次,孟跃都疼的松了木头,身子倾倒之际,孟五娘和红蓼扶住她,又给她喂参汤。   “皇后/阿姊,您撑住啊。”   不知过了多久,孟跃眼睛圆睁,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嘶喊。   陶素灵立刻命大力嬷嬷将孟跃抬出浴桶,又用干巾子裹住孟跃。   殿内骤然传出一声凄厉惨叫,又顷刻间止了。   莫说殿外的顾珩吓个够呛,连太后也吓的心惊胆战。   跃儿何等坚韧,若非痛到极致,必不会如此哭喊。   孙嬷嬷紧紧握住连太后的手,“太后,您现在千万要拦住殿外的陛下,莫要坏事。”   连太后点头。她隔着殿门与儿子对话,稳住儿子。   内间,孟跃感觉自己快被劈成两半,脑子里像有大锤在敲,敲完还在脑子里大力搅动,疼的模糊。   太痛了,怎么会这么痛。   “……皇后,皇后用力啊,看到孩子头了。”陶素灵激动的声音传来。   孟五娘赶紧端来参汤,又给孟跃喂了半碗,随着孟跃再次惨叫,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落,她整个人都虚脱了。   随即殿内传来婴孩嘹亮的啼哭,陶素灵把孩子抱给孟跃看,“皇后您瞧,是位十分健康的小公主。”   孟跃想要笑一下,可是身体乏极,头一歪,昏死了过去。   “阿姊!”   “皇后!”   陶素灵抱着孩子宽慰道:“不必担心,皇后只是太累了,你们给她换洗,小心些,莫让皇后受了凉。”   她把孩子抱出去给连太后和奉宁帝瞧,然而奉宁帝却看向内间,“朕可能进入?”   陶素灵摇头:“还待嬷嬷和宫人将内间收拾一下。”   他们不懂什么细菌,但也晓得妇人生产后,需要干净整洁的环境休养,否则秽物入体,就落了病根。   顾珩去偏殿换洗一身,这才往内间去。   孟跃歪倒在床榻,双目紧闭,一缕汗湿的鬓发蜿蜒贴在额上,看不见那双坚毅美丽的琥珀色眸子,整个人都透出雨打芙蓉的脆弱。   顾珩握住孟跃的手,在脸颊边蹭了蹭,他的脸色没有比孟跃好到哪里去,眼里溢满了心疼和怜惜,侧首亲亲孟跃的手背,轻声道:“跃跃,辛苦你了。”   孟跃似有所感,睫毛颤了颤,但因为累极,又沉沉睡过去。   殿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,皇宫灯火通明。   连太后抱着孩子进入内间,她看着一心挂念孟跃的儿子,欲言又止,叹道:“你是孩子的父皇,总要抱抱她,否则孩子多伤心。”   顾珩抿了抿唇,他为孟跃掖好被子,起身后拘谨的擦了擦手心,这才迟疑的伸出双手。   刚出生的孩子不太好看,皱皱巴巴,像个小猴子。   他抱着孩子时全身都僵硬了,像个木头人。之前学的婴孩知识都抛却脑后。   理论和实践永远差一大截。   连太后曲指,碰了碰孩子的小脸蛋,满脸慈爱道,“这孩子的眉眼像跃儿,小鼻子和小嘴巴像你。”   顾珩睁大眼睛观察自己的女儿,怎么也无法从刚出生的婴孩脸上,看出与其双亲相似的地方。   他含糊应了一声。   之后,顾珩把孩子交还给连太后,他守在孟跃身侧。   月落日升,孟跃还未醒来,奉宁帝罢朝一日。   巳正,太皇太后前来凤仪宫探望,连太后在外殿拦着人,太皇太后道:“听说是个公主。”   连太后点点头,温柔的眉眼溢出笑意,“回母后话,是个很可爱漂亮的孩子。”   太皇太后不语,她目光瞥向内间,里面没甚动静,遂挥退宫人,连太后有些紧张,“母后……”   太皇太后神情严肃,对连太后道:“珩儿已过而立,膝下却仅有一女,这子嗣未免太单薄了。”   连太后垂下眼,遮住眼中的尴尬,轻声道:“珩儿和跃儿年轻,以后还会有孩子的。”   太皇太后冷笑,起身道:“哀家一片好心,左右你这个当娘的不上心,哀家操哪门子心。”   连太后跟着起身,神情讷讷。   太皇太后看她这畏怯模样就来气,母弱则子强,连带娶进一个悍媳。   天底下竟有这样弱气的婆母。   太皇太后借口乏了,甩袖离去,回宫途中,永福忍不住道:“皇祖母,母后那样的性子,您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,何必动气。”   “哀家也是为了她好。”太皇太后揉了揉太阳穴,有些烦躁,“孟氏强悍,若不加以遏制,谁知以后会发生何事。”   “倘若珩儿膝下多有子嗣,也多个保障。”   永福沉默不语。她想起父皇风流多情,膝下子女无数,也正因此,兄弟姊妹们争红了眼。明为亲人,却是仇人。   如此种种,令人止不住想,多子当真多福?   这段小插曲无人在意。   晌午时候,孟跃悠悠醒来,她还未开口,肚子先是一阵嗡鸣,大唱空城计,把孟跃闹了个红脸。   “人食五谷,再寻常不过了。”顾珩取来茶水让她漱口,而后舀着清淡的瘦肉粥喂她,一碗粥下肚,孟跃恢复些气力。   她四下张望,寻找自己的孩子。   顾珩拍拍她的手,“红蓼去抱孩子了。我怕孩子吵着你,将孩子交给母后养在偏殿。”   顾珩话音刚落,红蓼抱着孩子行来,大红团花纹襁褓,包着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孩,微微张着小嘴,两只小手握成小拳头。   孟跃看见她,一颗心都软了。   这是她的女儿,她和顾珩的女儿。   “给我抱抱。”孟跃将孩子搂入怀中,顾珩伸出一只手托在襁褓下,怕孩子重量压着孟跃的伤。   孟跃俯首想要亲亲女儿,却又想起婴孩脆弱,大人身上的菌群或许会伤到她,只得克制住。转而曲指碰了碰孩子嫩红的小脸蛋。   “孩子喂过奶了吗?”孟跃问。   顾珩笑道:“喂过了。不过算算时间,咱们女儿也该醒了。”   或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吵着孩子,又或许是真的孩子到点醒了,小嘴里发出哼唧声。   乳母提醒道:“陛下,皇后,小公主该喂奶了。”   孟跃下意识看向顾珩,两人对视,又同时移开视线,顾珩脱口而出:“我回避一下。”   他起身行至外殿。   孟跃忍俊不禁,但心中一抹柔和,她与顾珩欢爱是一回事。但此刻她刚生产,初次给孩子喂奶又是一回事。   她并不希望顾珩看见她的窘迫。   乳母在床边耐心指导,孟跃解开衣领,刚要喂女儿,想起什么,又令红蓼取来湿帕擦了擦胸部,这才喂孩子。   乳母心道皇后真是个讲究人。   婴孩吮吸着母乳,小手都跟着用劲,在空中胡乱抓着,紧闭的双眼也微微睁开。   孟跃知道新生儿看不清东西,却还是忍不住跟着这孩子的目光走。   没多久,小公主就歇下了。婴孩的胃口太小了。   乳母在一旁迟疑道:“皇后若是想要亲自喂养公主,可以试着躺下,半坐着喂容易腰累。”   孟跃不语,她还未想好是否亲自喂养。眼下生下孩儿,她该把孩儿交给乳母,专心恢复身子,待休养好之后,重临朝堂。   可是……   她低头看着又睡过去的小家伙,心中忽然产生一丝不舍。   或许是她沉默太久,红蓼唤了她好几次,“皇后,陛下询问是否能进来了?”   孟跃垂下眼,轻轻应了一声。她没有把女儿给乳母,而是将孩子放在床榻里侧。   乳母见状,退出了内间。红蓼带人也退出去。   内间唯有一家三口。   顾珩在床沿坐下,他看见床榻里侧的婴孩,心里有了数。他没有对此多言,而是询问孟跃身子如何?   “还好。”孟跃道。   孟跃生产时,有些撕裂伤,陶素灵为她上过药了。现在孟跃只能感觉到一点钝麻的痛,尚在忍受范围。   她没什么力气,只是抓着顾珩的手指把玩,脑子放空,什么也没想。   顾珩由着她,抬手捋了捋她脸侧的碎发。少顷,他倾身吻在孟跃额头。   “跃跃,给咱们女儿取个小名吧。”   孟跃摇摇头:“我现在想不到,你给她取。”   怎么会想不到呢,孕中时,两人就孩子的小名,大名都想了好几个,每个名字都喜欢,一时抉择不出。   此时正值午时,日光透过窗棂,洒进殿内。顾珩有所感,轻声道:“外面日光正烈,耀眼夺目,不若咱们女儿的小名叫灿儿如何。”   孟跃双眸弯弯,点了点头。   隔了半个时辰,孟五娘端来药膳,让孟跃服下,陶娘子又给孟跃换了药,孟跃迷迷糊糊又睡下。   顾珩小心越过她的身子,将床榻里侧的婴孩抱走,交给乳母:“若是灿儿饿了,不必唤醒皇后,你尽管喂养就是。”   乳母恭敬应是。   顾珩将人打发下去,单独召见陶素灵,询问:“皇后临盆时,耗时颇久,可是对她有害?”   陶素灵脑内斟酌用词,将皇后的身子情况道来,“回陛下话,皇后比寻常妇人生育晚,又是头胎,是以生产时难免艰难,但只要产后照顾妥当,皇后几乎不会落下病根。”   顾珩神情威严,压迫尽显:“此言当真?”   陶素灵的头埋的更低了:“当真,草民不敢说谎。”   “起来罢。”顾珩收敛气势,对陶素灵道:“你虽无意官职,但治好皇后有功,你可在太医署领职,俸禄照发,去不去由你。宫中医书任你浏览。朕也会赐匾陶家,赏金百两,扬你陶氏一族名声。”   陶素灵惊喜抬头,又赶紧垂首:“草民…臣谢主隆恩。” 第159章   天子有女,各地恭贺的折子雪花般飞往京都。   奉宁帝大喜,下令翻年春日开恩科。消息一出,有人震惊有人喜。   朝堂上,御史大夫上奏:“陛下,素来逢天子登基才有恩科,今有公主,虽于皇室是喜,但以此为由开恩科,未免儿戏,还请陛下收回成命。”   关尚也道:“陛下,倘若今有公主开恩科,他日有皇子又当如何?臣恳请陛下三思。”   群臣附和:“陛下三思——”   奉宁帝冷眼瞧着,“君令已出,断不更改。”   经此一事,众人皆知天子爱重皇后和公主。   小公主满月礼之后,有朝臣上请为京中未分封的王爷请职。   “陛下仁厚,爱女尚如此,兄弟更该宽厚,彰显陛下仁名。”   “此言差矣。”冷峻女声从龙椅后的腾龙金屏风传出,皇后头戴珠翠九翟博鬓冠,里着曲领素纱中单,外套深青翟纹袆衣绕屏而来,其神采奕奕,双目灼灼有光。   她与顾珩交换一个目光,俯视朝臣,“治理地方,颇多艰苦,陛下正因爱重兄弟,才留兄弟在京都享福。”   上奏的官员神情一噎,总不能挑明恭王他们在京中处处受限,日子不好过罢。   关尚手持笏板,礼道:“回皇后,臣意不在诸王就藩,但诸王曾也是金堆玉砌养出,才华不凡,倘若允其官职,治理地方,一来为朝廷分忧,二来也让诸王增长见闻,岂不两全其美。”   他顿了顿,又道:“帝后有女,乃上天垂怜,何不看在公主份上,允诸王一个机会。陛下和皇后为公主而开恩科,爱重天下子民,爱重公主,若是太过薄待兄弟,岂不令人非议。”   关尚话音落下,当下有十几位官员附和。   孟跃眯了眯眼,“以关尚书所言,该允诸王什么官职?”   关尚垂首:“陛下同诸王兄弟手足,更了解诸王秉性,想来陛下心中更有计较。”几句话把事情推出去了。   关尚说话不中听,但确实有句话说对了,奉宁帝能为女儿开恩科,却拘着诸王,确有薄待之嫌。   “此事容朕思量。”奉宁帝开口,止了话题。   朝散后,内侍请中书令,尚书右仆射,吏部,礼部尚书前往内政殿。   帝后稳坐龙案后,诸人见礼,顾珩免了他们的礼。   “关尚书所言有理,朕唤你们来,便是为着诸王具体官职一事。”   经过商议,当日圣旨下,任恭王为武州刺史,位处瑞朝西北一带,靠近昙王。   恭王走马上任不过半月,北狄南下入侵,邓王求援的折子抵京,恳请朝廷允他当地募兵。   事关百姓,朝臣一致恳请天子准允邓王所为。   孟跃不言,隐隐默许。   尽管她知道开了募兵口子,邓王或成隐患。但百姓当前,不得不如此。   然而奉宁帝只允邓王募兵一千,做守城用。同时任命虞由为朔北节度使,兼领北征将军,带兵北伐。   “陛下,北狄凶悍异常,寥寥一千兵马,恐不能挡。”   “还请陛下开恩,增添邓王募兵人数。”   陈颂看着群臣附和,抿了抿唇,邓王守边,若是边境被破,北狄一路南下,无数百姓受难。他私心里也希望天子开恩,增添募兵人数。   然而奉宁帝一意孤行,否了群臣提议。   散朝后,孟跃挥退左右,她看着顾珩,忽而道:“阿珩是不是心里有计较了?”   顾珩绝不是为私怨而忘公之人。   顾珩握住她的手,“跃跃,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入隆部,帮舒蛮夺位之事。”   孟跃颔首,顾珩陷入回忆中,眸光晦暗,“当时经此一事,我有一法子。”   “我派人秘密传信北边,我那些兄弟惯会埋钉子,插/人手,都是一个爹,我哪能落后他们。”顾珩笑了笑,眼中却无笑意,犹似冰天雪地盛开的牡丹,处处透着违和。   孟跃微惊:“邓王身边有你的人?”   顾珩颔首,“我令人向邓王献计,假意支援北狄五王子夺位,实则令北狄内讧,趁其乱,要其命,将北狄一举拿下,届时邓王也算大功一件。看在这大功份上,从前兄弟间的种种嫌隙,我不计较,届时我与他一块更好的封地,保他荣华富贵。”   如今邓王上折,借北狄南下之事,意在募兵。   “…那他与北狄之间…”孟跃面上闪过一抹惊愕。   顾珩轻声道:“如今北狄新王,正是当年来瑞朝的五王子,阿斯泰。”   “原本用在北狄身上的法子,如今调转枪头,用在瑞朝皇室身上了。”   怎么不算一种回旋镖。   孟跃压下心中翻涌思绪,“阿珩既然知晓邓王与北狄往来,你不怕邓王釜底抽薪,放北狄入城,届时百姓受难,皆赖你不肯增添募兵数之故……”她看着顾珩不疾不徐的模样,心有所动:“你留了后手。”   顾珩莞尔:“知我者,跃跃也。”   他既知晓邓王不臣之心,哪能不防范。   数日后,一支马队偷袭北狄后方,毁其粮草,北狄军匆匆回营,瑞朝边境之患顿解。   待北狄回神后,虞由已经带军抵达边界。   这场看似危急的战争,如同哑炮熄火。   而有虞由开头,奉宁帝又设吴密为平南节度使,驻扎西南往东位置,紧靠十三王爷,即越王,名为震慑西南大小部落,实有挟制越王之嫌。   而常炬为昉卢节度使,南震江南,北有昭王隔绝他和胶东王,呈三足鼎立之势,互相制衡。   天下人皆知天子与昭王虽非同胞兄弟,却胜似同胞兄弟,昭王居中,防的是谁不言而喻。   常炬心中忐忑,他虽私下与关尚等人来往,但从未应允什么,不应该有痕迹。 第160章   翻年后,倒春寒过于阴冷,天子特意下旨将试期延后半月,三月初举行。   期间应试学子可凭文书籍贯,领取五两银子补贴,官府免费发放口粮。众人皆赞天子仁厚。   二月廿五,天子亲自主考的消息传出,将这恩科推向高潮。   孟跃知晓后,顿了顿,她垂首逗着怀里的女儿,“灿儿,灿儿,你看你父皇多会为你造势。”   今后史书都会记上这笔。   小公主似乎没听懂,似乎又听懂了,咧嘴笑的开怀,两只小手欢快挥舞。   顾珩甫一入凤仪宫,就听见女儿的笑声,他大步而来,伸出一根手指给女儿,小家伙顿时抓住父皇的手指不放,两只小脚丫也使劲,笑的更开怀了。   顾珩心中好似淌了蜜儿,“跃跃,给我抱抱。”   孟跃把孩子给他,顾珩接过女儿抱了一下,转手交给小全子,他一把抱住孟跃。   孟跃:???   孟跃啼笑皆非,“你是要抱我啊。”   顾珩头埋在她颈间不语,唇瓣若有若无擦过孟跃的锁骨,脖颈,孟跃面上微热,令其他人退出,她摸摸顾珩的脸,叹道:“阿珩,咱们只是几个时辰没见。”   顾珩强调: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,几个时辰就是一季。”   好罢,孟跃无话可说。   她亲亲顾珩的额头,带人去沉香木榻上坐着,“待恩科开始,你怕是有的忙了。”   “底下人忙,我看顾着就好。”顾珩道,反手把玩孟跃的手指,见孟跃指甲白里透红,圆润可爱,他好奇问:“跃跃,你好像从来都不涂凤仙花汁。”   孟跃手指弯曲,看着粉红的指甲盖,从前先帝在时,宫中妃子多喜好凤仙花汁染甲,连太后当年也涂抹过。   后来随着年岁渐长,连太后就不涂了。   顾珩似是随口一提,很快抛诸脑后。   两人说着话,午膳后,顾珩又抱过女儿,在内间困中觉。   孟跃唤来陶素灵,神情严肃,陶素灵也跟着严肃,“不知皇后有何吩咐?”   莫非宫里哪位贵人又病了?还是皇后身子不适。   孟跃对她道:“你去调一盒凤仙花汁,本宫要染甲。”   陶素灵的神情有片刻凝滞,皇后唤她来……就为这事?!!   “……是,臣遵命。”陶素灵退出。   调凤仙花汁需要一点时间,次日朝散,顾珩处理政事,孟跃借口在凤仪宫陪女儿,没有同去内政殿。   顾珩手边事务忙,晌午只好命人传话凤仪宫,午时他就不过去了。   直到傍晚,顾珩才得空,摆驾凤仪宫。适时小公主困觉,殿内清静。他止了宫人行礼,放轻脚步往里去。   夕阳西下,橙色的夕阳透过窗棂,碎光洒在榻上女子身上,晕出一层朦胧光影。眉眼间仿佛也带了柔情。   顾珩挥退左右,一步一步向榻上而去,他坐在榻沿,指腹抚摸过孟跃白皙清瘦的面庞,冷淡秀丽。   孟跃睫毛颤了颤,缓缓睁开眼,琥珀色的双眸映出一点余晖,大抵是夕阳没有余温,于是那双映着余晖的眼睛也没有温情,疏离清冷,又莫名的勾人。   “怎么临窗睡?容易着凉。”顾珩声音有些低哑,抚摸孟跃的手没有收回。   孟跃浅浅笑了一下:“没想睡的,谁知困过去了。”   顾珩指腹移动,拇指按揉她唇瓣,道:“殿内人伺候的不尽心。”   孟跃刚要反驳,她一张口,顾珩的拇指就探入她口中,碰到濡湿的舌尖,一刹那,顾珩感觉尾椎处蹿起一股电流,又麻又爽。   他手上用了力,将那柔软的唇瓣按揉的愈发嫣红,孟跃顺着他,偶尔舌尖舔过他指腹,一点温热濡湿,偏她目光锐利又含笑,犹如一朵艳丽的红花,危险迷人。   顾珩呼吸一窒,手掌后移,卡住孟跃后颈俯身吻上去,初时温柔,碾转轻磨,孟跃软下身子,双手虚虚地把着顾珩双肩,加深这个吻。   少顷,她微微偏过头,后颈的大掌瞬间加重力道,不准她偏移,孟跃含糊道:“…阿珩…唔…”   灵活的舌头直捣而入,在她口中游走,孟跃有些受不住了,但后颈被强势禁锢,她忍不住皱眉阖目,当最后一丝氧气即将耗尽时,顾珩终于松开她。   孟跃大口大口喘气,顾珩落在她后颈的手下移,帮她顺气,另一只手捧住孟跃的左手亲了亲,“指甲很漂亮,是为我染的。”他语气笃定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得意。   孟跃抬眸瞪他一眼,因为亲吻而眼睛水润,十分没有威慑力,反而脉脉含情,顾珩当下喉头滚动。   他一遍遍亲吻孟跃的手心,啃咬她的虎口,留下浅浅牙印,孟跃捏捏他的脸,“怎么这么喜欢咬人。”   “因为太喜欢跃跃了。”顾珩忽然凑近,再次讨要了一个绵长的吻。   殿外的余晖散尽,暮色袭来,顾珩才宣布传晚膳。   炙羊肉特有的腥膻味儿漫在殿中,勾起人肚里的馋虫,孟跃拿了一个胡饼,用刀切开,将炙羊肉片塞入其中,她喜欢这种吃法,香而不腻。   顾珩喜欢单吃,认为这样口感更纯粹,两人说笑着,红蓼来报,小公主醒了。   孟跃放下没吃完的胡饼,刚要起身,被顾珩拉住手。   他扭头吩咐:“公主若是饿了,让乳母先喂着。”   红蓼犹豫,但见孟跃不语,于是退下。   顾珩回头,对上孟跃疑惑的目光。他笑问:“怎么了?”   孟跃眸光转动:“你很喜欢灿儿,我以为你会跟我一起去看看灿儿。”   顾珩垂首轻笑,“跃跃,我喜爱灿儿不假。但是追根究底,是因为灿儿是你与我的孩子,你万分辛苦生下来的。这会子有人照顾她,并不十分需要我们。我更希望你能好好吃一顿饭。”   孟跃沉默,她接受了这个解释,垂眸咬了一口胡饼,两人用过晚膳,梳洗后坐在床榻上,才让人把公主抱来。   小孩儿这会子不困了,咬着自己的小手,眼睛乌溜溜看四方,看见孟跃后,明显高兴起来,两只小手用力挥舞。   顾珩凑过来,伸出食指让女儿握着玩,小孩儿的抓握力惊人,顾珩手指挪动,小孩儿紧抓不放,也跟着挪动,小嘴啊啊啊的叫,溢出一点口水。   顾珩哈哈大笑,孟跃嗔瞪他一眼,拍开顾珩的手,她同宝宝说着话,尽管宝宝不怎么听懂。   顾珩靠在孟跃肩头,怂恿道:“跃跃,你给灿儿唱一支摇篮曲罢。像从前你哄我睡觉那样。”   孟跃神情一滞,含糊着,“她现在不想睡。”   人无完人,孟跃于音律不通,唱歌跑调。不似顾珩善乐。   顾珩心知肚明,却不戳破,他弯眸笑,“母后不给灿儿唱小曲,父皇给灿儿唱。”   谁知一曲了了,给小公主唱精神了。   这就有点尴尬了。   顾珩:………   孟跃笑出声,顾珩欺近她,亲在她脸侧,侧颈,呼出的热息打在颈子上,痒痒得很。   孟跃受不住,软语求饶。顾珩从身后圈抱她,脑袋枕在孟跃肩头,与孟跃怀里的宝宝大眼对小眼。   小公主愣了愣,而后啊啊啊大叫,顾珩疑惑,“这是怎的了?”   “或是饿了。”孟跃让顾珩背过身去,她解开衣领,少顷殿内传来一声嘶气声。   顾珩立刻瞧来,迎面一个巴掌盖在他眼睛上,听的孟跃怪道:“都是你这父皇爱咬人,灿儿也跟着学了去。”   顾珩握住她手腕,心疼不已,“跃跃,让乳母喂罢。”   孟跃沉默,过了一会儿才闷声道,“小调皮蛋咬乳母,乳母也疼。”   半个时辰后,乳母接走睡下的小公主,顾珩问了一句小公主咬人,乳母受疼了就换换人,轮流着喂。乳母茫然,“陛下,小公主乖巧可爱,从不咬人。”   孟跃瞳孔一震,顾珩挑眉,他挥挥手:“退下罢。”   乳母退出殿,孟跃再也忍不住,捉过顾珩的手,一口咬在顾珩小臂,到底没舍得用劲,气道:“你们父女合起来欺负人。”   顾珩难得见她情绪这么外漏,忍俊不禁,他一边道歉,一边单手搂住孟跃,细细密密的亲吻,另一只手解了床帐。   烛火烈烈,床幔轻摇,一夜春光好。   之后日子顾珩忙起来了,孟跃也不清闲,她有意清减宫人人数。   没想到撞破一件情事,从而发现一件陈年旧事。   当年梅妃并非殉情。   原是花房一名赵宫人与侍卫两情相悦,同在花房的另一名蒋宫人嫉妒,对赵宫人下毒。   这毒十分奇妙,中毒者不但不会虚弱憔悴,反而容光焕发,直到毒发那一刻。   殿中省不愿多事,按意外处理。还是孟五娘觉出不对,抽丝剥茧,从蒋宫人口中得知,手中毒药是来自从前梅妃的身边人。   随后,孟五娘将事情上报皇后。 第161章   事情有了头绪,一切都好查了,风过留声,雁过留痕。   孟跃令孟五娘寻出当年梅妃身边伺候的人,挨个审问。   此事她交由孟五娘和陶素灵处理。春闱第一场考试期间,刘生进宫。   “臣见过皇后,皇后千岁……”   “不必多礼了。”孟跃吩咐道:“赐座。”   刘生受宠若惊,他只虚虚坐了三分之一凳子,开口禀报:“回皇后,您的姊妹近亲都派人护送入京,不知是与孟小郎君居住一处,还是另置府邸。”   孟跃:“送入宫来。”   “那孟小郎君……”刘生迟疑问。   孟跃:“一并带来。”   次日孟家人齐齐进宫,孟氏女携丈夫和儿女,大几十口人。   从前孟泓霖最渴望进宫,如今一大群人行走在巍峨森严的宫道中,大气不敢出。   皇宫之大,难以想象。一群人走的腿发酸时,终于看见凤仪宫,重檐庑殿顶,红墙琉璃瓦。   凤仪宫近在眼前,众人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。   孟泓霖夫妇被推到人前,夫妇俩心里骂街,但宫内不得喧哗,只能硬着头皮进去。   他们进入正殿后,殿内无人,红蓼冷声道:“皇后有事耽搁,你们且等着。”   孟泓霖等人应是,一个个站的笔直。   不多时,内殿传来脚步声,众人寻声望去。   入目一截杏黄色裙摆,视线上移,是宽袖衫,一张如玉的脸庞,唇若丹霞,眸蕴灵光,左右各六支花树钗插于发髻,髻中正插一把金梳,端的是华丽无双。   只一个照面,就将孟家人震住。   孟跃在上首落座,孟泓霖膝盖一弯,纳头叩拜,其他人跟着照做。   “草民见过皇后,皇后千岁千千岁。”   孟泓霖忍不住抬头望去,他阿姊高座上首,神情淡淡,如九天玄月般高高在上,遥不可及。   “起来罢。”孟跃道:“好些年未见,姊妹们与从前差不离。”   孟泓霖小心回着话。   孟跃笑了一下:“本宫听刘君说,姊妹们的儿女都念过书,过来,让本宫瞧瞧。”   孟家人呼吸一紧,殿内安静的落针可闻。   小辈们偷偷望向自己双亲,大人们也不知如何是好,慌乱窘迫。   孟跃也不催促,单手点着扶手,双目微阖。她这样漫不经心的模样,令孟家人愈发紧张和焦急。   孟二丫的小女儿李珍心一横,向孟跃而去,距离孟跃三步距离,跪地行礼。   虽然声音有些紧张,但动作还算大方,面上也没有明显的畏怯之色。有她带头,其他小辈也跟着上前,向孟跃行礼。   孟跃俯视眼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,眼有兴味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回皇后,草民李珍,珍宝的珍。”小姑娘梳着双环髻,上着红色垂领衫儿,套鹅黄色裙子。肤色白皙,双颊有肉,一双眼睛明亮有神,并不十分精致漂亮,但很有活力,生机勃勃,十分耐看讨喜。   孟跃唇齿间念着这个名字,又看向拘谨的孟二丫夫妇。   李珍,珍宝的珍。   难以想象孟二丫贪婪,小性儿,懒惰,对自己的女儿居然有温情。   相比之孟父待自家女儿的冷酷无情,孟二丫属实算得上一个好阿娘了。   孟跃问李珍:“念过什么书?”   “回皇后,草民愚笨,至今只记得住几本开蒙书,论语念了半本,大学记得几个,旁的却是不会了。”   孟跃随意考校几句,李珍都答了上来。   众人惊讶的看着李珍,又看向孟二丫。   别说其他人,孟二丫夫妇也震惊不已,他们完全不知道小女儿什么时候学了东西去。   李珍表现不错,孟跃也有兴致考校其他人,却让她失望了。   孟泓霖的两个儿子连论语都没背熟,回答的磕磕绊绊,李珍的两个哥哥也没好到哪里去。   反而是孟大丫的长子孙合还算稳重,孟跃问什么,他也能答上来,但这是年龄所带来的加持,孙合已经及冠,年长李珍十岁。   孟跃看向红蓼,少顷宫人手持托盘而来,托盘上放着一捧金瓜子,一捧金叶子。   孙合礼让堂妹,李珍看了一眼孟跃,孟跃神情淡漠,李珍向孙合屈膝一礼,“堂兄相让,妹妹欢喜,这就不推辞了。”   李珍选择了金叶子,而后向孟跃行礼谢恩。   孙合收下金瓜子。   孟大丫和孟二丫都十分欢喜,孟三丫和孟泓霖内心郁闷,离宫时,暗暗发誓一定要督促儿女认真念书。   凤仪宫恢复清净,红蓼看向孟跃,欲言又止,孟跃侧首望来,“你是想问,从前本宫不寻孟家人,如今又怎的寻上了?”   红蓼垂首:“奴婢浅薄,不懂皇后用意。”   孟跃立在殿前,遥望远方,“红蓼,纵你我不在乎血缘,但世上在乎血缘的人,仍在多数。”   恭王明知她与孟家不睦,从前忍着不动手,但最终还是将矛头对准孟泓霖。因为在世人眼中,孟家就是皇后母族。   虽非她所愿,但孟家人受她所累。孟家人光挨打不吃肉,细细思来也是孟跃理亏。   她如今将孟家人寻回京中,保他们衣食无忧,寻人教导。   孟家子弟中,若有才华的,为她所用,何乐不为。   那厢孟家人出宫后,坐上马车。孟二丫再也忍不住激动,向女儿讨来金叶子,怎么看都看不够,“真漂亮,这么一捧肯定值不少钱。”   李珍取了四片金叶子,向母亲甜甜一笑,“皇后有所赐,下次若是进宫,女儿在两边环髻各绑两片金叶子,不枉皇后一番赏赐。剩下的金叶子,全凭阿娘做主。”   孟二丫原是想将金叶子卖了换钱,听见女儿如此说,又换了念头,她试探道:“那爹娘和你两个哥哥一人一片金叶子,剩下的你自己安排,好不好。”   李珍脸上笑意更加明媚,她投入孟二丫怀中,依偎撒娇:“阿娘,您真好。”   孟二丫面庞有些热,嘴上嗔怪:“你这丫头就是没两个哥哥坚毅,还同幼时一样。”然而她一双手搂住女儿不放。   孟二丫的丈夫忽然开口,“娘子,今日岳父岳母虽未进宫,但宫里发生的事,泓霖回去肯定会告诉二老,若是二老讨要金叶子……”   孟母或许不会,但孟父肯定会开口要。   孟二丫变了脸色,眸光发狠,“皇后赏给我们珍儿的东西,就是珍儿的,凭什么他开口要,我们就得给。”   孟二丫把金叶子全部装进盒中,“等会儿回府我就直奔咱们院子,先把金叶子藏起来。”   果然如孟二丫丈夫所料,府里因为皇后赏赐一通闹。此时天使到来。   “皇后有旨,本宫今日见姊妹亲人,心中感慨,又喜李珍,孙合懂事,今特此三进府邸,觅良师,还望尔等悉心学习。”   孟家人愣了愣,反应过来后,心中欢喜。   孟大丫,孟三丫两家不必与孟泓霖挤在一处,另有府邸。   天使离去后,孟大丫和孟三丫纷纷告别双亲,带着丈夫和儿女,前往新处。   孟父的威风耍到一半,被迫中断,上不去下不来,憋个够呛。   孟家姊妹在京都安顿。   顾珩知晓孟家人之事,已是春闱之后。他对此并无异议,反而更关心梅妃旧事。   孟跃屏退左右,帝后二人在内殿对弈闲话,孟跃落下一子,清脆声响,轻声道:“废后跋扈,当年先太子身死,她悲愤交加,几近失了理智,曾当众鞭笞梅妃,毁梅妃容颜,后来梅妃以命算计她,也是一报还一报。”   那药丸原是梅妃为恢复容颜所用,可惜疤痕已存,无法去除,梅妃只得戴上灵蛇面具。   但陶素灵研究药丸,很快给孟跃带来新消息。   顾珩紧跟落下一枚白子,“父皇中毒一事,我一直想不通,谁那么有本事绕过重重守卫,下毒成功。如今却是明了。”   孟跃看向他,顾珩回望,二人四目相对,尽在不言中。   梅妃将毒下在自己身上,先皇每一次与她接触,肌肤相亲,毒素不知不觉渗入先皇体内。   最后梅妃吞金自尽,本就是油尽灯枯,一是掩藏体内带毒之事,嫁祸废后。二是为让先皇对昙王有所怜惜,可惜梅妃低估了先皇对先太子一脉的执念。   内殿寂静,唯有棋子落棋盘之声,但很快被婴孩啼哭声打破。   乳母抱着小公主寻来,她犹豫道:“或是小公主想念母后,非皇后不能安抚。”   孟跃刚要接过女儿,想起自己对弈,没有净手。   红蓼端来热水,孟跃洗过手脸,脱去外衫,这才接过女儿。   小公主嗅到熟悉的气息,果然不哭了,泪水洗涤过的双眸犹如璀璨的黑宝石,一错不错的望着孟跃,小嘴啊啊啊的叫。   孟跃单手抱女儿,腾出一只手与女儿玩耍,她指甲上的红色吸引女儿注意,小孩儿双手抓住孟跃指尖,孟跃由着她,下一刻小孩儿抓着阿娘的手往嘴里塞,把孟跃惊了一跳。   顾珩出手阻拦,曲指推了推女儿的脸颊肉,惹的小公主不高兴哼唧。   帝后二人陪着女儿玩耍,那下了大半的棋也成残局。   日落日升,金桂换了红花,快满周岁的小公主已经爬的很快,眨眼间就不见人影。   她小小一团,什么角落都能藏,骇的凤仪宫上下提心吊胆,当孟跃再次从榻下捉出撒欢的女儿,故意虎着脸道:“母后说过,你再乱跑母后就要打你了。”   灿儿扭了扭屁股,奶声奶气道:“打,打。”   “饭饭,吃。”   婴语翻译一下:母后快打,打完好吃饭。   孟跃:………   孟跃给气笑了,轻轻一巴掌拍在女儿的小屁股蛋上,嘀咕道:你父皇小时候也没这么混不吝,你到底随了谁。   小公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,纯良又无辜。   孟跃没脾气了,捏捏女儿的小脸,带她去吃午饭。   小公主笑眯眼,“母后好,灿儿,爱母后。”她小手圈住孟跃脖子,吧唧一口亲在孟跃脸上,超响亮的一声。 第162章   小公主满周岁时,顾珩隆重举办女儿的抓周礼,凤仪宫的正殿铺上繁复华美的羊毛地毯,摆满书籍、笔墨、金银珠宝等物件儿。   连太后蹲在物件尽头,不停哄孙女快些爬来,灿儿眼珠子转了一圈,伸出小手指头,凌空点,点,点了四五样。   众人笑,“公主竟然想要这么多东西。”   灿儿奶声奶气道:“这些,不要。”   众人诧异。   顾珩和孟跃对视一眼,心有所动,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罢?   下一刻,浑身肉乎乎的奶白团子震臂一呼,豪气干云:“剩下的,我都要。”   凤仪宫鸦雀无声,一声轻笑打破寂静。   顾珩含笑抱起女儿,亲亲她的小脸蛋:“好灿儿,有志气,不愧是我和跃跃的孩子。”   连太后啼笑皆非,但也由着灿儿去了。   孟跃行至父女身侧,伸手点了点女儿的小脸,“人说三岁看老,你周岁时就有这样志气,往后可别磨了心志。”   顾珩眸光微动。   小团子咧嘴笑,头上的两个小啾啾晃来晃去。   其他人没将孟跃的话往心里去,只道帝后十分宠爱公主。   小公主周岁后,奉宁帝下旨赐封号文宣。   文者,才也。   宣,广也。   文宣二字,非达者不可拟,天子竟然赐与一个周岁女娃娃。   百官震惊。有官员提出异议,却被顾珩轻描淡写压下。最后不了了之。   后宫中,孟跃下令缩减宫人数量,若想要离宫者,每人发放一笔银两,允她们回家。   最后统计,离宫人数比孟跃想象中少四成。   孟五娘将离宫宫人的花名册呈与孟跃,道:“先皇在时,宫中嫔妃颇多,各宫主子气性不定,好些宫人叫苦不迭,恨不得早早离宫。如今换新君,后宫主子稀少,宫人们每日只管当值,旁的不必多想,到点吃喝,日子较从前好过许多,是以好些人不愿离宫。”   女子离宫后,还能嫁人生子。内侍入宫时去了命根,出宫后也没什么好去处。因此愿意离宫的内侍,不足离宫宫人的半成。   孟跃搁下花名册,由叮嘱几句,孟五娘应是。   后宫平静,孟跃将心思放在前朝,她在偏殿单独召见今岁春闱前十名,略做考校。   皆是有才之士。   孟跃夸赞一番,才挥退众人。殿内恢复寂静,孟跃背靠椅背上,仰视殿顶,无声吐出一口浊气。   红蓼迟疑:“主子,可是这群人不好?”   孟跃摇头,双目却没什么光彩,怔怔出神:“才华横溢。”   红蓼更加不明了。   孟跃偏头看来,红蓼立刻上前搀扶孟跃,主仆二人在殿内踱步,孟跃问:“这些年,你可念书了?”   红蓼垂首:“奴婢愚笨,勉强念了四书五经。”   孟跃勾唇一笑,却泛着冰凉,“方才的榜眼一口一个古礼,引经据典,你没听出来他什么意思?”   红蓼抿唇:“奴婢,一时觉察不出。”   “他才刚入朝,就想把本宫撵回后宫。”孟跃冷声,少顷又卸了力:“若是朝堂有女子为官,情势就不一样了。”   红蓼抬首,她脑海中浮现几个人,“主子,孟熙孟将军就是女儿身,还有赤衣军,她们……”   “这是不够的。”殿内一声叹息,孟跃遥看殿外,入眼起伏不一的屋檐,犹似海中暗礁,底下藏着无数危险,“越是手握权力,越能看清本质。”   “妇好神勇,可几百年也只有一位妇好。世间女子想要出头,需要相应制度,经济基础,以及整个社会的认知转变。”   红蓼茫然的望着孟跃,她好像明白了,又好像不明白。   只是这一刻,皇后迎光而立,光与暗交错间,皇后的身影莫名伶仃。   红蓼甩了甩脑袋,她怎会这样想。   皇后是一国之母,陛下爱重,至今未选妃。   皇后有陛下,有公主,是天下最幸福圆满之人,怎会伶仃孤苦。   孟跃转身看见红蓼甩脑袋,忍俊不禁,“本宫一时感慨罢了,你不必在意。”   孟跃知道她要走一条难行的路,很久以前她就知道了。   只是人活一世,总要有些想头。   有人盼富贵,有人求长生,她是……   孟跃敛目,遮住眼中复杂情绪,她想她待过的那个世界可以早一点降临,仅此而已。   现下她正值壮年,不急,慢慢来就好。路是一步一步走。   后宫清减人手后,并没有什么影响。   帝后双双出入朝堂,处理政事。   近日,孟跃在沐浴后,看着后背疤痕出神。她二十出头时,风里来雨里去,皮肤略糙,后来入主凤仪宫,慢慢养回来了。   她原是不在意身上的疤痕,但不得不承认,有时一副好皮囊很重要。   她不想纠结顾珩爱她的容貌,还是爱她的灵魂。就像她爱顾珩的灵魂,也爱顾珩的容貌。   她以己度人罢了。   孟跃爱顾珩的方式,就是好好维护他们之间的感情。纵使他日感情不再,孟跃回想过往,也问心无愧。   孟跃一时想的远了,听见人唤她,才发现陶素灵已经入殿,孟跃开门见山:“本宫背上的疤痕你见过,你有没有法子能除了?”   陶素灵为难:“回皇后。这些疤痕皆是旧伤,除非仙家手段,否则难除。”   孟跃有心理准备,对此并不意外。   她吩咐:“调些固色久的颜料,本宫要在背上作画。”   陶素灵诧异,但对上皇后冷冽的目光,她低下头去。   孟跃借口身子不适,与顾珩分被睡了几日,眼见差不多了,这日夜晚,孟跃早早哄睡女儿,送去偏殿。   殿内无他人,几只灯盏晕着光,似明非明,似暗非暗,颇为暧昧。   顾珩从孟跃背后抱住她,脑袋搁在她肩上,委屈道:“跃跃,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,惹你生气了。”   孟跃在他怀里转身,双手圈住顾珩的脖子,仰首亲亲他的唇角,含笑道:“没有生气,这几日就是想休息一下。”   顾珩喉头滚动,目光锁定孟跃不放:“今晚还休息吗?”   “今晚夜长,可以做点别的。”孟跃又吻了上去,顾珩单手扣住她后脑,强势加深这个吻。   烛火摇曳,衣物落地。   攒金丝织花床帐内传来一声低呼,血色藤蔓在孟跃背上蜿蜒,开出昳丽的花,漂亮而迷人。   顾珩呼吸一窒,抬手抚摸,指腹下的皮肤温软细腻,他舍不得挪开。   朦胧光下,顾珩看着白色肌肤上的红色藤蔓,白与红,两种颜色强烈对比,冲击他的视觉,他一时看痴了。   少顷,顾珩俯身吻上红花,在孟跃背上落下一个濡湿绵长的吻,孟跃感到一阵痒意。她侧首望来,抚摸顾珩的脸,“本来想画蛇,怕吓着你。”   孟跃明显感觉到顾珩的呼吸重了,她盈盈笑着,下一刻眼前一花,她整个人被搂入灼热结实的怀中,双唇被碾磨撕咬,口中的每一块软肉都被舌尖扫过,丢盔弃甲。   床帐晃摇,被浪红翻。   后半夜时候,凤仪宫叫了水,顾珩抱着精疲力尽的孟跃回到床榻,他看见孟跃背上的花藤,不知用的什么颜料,竟然遇水不化。   顾珩心里痒痒,一口咬在孟跃肩头,留下一个浅浅牙印,又一点点舔舐着。   “跃跃,好跃跃……”   你总是给我惊喜。   他拥着孟跃入睡,睡梦中都是缱绻的呢喃,怎么爱都不够。   顾珩平日里就粘孟跃,这几日更是热情的紧,小公主都吃味儿了。   凤仪宫内,孟跃抱着女儿哄,又看一眼郁闷的顾珩,忍俊不禁。   顾珩挼了一下女儿的后脑瓜,哼道:“你快些长大罢。”   顾珩随口之言,却不知小孩子迎风长,四季轮替,灿儿的手脚愈发有力,她不再满足凤仪宫这一块地方,每日甩着小短腿踏寻新领地。   两个奶嬷嬷,并十个宫人内侍才能看住她。   “公主,公主慢些——”   三岁的文宣公主回头看她们一眼,小腿甩的更快了,眨眼间没入花园中。   奶嬷嬷她们有些着急了,大声呼喊,顾昉听出她们声音中的焦急,慢慢停下脚步。   下一刻,她转身往回跑,没想到撞上人,她在反作用力下,摔了个屁股蹲儿。   永福说着对不住,一边扶起她,拍了拍顾昉身上的灰尘,温声问:“文宣这是要去哪儿?”   “公主!”奶嬷嬷跟过来,将小公主抱起,这才看向永福,屈膝行礼:“永福娘子安。”   太皇太后一直想让顾珩恢复永福的公主封号,但顾珩一直未应,宫中便称呼永福娘子。   顾昉从奶嬷嬷怀里看来,头上的两个小揪揪有些散了,一高一矮,衬着她白嫩小脸,稚嫩可爱,脆生生问:“大姑姑是来寻我母后吗?”   永福颔首。   顾昉拍拍奶嬷嬷胳膊,示意放下她,她落地后,上前牵住永福的手,笑的天真烂漫:“灿儿带大姑姑去。” 第163章   “母后。”小公主稚嫩的嗓音在大殿响起。   孟跃从里间出来,永福欲行礼,孟跃摆手,笑问:“你们两人怎么在一起?”   “花园遇到的。”小公主抢先道。   永福笑而不语,孟跃也没有刨根问底,只对女儿道:“你看你一身泥,让红蓼姑姑给你洗洗。”   小公主被带走,孟跃赐座永福,漫不经心道:“是皇祖母让你来的?”   永福颔首:“皇后真是料事如神。”   三年时间,帝后膝下仅有一女,又有皇后临朝的旧怨,太皇太后对孟跃不满愈深。   之前还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来“劝”,如今都派永福了。   永福谦卑道:“皇祖母的意思是,皇后和陛下恩爱,纵使陛下纳了旁人,可去母留子,不会有甚影响。”   帝后出双入对,却子嗣不丰,不怪众人疑皇后身体有恙。   孟跃勾了勾唇,俯视低眉垂眼的妇人,“你且回去禀报皇祖母,本宫不做那狠毒事。”   永福抬眸望去,又垂眸:“是。”   她将消息带回,太皇太后被气了个倒仰,永福为她顺气,太皇太后把着永福的手臂怒道:“难道哀家就是那狠毒人,哀家还不是为了他们夫妇着想。真个没良心。”   “皇祖母莫气,时间会证明您是对的。”永福柔声安慰着,总算让太皇太后消气。   傍晚顾珩摆驾凤仪宫,提起此事,孟跃支开女儿,含糊应了一声。   顾珩抱住她,“咱们已经有灿儿,你不要在意皇祖母说什么。”   孟跃依偎在他怀中,试探道:“可是灿儿是女儿。”   “女儿也是咱们的孩子,好好教就是了。”顾珩俯首亲亲孟跃的额头。   “跃跃,我有一件事与你说。”顾珩松开她,一脸兴致勃勃。   顾珩当初继位时,捉住桐王后接管对方地盘,便着人出海,同时建立港口。   一年复一年,每年出海带来的收益极其可观。   顾珩喜形于色,向孟跃滔滔不绝讲述,孟跃不时附和一二,淡笑望着他。   顾珩止了话题,他挑眉,“跃跃不意外?”   孟跃哼笑一声,行至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“如果陛下的人带回玉米,番薯。或许我会很意外。”   孟跃不知道换了一个时空,有些东西还在不在,只能凭借大概记忆,派人去找。   这种需要运气的事,难以把控。   相较之下,有些事情虽然棘手,但有一定规律,反而可控多了。   她抬眸望向顾珩,“再过不久,恭王任期满,就要回京述职了。”   顾珩蹙眉,心里已经在思索,再把恭王派去哪个地方。   孟跃抿了一口水,唇上残留水珠,水润一片,如院中牡丹,然而花瓣一样的唇却吐露危险话语,“这几年北狄小动作不断,邓王几次上折子请求募兵。阿珩一直不允,难道邓王就真的不做了?”   不等顾珩答,孟跃又道:“虞由上书,北狄劫掠村庄,掳走了好些人。过去北狄杀人夺财,放火就走,如今费这一番功夫是为甚。”   “北狄为邓王私抓壮丁做掩护?”顾珩在孟跃身边坐下,面色阴沉。随即他想到什么,捧住孟跃的双手,笃定道:“跃跃有法子是不是。”   孟跃莞尔:“是有一个想法。”   从来是千日做贼,未有千日防贼。   他们既知晓邓王有不臣之心,朝廷又兵强马壮,徐徐图之反是下策。她要引蛇出洞。   孟跃起身进入里间,顾珩跟在她身后,看见孟跃从书柜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与他,顾珩不明所以,接过翻看,顿时变了脸色。   他就着站在书柜旁的姿势,一看就是半个时辰,直到册子翻尽,再也没有了,顾珩才恋恋不舍合上册子。   “跃跃,我……”里间没有孟跃身影,顾珩向外去,在次间的临窗沉香木榻上,看见孟跃看书的身影。   她听见身后动静,侧首望来,玉白的脸微微含笑,如海水宽阔平静的温柔,“陛下看完了。”   顾珩点点头,他心中波涛汹涌,久久难以平静,此刻面对孟跃,他有成百上千的话语,脱口时却是一句:“跃跃,非凡人也。”   册子上详尽自古以来田地政策的利与弊,顾珩翻阅的时候,也愁眉紧锁,他暂时想不到一个更好的政策。   然而孟跃写出来了。   摊丁入亩,好个摊丁入亩。   士族也好,官绅也罢,他们强占良田,隐匿人口,既有法子避税,又有源源不断的供养者。   平头百姓投靠士族,主动隐去籍贯,为奴为仆,追根究底也仅为避税,求一线生机。   而摊丁入亩从根子上打击大族,有多少田交多少税。   无地、少地的百姓则无此虑,得以喘息。   顾珩只要一想想,就激动的热血沸腾。他倏地抱起孟跃原地转圈,惊的孟跃拍他肩。   “快放我下来。”   “跃跃是天才,是绝世之才!”顾珩大声夸赞,喜悦溢出眉眼。   孟跃无奈道:“这非我所想,我拾人牙慧罢了。”   顾珩狐疑,孟跃双手捧住他的脸,一顿揉搓,哼笑:“夫妻之间也要一点秘密,终有一日,我会告诉你的。”   “好罢。”顾珩将此事抛诸脑后。   奉宁八年,九月初,帝后改革,废除现有田地政策,推行摊丁入亩。朝野震荡,以关尚为首的文官及残余士族愤然抗议。   太皇太后施压,御史死谏,大殿血流不止,然帝后意不改,全力推进新政。   且因地区不同,人口数量不同,多地少人地区,摊丁入亩便失了公平。因而,同一时间朝廷迁移人口。   利益冲突之下,多人少地地区的百姓因不愿迁移,发生民乱,在有心者的鼓动下愈演愈烈。皇后派孟熙率赤衣军平叛,这支娘子军强势进入大众视野。   虽有乱子,然大部分百姓却欢喜新政,甚至好些士族的奴仆出逃,投身官府,官府既往不咎,将其迁往多地少人地区,从此太平长安,各得其所。   而同年深冬,恭王任期满,回京述职。 第164章   京都晴了两日,天上又开始纷纷扬扬飘着雪花,寒风如刀剐过皮肉,带来片片皲裂,京都胭脂铺里的面脂供不应求。   这样灰暗阴冷的天儿,一身繁复华丽红袍却披着雪白狐裘的恭王,衬着那张肖似其母极盛昳丽的脸,是独有的亮色。   文宣呆呆的看着美貌男子行来,鼻尖率先嗅到浓烈香气,仿佛千百种花堆叠在一处,馥郁而浓烈。   她稚嫩的小鼻子甫一受到这么强烈的冲击,忍不住连打了三个喷嚏。   一块梅花方帕递至她跟前,文宣抬头望去,近距离对上恭王艳丽无双的脸,感觉脑子都空了一下。   “你好漂亮啊。”小孩子的夸赞直白。   然而文宣身后的嬷嬷变了脸色,欲言又止,不能用漂亮形容男子。尤其眼前这位很可能就是近日回京的恭王。   文宣在看恭王,恭王也在观察文宣,小姑娘一身樱花色的团花袄裙,头发梳成两个小揪揪,左右绑着粉色绒花,估摸是蹦蹦跳跳太频繁,小揪揪有些散了,一个高一个矮,左边小脸蛋上还有一点泥尘。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漆黑如宝石,很像讨人厌的顾珩。   但是整个面庞,歪头的小动作,莫名又有一点孟跃的影子。   恭王捏着手帕为文宣擦去脸上泥尘,温柔笑着,“你也很可爱,讨人喜欢。”   如果眼睛是琥珀色,就更讨喜了。   文宣咧嘴笑,羞答答的握住恭王的手指,问:“你是十七叔吗?”   恭王挑眉,“你怎么猜到的?”   文宣又看他一眼,握着恭王的手指晃了晃,“因为我听人说,十七叔长的特别好看,像牡丹花儿一……”   “咳咳——”嬷嬷再也忍不住,大声咳嗽,打断小公主的话。   文宣转身望去,恭王淡淡瞥了一眼嬷嬷,那一眼毫无温度,犹如在看一个死人,寒冷的天日,嬷嬷硬生生惊出一身冷汗。   “嬷嬷,嬷嬷?”小公主唤她,奶嬷嬷努力扯了扯唇角,编瞎话,“公主,您出来很久了,再不回凤仪宫,皇后下朝回来看不见您会担心。”   小公主也顾不得俊皇叔,她挥挥手告别,恭王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,小公主想了想,解下腰间的镂空香囊,“这是我父皇亲自调的香,凝神安眠,我最喜欢了,送给你。”   说完,小公主转身拉着嬷嬷的手走了,直到看不见人影,恭王把镂空香囊随手扔给随从。   他遥望凤仪宫的方向,讥笑一声,后宫之主连个奴婢都震慑不住。   倘若是他的女儿玩的小脸带尘,发髻散乱,定是底下人照顾不周,更别说插主子话,乱杖打死也不为过。   随从深知恭王为人,见他静立也不敢发言询问。   少顷,恭王朝相反方向出宫。   天上云层翻涌,透出些许日光,拂开大地阴冷,帝后内朝之后同回凤仪宫,方得知文宣在宫内撞见恭王。   顾珩眉头微皱,他抱起女儿,摸摸女儿的小脸,诱哄道:“上午玩的开心吗?”   文宣点点头,她盯着父皇紧蹙的眉宇,抬起小手抚平,问道:“父皇是不是想问我关于十七皇叔的事。”   顾珩神情一滞,被女儿直白的洞穿心中所想,他有些猝不及防,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。   文宣捂着小嘴偷笑,狡黠模样:“十七叔很漂亮,我说他像牡丹花儿,不过被嬷嬷打断话了。”   奶嬷嬷苦笑:“公主,恭王是王爷,也是您的长辈,您将王爷比作花,奴婢是怕话传出去,对您声名有损,道您不敬长辈。”   “怎么会呢。”文宣侧首望来,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头,对奶嬷嬷道:“我母后是后宫之主,后宫中不会有人传我闲话。十七叔作为被调侃的人,他更不会到处宣扬了。所以嬷嬷的担忧是多余的。”   奶嬷嬷愣在原地,她没想到三岁的小公主居然有自己的逻辑,下意识道:“可是这话会让恭王本人不高兴。”   “那又怎么样呢。”小公主不在意的摆摆手,“就算我真心恭维他,他对我也没有善意。”   奶嬷嬷哑然失声,孟跃和顾珩也诧异望来,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在孩子面前说过其他人不是。   这非是孟跃想替其他人遮掩,而是文宣年纪太小,过早给她灌输负面言语,对文宣是一种隐形霸凌。   她那么小的孩子,还没学会怎么爱人,却要先接触恨意了。这不是孟跃想看到的。   但眼下的情况,也超出孟跃把控,她挥退殿内宫人,从顾珩怀里接过女儿,单手抱在怀中,另一只手握着女儿的小手,轻轻晃了晃,温柔道:“灿儿怎么会觉得十七叔对你不怀好意。”   “他看我的眼神,不好,我不舒服。”小公主靠在孟跃肩头,小小的脑袋蹭着母后肩头,软软的头发扫的孟跃下颌发痒,孟跃心中生怜,低头亲亲女儿的额头,“好孩子,是母后疏忽。”   “不关母后事。”小公主顿时反驳,双手紧紧圈住孟跃的脖子,吧唧一口亲在孟跃脸颊,又脸贴脸蹭蹭孟跃,“父皇和母后是天底下最好的阿爹和阿娘了,都是坏人不好,跟父皇和母后没关系。”   顾珩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儿的小脑袋,文宣也拱着她父皇的手心,像一只可爱的小老虎。   顾珩心里这么想,也就这么说了,文宣好奇问:“为什么不是小猫咪呢?”   顾珩刚要开口,孟跃捏捏女儿的小脸,“灿儿想当小猫咪?”   “那倒不是。”小公主仰头笑起来,一双眼睛滴溜溜转,灵动的不得了,“宫里的姐姐姨姨很喜欢小猫小狗,有时夸人也会夸别人像一只可爱的小猫。”   小公主吸了吸鼻子,小脸严肃起来,“但是小猫很脆弱,很容易就死了,我不想死,我想活。”   孟跃和顾珩听到这话,心疼坏了,夫妇二人对女儿好一通安慰和保证,本以为是一家三口相拥的温馨场面,可是小公主不解道:“现在父皇和母后能保护我,可是我会长大,父皇和母后也会老去,父皇和母后老去之后,就要靠我了。”   她挺起自己稚嫩的小胸脯,拍了拍,小脑袋昂的高高的。   忽然,她想到什么,一双乌黑的眼睛又笑弯了,“其实一旬前,父皇和母后对弈时,提起过十七叔回京,我躲在帘帐后,本来想开口问的,但是父皇语气不太好,我就缩回去了。”   孟跃戳穿她,点点她小鼻子:“缩回去偷听是不是。”   顾昉嘎嘎笑,半个小身子都后仰着,多亏孟跃的手拖着她的小背。   “我还把陶娘子给我的醒神香囊送给十七叔,谎称是父皇调的香,十七叔戴在身上,打盹儿都不成哈哈。”她手舞足蹈,为自己的恶作剧而开怀。   孟跃神情微妙,没有告诉女儿,恭王知道香囊是“顾珩”做的,恐怕有多远扔多远。   夫妇俩陪女儿说了会儿话,至午时,一家三口用午膳,午后小公主眼皮打架,她到点困中觉的,不多时就趴在母后怀里睡下了。   陶素灵进殿,刚要行礼,被孟跃阻了。   孟跃把女儿放榻上:“恭王擅毒,今日他与灿儿近距离接触,本宫委实不放心。你仔细给灿儿瞧瞧。”   陶素灵应是,殿内的安神香令小公主睡的香甜深沉,陶素灵为她号脉,摆动她的眼皮,舌口,小公主都无所觉。   一炷香后,陶素灵恭敬道:“回禀陛下,皇后,小公主目前看来无碍。”   孟跃颔首,令陶素灵退下。   她坐在榻沿,素手抚摸女儿的小脸,顾珩站在她身后,搂住她双肩,“不会有下次了。”   孟跃抬手覆住顾珩的手,轻声道:“也是我没料到的。”   两人都没想到十七有些手段,提前与太皇太后通了信儿,故意趁着帝后上朝之际,连太后又性子软,太皇太后一施压,后宫就任由恭王来去。   偏这事,帝后二人还不好与太皇太后掰扯。真论起来,恭王是太皇太后正经孙儿,孙儿进宫看望皇祖母,合情合理。   小公主睡了半个时辰,醒来后精神抖擞,提出寻连太后,她行至殿门处,再次回身向父皇和母后挥手,仿佛一个即将出门的大人在叮嘱家里的孩子一般,“我陪皇祖母说说话,傍晚与皇祖母共进晚膳,父皇和母后不必等我,也不必担心,天黑透前,我会回凤仪宫。”末了,她又奶声奶气补充:“国事重要,但父皇和母后还需劳逸结合,莫要累乏己身。”   孟跃和顾珩莞尔,顾珩笑道:“谨遵公主命。”   灿儿眼睛都亮了,又假假矜持应了一声,离开凤仪宫十来步距离,激动的又蹦又跳,单拳挥天。 第165章   恭王回府后就病了,太皇太后派人将奉宁帝请去,一番寒暄后,切入主题,“哀家知晓皇帝同恭王有旧怨,但不论怎么说,你们是同父兄弟,血缘牵绊,断不掉。”   顾珩在下首应是,太皇太后见状满意,道出心中所想:“如今恭王病了,就让他在京中仔细养着,不要急着把他派出去。”   顾珩颔首:“孙儿明白,孙儿等会儿派奉御去王府为十七弟诊治。”   太皇太后向顾珩招招手,顾珩起身,在太皇太后示意下,与太皇太后同坐榻上。   太皇太后拉住顾珩的手拍了拍:“珩儿,你长大了,哀家也老了,算一算日子,哀家恐也将近大限……”   顾珩开口打断她的话:“皇祖母德高望重,长寿久安,莫要自己吓自己。   太皇太后愣了愣,随后笑着摇摇头,紧紧握住顾珩的手,“皇祖母别无所求,皇祖母只希望你不要违背你父皇遗愿。兄弟,当和睦友爱才是,莫要同室操戈。否则你父皇九泉之下也不安宁。”   “孙儿惶恐。”顾珩起身礼道:“为国计,孙儿一定杜绝私怨。”  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,天子的这个回答她并不十分满意,但也勉强凑合。她道:“你这孩子就是太讲礼,咱们祖孙说着话,不必太生分。”   祖孙二人闲话,殿外日头升高,骄阳高悬,太皇太后留天子一道用午膳。   午后奉宁帝离开太康宫,小全子低声道:“从前太皇太后不如何喜爱恭王。没想到会特意为恭王说话。”   顾珩睨了小全子一眼,似笑非笑:“是啊,为什么?”   那一眼看的小全子汗毛倒竖,结结巴巴道:“奴…奴不知。”   顾珩不置可否,收回目光,前往内政殿。   七八日后,恭王身子转好,进宫谢恩,他看向龙案之后的青年,眸中情绪翻涌。在顾珩看过来时,恭王又垂眸,遮掩阴暗情绪。   “前些日子臣弟偶遇文宣,见她可亲,心中一直念念不忘。正逢那日她赠臣弟香囊,今日臣弟欲回赠一个藤球,还请皇兄准许臣弟亲自相送。”   顾珩淡淡瞥他一眼:“文宣跟着女师父念书,恐是无空,你将东西与朕,回头朕转交也是一样。”   恭王一脸落寞,随即又提出拜见太皇太后,顾珩想了想,允了。   次日,太皇太后再次派人前来相请奉宁帝,祖孙俩谈话一会子,正到饭点,顾珩用过饭才走。   几次下来,红蓼和孟五娘她们都觉得有些不对劲,孟五娘与孟跃道:“阿姊,从前太皇太后大半年日子,才见陛下一面,如今一个月都见了好几次。”   红蓼迟疑:“或是逢上年关,再有太皇太后想为恭王讨一个好差事,陛下未应,双方僵持了。”   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,孟五娘却莫名不安。   她偏头问红蓼一个问题,“从前先皇在时,太皇太后亲近恭王否?”   孟跃静静瞧着,双眸里划过一抹欣赏。   这些年下来,小五确实长进了。   红蓼想了想,犹豫道:“先皇在时,彼时皇后强悍,太皇太后不愿正面冲突,便不怎么理后宫事,是以她身边只有大公主和贤妃母女相陪,不见对其他皇子公主有关注。”   红蓼话出口,意识问题所在。她与孟五娘对视一眼,红蓼关上殿门,齐齐向孟跃低声道:“皇后,陛下会不会有危险?”   皇宫乃天子主宰,太皇太后又是天子亲祖母,二人的猜测,可谓大不敬。   孟跃笑了笑,“陛下英明果决,心中有计较,你们不必担忧。”   “这……”孟五娘还是有些不放心,但又没有更好的法子。   大年三十宫宴,一片喜乐气氛中,天子身感不适,提前离场。   一应杂事由皇后代劳。   大年初二,天子身子仍是不适,太皇太后驾临紫宸宫关切问候,一旁的连太后双目泛红,向太皇太后见礼。   “皇帝如何了?”太皇太后在床边坐下询问。   顾珩一身中衣靠坐床头,他面色苍白,微微拧着眉,望向太皇太后:“皇祖母,孙儿也说不上来。”   “不瞒皇祖母,孙儿年少空闲也念过几本医书,会给自己号脉,但这些日子孙儿给自己号脉,脉相分明寻常,但又难以忽略身子不适。”   太皇太后一脸担忧,她伸手探了探顾珩的额头,“没有发热,可有恶心?”   顾珩点头,他抬手抚摸心口,“这处发闷。”   太皇太后眼神闪了一下,宽慰天子一番,又叮嘱御医好生诊治。   此时孟跃从殿外匆匆而来,鬓发凌乱,透着些许风尘仆仆,文宣跟在她身边,但小公主目光一下子落在龙床上,她强忍心急,给太皇太后和连太后见礼,而后行至床边,看着面色苍白的顾珩,粉嫩的小唇颤抖,刚唤了一声父皇,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。   顾珩心疼不已,向女儿伸出手,文宣踢掉自己的鞋子,钻入她父皇怀里,小手还撑着床榻,怕把她父皇给压着了。   太皇太后神情不虞,“皇后,你不应该把公主带来。”   孟跃见礼道:“回禀皇祖母,灿儿思念她父皇,此乃小孩天性。且臣妾也希望陛下看见灿儿后能够振作,早日转好。”   孟跃态度恭敬,但话语却让太皇太后吃了个软钉子,太皇太后沉了脸,“那你好生照顾陛下。”遂甩袖离去。   龙纹帐内,小女娃漂亮的眼睛哭成了煎蛋眼,她犹豫的伸出小手,“父皇,您哪里不舒服,灿儿给您揉揉好不好。”   “父皇不难受了,灿儿不哭。”顾珩擦去女儿脸上的泪,连太后看的心酸,别过脸去,孟跃握住连太后的手,以做安慰:“陛下会好的。”   当日下午,孟跃命陈颂和张澄下江南寻名医。   年假之后,帝后上朝,奉宁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憔悴,百官担忧不已。   正值二月,一场倒春寒,强撑病体的奉宁帝当殿晕倒,百官大惊。   孟跃扶住顾珩,厉声吩咐:“抬陛下回紫宸宫,召太医署来见。”   三省六部长官齐齐在内政殿外求见,被孟跃打发回去。   随后奉宁帝下旨,令皇后全权掌政。   以关尚为首的残存士族和部分文官抗议,金銮殿上直面皇后:“帝后情深,陛下生死未卜,皇后该是衣不解带照顾才是,怎能处理朝政。”   孟跃冷眼瞧着:“国无太子,陛下病倒,不让本宫掌政,岂不群龙无首。”   “皇后大可放心。”关尚昂首睨视,长久以来被皇后一女子压制的憋屈在此刻得到释放,难以掩饰自己的傲慢,“太皇太后历经三朝,心性谋略远胜皇后,臣以为当请太皇太后垂帘听政,皇后回归后宫才是。”   “放肆!”孟跃厉声呵斥:“以下废上,你好大的胆子!”   “来人,将这乱臣打杀下去。”   “皇后好大的威风!”太皇太后一身藏青华服,头戴凤冠,手持龙首杖,在永福的搀扶下缓缓进殿。   百官惊讶:“太皇太后?您,您怎么来了?”   孟跃皱眉:“皇祖母不在太康宫,来前殿作甚?”   太皇太后冷笑,在殿中站定,文武官员分列她两侧,宫人呈上凤凰宝座,她落座后,用力一杵拐杖,厉声诘问:“皇后不在凤仪宫,来前殿作甚!”   孟跃眯了眯眼,“皇祖母,您什么意思,我当初临朝是陛下准许。”   “是你这妖妇迷惑皇帝,如今皇帝正值壮年却病入膏肓,生命垂危,分明是你这妖后所为。”太皇太后环视左右:“还请诸卿助哀家,清、君、侧!”   百官哗然。关尚立刻道:“清君侧,清君侧!”   陆陆续续有人附和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玉玺,喝道:“本宫看谁敢!”   百官大惊,齐齐跪地,见玉玺如见君王,山呼万岁。   太皇太后气了个倒仰,忽然感觉手臂被永福拍了拍,顺着永福的目光看向龙头拐杖,太皇太后重燃底气,“谁知你这妖妇用了什么法子夺得玉玺,哀家手中龙首杖乃太/祖皇帝所赐,一代一代传下,上打昏君下打佞臣,见龙首杖如见太/祖皇帝。尔等还不听从哀家令,拿下妖妇。”   双方僵持,百官踟蹰,御台之上的皇后沉声吩咐,“太皇太后年岁已高,受人蛊惑,来人,送太皇太后回太康宫。”   “皇后还想一手遮天不成。”一身明光铠甲的青年从殿外大步而来,百官大惊,“邓、邓王,您怎么会来,您不是在……”   !!!   不等那官员问完,胶东王,恭王,昙王、越王携其他王爷相继而入,恭王一身雪白圆领袍,笑盈盈看向孟跃,“臣弟有礼,见过…皇嫂……”他拖着尾音,在这剑拔弩张的大殿上,缱绻柔情。   孟跃面寒如霜,斥问藩王:“无诏回京,如同谋逆,禁军统领何在!”将恭王无视彻底。   恭王眼中闪过阴狠,却笑的愈发温柔,幽幽道:“皇嫂误会,藩王进京救驾,是大功非大过。禁军统领通晓理义,自会放行。”   关尚调转方向,带领群党向太皇太后行叩拜大礼,“皇后临朝,阴阳混沌,才致激怒上苍,天降横祸于陛下,今国君生死不明,妖后小人当道。臣不忍瑞朝陷入风雨飘摇之困境,恳请太皇太后处置妖后,扶持新主,挽大厦于将倾。”   群党附和:“恳请太皇太后废妖后,扶持新主,救苍生于水火。”   其音之洪亮,在殿内久久回响,余音不绝。   孟跃冷眼看着倒戈的关尚,虎视眈眈的藩王,目光最后落在犹豫不决的官员中。   “原是蓄谋已久。你们真以为本宫没法子。”   “皇嫂想传金吾卫?还是省省力气罢。”恭王笑眯眯道:“还有你的赤衣军,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,女子就该安分守己,待守家中相夫教子。”   孟跃目光凌厉:“你把她们怎么了?”   恭王乖巧道:“当然是给她们寻好人家了。”   胶东王立刻截断话头,指责孟跃:“妖后!你为一己之私,残害妇人,谋害国君,天理难容。”他向太皇太后拱手,“还请皇祖母做主。”   太皇太后目光扫过身前跪首的官员,身后皇孙甲胄,身侧永福稳稳搀扶她,太皇太后心中豪情万丈,“来人,传哀家令,捉拿妖后。”   甲胄齐泳入殿。   “保护皇后!” 几名武将冲出,双拳击退敌人,欲护皇后从龙椅后离去。   恭王沉了脸,“不知死活。”   他取下腰后铁鞭用力一挥,破空声响,如利箭转瞬即至,带起一阵劲风,鞭梢即将舔舐武将侧脸。   千钧一发之际,金簪与铁鞭相击,令铁鞭失了准头,那武将堪堪躲过,感激的望向皇后,还来不及道谢却是眼前一花,皇后凌空飞来,殿内乱做一团,官员四散避至角落处,关尚茫然回首,迎面一张盛怒之颜:“你这朝秦暮楚,趋炎附势之辈,该死!”   关尚还来不及反驳,额角剧痛,脑子犹如灌入铁筋暴力搅拌,痛的失去一切感官,缓了一会儿才看见那无上玉玺上染了一抹猩红。   谁敢玷污玉玺?   他轰然倒地,发出沉闷声响,太皇太后近距离直面血腥场面,险些昏过去。   其他人也被孟跃干脆利落的一手震住,愣神的一瞬间,孟跃欺近恭王身侧,发间凤簪直抵恭王喉咙,瞬间见血。   “都退下!!”邓王厉声喝止,他目眦欲裂瞪向孟跃,“你胆敢伤害十七,本王定将你千刀万剐。”   孟跃冷笑,手中凤簪偏移,恭王颈间鲜血汩汩,孟跃喝道:“退出大殿。”   恭王却无慌乱之色,刚要开口,却听孟跃笃定道:“你好奢侈,好享受,现在你们即将胜利,你肯定不愿死在这里。”   恭王挑眉,他得承认孟跃猜对了。   他的确不想死,他嫡亲哥哥即将问鼎皇位,而他也将抱回“美人”,他哪里舍得死。   “你挟持本王,是想救顾珩他们罢。”恭王偏头,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气音道:“你放心,本王不会要连氏和灿儿的命,至于顾珩,他本就是将死之人。”   “是你!”孟跃咬牙,她卸了恭王武器,带着人一边与邓王对峙,一边步步后退,永福眸光一暗,不能让孟跃逃走。她刚要给殿外侍卫示意,却听孟跃喝道:“永福敢叫人放箭,本宫就敢拿恭王挡箭。”   永福心头一激灵,头皮阵阵发麻,她忙向邓王和胶东王解释,“这是皇后拙劣的离间计,你们不要相…”  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,皇后挟制恭王退走,邓王立刻带人追去。   孟跃挟持恭王一路退守紫宸宫。相较之下,恭王这个被挟持的人质,反而悠哉悠哉。   他对孟跃道,“本王一直未娶妻,也未纳妾,皇嫂不好奇吗?”   孟跃喝道:“闭嘴!”   她将恭王捆绑,命人看守,而后孟跃除掉头上残留的花钿,以手作梳,乌发至中段打结,她索性取了剪子一刀剪去,用发带绑了低马尾。   紫宸宫里间的人听见外面动静,文宣甩着小短腿跑出来,看见母后奇怪的发型,愣了愣,“母后?”   孟跃揉揉女儿的脑袋,继续往里间去,对连太后道:“母后,诸王谋反,这宫里待不下去了,还请母后去华服脱簪钗,随儿媳简易逃离。”   连太后大惊失色,率先想到儿子:“那珩儿?”   “自然是一起逃。”孟跃搀扶顾珩起身,两人对视,又飞快错开,顾珩低下了头去,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,手背青筋凸起,但众人方寸大乱,无人注意。   描金她们吓傻了,皇后一个指令,她们一个动作。   恭王笑嘻嘻道:“没用的,紫宸宫外都是我皇兄的大军,你们逃不掉。” 第166章   孟跃将顾珩交给检校右卫大将军裴籍尤,她行向恭王,随着她靠近,恭王的呼吸逐渐粗重,肉眼可见的兴奋,“跃儿,你只要……”   一张方帕捂住他口鼻,恭王意识到什么,双目圆睁,瞪着孟跃的双眸喷涌怒火,却无济于事。渐渐地他眼皮沉重,不甘心地昏睡过去。   孟跃把恭王扔给刘生。   剩下两名武将,左武卫将军,出自西海小士族赵氏赵昆。左领将军何勒,平民出身。   四人中,除却赵昆。刘、裴、何三人皆是出身平民。   而刘生之外,另外三人又是顾珩多年暗中扶持,一路高升。他们不忠皇室,只忠天子顾珩。   赵何二将跪地抱拳,“末将誓死守护帝后。”   裴籍尤侧首看向天子,虽未言语,却是与赵何二将同样的决心。   顾珩眸光动了动,抬手把住裴籍尤的手臂,手下微微用力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  孟跃看一眼殿外,果然如恭王所说,邓王带大军包围紫宸宫。   她从刘生手中接过恭王,命刘生开门,大殿露出一人宽距离,显现恭王身影。   “十七,你……”邓王和胶东王倏地止声,恭王头颅低垂,双手无力垂在身侧。孟跃从恭王身后探出半张脸。   邓王勃然大怒:“贱人,你做了什么?”   孟跃笑笑,笑意却不达眼底,“恭王智多近妖,本宫实在不放心,只好令他安睡。”话锋一转,孟跃安抚道:“邓王不必动怒,恭王是本宫的护身符,本宫自不会伤他。”   邓王脸色难看,周身爆发出骇人气势,令人见之心惧。   孟跃视若无睹,冷声吩咐:“听着,现在去给本宫准备八匹骏马,两辆加固马车,一名奉御,各种药材备份,黄金百两,□□、利剑各十件,弓箭十套,短刀十把,糖盐分成二十小份。”   邓王和胶东王对视一眼,眼中闪过一抹幽光,蠢女人,东西说的这么详细,把自己老底都暴露光了。   看来紫宸宫内没甚人手。   邓王应声:“好!本王答应你。”   胶东王悄悄匿去,命人准备孟跃要的东西,同时在出宫要道埋伏刀斧手和弓箭手。   不待邓王言语,孟跃扶着昏睡的恭王与他道,“本宫是求活命,不愿伤人性命,还请邓王不要逼本宫,老实按本宫说的做。若是物品以次充好,或是下毒,本宫没了活路,也不知自己会做什么。”   邓王冷冷盯着她,“孟后,本王非小人与女子,不做那下作事。”   “那就好。”孟跃与邓王两人对峙,紫宸宫内,众人遁入地道。   昏暗的地道内漫出尘气,连太后连打三个喷嚏,茫茫然如坠梦中,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:“珩儿,这地道……”   “是儿臣派人秘密修建。”顾珩轻声道,他靠在刘生肩头,不时回首。他很担心跃跃。   刘生心中煎熬不弱于天子,但眼下情况紧急,他咬咬牙劝道:“陛下,皇后身边有裴将军,应是不会有事,咱们得抓紧时间出宫。届时暗道通畅,皇后和裴将军才能及时赶来。”   顾珩闭了闭眼,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,哑声道了一句“好”。   孟跃要的武器、金银、干粮不难备齐,真正难的是孟跃口中的药物。   她要的太全,太细,太医署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寻足。   天上日头挪移,初春的天儿里,也漫出阵阵热意。   一名副将从人群中悄悄靠近邓王,“王爷,紫宸宫后殿门也全部包围,一只鸟也出不去。”   邓王微微宽心,长时间的僵持,他疑孟后故意拖住他们。但现下来看,孟后是黔驴技穷了。   邓王又看向正殿大门后的恭王,漆黑眸中闪过一抹无奈和纵容,十七虽然任性,但却是聪明过人,研制的毒药早在几十囚犯身上实验过,无活命之机。   他们有心算无心,虽减了药量,却频繁令顾珩吸入,如今顾珩命悬一线。只待顾珩一死,孟后再无半点翻身机会。   时间流逝,转眼申时六刻,胶东王终于命人备齐孟后所要之物,宫人将物品运进内殿,又飞快退出。   正殿大门再次合至一人宽,孟跃给裴籍尤使了一个眼色,裴籍尤迟疑,“皇后,还请您与末将一道逃离。”   孟跃低声喝道:“闭嘴,按本宫说的做。”   她气势太盛,裴籍尤在那样凶悍的目光下失了言语,他带上武器药物,以及最重要的盐糖,转眼入了地道。   紫宸宫外,邓王沉了脸:“孟后,你要的东西本王已经给你了。”   “邓王以为本宫是三岁小儿?本宫此时放了恭王,只会万箭穿身而死。”孟跃嗤笑,手中凤簪在恭王脖颈间比划,果然看见邓王和胶东王本就不善的脸色更加骇人。   孟跃喝道:“现在你们都退离皇宫,本宫上了马车,携恭王出宫,待至安全地方,自会放了恭王。”   胶东王目射寒光:“本王凭什么信你。”   孟跃:“就凭本宫和陛下想活命,若杀恭王,你们兄弟会不死不休,本宫没必要那么做。”   双方对峙,少顷,邓王和胶东王带兵退离。   他们退守暗处,偌大皇宫表面上空荡荡,永福知晓后,很是烦躁。   她同孟跃打过交道,不敢轻视孟跃半分,倘若让孟跃就此逃离,后患无穷。   邓王真是优柔寡断,区区恭王,在大业跟前不值一提。   永福在殿内来回踱步,终究待不住,她得劝劝邓王别犯糊涂。然而永福刚踏过太康宫宫门,就被侍卫拦住。   永福斥道:“你们敢拦我?”   侍卫抱拳:“公主见谅,我等奉邓王命保护公主和太皇太后安危,不敢闪失。”   永福怒极反笑,什么保护她们安危,说的好听。不过是软禁罢了。   侍卫态度坚决,永福只得返回殿内,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寻她,“公主,主子又从睡梦中惊醒了。”   金銮殿上,孟后手持玉玺砸死关尚一幕对太皇太后冲击太大,以至于回到太康宫,太皇太后就倒下了。   永福闻言变色,她匆匆进内殿探望太皇太后,俯身探了探太皇太后额头,“这么烫!”   她立刻冲出殿外,吩咐侍卫:“太皇太后高热,去请御医。”   侍卫迟疑,永福冷笑:“回去告诉你们主子,没有太皇太后支持,你们主子上位可是名不正言不顺。”   侍卫抱拳,“公主稍等,末将这就去请御医。”   侍卫去太医署一来一回的功夫,日头西落,天边晚霞也失了艳色,在逐渐灰青的天色浸染下,犹如垂垂老者,暮气沉沉。   胶东王迟疑:“四哥,孟后怎么还未出宫。”   他话音刚落,地面传来一阵颤动,眨眼间,两辆华车而出,皆由四匹骏马齐拉。在宫内横冲直撞,晚风掀起车帘,车内空无一物。   邓王和胶东王心头一激灵,坏了,调虎离山。   所幸皇宫北门有越王把守,东门有昙王,西门有他们心腹。   纵使孟后能飞天,城墙上的弓箭手也能将她射成筛子。   “报——”萧瑟暮意中,副将匆匆而来,抱拳行礼:“禀王爷,紫宸宫内发现地道。”   “什么!”邓王抬脚往紫宸宫赶去,胶东王紧随其后,紫宸宫大殿空空如也。   不见孟后,更不见恭王。   宫内最里间龙床床尾对着的墙角,有一个能容纳一人过的地洞。   胶东王欲带人追,却被邓王一把扯住小臂,用力之大,胶东王感觉手臂被铁钳狠狠钳住,连骨头都泛着痛。   “四哥?”   邓王微微敛目,波澜不惊的吩咐手下,“你们下去看看。”   当下两名副将率先下地道,兵甲跟随,陆陆续续下了二三十人,约摸一刻钟,地下传来轰鸣和震颤,紫宸宫内摆放的瓷器古玩都跟着鸣动。   胶东王脱口而出:“黑火/药?!”   他惊疑不定的看向邓王,喉头滚动,若是方才四哥没有拉住他,由着他下地道,恐怕凶多吉少。   邓王命人再探,这次不足一刻钟,探子回报先时的将士悉数身亡,地道被碎石和尸体堵住,难以寸进。   邓王克制闭眼,消解心中怒火。   此时侍卫又报,太康宫有异,太皇太后高热不退。   邓王面色大变。   他匆匆叮嘱七弟善后,亲自前往太康宫探望。   那厢孟跃推着推车内的恭王,在地道内前行,终于抵达地道尽头,洞口上方传来试探声:“谁?”   “是我。”孟跃冷峻的声音传出,众人喜极而泣。   刘生放下吊篮,孟跃先将恭王放进去,吊篮再次落下,她才坐进吊篮。   洞口上方夜幕漆黑,明月不出,唯有星子错落分布,顾珩苍白的脸在此时有种诡谲的清艳,孟跃愣了愣。   她握住顾珩的手踏上草地,两人热烈相拥。   顾珩紧紧抱住她,恨不得把心爱的跃跃揉进自己骨血。他们再也不要分开了。   孟跃也有些后怕,心脏剧烈跳动,一阵夜风吹来,夜间湿润泛凉的空气激了她一哆嗦,孟跃才惊觉,在她自己未察觉时出了一身汗。   她拍拍顾珩的背,顾珩恋恋不舍松开她。   其他人仰天俯地,环视野草,装作没看到帝后亲密。   孟跃轻咳一声,拉回众人注意,她环视过去,一行人都在一处,一个也没少。   连太后看着她,下唇颤动,一把抱住孟跃,哽咽出声:“跃儿,以后不要如此冒险了,你吓死我了。”   裴籍尤几人又羞愧又敬佩,羞愧于他们为臣,却让皇后断后。敬佩于皇后临危不乱,果决勇猛,非凡人也。   金銮殿上,孟跃手持玉玺干脆利落的砸死关尚,是太皇太后心中梦魇。但看在裴籍尤等人心中,却是皇后凶悍勇猛,顷刻间震慑众人,才能趁机近恭王身,挟持恭王,给他们争取出逃机会。   几人叹服,心理上不知不觉依靠孟跃:“皇后,我等之后如何行事?”   孟跃与顾珩一个眼神接触,她言简意赅:“南下寻昭王。”   皇后之意与裴籍尤等人心中所想不谋而合。眼下唯一能帮陛下的藩王,只有昭王了。   这个寒冷的春日夜,诸王谋逆,他们前途未卜,被迫亡命天涯。可是皇后太沉着冷静,他们慌乱的心好像被一只宽厚温暖的大手给抚慰了。   他们不再彷徨,只要有皇后在,天大的事都不算什么。   一行人向前行了半里路,见一农家院子,众人顿时警惕。   孟跃上前敲门,院内询问,孟跃沉声道:“孟熙,开门。”   连太后等人大惊,刘生扬眉,目光落在孟跃身上,又收敛意外。   院门倏地打开,院里三十好手,骏马林立。   孟跃吩咐:“不会骑马的,与人同乘。”   描金和挑银心中感激,知道这是皇后顾全她们。   孟跃能支走陶娘子,却不能支走连太后身边的描金和挑银,否则永福就该察觉猫腻了。   宫中其他内侍和宫人,与邓王无冤无仇,邓王不会为难他们。 第167章   一阵摇晃中,恭王幽幽转醒,他看着头顶被分割成长条形的灰白色天空,有片刻茫然。随即被身下的颠簸强行扯回理智。   孟跃勒紧缰绳,吩咐众人:“赶了一宿的路,原地休息半个时辰,八人巡逻。”   周围生起火堆,陶罐里的水清亮亮,倒映天空,不一会儿在高温下,冒出细密小泡。旁边冷硬的面饼在火焰炙烤下散发出麦子的浓香。   恭王看清身边场景,他被关在木制囚车内,身上的华衣换成麻布单衣,硌的他皮肉痛,手脚皆上镣铐。   下一刻恭王甩着镣铐砸栅栏,手腕顿时破皮见血,血肉模糊。   近距离看守他的刘生一时无措,干巴巴劝阻,孟跃拂开刘生,立在囚车前,恭王果然止了动作,他上下打量孟跃。   贴头皮的低马尾,太简单以致于怪异,但因为是孟跃,又莫名和谐。内里着靛青色劲装,外套甲胄,手上的护腕泛着冷光,她整个人也是冷的。   恭王偏头,少顷咧嘴笑了:“跃儿,你给本王换的衣裳?你把本王看了,可要对本王负责。”   不远处的顾珩看来,刚要起身动作,被孟跃一个眼神压制。   顾珩郁闷折枯枝,丢火堆里。   恭王顺着孟跃的目光看去,见到顾珩吃瘪,他笑的更开心了。   灿儿不悦,她起身行至顾珩身侧,遮挡恭王看向她父皇的视线。   恭王笑意淡了。   他看向栅栏外的孟跃,不知是恫吓还是说服:“别白费心思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纵你们逃到天涯海角,我皇兄的铁骑也会抓到你们。”   孟跃不言不语,神情平静,恭王脸上的笑意彻底收敛,他沉脸道:“你想南下寻昭王?”   “ 死心罢,顾珏都自身难保了。更或是……”恭王眼中恶意汹涌,低语道:“他早成了常炬的刀下亡魂。”   刘生诧异望来,下意识道:“不可能!”   恭王连个眼神都欠奉,目光锁定孟跃,不错过孟跃的每一个神情变化。   孟跃摇头:“常炬有才干有野心,更有脑子。他已是昉卢节度使,名正言顺的坐镇一方。你们想要说动常炬背叛阿珩,为你们所用,就算你们许诺常炬异姓王,但稍有不慎就是乱臣贼子的下场,遗臭万年。风险远大于受益,常炬不会应。”   孟跃每说一句,恭王的眼睛就亮一分,待孟跃说完,他目光灼灼看着孟跃:“最开始常炬没应。”   孟跃眯眼:“最开始?”   “跃儿,你委实洞察人性。”恭王笑着夸赞,眼中的欣赏几乎溢出,他同一个姿势半坐在囚车里有些乏了,于是微微起身,换成跪坐,这是王公士族在正式场合常用的坐姿,恭王哼笑道:“我给他下毒了,如果没有解药,常炬活不过半年。”   孟跃闻言有些意外,又不是很意外,她轻笑一声,“是你会用的手段。”   “给常炬下毒,给阿珩下毒,给你看不顺眼的人下毒……”孟跃顿了顿,勾唇讥笑,“道不足者多术,你也只有这些手段了。恭王,今生今世,你也不及阿珩百分之一。”   恭王顿时变了脸色,欺在栅栏前,双目射出凶光,“你说什么,你懂什么!我比不上顾珩,那个将死之人?!”   “蠢货,蠢女人,鼠目寸光!”木栅栏在大力撞击下摇摇欲坠,随时都有分崩离析的可能。   孟跃波澜不惊的挥手,细小粉末蔓延,恭王屏住呼吸,可他没有坚持多久,一刻钟后,恭王昏死在囚车内。   孟跃回到顾珩身边,顾珩顺势将烤好的面饼给她,两人并排而坐,没有言语。   连太后在一旁看着,欲言又止。孟跃和恭王交谈时没有刻意降低音量,其他人都听到了。   常炬为一地节度使,却受制恭王,但邓王逼宫时,不见常炬身影,联想恭王提及昭王时的神态语气,昭王怕是凶多吉少。   昭王生死未卜,他们南下岂不羊入虎口。   连太后随着自己想象,面色发白,灿儿唤了她好几次,主动投入她怀抱,连太后才回过神来。   孟跃怕连太后把自己吓出个好歹,宽慰她:“母后,天无绝人之路。”   她语气太笃定,脸上带着勇往无前的坚毅,令连太后勉强压住恐慌。   队伍继续前行,铁蹄踏过黄土,掀起枯叶残枝,天上的日头映着他们身影,周遭的一切变得模糊。   太皇太后缓了好一会儿,眼神才聚焦。她看清身前人,哑声唤:“永福?”   永福握住她的手,哽咽道:“皇祖母,您终于醒了。”   邓王也关切询问,一副孝顺模样,绝口不提外面的事。   太皇太后张了张嘴,欲问天子去处,脑中不合时宜的浮现孟后狠厉面容,又止了声,她摆摆手:“哀家老了,往后都看你们了。哀家只盼着你们姐弟和睦,哀家就知足了。”   邓王眸子动了动,太皇太后这话是表明邓王保住永福,往后她不会干预朝事。   邓王立刻拱手:“孙儿谨记皇祖母教导,过两日就恢复阿姊公主封号。”   他又把问题抛回去,普天之下能定公主尊荣的人,唯天子尔。   太皇太后看他一眼,双方视线交接,邓王垂眸,太后太后敛目。   随即,邓王退出太康宫。   永福伺候太皇太后用药进食,好一番安慰,哄睡太皇太后之后,她也离开太康宫,前往内政殿求见邓王。   内政殿里,邓王高座龙案后,左下胶东王,越王,右下昙王等其他藩王。   永福行礼,却是避开那个敏感的称呼,“我此来是有一要事,恳请阿弟成全。”   邓王审视她,开口道:“你想去宗正寺找废后?”   永福不答,轻声提及从前,“当年淑贤皇贵妃因废后之故,受了多少磋磨,阿弟不在宫中不晓得,我却是晓得分明,只是我连自己母妃都护不住,何谈其他……”   她微微侧首,垂眸间滚下两颗晶莹的泪珠,以帕拭泪。   昙王神情阴鸷,垂握的双拳手背青筋暴起。   梅妃是怎么没的,他的弟弟又是怎么去的,这笔血债,他一刻也没忘。   邓王默了默,少顷道:“本王拨你二十好手,今日无论你在宗正寺做什么,本王都恕你无罪”   永福感激一礼,而后匆匆退下,昙王想跟却被胶东王劝住,“仇人受罪乃至伏诛,八弟看着就好,何必脏了自己的手。”   昙王意欲反驳,但对上胶东王隐忍的神情,他似乎明白了什么。   诛杀废后,好做不好说,顾珩继位这些年也只是关着废后,不敢赐死。   现在既然永福要出这个头,就让她去。   永福玲珑心思,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。   马车在宗正寺外停下,她从车上下来,看着头顶朗朗青天,她这一生为权力牺牲颇多,爱人,亲信,最后她的母妃也因她而死。   倘若不能亲自手刃仇人,为母妃为胞兄报仇,她枉为人。   宗正寺厚重的大门在她眼前为她敞开,永福抬脚踏进,身后护卫分列两队,如同她的羽翼。   嘭地一声,身后大门合上。   永福在前院驻足,下人识趣地搬来圈椅高案,“公主,不知您有什么吩咐?”   永福无视下人,吩咐左右:“带废后母女见本宫。”   须臾,四名矫健护卫挟持叫骂不止的废后母女上前,废后看见永福,眯了眯眼,“本宫当是谁?原是你这个贱人。”   废后一身八成新的蓝色布衣,发间夹杂银白,透出些许老态。   永福也打量废后,她原本还想在废后面前耀武扬威,挫其锐气。但亲眼见到废后和长真还算体面的样子,心中顿时翻涌滔天怒火。   这对母女除了失去自由,只能待在宗正寺外,哪里像一个罪人!   凭什么这两人还能好好活着!   永福拿起案上长鞭,破空声响,废后几乎是本能将女儿护在怀中,长鞭划过春衫鞭笞她背上皮肉。   “啊——”废后发出惨叫。   长真红了眼眶,“母后!”   废后拍拍女儿的小臂安抚,她忍着痛缓缓转身,朝永福笑了笑:“你认为是本宫杀了你兄长,杀了你母妃。但本宫告诉你,本宫坏事做尽,不差一件两件。但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。”   永福冷嗤:“事到如今,你还嘴硬。”   “父皇在时,你仗着皇后身份磋磨我们母女,苛待我母妃,你以为我看不见?”永福想起过往,心头怒火冲天,几乎熏红她的眼,手上也愈发用力,长鞭破开皮肉,废后先时还能叫骂,渐渐地只剩哀嚎。   在又一鞭打来时,长真将她母后护在怀中,生受了这一鞭,原本奄奄一息的废后立刻瞪大了眼,眨眼间逼至永福跟前。   永福毫不惧怕:不自量力。   果然,废后被护卫一脚踹出,倒飞一丈远,沉沉落地呕出一口鲜血。   “母后!”长真忙不迭冲过去抱起废后,泪如雨下,“母后,是长真无能,是长真对不起您。”   废后浑身散了架般的痛,五脏六腑更是犹如插了一把刀,大力翻搅,痛的她嘶嘶抽气,她没有看女儿,而是望向缓缓走来的永福,断断续续道:“大皇子…不是本宫杀…杀的,你母妃……”   废后皱眉,再次呕出一大口血,长真哭的更惨了,举目四望,冰冷的城墙屋瓦,威严无情的护卫,无一人能救她们母女,她终于向罪魁祸首低了头,试探着伸出手去扯永福的衣摆,泪眼朦胧:“我母后我了解,她的确跋扈,但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,或许里面真的有误会,皇姐……”   永福睫毛颤了颤。   废后剧烈的咳嗽声打破寂静,她的嘴巴此刻像一口泉眼,汩汩冒血,护卫那一脚太狠,她此前又受鞭笞之刑,几乎是强弩之末,她紧紧握着长真的手,缓了一口气,盯着永福:“本宫死不足惜,但你…不要找错仇…”   废后拽着女儿的手倏地用力,双目大睁,长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慌张又强压着恐慌,小心翼翼唤:“母后,母后,您不要吓我……”   废后眼珠转动,目光寸寸描过女儿的眉眼,带着无限的眷恋,她费力的抬起手,想要最后一次摸一摸她的女儿,然而指尖触碰到长真的下巴,倏地砸落。   废后死了。   宗正寺内传遍长真的悲鸣,永福坐在马车内,眉眼低垂,仇人的哀嚎并没有想象中令她欢愉。   她脑海里回荡着废后临死前的话,或许那只是废后想要从她手里保住长真的谎言,真够拙劣。   可万一不是……   永福手指渐渐收紧,呼吸渐重。直到掌心传来刺痛,她才松开手,指甲染血,原是掌心被刺破了。 第168章   恭王再次醒来时仍在野外,他看着孟跃一行商人打扮的队伍,微微蹙眉,随即嗤笑。   “你笑什么?”孟跃将一个干饼子给他,恭王目光在孟跃和饼子间徘徊,须臾接过饼子,啃了一口,他挑眉道:“味道还不错。”   孟跃笑了笑,“恭王谬赞了。”   “不过跟山珍海味还是比不了。”恭王看着孟跃,目光泛着幽光,蛊惑道:“跃儿,光明大道就在眼前,你是聪明人,你知道怎么选?”   孟跃默了默,忽而道:“你怎么知道你们一定会赢。”   恭王瞥了一眼不远处背对他坐着的顾珩,冷笑:“你这个皇后所有的倚仗都来自顾珩,顾珩一死,你什么都没了。”   他似乎猜到孟跃即将出口的反驳,不疾不徐补充,“常炬已经叛降,昭王凶多吉少,而北边的虞由……”   “虞由乃一地节度使,掌军政。就算邓王和昙王联手,也未必能将他拿下。”孟跃眸光明灭,面上浮现厌恶,“除非,邓王同北狄串通了。”   恭王不语。他垂首咬了一口面饼,低低的咀嚼声响起。   孟跃在囚车前来回踱步,细细分析:“邓王昙王占据北面,胶东王占东,越王和常炬占南,从三面包围京都。”   她道:“你们放弃西边,是因为西边有隆部?”   恭王咽下最后一口饼,叹道:“跃儿风流,处处留情,当初你亲手扶隆部王继位,到底有情分在,本王不敢冒这个险。不过隆部也不是铁桶一个,只要许以足够的利益,瑞朝内乱时,他们不会掺和一脚。”   “那西南呢?”孟跃问他。   恭王不以为意,“蛮夷人,若听话就罢,不听话就杀光杀尽。”   孟跃闻言点点头,“原是如此,但你们能悄无声息进京,恐怕少不得太皇太后,永福,还有关尚那群乱臣贼子的帮助罢。”   大皇子的旧属到底有多少,永福又收拢了多少,时间拉的太长,已经不可考。但永福确实是剩一些残余势力。   关尚一党明面打点,永福的人暗处运作,悄无声息让藩王军队入京。   “这不能怪他们,跃儿,是你和顾珩做事太绝。”恭王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,但是此刻他的皇兄占据绝对优势,哪怕他沦为孟跃的阶下囚,也丝毫不慌。所以恭王将那点微妙的不适压下了。   他化身一个博古通今的智者,高高在上指出孟跃的种种不足。   “田地和人口乃是士族豪绅发展的根本,摊丁入亩一出,你们无异撅人根基,关尚当初投效顾珩,为的是从龙之功,日后壮大他关氏一族,但顾珩先对他下手,别怪关尚反他。敌不仁,我不义罢了。”   “永福……”孟跃起了个话头,心中就已经有了头绪,“永福不甘人下,与你们合作也不算意外了。”   “不止如此。”恭王晃着手上的镣铐,他手腕刚结痂,又被镣铐暴力扯开,鲜血溢出。恭王指尖占了一点血,放入舌尖,愉悦极了。   孟跃皱眉。   “没办法,你苛待我饮食,我只能如此。”恭王说的可怜,神情却是轻描淡写,仿佛他真的只是在吃一块肉。   孟跃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包给他,恭王好奇打开,离间放着果脯,恭王的眼睛亮了亮,露出单纯欢喜的笑: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?”   他捻了一块果肉在口中,酸甜的滋味蔓延,果肉逐渐变得绵软,犹如一块软肉,又没有肉食的腥气。   “这个是桃干?”恭王又捻了一块尝,“有点硬,太甜,没有话李好吃。”   孟跃拧开水囊盖子,透过栅栏递给他,恭王立刻接过饮了一口,清水冲淡口中甜味,孟跃冷声道:“你不怕我下毒?”   “你不会。”恭王笃定,他笑盈盈望着孟跃,“如果是顾珩,本王或许会担心。”   孟跃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。   她拿回水囊,指腹被触碰了一下,孟跃抬眸望去,恭王笑的甜蜜。   孟跃敛目道:“永福与你们合作,除了权力,还因为我和阿珩不愿赐死废后和长真。”   恭王“唔”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   孟跃离开了,恭王靠坐在囚车内,少顷他嚷嚷着小解,看守他的是两张陌生面孔。恭王有些诧异,他回来时看见顾珩仍然背对他。   奇怪,顾珩中毒太深,还要赶路,随时都会咽气。而初春的白日又夹杂寒气,孟跃也不担心?   恭王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,他开口唤:“顾珩,顾珩,你这个窝囊废——”   那道身影仍是不动,但看守他的护卫怒目而视,强行将恭王扔进囚车,重新上锁。   恭王心里的怪异如泉水涌,怎么也止不住。心中千头万绪,却没有一个开始,他靠坐车内,看着这支队伍来来往往。   灿儿拿着一朵小花向顾珩跑去,父女俩说着话,恭王心里的怀疑稍微淡些。   孟跃一行离京,以他皇兄对京都周围的掌控,很快就能抓住孟跃。   恭王眼皮渐渐沉重,脑子昏沉,任凭他如何不愿,也倒在车内。   护卫上报,孟跃只是淡淡颔首。   那厢顾珩驾马疾行,裴籍尤等人过一会子又看向他,眨眨眼又眨眨眼。   裴籍尤回顾之前,邓王联合诸王谋反,皇后当殿怒杀关尚,他们掩护皇后退至紫宸宫,邓王带兵包围……   千钧一发之际,他们从紫宸宫地道逃离,行至郊外与皇后心腹汇合,而后一路南下寻昭王。   裴籍尤已经做好为帝身死的准备,他会强行冲破关卡,为陛下闯出一线生机。   然而孟后留守京郊,中毒的天子一扫憔悴苍白之色,点了二十好手一路东行。   裴籍尤几人都傻眼了。   地方关卡如同虚设,陛下带领他们如入无人之境。   裴籍尤脑子混沌,犹如浆糊,没有一点头绪。   直到他们进入壶州地界,黄昏时候,密林关口,原本生死未卜的昭王身披晚霞,从林中精神抖擞的迎向他们,如天将耀眼而威严。   昭王身后跟着叛降的常炬,与他们颔首招呼,裴籍尤等人的脑子彻底宕机。   他再也忍不住好奇:“陛下,这,昭王他…还有常节度使,他们?”   “这都是陛下设的套,等着邓王他们往里钻。”昭王驾马行来,笑的意气风发。   常炬含笑道:“地方藩王野心勃勃,但善隐忍。陛下和皇后不愿千日防贼,提心吊胆,于是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   裴籍尤愣在当场,“那逼宫……”   “陛下中毒,诸王逼宫,皇后带陛下逃离皇宫,都是陛下和皇后演的一场戏。”常炬轻描淡写的说着,但握着缰绳的手用力的手背青筋暴起。   倘若恭王给他下毒后,他没有通过秘密渠道向陛下和皇后禀明实情,而是选择归顺恭王,恐怕再过不久,他就会以乱臣贼子的罪名被斩首异处了。   一念之差,地狱天堂。   如此翻天覆地的差别怎叫他不怕,若说从前他还有几分心思,经此一事,他是彻底怕了,只求帝后看在他兢兢业业的份上,不与他一般见识。   裴籍尤、赵昆和何勒三人,久久回不过神。原以为是九死一生的绝境,没想到竟是通天大道。   顾珩看向几人,动容道:“爱卿的忠心,朕心甚慰。”   三人立刻抱拳,“臣不敢当,为陛下效力,是臣莫大的荣幸。”   裴籍尤想起孟跃,“陛下,那皇后……”   顾珩眼中浮现担忧,转瞬又压下,平静道:“平南节度使会与皇后汇合。”   众人大喜,何勒道:“末将糊涂,居然忘记驻扎西南的吴将军。”   邓王一行恐是早做好舍弃西南一地的准备,或许诺将西南地给隆部,这才有恃无恐,不惧平南节度使。   顾珩遥望京都方向,眸光平静,从四周包围京都?   朕来告诉你们,什么才是真正的四面包抄。   朕的,兄弟们。 第169章   气温逐渐回升,枝丫换新绿,百花盛开,原是春意盎然之景,宫中却一片肃杀。   内政殿,邓王面色阴沉,“大半月过去,还没有恭王踪迹,要你们何用。”   禁军统领垂首不语。   一旁身材高大,高鼻深目的男子恭敬道:“殿下何必生气,既然禁军不得用,不若试试咱们的铁骑。”   邓王不语,搁在案上的食指无意识点着案面。胶东王欲言又止。   邓王开口:“本王给你们一旬时间。”   “末将领命。”   少顷,邓王挥退禁军统领,殿内只剩邓王和胶东王二人,胶东王忍不住道:“四哥,既然咱们已经入京,就该跟北狄桥归桥,路归路了。”   邓王疲惫的揉了揉眉心,叹气:“七弟,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。”   他从龙案后起身,向里间去,胶东王跟在他身后,听见邓王之声,“帝后推科举打压门阀,扶持平民。但他们天真,不知平民疾苦。温饱不足何谈念书,他们扶持起来的多是没落士族,真正的平民少之又少。”   他在圆月桌边桌下,示意弟弟坐下说,倒了两杯水,一杯给弟弟,“是以帝后后续推出摊丁入亩,才有大量官员倒向我们。”   胶东王摩挲着天青色的茶杯,水面倒映出他儒雅的面容,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少顷道:“四哥,若为生民故,摊丁入亩是好事。”   甚至能称得上迄今为止最好的政策。   在此之前,他们从未想到这样好的政策。   帝后有大才,但却是他们的敌人,可惜了。   邓王抿了一口水,舌尖泛起丝丝苦涩,摊丁入亩推行,可预见的大功劳,千百年后都会为人称道。可绝非邓王能用。   他靠反对这项政策,靠为士族谋利,才能把帝后拉下马。他不能自掘坟墓。   自古世事难两全。   邓王握紧茶杯,往后他若称帝,轻徭薄赋就是了,也算对得起百姓。   沉默的气氛蔓延,兄弟俩饮着水,直到见底了,邓王才道:“十六弟压下门阀,却扶持起了鲁地士子,新一代学阀。如今十六弟下落不明,各地势力观望,咱们以清君侧的名义进京,若不快刀斩乱麻,下一个被推翻的就是咱们了。”   “七弟,你观哥哥现下鲜花着锦,却不知哥哥是烈火烹油,我若不与北狄联合,哪里压得下那群人。”   胶东王神情动容,他渐渐收紧手指,起身抱拳:“无论如何,弟弟誓死追随四哥。”   邓王握住他的手,用力握了握,“这世上我最信任的人,唯你与十七。”   提及恭王,两人都皱了皱眉,他们沿着地道找到京郊,一路追查,然而帝后却像凭空蒸发,不见人影。   胶东王疑惑:“倘若帝后南下寻昭王,不经城镇,山路偏远,猛兽肆虐,十六的身子也受不住这种颠簸。若是经城镇,地方早该有消息了。”   “四哥,你说会不会地方上有奸细……”胶东王的疑惑出口,便肯定八分。当初他们能秘密进京,为何帝后不能秘密出京。   邓王脸色阴沉,双拳紧握,“十六是大统,占尽人和。就算他什么也不做,就凭天子身份,也有地方官员对他俯首纳拜。”   而他们能收拢瑞朝的一半势力,都是极限了。   胶东王见邓王神情沉重,宽慰道:“当初孟后挟持十七离去,我担心不已。如今十七跟在帝后身边,弟认为反是一个突破口。”   只要顾珩一死,他们再无所惧。   恭王幽幽转醒,这些日子他总是昏昏沉沉,他拒绝孟跃给的食物和水,杜绝药物进身,却因为没有食物,体力大量流失。   他靠坐囚车内,鬓发垂落,嘴唇泛白,眼中却射出凶光,瞪着栅栏外的孟跃。   “你这个女人,到底想做什么!”   恭王环视四下,虽然景色变幻,但是孟跃忽略一点,七八步外的野花是中州特有。   这些日子他们根本没有离开中州。   孟跃淡淡回望,平静道:“我在等。”   恭王手指攥紧,心头涌起不祥预感,“你等什么。”   孟跃:“等一个时机。”   恭王眼皮子一跳,他看向始终背对他的顾珩,心头一动:“顾珩死了是不是,那不是顾珩。”   孟跃不置可否。   “太医署给他号过脉,顾珩中毒日久,你这个女人满口谎言,你想诈我,我不会信你——”他逐渐暴躁,犹如一头困兽歇斯底里咆哮,孟跃与他两步之遥,轻易看透恭王眼底隐藏的恐慌。   她一直觉得恭王是个纸老虎,从前是,现在是。   孟跃不与他争辩,转身离去,充耳不闻身后响动。   京中邓王忙着收拢势力,“揭发”孟后毒害天子,独掌天下之行,一边暗地寻找孟后踪迹。   消息八百里加急传至各地,人心惶惶。   此时,图州张刺史接到密报,平南节度使率军逼近,张刺史差点从座椅上摔下来,他擦了擦额头冷汗,迅速传唤心腹。   他在堂内来回踱步,“现下该如何是好,谁人不知平南节度使乃帝后心腹,现在邓王已经占尽大势,帝后下落不明,倘若本官放行,岂不是公然反对邓王,他日邓王登基,本官死无葬身之地。”   幕僚们面面相觑,平日能言善辩,此刻犹如呆头鹅,张刺史大骂:“你们愣着作甚,快想想办法!”   他倏地变了脸色,厉声恐吓:“本官告诉你们,若是本官落不着好,你们都得给本官陪葬。”   幕僚们心头一咯噔,有人提议:“不若放平南节度使过去?”   张刺史问:“邓王事后追究怎么办?”   那幕僚不语。   左不成,右不成,僵持着不是办法,平南节度使可不会等人。   一瘦小幕僚道:“某倒是有一计,只是刺史恐要受些皮肉之苦。”   张刺史:“什么?”   半个时辰后,张刺史带兵出城,吴密刚要拿出天子手令,命令张刺史放行,就见张刺史一个侧身,从马背摔下来,惨叫冲天。周边人乱做一团,有人慌张叫嚣:“算,算你们厉害,我等现下不敌,待禀明朝廷,有朝廷支援,一定要你们好看。”   一群人大呼小叫,搀扶张刺史回府。   吴密嘴角抽了抽:好一场酣畅淋漓的碰瓷啊。   右副将忍笑,驾马上前道:“将军,还要不要给张刺史看手令。”   吴密:………   吴瞪了右副将一眼。   右副将陈昌握紧缰绳上前:“将军,咱们这就启程罢,莫让皇后等久了。”   吴密颔首,右副将看了陈昌一眼,心中羡慕,当初陈昌犯错被贬西南,众人都以为他跌落尘埃,再也爬不起来,没想到对方迎来这样的转机。   有人天生大运,羡慕不来。   右副将压下心头情绪,大军大摇大摆从图州境内经过。   张刺史躺在榻上哀哀叫,听闻底下人汇报平南节度使已经离去,他顿时止了声,从榻上半坐起身。   左右幕僚询问:“此事可要立刻禀报朝廷?”   张刺史陷入沉默,足足一盏茶之后,张刺史才道:“缓个两三日罢。”   他也算对得住帝后了。   一幕僚想要劝说,被另一人扯了扯衣袖。   两人退出去,行远了幕僚甲才问:“方才为何阻我,若不及时上报,事后邓王追究,刺史怕是不好交代。”   幕僚乙叹道:“兄有所不知,刺史是没落士族出身,若是从前承元时期,咱们刺史莫说为政一方,恐怕当个县令都够呛,皆赖帝后新政,咱们刺史才有出头之日。他平日圆滑,但心里自有一杆秤。”   顿了顿,幕僚乙面露讥讽,“你也想想,帝后情深,陛下放权皇后,帝后同朝是前所未有之事,皇后昏了头才毒害陛下。这里面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谁说的清。”   语毕,游廊一阵寂静。唯有日光洒落,得见些许天光,二人行至尽头,穿过垂花门,天光大亮。   他们眯眼仰视天边高悬的烈日,上天,您降些指示罢,这乱象何时能止。 第170章   三月廿一,平南节度使吴密率大军入境中州,与孟跃汇合。同日申时,孟跃率三千轻骑进京。   恭王目眦欲裂,用力拍打栅栏,却无济于事。只能眼睁睁看着局势反转。   邓王当下派北狄将军车胡儿率两千北狄轻骑拦截。   三月廿二酉正,夕阳西下,天边残霞漫漫如血,映着两方大军。   春日傍晚的风还带着凉意,掀起树上新梢,几片新叶随风而起,飘飘摇摇至两方大军中间。   车胡儿打量孟跃,这位与天子同朝的皇后。对方一身玄色劲装,外套明光甲,头戴兽头盔,坐下雪白骏马不耐的喷着鼻息,桀骜不驯。   车胡儿用瑞朝语道:“孟后,你是个厉害女人,可惜你对我们敌意太重。瑞朝不能交给你,我们的伙伴只能是邓王。”   孟跃抚着坐下雪白骏马,轻描淡写,“听你语气,邓王许诺你们不少好处。”   车胡儿不答,他眸光一凛,双腿一夹马腹,快如疾风提刀袭来。   吴密悍不畏惧,迎他而上,两相兵器交击,铿锵声不绝。   不过眨眼间,两人交手十来招,僵持不下。   右副将挥拳向天,大声为吴密叫好,瑞朝士气渐长。   须臾,两人再次交手,孟跃神情严肃,吴密到底是半路出家,比从小习武的车胡儿差了一截。再有几招,吴密就要落下风了。   孟跃当机立断叫回吴密,面对车胡儿似笑非笑的目光,孟跃振声道:“随本宫杀敌。”   “杀——”瑞朝士兵本就渐涨的士气顿时达到高峰。   孟跃手持长刀一马当先,携有雷霆万钧之势,风掀起她鬓角的一缕碎发,眨眼间,她已经逼近车胡儿,对方提刀来挡。   “锵——”寒兵相击,带来的巨大力道震的虎口发麻。   车胡儿瞳孔巨颤,诧异望向孟跃,这个女人怎会有这么大的力气?!   怔愣功夫,孟跃又是一刀挥来。自她身后,凶猛的轻骑如鱼涌入,个个悍不畏死,勇猛异常。   他们犹如一把利剑,轻易插/进敌人内部,以摧枯拉朽之势打破敌人阵型,占敌先机。   厮杀声,咆哮声,怒吼声向林中深处传去,惊起走兽无数,飞鸟啼鸣。   血腥蔓延,暮色沉沉中黑鸦在上空盘旋,嘲哳尖锐,黑色的眼睛如深渊,欲将下端的尸山血海吞噬殆尽。   短短半个时辰,瑞朝稳占上风,孟跃手挽刀花,银色的刀刃甩出几点血珠,刀刃边缘显露细小残缺。   正是砍杀车胡儿右肩所致。   他狼狈的喘着气,抱臂瞪向孟跃,心中掀起惊涛骇浪。这不该是瑞朝的战力!   他得赶紧回去告诉王,绝不能让孟后夺回皇位,否则北狄危矣。   他环视四下,慢慢退入队伍中,一声令下,带着残兵撤退。   孟跃静观敌人离去,方才还喧嚣的战场一阵静默肃杀。   在密林后方二十里外,遍布丘陵,巨石从高处滚落。   隆隆声响如雷,滚滚之势不可挡,不过须臾,车胡儿的左右副将丧命巨石下。   “后退!后退——”车胡儿勒紧缰绳,吼的声嘶力竭。然而队伍早被巨石冲击的七零八落,溃不成军。   摇曳的火光中,陈昌手持长枪,驾马疾冲而来。夜风拂过他坚毅的面庞,双目如星,眼中一点冷光,顷刻间出枪如龙,车胡儿费力抵挡。   陈昌面色不变,手中长枪迅速回缩,又出其不意刺去,铿锵一声,兵器交接,他单手一拨,长枪若钻,震的车胡儿手腕发麻,手上失了力道,他暗叫不好,下一刻喉间剧痛,缓缓的低头,看向寒冷的红缨□□破他的喉咙。   车胡儿不甘心的摔下马,双目徒劳的瞪着杀死他的敌人。   陈昌冷声吩咐,“一个不留。”   “是——”   夜色掩盖血腥,苍茫大地尽葬敌人骨。月上中天时,陈昌与孟跃汇合,汇报清缴的战利品。   火光映出孟跃棱角分明的侧脸,她这些日子清减了许多,闻言吩咐:“你看着将战利品分了。”   她往篝火里添了几根枯枝,火势一暗,随即大盛,火堆里传来枝丫焚烧的爆裂声。   “此次与北狄交战,诸位心里可有计较?”   吴密一脸沉重,“北狄人善骑射,体格壮实,咱们与他们正面对上,胜算不大。”   陈昌沉默不语。   车胡儿此次丧命,非是无能,是孟跃有心算无心,占尽天时地利人和。   孟跃又往篝火里添了柴,琥珀色的眸中火光跳跃汹涌。   夜有尽处,次日孟后大胜,全歼车胡儿两千轻骑的消息传回京都。   邓王惊怒交加,正欲遣昙王为先锋迎战孟后,却见心腹匆匆而来,跪地抱拳:“禀王爷,奉宁帝率军八万驻扎东郊二十里外。”   “报——”探子进殿,快声道:“禀王爷,孟后率三千轻骑逼近南郊二十里处。”   “报——”又一探子进殿,他行的太急,摔了个大马趴,磕出一嘴血,血糊糊道:“隆部王率一万大军亲征,此刻已至陇东钭州,不日抵京。”   邓王一脚踹翻探子,目眦欲裂,“该死的舒蛮,竟敢言而无信。”   胶东王挥退探子,急道:“十七的毒药咱们验过几十次,十六怎会无事?”   “是不是有人假冒十六?”胶东王心存一丝侥幸,他要揭穿假帝王。遂请命带兵前往东郊御敌。   邓王咬咬牙,拨给他五万兵马,胶东王大惊:“四哥不可,京都统共七万兵马,我现下带走五万,一旦昙王越王有异心,不必孟后舒蛮发难,咱们内里先乱……”   胶东王一愣,看了一眼邓王落在他肩上的手,随后对上邓王沉静的双眸。   “七弟,为兄不至那般无能。”   “四哥,弟弟并非此意,弟……”邓王再次打断胶东王的话茬,落在弟弟肩上的手拍了拍,“信为兄一回,且去罢,为兄等你的好消息。”   胶东王张了张嘴,最后低下头,抱拳道:“弟谨遵兄命。”   胶东王领兵而去,随后邓王派昙王带兵五千迎战孟后。   昙王不愿,邓王轻飘飘道:“你我一条绳上蚂蚱,你现在推诿,难道以为为兄落败后,十六弟不追究你谋逆之罪?”   昙王不语。   邓王勾唇一笑,“废庶人顾琢而今还在宗正寺,你想步他后尘?”   他上前拍了拍昙王的肩,尾音轻扬,:“八弟,你不是为我而战,而是为你自己的前程尊荣而战,明白吗?”   昙王面色铁青,强忍心中怒意,“四哥,胶东王是你亲弟弟,你给他拨五万兵马,却只给我五千步兵,如何能胜孟后三千轻骑?未免厚此薄彼太过,人心不服。”   邓王微笑宽慰:“八弟此言差矣,孟后仅有三千兵马,又一介妇人尔,哪比八弟骁勇善战,为兄相信天黑之前,八弟一定能斩杀妖后。”   昙王深深看他一眼,随即敷衍的拱了拱手,大步离去。   天上青白,骄阳隐没,一切都似蒙了一层灰。   昙王大步流星出宫,听见身后唤声,他侧首望来:“永福?”   永福额头浸出一点细汗,温声道:“我听闻孟后带军逼京,八弟与孟后从前来往不甚,不知孟后狡诈,还望八弟带上我,或许能有一二帮助。”   昙王蹙眉。   永福叹道:“不瞒八弟,咱们姐弟从前或有不快,但现在生死存亡之际,过往不过微如尘埃尔。”   昙王默了默,允了。   永福敛目遮住眼中深光,跟在昙王身后登上南城门。   短短时间,孟后已经率轻骑兵临城下。陈昌正在高唱“为奉宁檄京都”,将奉宁帝与邓王一派作对比,痛斥邓王以下犯上,为臣二心,行谋逆举专横跋扈,忘恩负义,其罪种种,罄竹难书。   陈昌沉稳刚健的声音暗合檄文之势,相得益彰,听的人颇为痛快。   昙王黑了脸,不顾藩王之尊,双手把着城头大骂孟跃颠倒乾坤,跋扈善妒,祸乱朝纲,细数孟后大大小小几十种罪,包括不限孟后多年无子,不允选妃,其绝顾氏皇族之心,昭然若揭。   陈昌眸光一沉,弃檄文自由发挥,与昙王对骂的有来有往。   昙王身后的永福越过昙王半个肩膀,与城下的孟跃遥遥对上目光,似有千言万语。   孟跃冷眼瞧着。   永福渐渐垂了眼,眼见昙王骂不过,气了个倒仰,他咬牙切齿:“牙尖嘴利,本王看看是你的嘴硬,还是本王的箭利。”   他吩咐左右,“弓箭手准备!”他抬手欲挥,倏地心口剧痛。   一瞬间画面定格,众人瞠目结舌看着眼前荒唐一幕,孟跃收紧手中缰绳。   几个呼吸后,昙王才忍着剧痛缓缓低头,前胸冒出短短的刀尖,鲜血顺着刀槽汇聚成血线,滴答滴答砸落,在灰白天色中抹了一层最鲜艳的猩红。   “…为…什么?”昙王嗬嗬喘气,扭头望向永福,永福掀起薄薄的眼皮,眼中一片骇人恨意。   “是、你、母、妃。”永福一字一顿念着,恨不得啃下昙王血肉,恨之如狂:“是你母妃害死我大兄,又嫁祸废后。让我和废后争斗多年,我为此赔上驸马,我的孩子,我的母妃,却叫你们渔翁得利。是你们母子害我!”永福用力抽回刀,昙王一阵踉跄,鲜血在空中挥出血线。   “王爷!!”   副将们如梦初醒,一半扶住昙王,一半挟制永福,永福冷眼看着昙王断了气,军队无首。   她吐出一口浊气,昂视众人:“别做无谓挣扎了。现在投降还有一线生机,负隅顽抗只会身首异处,带累族人。”   江副将怒吼:“你闭嘴!”   永福嗤笑:“从一开始便是帝后诱敌深入,来个瓮中捉鳖,邓王自许才智无双,也中计了哈哈哈……”   她笑出了眼泪,慢慢的又收了笑,落寞道:“奉宁帝只需露面,天下英雄尽俯首,眼下只有八万兵马,时间一长,十万,二十万,甚至五十万!救驾之功福及子孙啊……”   “哪是邓王多年东拼西凑的兵马可抵。”她扯了扯唇角,不知是笑邓王,还是笑自己。   正统,只这二字,足抵得过千百倍努力。   城头静默,赵副将心中情绪激荡翻涌,对永福也没了礼数,他讥讽:“你以为两次谋逆,帝后会放过你吗?永、福、公、主。”   “不会。”永福摇摇头,轻声而坚定道。随后她推开身边士兵,纵身跃下城楼。赵副将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裙角。   永福仰头看着天空,她这一辈子汲汲营营,机关算尽,到头来却是一场笑话。   上苍,你实在苛待我。   轰然声响,周遭死寂。   永福坠亡京都南城头。 第171章   一刻钟后,江赵两位副将大开南城门,孟跃命人保存永福尸身。   大军进城。   孟后看向降将,声音冷峻:“本宫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,随同吴将军前往东城门,捉拿胶东王。”   江赵等人抱拳道:“末将定不辱命。”   片刻后,吴密率两千轻骑,领五千降兵前往东城门。   京都燃起战火,百姓家家关门闭户,过往宽敞的街道冷清凄凉。   探子快马回宫,犹如秋风落叶。暗处的孟跃看着探子背影,示意部下隐匿。   消息传入皇宫,邓王怒极反笑:“欺人太甚,来人,伺候本王着甲,本王要与七弟内外夹击,活捉妖后。”   邓王领一万兵马,自皇城东边的延喜门而出,眸光静谧幽深。   他那异母弟弟是个痴情种,一旦捉住孟跃,不惧十六不退兵。   队伍抵达京都东城门,邓王与吴密正面对上,他眯了眯眼,“孟后呢,临阵之时做起缩头乌龟?”   天色愈发暗了,天光中透出浓浓灰色,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收拢。   越王领五千兵马坐镇皇宫,他遣退左右,进入金銮殿,块块整齐划一的金砖铺地,金龙盘柱,往日文武百官分列两侧……   他从中间大步而行,踩着御阶步步高升,终于抵达九五至尊宝座。   宝座背部金龙腾飞,扶手上龙身缠绕蜿蜒,直到尽头金龙吐珠,其势威严勇武,越王喉头滚动,眼中野心汹涌,试探着坐上去,尽情的闭上眼。   那一刻,他仿佛听见一阵无声的喟叹,少顷他睁开眼,微笑俯视:“爱卿可有本奏。”   他忽觉手臂沉重,才想起自己还未卸甲,当即起身卸甲,仅着紫色回纹圆领袍,腰系革带,他解开领子暗扣,折成翻领,再欲落座,却听内侍匆匆来报:“王爷,大事不好了,宫人…宫人反了,她们打开北边的含光门,放孟后进宫了。”   “什么!”越王眼皮子一跳,顾不得着甲,匆匆出殿,正瞧见孟后驾马疾奔,双目如炬,手中长刀熠熠生光,恍若杀神降临。   越王慌了神,忙问左右:“兵,本王的五千兵马何在?”   “王爷,五千兵马按您之意,分守皇城各门了。”   “混账!快将人召回。”越王几乎破音,步步后退,欲从金銮殿退守,与当日诸王谋逆,逼迫孟后何其相似。   然而陈昌率一百骑兵截断他后路,越王藏身鳞甲军后。他看着孟后骑军如砍瓜切菜般杀敌,须臾间,广场上血色蜿蜒,汇聚成溪。   黏稠的血腥味激的人内心作呕。   越王心中生惧,将邓王兄弟骂个狗血喷头,一边拉他谋逆,一边又防着他,只留给他区区五千步兵,真踏马操了蛋了!   早知如此,他还不如好好当他的越王。   亡羊补牢,为时不晚。   隔着争斗的人头,越王当下唤道:“皇后,弟媳——”他努力向孟跃露出一个讨好的笑。   孟跃眸光一顿,瞥向越王身后拉开弓箭的宫人,指尖微动,又垂了眼。   越王以为孟跃没听清,加大音量唤道:“弟媳,弟……”   声音戛然而止,他缓缓低下头,看着射穿心口的箭尖,银色的箭头上抹了温热的猩红,那是…他的心头血……   “唔…哇——”越王口吐鲜血,下一刻天旋地转,在左右的惊声中摔落,他透过人群遥望孟跃,嘴唇还在机械性地开合:“弟…媳…媳……饶……”   他脑袋一歪,没了生息。唯有双目还执拗地盯着孟跃。   陈昌立刻道:“越王已死,尔等还不投降!”   孟跃居高临下俯视众人,“尔等投降,本宫既往不咎。”   叛军犹豫,孟跃驾马徘徊人前,“本宫与陛下共掌朝政,本宫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。”   “啪嗒——”,刀剑落地。   叛军俯身叩拜,“皇后千岁、千岁、千千岁。”   至此,孟跃夺回皇宫,下达第一个指令,“宫中谋逆藩王,就地格杀,一个不留。”   “谨遵皇后命。”   一时间宫中惨叫不绝,血腥冲天。太皇太后匆匆赶来前殿,刚要大骂,孟跃命人将永福的尸身抬上来。   太皇太后看着面色青灰的孙女,惨叫一声,险些晕厥。她一把扑到永福身上,嚎啕大哭,而后双目充血的瞪着孟跃,“你这个毒妇,你杀尽珩儿的兄弟姊妹,你就不怕珩儿跟你离心,下场凄惨!”   孟跃平静道:“太皇太后误会。永福自尽,非是他杀。”顿了顿,孟跃补充:“大抵是不想您老人家为难,累的您一把年纪还向小辈低头,晚年屈辱。”   太皇太后浑身一震,心口处传来一阵剧痛,活似一剑刺穿她心口,用力搅拌,扯着血肉模糊,疼的她蜷缩。   太皇太后双手捧着永福的脸,嘴巴大张,如鱼脱水,只能大口大口吸气,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极低极轻的呼唤,“永福……”   “皇祖母不在乎,不在乎这些的。”她将孙女搂入怀中,哭的声嘶力竭,“皇祖母都快入土了,尊严算什么,面子算什么,皇祖母只想你活着,只想你活着。”   “永福,你糊涂啊……”   太皇太后生生哭昏过去,孟跃命人将永福的尸身和太皇太后一并送回太康宫。   宫中种种,孟跃未有拦截,反叫人大肆宣扬。   孟后只杀贼王。留降将,既往不咎。   “那个歹毒的女人!”东城头上,邓王恨之欲狂。他看着城下矫健的顾珩,又看向失守的皇宫。   他们不是输给顾珩,而是输给孟跃,一介妇人!   胶东王咬咬牙:“四哥,不若咱们返回皇城,活捉孟后。”   “不成。”邓王一口否了。他们已经失去先机,此刻折返皇城,孟后紧闭宫门,他们只会陷入僵持。届时顾珩分散兵力,从东门和北门进攻,胶东王毫无还手之力。   “从北门退。”邓王当机立断。   他们绕城北上,那里是他们地盘,只要他们逃出,就还有希望。   兄弟两对视一眼,当即清点人数撤退。   邓王和胶东王率三万残将从北门而出,意外撞见被关押的恭王。   守卫不敌当即弃囚车逃离,邓王命人劈开栅栏。   面对恭王,邓王心中千言万语,最后悉数化作一句:“性命无虞就好。”   胶东王看了一眼邓王,抿了抿唇,若非十七提议给顾珩下毒篡位,他们或许仍在蛰伏,不至这般丧家犬的田地。   胶东王闭了闭眼,罢了,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。   “几位哥哥欲往何处?”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林中传来,三人身体一僵。   顾珩一身银甲,高坐骏马,率大军截断他们去路。   恭王顿时明了,“孟跃故意留我在此,北门也是你们刻意留出的口子!”   非是邓王和胶东王才智不及恭王,实因恭王与顾珩和孟跃交手多年,知己知彼。   顾珩笑了笑,却是笑意凉薄。他目光越过三王,看向三王后面大军,“此番内乱,追根究底是我顾氏一族兄弟之争,与外人无关。尔等皆我瑞朝子民,只要放下刀剑,朕既往不咎。”   话音落地,残军顿时动摇。   三王目眦欲裂,恭王厉声大骂:“顾珩,你这卑鄙小人!”   顾珩视若无睹,“朕乃天子,一言九鼎,倘若食言,定叫天诛。”   空旷的草地上传来陆陆续续的重物落地声。   残军,降了。   唯有三百心腹坚守,副将抱拳:“王爷对末将有知遇之恩,今拼死护王爷出京。”   一百人做前锋强行突围,两百心腹呈左右羽翼护三王。   顾珩挥手示意,盾牌兵先行,长枪手藏后,弓箭手远程射杀。   战马的铁蹄在铁盾下毫无用武之地,间隙之中,长□□出,战马仰天嘶鸣。任凭武将如何勇猛,砍不破盾牌,还防不住无孔不入的冷枪冷箭。   惨叫、怒吼、哀嚎交杂,鲜血染红地面,三王被重重包围,邓王看着大军后的顾珩,抹去脸上鲜血,“妖后杀尽宫中藩王,你也要杀尽我们兄弟,顾珩,你跟妖后不愧是夫妻。”   顾珩应道:“朕同皇后,自是天作之合。”   邓王哽住,喉头尝到一阵腥甜,强行将血沫咽下。   倏地,邓王身侧一阵劲风,原是恭王一刀插入马身,战马发狂,他强行向顾珩冲去。   顾珩静静瞧着,自他身后,裴籍尤与何勒同时拉开重磅弓。   邓王面色剧变:“十七,小心!”   箭矢裹挟雷霆万钧之势,破空而来,重箭顿时洞穿恭王胸口,其力之大,带的恭王摔下战马,当即咽气。   邓王抱起他的尸体,颤抖着探弟弟鼻息,痛苦闭目。   “四哥…”身后轻唤,邓王身子一僵,缓缓扭头,瞳孔巨颤。   胶东王靠在插/地长枪上,勉强维持站立,然而心口的重箭在他心口破洞,生机快速流失。   邓王起身抱住七弟,再也遏制不住悲伤,“是我害了你们,都是我的错。”   胶东王的瞳孔已经涣散了,却回光返照般握住他的手,“今生弟不悔,来生还与四哥做兄弟,一定……”   他声音一滞,无力的倒在邓王肩头,邓王颤手回抱住他,已是泪流满面:“与君为兄弟,世世做兄弟。”   夜风吹过他的脸,泛着凉意。   邓王环视四周,惨死的心腹,身亡的弟弟,暮色沉沉,无声宣告他的死亡。   邓王放下七弟,他随意捡了一把刀,踉跄起身,隔着大军直视顾珩,他惨然一笑:“太子也好,我也好,甚至父皇都被你骗了,顾珩,你才是那头恶狼。”   顾珩波澜不惊地看着他。   邓王扯了扯唇角:“不过杀死本王的,不是你。”   他眸光一利,顿时提刀自刎,鲜血飞洒,曾经才华横溢,惊艳京都的邓王倒地长眠。 第172章   顾珩眼睫垂落,没有愉悦,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虚。   他命心腹处理战场,带亲兵进京,此时此刻,他非常想念皇后,他的跃跃。   战马飞奔行过长街,厚重的宫门向顾珩缓缓打开。   顾珩微微放缓了速度,城墙暗色斑驳,宫道中似乎还残留血腥余味,顾珩闭了闭眼,一甩马鞭,在宫中疾奔。   “皇后在何处!”他厉声喝问。   守卫忙应:“回陛下,皇后在内政殿。”   守卫话音刚落,只听铁蹄之声起,朦胧灯火下,年轻的天子已经消失在转角。   “跃跃!”马未停稳,顾珩已经翻身下马,把左右吓个够呛,“陛下慢些,陛下——”   顾珩心跳的很快,不知是跑的还是其他,如擂鼓隆隆,用力敲击他的胸腔,他的心里,脑中,只有他的跃跃。   内政殿的大门从里打开,露出一张波澜不惊的俊颜,孟跃已经卸甲,换了一身朱红团花翻领袍,头发中分,在脑后挽了一个低髻,说不出的干练利落。   只是一个照面,顾珩过快的心跳就得到抚慰,他上前紧紧抱住孟跃,恨不得把彼此都融入一体,孟跃回抱住他,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,同时挥退宫人侍卫。   “不管什么时候,发生什么事,我都在阿珩身边。”孟跃放柔了声音,她侧首亲亲顾珩的脸,那是一个不含情欲的吻,却有奇效。   顾珩缓缓抬起头,双眸泛着血色,“跃跃,我……”   “春夜寒冷,我们进殿说。”那一刻,两人似乎回到过去,年长的宫人牵着小殿下的手慢慢往殿内走,小殿下全身心的依赖信任。   殿门合上,隔绝了寒意,青铜鹤灯静静燃着,驱散一室黑暗。   孟跃哄着顾珩在榻上坐下,提起红泥小炉上的越窑翠色牡丹纹执壶,给顾珩倒了一杯姜饮,顾珩接过,姜饮入口微微辛辣,却不太燥,他很快喝完一杯姜饮。   孟跃给他续上,又捻了一块淡口的百合糕喂他嘴边,顾珩愣了愣,对上孟跃宽厚的目光,他张开嘴吃下了。   一刻钟后,顾珩的情绪平复大半,体内升起阵阵暖意。   孟跃与他并排坐在榻上,握着他的手,源源不断的热源传向他,顾珩捧起孟跃的手亲了亲,“跃跃,有你真好。”   顾珩与邓王几人的关系并不亲厚,可他们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。   孟跃问他:“阿珩后悔了,不该杀邓王?”   顾珩摇头。他不杀邓王,邓王就会杀他。   顾珩抿了抿唇:“我只是……”   他又住了嘴,人都杀了,这会子的难受显得分外虚伪。   “因为阿珩不是嗜杀之人,对错之外还有人情,我都明白。”孟跃捧住顾珩的头,吻在他额心,“你今日太乏了,好好睡一觉。从今往后,你都不必担惊受怕。没有人会纠结势力来夺你的皇位,害你的性命,也没有人敢。”   顾珩眸光一动,又垂下眼。是了,从今往后,他都不必再担忧了。   在孟跃的宽慰下,顾珩身心放松,缓缓靠在孟跃肩头睡下。   孟跃褪去他一身银甲,除他外衣,将他放平榻上,扯了被子给他盖上。翘头案上的安神香烟气缭绕,助人安眠。   孟跃摸了摸顾珩的脸,“有些事你不便出手,我来做就好。”   她离开内政殿,夜色中,她眸光沉静,仿若深潭。邓王、胶东王虽亡,但其子已长成,留不得。   孟跃派陈昌秘密北上,斩杀余孽。又重新安排京城布防,此时内侍通传,昭王求见。   “十六弟,听说你杀了邓王……”昭王已经闯进偏殿,看见孟跃,他话音戛然而止。   孟跃挥退内侍,叹道:“阿珩身子不适,服过药歇下了。”   昭王面色一变,“十六弟难道不是佯装中毒?”   孟跃望着他,少顷摇摇头:“邓王恭王何等精明人,不见兔子不撒鹰,若非阿珩以身入局,他们怎会放松警惕。”   昭王顿时顾不得其他,询问他十六弟身子如何,孟跃随口胡诌,末了又道:“十五哥,你同阿珩一起长大,最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,若非逼到狠处,阿珩做事都是留一线的。”   昭王沉默,少顷他向孟跃拱拱手,退下了。   孟跃连夜召来裴籍尤询问,果然,顾珩截杀邓王时,支开了昭王。   裴籍尤迟疑:“皇后,要不要去敲打底下人,让他们别乱说。”   孟跃颔首,“你看着做。”   裴籍尤退下,离开偏殿后,他忍不住回头,看着夜色里的一星灯火,默了默,随后一头扎入夜色中。   一夜过去,天光大亮,火红的日头从东边升起。   金吾卫沿街巡逻,昭告天下,逆贼伏诛,天下太平。   无数家门、家窗,露出一条缝儿,看着金吾卫如往日威风凛凛。   “逆贼伏诛了?太好了!”   “咱们又能过太平日子了。”   “这一个月可吓坏我了。”   百姓们从家中而出,在街上大笑大叫,有人沿街打滚,有人坐地捶哭,尽情释放情绪。   终于,终于太平了。   大大小小的酒肆外排起长队,有人含蓄,带酒回家。有人当即就饮了,醉醺醺走在大街上,众人见状也只是微微一笑。   连承掀开车帘,看着街上种种,心中感慨万分。   之前邓王掌权,因连承识实务,邓王只将他软禁,未要他性命。   “走罢。”连承放下车帘,靠着车壁假寐。   而在更早之前,陛下召他入宫,对他说:非常时行非常事,朕都明白。   那时连承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,每夜辗转难眠,直到邓王谋逆,连承才终于明了。   陛下啊陛下,天下还有您算不尽的事吗。   马车至连府,连承睁开眼,才觉他生生出了一身冷汗。   “主君?”车夫担忧,“您的脸色不大好。”   “无妨。”连承回府后用了一碗安神汤歇下。明日帝后重临金銮殿,他不可失仪。   次日天明,天色晴朗。   官员们再次上朝,看着身边空缺位置,心情复杂。   此时,小全子高声唱:“帝后驾到,百官跪迎。”   “臣等拜见陛下,拜见皇后。”   “爱卿平身。”帝后高坐龙椅,威严庄重。   孟跃道:“此次本宫与陛下能及时斩杀叛贼,多亏诸位爱卿相助。”   “臣等惭愧。”   孟跃与顾珩对视一眼,顾珩道:“有罪当罚,有功亦当赏。”   昭王率先受封,增其食邑,赐黄金珠宝,三代之内平等袭爵。   百官大惊,昭王神情一喜,忙不迭谢恩,整个人都洋溢出欢快气息。顾珩也看的高兴,于是嘴快给他十五哥又加了一块封地。   昭王没急着应,顾珩也意识到这事是临时起意,没提前跟跃跃商议,但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。   顾珩神色如常,但他的目光透出一点拘谨。   孟跃笑道:“陛下仁义宽厚,昭王以真心待陛下,陛下自然也是真心回赠。”   昭王和顾珩松了口气,兄弟俩对视一眼,心里都挺美滋滋。昭王谢恩,退之一侧。   百官羡慕不已。   随后是隆部王,对方来晚一步,没帮上忙,但对方肯出兵,可见对瑞朝皇室忠心。   顾珩大手一挥,赐金银珠宝,减免隆部三年朝贡。   舒蛮时隔多年再次看见孟跃,心中情绪翻涌,她还是那样高不可攀,又令人向往。   舒蛮的目光偏移,落在奉宁帝身上,这就是孟跃的心上人?   他抿了抿唇,缓缓低头,谢恩。   随后裴籍尤,何勒,赵昆,刘生四人受封。   其次吴密,常炬等人。   告一小段落,小全子想到之后人选,心中暗暗激动,“宣,赤衣军将军孟熙,昭武校尉严芳,昭武副尉何献儿,振威校尉萧七娘……”   有官职的,无官职的,一连宣四十五名女娘进殿。   “末将拜见陛下,拜见皇后。”   孟跃莞尔:“免礼。”   孟跃环视百官,道:“不瞒诸位,若非常四娘等人从宫中杀出,及时打开宫门,本宫或是已做叛贼的刀下亡魂了。”   百官一凛,“臣等无能……”   孟跃摆摆手,“不关你们事。”   话虽如此,常四娘等宫人救驾有功却是事实,皇后封赏亦是情理之中。   有心思活络的官员咂摸,邓王手下兵马训练有素,宫人中纵有一二好手,对上军队也毫无胜算。   除非……   官员的目光落在孟熙等人身上,除非常四娘她们本就是赤衣军出身,混在宫内。只待时机一到,与孟后里应外合,杀敌于措手不及。   而常四娘,矫健勇武,尤以弓箭见长。   据有不可靠传言,两相交战,越王当时都要降了,却被暗箭射杀,当场身亡……   那官员想的深了,倒吸一口凉气,忙不迭低下头,不敢多看帝后一眼,只暗暗下决心,往后就是刀架脖子上,他也是帝后一派的人。   邓王他们输的不冤。   封赏还在继续,御阶上的起居舍人如实记载。   ‘奉宁九年,春,诸王谋逆未遂,身死京都。   涉事官员,或斩首、流放。   有功之臣,大肆封赏。   朝中多女官,仍补不足。帝后遂削减冗余官职。   同年五月,北地大乱,北狄趁机南下,情势危急。孟后临危受命,率十万大军亲征。’ 第173章   皇后率军北上已有月余。   天悬骄阳,大地换新,皇城花园姹紫嫣红,百花争艳,却无人欣赏。   园中深处的藤蔓秋千上,一身杏色小团花垂领衫儿,套粉红织金襦裙的小女娃正扯着牡丹花瓣,她脚下花瓣堆叠,嘴中小声念着:“大胜…小胜…大胜……”   饱满的花头只剩最后一片花瓣,文宣眼睛骤亮,用力扯下花瓣,欢喜道:“大胜,母后此次大胜!”   孟五娘连声附和,“灿儿说的是,阿姊此次一定大胜。”   左右宫人也纷纷应声,一片激动声中,女声唤道:“公主,原来您在这里。”   描金快步而来,向文宣见礼,又朝孟五娘行半礼。   文宣从秋千落地,向描金行去,“你特意来寻我,是皇祖母想见我?”   描金应是。   文宣上前牵住描金的手,往长宁宫去,路上遇见下朝的奉宁帝。   “儿臣见过父皇。”   顾珩爱怜的揉揉女儿脑袋,“私下里,灿儿不必多礼。”   文宣偏着脑袋看了一眼顾珩,随后向顾珩伸出双手,下一刻,小身子腾空而起,文宣圈住顾珩的脖子,软软道:“父皇,我用花瓣占卜,母后一定大胜归来。”   “嗯。”顾珩轻轻应了一声。他抱着女儿向长宁宫去,日光耀眼,模糊了景色。   北地生乱的消息传回京中,顾珩原是派裴籍尤、何勒等人出征,但他们一走,京中要处空悬,恐给余孽可乘之机。   且瑞朝东、南、西三处还得尽快派人镇守,东有昭王,江南派吴密,西南有常炬。   北边局势复杂,邓王身亡,但其势力盘根错节,仍有余威,此时联合北狄作乱,不可小觑。   孟跃思来想去,此次领兵出征,她与顾珩二人是最佳人选。   但内乱刚平,人心惶惶,还需天子稳坐京都,控住后方,此为瑞朝根基所在。   ‘阿珩,你莫与我争,我带兵北上是最好的法子。除了你,我不会全心全意的把后背交给任何人。只有你,我只相信你。’   顾珩驻足长宁宫宫门前,他闭眼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。   “父皇。”文宣双手捧住他的脸,黑白分明的眼睛映出他脸上来不及收敛的担忧,“你在想母后,是不是。”   顾珩心口似被人捶了一下,闷闷作痛,他哑声道:“是,父皇在想你母后。”   文宣皱了皱小鼻子,有些委屈:“我也很想母后。”   她从来没有跟母后分开这么长的时间。   顾珩俯首亲亲女儿的额头,不知是安慰女儿,还是说给自己听:“你母后都是为了我们,为了给我们一个安稳的日子。盛世太平,百姓富足,我们才好过。”   “水能载舟,亦能覆舟。”   文宣似懂非懂,靠在顾珩肩头。   顾珩抱着女儿踏进宫门,连太后亲自相迎,文宣要下地给连太后见礼,连太后止了,伸手从儿子怀里接过孙女。   逃亡的日子里,孟跃和顾珩各自行动,布局谋势,难免顾及不足连太后,三岁的小文宣每日钻进皇祖母怀里,用稚嫩的声音哄着她,安慰她。   连太后抱着自己贴心的孙女,心满意足的亲亲她的小脸蛋,终于明了太皇太后同永福的感情。   顾珩带着女儿在长宁宫同连太后用过午膳,午后他独自离去,文宣同连太后说话解闷儿,见连太后困了,文宣哄着连太后午睡,她偷偷跑出宫。   孟五娘见她愁眉不展,宽慰道:“灿儿说了,阿姊一定大胜。”   “当然!”文宣毫不犹豫道,唯恐慢了一步,上苍就听不见她的决心。   说完,她一个人跑远了,孟五娘立刻带人跟上,文宣不知不觉跑到太康宫附近,空中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。   孟五娘拉住文宣的小胳膊,语气带了一点强硬,“灿儿,太后午睡快醒了,我们回罢。”   她抱起小公主折返,文宣看着宫门紧闭的太康宫,自永福大姑姑坠亡后,太皇太后画地为牢,再也没有踏出过太康宫一步,太康宫的宫门也再没有打开过。   自母后带兵北上,有宫人私下说母后心狠,逼死了永福大姑姑和皇伯。   文宣垂下眼,稚嫩的小脸无波无澜,那日之后,凤仪宫也没有了那碎嘴宫人的身影。   母后说,宁可他日后悔,也绝不日夜担惊。   母后还说,人心莫测不定。自身难立,他人群起攻之。没有绝对的安稳。   惊险逃亡的经历,一次足矣。   文宣闭上眼,她会快快长大的,母后,文宣会像您一样强悍威严。   思念的风吹向漠北,孟跃负手而立,眺望京都,凛冽的寒风吹乱她的鬓发,模糊了眼中柔情。   “元帅在想陛下?”狰狞面具的男人将羊皮水袋给她。   孟跃睨了他一眼,“孟隐,你越矩了。”   面具男沉默,少顷抱拳请罪。   孟跃淡淡道:“没有下次。”   气氛静默,两人并排看着京都,心思各异。   诸王谋逆,事败后被杀的杀,流放的流放,反倒是宗正寺里被圈禁的顾琢和长真逃过一劫。   孟跃命人放松看管,长真趁乱从宗正寺逃离,辗转入西南,从此隐姓埋名。   顾琢留于宗正寺,天色漆黑,寺中燃了火把,映出女人冷峻的容颜。   顾琢看着她,许久道:“你来了。”   他同孟跃结怨太久,带着仇恨的眼睛看孟跃,观其如猛兽恶魔,狡诈多端。   “长真是你故意放走的。”他声音有些急促,泄露了他并不平静的情绪。   孟跃居高临下俯视他:“是。”   顾琢笑了一下,夹杂些许苦意,又有一种莫名的释放和轻松。   他向孟跃讨要了一把匕首,孟跃给了,顾琢当下两刀交叉划花脸,血珠成线滴落,隔着一方栅栏,他屈膝跪地:“废庶人顾琢身死,今后唯有皇后暗部。”   他终究向眼前这个恨之入骨的女人低了头,得赐名姓,孟隐。   一日后,宗正寺不慎走水,废庶人顾怡(长真),顾琢葬身火海。   寒风越发大了,孟跃转身回了主帐。   孟隐目视她远去,他不信世间有真爱。   孟跃该是贪图顾珩的权力,将顾珩玩弄鼓掌间。然而生死之际,孟跃却对顾珩以命相护。   那晚橙色灯火下,森冷之音犹在耳边,问他:“你舍了唾手可得的自由,舍了皇室身份,自毁容貌,屈居本宫手下,为本宫冲锋陷阵。仅博一个不确定的未来?”   孟隐抬手抚过颈间,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平安符,有人为了他,跪行千余长阶为他求符,盼他平安盼他归。还为他弃了平稳富足的日子,舍了一身面皮入宗正寺为奴为仆。   本是因利而聚,利尽则散,何必为他做到这样的地步。   真是个傻女人。 第174章   风中凛冽,一支小队疾速穿行,打破寂静的山岭。   倏地树叶哗哗,丈高竹箭凶悍扎入地面,尾部窣窣震颤,警告来人。   张澄和陈颂对视一眼,他们看见竹箭尾部的特殊符号。陈颂取出袖中短箫,吹起一段轻快陌生的调子。   不多时,一身劲装长靴的常四娘从林中而出,看着两人:“你们怎的在此?”   当初孟跃借口为顾珩寻医,命张澄陈颂二人下江南,两人假装南下,实则绕道北上。一面寻找虞由踪迹,一面打探北地局势。   “一时半会说不清。”张澄简短道,“我们求见皇后。”   常四娘默了默,“你们随我来。”   孟跃率十万大军北上,利用人数优势,一路推平邓王余孽,就地补给。如今已抵达金水州,再往前百余里是隔断北狄和瑞朝的铜鼓山。   轻骑小队直奔刺史府,入大门,沿着抄手长廊进穿堂,过垂花门,入院里书房,孟跃正在看舆图,屋外通报,她抬眸:“快传。”   屋门打开,常四娘领人进屋,齐齐向孟跃见礼:“末将见过元帅/皇后……”   张澄和陈颂顿了顿,立刻改口:“末将见过元帅。”   孟跃温声道:“不必多礼,坐下说话。”   张澄从怀中取出一张舆图,上前呈与孟跃,“末将无能,至今未寻得虞节度使踪迹,只勉强勘测些许地形。”   “北边地大,人力有时尽,不能强求。”孟跃宽慰一句,拿着两份舆图对比,陈颂行至她身侧,“因着元帅带兵亲征,现下北狄退至铜鼓山后,估摸是要跟咱们耗着。”   十万大军纵使不打仗,每日嚼用,战马饲料,都是一大笔开销,瑞朝耗不了多久。   等到瑞朝大军折返,北狄又翻过铜鼓山继续烧杀抢掠,拿他们毫无法子。   孟跃不置可否,陈颂和张澄眉头紧锁,对此十分忧心。   孟跃从舆图中抬头,“你们也乏了,今日先歇息。”   “可……”陈颂还想说什么,对上孟跃静谧的目光,又止了声。   “末将告退。”   二人退出书房,陈颂扯了扯张澄袖子,眼睛滴溜溜转,张澄当看不见。   陈颂凑近他耳边:“哎,哎,跟你说个事。”   张澄:………   他跟姓陈的扯不开了是吧。   张澄无奈,“你又想做什么。”   陈颂咧嘴一笑,张澄心头一跳。一刻钟后,两人进入军营。   十万大军的军营!   陈颂暗暗激动,这里看看,那里看看,很快被人盯上,当二人被十人拿刀对着的时候,张澄恨不得当即给陈颂十八拳,但显然是不能的。   他疲惫的抹了一把脸,事无巨细交代自己老底,唯恐落了一个细枝末节就被当奸细砍了。   巡逻队长狐疑,压着二人一路上报,至孟熙主帐外,张澄一张老脸都快丢光了,气的瞪了陈颂一眼。   陈颂心虚别开头。   “我当是谁,这不是小颂哥吗?”熟悉的女声传来,尾音悠扬,陈颂浑身一滞,不敢置信的看去。   孟九手提竹篮,一身藏蓝翻领圆领袍,头绑幅巾,素面朝天的一张脸,双眸仍是如水秀丽灵动。   “你怎么会在这里!”陈颂脱口问道。   孟九哼笑,“元帅在哪,我自然就在哪。”她越过两人,进入帐篷。   须臾,孟熙掀开主帐,对巡逻队长道:“他们不是敌人。但你做的很好,有警惕心是好事,下去罢。”   “是,将军。”   陈颂和张澄二人跟随孟熙进帐,陈颂装模作样给孟熙行礼,挤眉弄眼的。被孟熙踹了一脚,舒坦了,也老实了。   张澄对此无话可说,他真没见过这么欠的小子。   孟熙邀请张澄落座,道:“此次元帅亲征,九娘子毛遂自荐,一同跟随。元帅道九娘子擅安抚人心,在伤兵营或有奇效,就允了。”   孟九将竹篮里的油渣馍馍给孟熙,又提起执壶,倒了一碗姜饮给她。   陈颂凑过来瞧,孟九给他也倒了一碗,陈颂喝了一口,“姜饮?”   孟熙掀了掀眼皮,不必细瞧,都知道陈颂没憋好屁。   果然。   陈颂贱兮兮道:“这都夏季了,你还喝姜饮,忒虚了。”   孟熙不语,抿了一口饮子,瞥他一眼,又抿了一口饮子,再瞥他一眼,几次之后,陈颂自己先招架不住,掩饰性的摸了摸后脖子,跟张澄旁边坐着。   一碗姜饮喝完,孟熙搁下碗,才慢条斯理道:“昨日降雨,天气寒凉,军营中多配了姜饮。”   “好些士兵第一次踏入北地,水土不服是常事,既有法子解决,何必让人强撑。”   陈颂皱眉,不太赞同:“苦难才能磨人心智。”   孟熙反问:“平日训练不够苦?一路风餐露宿不够苦?”   陈颂不吭声了。   “行了,出去罢,看你就烦。”孟熙摆摆手,不客气赶人。   陈颂不乐意了,“凭啥烦我,为啥烦我,我哪里惹人烦了?我英俊帅气,年少有为哎哎…澄哥别拽我后领子啊啊……”   聒噪声远去,主帐内传来轻笑,“小颂哥这么多年没怎么变。”   孟熙应了一声,哼道:“多年如一日的讨嫌。”   孟九莞尔,似笑非笑:“当真讨嫌?”   孟熙抿唇不语,随后她生硬地转移话题,“之前阿娘核算药材,有些快见底的,都要及时补上。”   孟九也没戳破她,与她话正事,“得空时候,月事带还得再备些。”   军队,行船,多对女子月事忌讳,除却认知层面缘由,还有客观因素。   女子月事期间比平时虚弱。若在野外,身上血腥也有几率招来野兽。   若强行服药延后月事,对女子身子有损,岂不本末倒置。   如此就得仔细安排,孟熙她们对此没少费心思,记录赤衣军每名娘子的月信日子,陶娘子为娘子们号脉调理,令其月信规律。之后方便安排娘子们训练出战。   这些事情繁琐细碎,需要十足耐心,最初孟熙孟九她们心中无底。   但皇后说,一个问题出现,就去解决,只要积极应对,法子总比困难多。   等到这些琐碎事情经过时间考验,十年、二十年后,就再寻常不过了。   皇后是真的在为她们谋一条出路。所以,她们不能给皇后拖后腿。   随后孟九前往药帐寻陶娘子,帐内除却一名老军医和陶娘子,还有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学徒,十一女,五男。   陶娘子讲解,他们提笔跟着记。老军医捻着胡须,频频点头。   陶娘子看见孟九,叮嘱学徒一声,向孟九行来,两人商议正事,之后孟九又去赤衣军的营帐瞧了瞧。   大半日功夫过去,天色漆黑,夜里的风呼啸冷冽。   莹莹篝火映出男人苍白憔悴的脸,他喉间痒意,低低咳嗽出声。   陈昌皱眉,“很严重?”   虞由道:“还撑得住。”   陈昌奉命追杀邓王之子,不想对方遁入北狄,陈昌咬咬牙,也跟着进入北狄,一边掩藏,一边寻找邓王之子的踪迹。没想到他意外撞见虞由残将。   当初邓王,昙王同北狄联合,围杀节度使,虞由侥幸逃过一劫,但南下之路受阻,他只能冒险北上,在北狄各地游走。一直未寻着机会同瑞朝联系。   虞由往篝火里添柴禾,面色凝重,邓王长子颇有其风,眼下对方叛入北狄,于瑞朝而言,是祸非福。   他心里算着路程,明儿天不亮就走,翻过铜鼓山,再有一两日,就能同皇后的大军汇合。   只是………   虞由不动声色的活动左臂,左肩传来刺骨的痛,当初他被埋伏,左肩中箭。箭毒清理未尽,时时作痛。   夜更深了,两人进入帐篷,相背而眠,虞由心里揣着事,暗伤隐痛,一时半会睡不下,直至后半夜才浅眠一个多时辰。 第175章   孟跃按兵不动,军队逐渐适应北边气候。但陈颂心中焦急,在周边探查,让他抓到几个北狄探子,可惜他还来不及审问,对方咬破口中毒囊自尽了。   陈颂郁闷不已,回去向孟跃禀报,“肯定是恭王传过去的手段,他最喜欢用毒药控制人。”   孟跃不置可否,目光一直落在案上舆图,单手端起茶盏,随意拨了拨茶沫,呷了一口,有种说不出的斯文优雅。   陈颂多看了孟跃两眼,想起这是元帅,不可窥视。遂目光落在案上舆图,大着胆子上前,发现笔触很新:“元帅,这是您亲自绘的?”   孟跃颔首,“我根据本地舆图和你们带回的地形图重绘。”她眉头微蹙,对现有舆图不太满意。   “报——”亲兵进入书房,抱拳道:“禀元帅,府外虞由虞节度使和陈昌陈将军求见。”   孟跃眼睛一亮,“快传。”   她将舆图收拢,挥退陈颂,几乎是前后脚功夫,陈颂刚走,陈昌和虞由进屋,“末将见过元帅。”   孟跃上前搀扶,发现虞由面色苍白憔悴,“你受伤了?”   “回元帅,不碍事。”虞由哑声道,他强撑着将这段日子的经历一一道来,说完之后,他心中紧绷的一口气散了,当即晕死过去。   孟跃:“虞由?”   陈昌:“虞将军!”   孟跃把人交给陈昌,她打开屋门吩咐:“传军医和陶娘子去后院厢房。”   白云笼日,天光发灰,厢房内气氛凝重。虞由本就身中箭毒,又连日奔波,毒入经脉,情势大不好。   老军医和陶娘子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好法子,老军医道:“元帅,老朽只能尽量稳住虞节度使体内毒素,往后他不可习武,不可劳累,更不可带兵打仗,否则不出三五月,必定暴毙而亡。”   那于虞由而言,后半生岂不是废了?   陈昌垂落的双手攥紧。   孟跃问陶素灵:“当初常炬中毒,你同宫中御医一通商议破毒。常炬所中之毒与虞由之毒都出自恭王之手,既有前例在,你可有头绪?”   陶素灵神情为难:“元帅,毒之一物,偏一厘,差一分,结果都大不同。且虞节度使中毒耽搁至今,我……”陶素灵低下头去,止了声。   孟跃静默,少顷道:“你们尽力而为,需要什么药材与我说,我着人添置。”   “是,元帅。”   孟跃带走陈昌,两人一前一后行在长廊,院内静谧,孟跃忽而驻足,侧首望来:“你也乏了,今日先歇息,待会儿本帅派人给你和弟兄们都瞧瞧。”   陈昌推辞道:“元帅,末将不必……”   孟跃道:“且看看罢,你们还年轻,莫要留下暗疾,老来病痛。”   陈昌感激谢恩。   一夜过去,虞由醒转,他用过汤药后清醒许多,孟跃来探望他,令虞由受宠若惊,当下挣扎着要起身行礼,被孟跃按住肩膀,“躺着罢。”   孟跃将虞由的伤情告知他,虞由面上闪过一抹痛色,很快又恢复如常。孟跃拍拍他的肩:“你为瑞朝付出的一切,本帅都记着,瑞朝不会负你,本帅和陛下也不会负你。”   “元帅……”虞由眸中情绪涌动,一脸感激,孟跃开口打断他的话茬,温声道:“你也不必妄自菲薄,纵使你不能带兵打仗,但你的经历,你的心得是伤痛带不走的。打铁做长刀,于万军中杀敌无数。打铁做暗器,于无形中取人性命,是不是。”   换个角度,窥其价值。   虞由精神一振,他仰视孟跃,心中千言万语,最后化成一句,“谨遵元帅令。”   孟跃莞尔。   虞由吐出一口浊气,情绪平复,对孟跃抱拳道:“元帅,这些日子末将在北狄游走,还记得走过的路,趁现在末将记忆清晰,立刻将其绘下。”   孟跃颔首,左右立刻奉上笔墨和小书桌。   孟跃立在他身侧,看他绘图。偶有不明开口询问,虞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   两刻钟后,虞由面色苍白的将舆图呈给孟跃,“元帅,末将知晓的,就是这些了。”   孟跃瞥见他额头细汗,“辛苦你了。”   虞由忍不住笑了笑,“能为元帅分忧,是末将荣幸。”   陶素灵无奈,重新为虞由号脉,施针,之后在原有药方上添了一味药。   孟跃将舆图收拣,令虞由好生歇息,而后转身离去,吩咐亲兵:“带陈昌来书房见我。”   “是。”   夏风吹拂,檐下铁马声声,陈昌快步而过,穿过月洞门,行近院内书房处,“元帅,末将陈昌求见。”   屋内传来女声:“进。”   书房内没有旁人,孟跃令他上前,将一份最新手绘的北地舆图与他瞧:“你看看还有遗漏和错处否?”   陈昌当下认真看来,随后伸手指出两空白处,孟跃示意他提笔描红。   一刻钟后,孟跃得到一份新舆图,她满意地瞧了瞧,“你做的很好。”   陈昌当下单膝跪地,向书案后的孟跃抱拳请罪:“元帅夸赞,末将愧不敢当。是末将无能,令邓王长子逃脱。”   孟跃双手交叠身前,问:“胶东王的长子和次子如何了?”   陈昌默了默,道:“末将亲自下的手,绝无混淆可能。”   孟跃意有所指:“成年皇孙中,仅剩邓王长子——顾质一人?”   陈昌应是。   “你说。”孟跃抬眸看向陈昌,双眸幽深如潭,“邓王和胶东王兄弟情深,其子续上父辈情,如今他阿父,叔叔,堂兄弟都死于本帅之手,他是不是对本帅恨之入骨。”   陈昌呼吸一滞,嘴唇张了张,“余孽之子,怎敢言恨。”   孟跃轻笑一声,“本帅有这么可怕?令你回话这么委婉。”   陈昌忙道:“末将不敢。”   孟跃也懒得与他辨,“坐罢。”   书房内又恢复宁静,孟跃双目微垂,交叉的手指无意识点着手背,倏地语出惊人,“本帅若是出现在北狄地盘,顾质估摸会亲自率军杀来。”   “元帅!”陈昌起的太急,带翻了手边茶盏,咔嚓摔在地上,四分五裂,茶水撒了一地,屋内一片死寂。   他指尖发颤,一颗心咚咚要跳出喉咙,再次跪地抱拳:“君子不立危墙下,恳请元帅三思。”   犹嫌不足,陈昌又赶紧道:“公主未长成,京中局势刚平,公主不能没有元帅,陛下不能没有元帅,瑞朝更不能没有元帅。”   “起来罢。”孟跃道。   陈昌还欲再劝,却见孟跃对他挥手,令他退下。   陈昌回头看着紧闭的屋门,心中翻涌,只盼一切是他多想。倘若元帅当真以身为诱……   不!   陈昌浑身一震,他不敢想下去了。 第176章   当后方送来的最新一批粮草抵达,孟跃令三军大吃一顿,备齐三日干粮,率军翻过铜鼓山,直奔北狄而去。   大军所过之处,尘烟滚滚,地面颤动。素来只有北狄南下侵扰瑞朝,少有瑞朝北上,打了北狄王室一个措手不及。   天空湛蓝,白云悠悠。   水草丰茂之处,风掀动巨大王帐的金狼门帘,帐内传来高浅不一的争执。   阿斯泰坐在王座,身后巨大的狼头凶狠骇人,他居高临下俯视众人,冷声道:“吵够了没有。”   帐内声音一顿。   阿斯泰看向角落里的顾质,眼中闪过恶意,“论起来,孟元帅还是你婶婶,你不想与她叙叙旧。”   顾质神情阴鸷,他动了动眼珠,语速很慢,仿佛在压抑什么,“想的,非常想。”   阿斯泰嘴角微勾,朗声道:“既然如此,本王拨你一千兵马议和,倘若你能解除双方误会,免一场战争,你就是大功一件。”   顾质抱拳领命,他掀开门帘出了主帐,一名大将道:“大王,此事能成吗?”   阿斯泰手肘抵在扶手,单手撑额,懒洋洋道:“成与不成,北狄都无损失。若是顾质在暴怒之下,能狠狠啃下瑞朝一块肉,也是咱们占便宜。”   大将犹有担心,看了一眼门帘方向,眉头紧锁,“属下担心他与瑞朝串联,瑞朝人天生狡猾,不得不防。”   帐内瞬间传来大笑,阿斯泰抬手揩掉眼角笑出的泪,他起身拍了拍心腹大将的肩膀,意有所指道:“若是旁人,本王真要担心。但是顾质一家几乎丧命孟后之手,顾质堂堂世子如丧家犬,他恐怕日日夜夜都想手刃仇人。”   午后顾质率一千良莠不齐的骑兵迎战瑞朝,双方在短暂接触后,又立刻分开。   隔着一段距离,顾质终于看清仇人的脸,恨意在体内肆意蔓延,几欲冲出,他握紧手中缰绳,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孟跃,鸣金收兵。   孟跃微讶,她没想到顾质这么快就罢手,对方所带兵马都是次品,应是被北狄推出来做弃子。   看来顾质在北狄的处境,比她预想的还差。阿斯泰也比她预想中更愚蠢。   瑞朝营帐内,陈颂把顾质骂一通,把北狄王室骂了祖宗十八代,孟跃八风不动的听着,还有心思翻阅兵书。   陈颂抹了把脸,“元帅,您不生气?”   “为何生气。”孟跃终于从书中抬首,看着喜怒形于色的陈颂,淡淡道:“本帅从前所经战役不多,但也非是纸上谈兵之辈,两军交战,士气何等重要,阿斯泰却派这样一支兵打头阵,你说,丢的是谁的脸?”   陈颂神情纠结,“可顾质毕竟是瑞朝人。”   一旁的张澄看不下去了,提醒他:“你是不是忘了邓王谋逆。”   陈颂不语,他知道邓王谋逆,可在他心里二者不一样。邓王谋逆,是瑞朝关起门来争斗,打生打死也是瑞朝的事。但顾质投奔北狄,转而攻打瑞朝,就是带着外人打自家人。观感十分微妙。   他脸色变来变去,一会儿纠结,一会儿叹气,心中想什么实在好猜。   但陈颂本也是这样率真的性子,孟跃并不勉强他改变,她挥退几人,主帐恢复寂静。   一盏茶后,陈昌求见。   孟跃手指卡着兵书,目光盯着书上行字,思绪却跑远了。   “进来罢。”她开口道。   陈昌行礼,孟跃令他坐下,陈昌单手撑着膝盖,看着孟跃欲言又止。   他不知道之前元帅与他说的话是一时兴起还是怎样,但他确实往心里去了,这几晚他辗转难眠。   “元帅,眼下顾质率军打头阵……”他小心观察孟跃神情,斟酌言语:“这与元帅原定的计划有偏,不知元帅是否更改计划。”   孟跃不语。   陈昌心里有些焦急,面上也泄露些许,身子微微前倾,“元帅,末将……”   孟跃搁下兵书,修长的十指交叠搁在案上,她沉声道:“本帅心中有数。”   短短六个字,把陈昌涌到嘴边的劝说都压了回去。   瑞朝大军驻扎北狄边缘,顾质与瑞朝一触即分的消息传回王帐,阿斯泰十分不满。   他命人给顾质传信,若是再不正面迎战,将要按北狄军法处死顾质。   然而北狄军令传达当晚,顾质从残将里跳挑出五百相对好一点的兵马,也不知如何说服这群人,连夜逃离。   剩下五百兵马肝胆俱裂,忙不迭回了王帐。   阿斯泰勃然大怒,刚要派人捉拿顾质,却听探子急报,瑞朝大军攻来了。   两军交战,北狄先落了下风,阿斯泰又气又恼,顾不得寻顾质麻烦,当下着甲上马,“瑞朝欺人太甚,本王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。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片大地真正的主。”   铁蹄踏过青草地,号角的声波如水纹层层荡开,阿斯泰率五千骑兵当先,五万步兵压阵,与瑞朝大军对峙。   风拂动战旗。   战马不耐的喷息,阿斯泰面色铁青,他向天挥动手中马刀,厉声喝道:“孟后,你现在退兵止戈,两国还能重修旧好。”   孟跃冷笑,“当初瑞朝内乱,北狄趁火打劫挥兵南下,如今见瑞朝发兵北上,却要止戈……”   她刻意顿了顿,驾马在阵前徘徊,轻蔑道:“本帅只当尔等不通教化,不想竟是这样的软骨头。”   北狄译官冷汗直冒,战战兢兢措辞与北狄大将言,然而阿斯泰通瑞朝语,不必译官转述,气了个倒仰。   “给本王杀!”   号角厚重的声音直穿九霄,北狄铁骑齐动,骇的地面颤动,眼见北狄逼近,天降巨石,砸的北狄人仰马翻。   阿斯泰看见瑞朝大军里屹立的投石器,目眦欲裂,“该死!”   “分散——”他当下指挥,骑兵化整为零。   陈颂勾唇一笑,带兵率先杀出。   北狄优势在骑兵,一旦打破敌人阵型,将其分化,便可逐个击破。   阿斯泰这才知晓中计,却又无可奈何,咬咬牙再添人手。   此战北狄只能胜,不能败。   套马索从空中而来,圈住一名瑞朝骑兵的脖子,那绳索是特制而成,编杂铁丝,一时半会儿砍不断,一旦被拽下马,十死无生。   然而那被套士兵的左右立刻靠拢,一人手持马槊砍杀敌人,另一人与被套者同时握住套马索,用力一扯,敌人猝不及防被拽下马,身死当场。   而这一切变化不过在顷刻间,直到惨叫四起,阿斯泰才察觉不对。   “大王,瑞朝几人一小队,杀伤力很大,咱们已经倒下了几千人。”   “还请大王鸣金收兵,重新商议对策。”   “大王——”   阿斯泰双拳紧握,愤愤看着战场,空气中浓稠的血腥激的人胃里翻涌,阿斯泰几乎瞪红了眼。   “收、兵!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吼。   邓王从来没有跟他提及过瑞朝的战术,从始至终,邓王都在防着他。   可恶!   两军正面交锋,瑞朝取得小捷,大振士气。全军上下都喜气洋洋。   孟跃命人清点伤亡人数,亡者十一人,伤者一百一十三人,她默了默,任何时候,死亡都是一个沉重字眼。   天光仍晴,战场却像蒙了一层血色的阴霾,肃杀死寂。   孟跃闭上眼,她不想打仗,不喜杀戮,可敌人并不会因为她的退让而变得谦恭,只会步步紧逼。   太平盛世只在将士锋利的刀锋之上。   孟跃回到主帐,傍晚时候,她前往伤兵营,痛苦的呻吟透过门帘传出,孟跃步子顿了顿,随后掀开门帘进入。   众人没料到主帅会来,纷纷要起身,“元帅………”   孟跃抬手止了众人礼,她缓和了一下面部神情,道:“这会子已经收拾出北狄的战马,今晚烤肉煲汤,等会儿你们多吃些,也好得快。”   “那是。”有人试探着与孟跃说笑,见孟跃不反感,也大了胆子。   帐内不再只有痛苦的呻吟,夹杂了新的情绪,一种轻快,抚慰人心的情绪。   孟跃左侧的伤兵道:“陶娘子比邹大夫好,我喊疼,她给我喂糖咧,我十三岁之后就没吃过糖了。”他是笑着的,眼眶却泛了红,估摸是想起伤心事。   孟跃不愿揭人伤疤,开口道:“邹大夫听了可要生气,回头给你开最苦的药。”   那青年打了个哆嗦,连连告饶。孟跃笑了,“等会儿我着人给你们送些糖块和棉被来,北狄夜里天冷,莫要凉着了,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,却染了风寒可真冤死了。”   众人应是,孟跃又宽慰了会子,叮嘱众人歇息,她看了陶素灵一眼,转身出了伤兵营。   陶素灵跟出来,神情有些激动,“元帅,您给的青霉素非常好用。邹大夫说以前死亡人数高,是因为好多伤兵得不到救治,发热没的。”   “我今儿给这些人的伤口用了药,七成的伤者都没有发热,还有三成人反应不一。”   孟跃点点头,吩咐陶素灵:“你多费点心,仔细记录。”   陶素灵应是。   之后孟跃被陈颂和张澄请去篝火晚会,今日小捷,合该庆祝一番。孟跃举酒敬三军,勉励众人,气氛愈发高涨。寒冷也无法熄灭。   后半场孟跃才回到主帐,她的身体很疲惫,脑子却很清醒。   她看着帐内唯一的烛火,思绪万千,她想女儿,想顾珩,想她的过去,非常久远的那段过去。   烛身削减,寒意愈重,夜更深了。   之后几日,北狄一直没有动静,在第七日凌晨时分,倏地发动攻击。   号角声起,瑞朝营地瞬间亮起十万火把,照亮了半边天。 第177章   怒吼四起,火把映着刀光剑影,敌我双方士兵的脸上布满杀意。   一把马刀从斜后方砍开,陈颂迅速矮身前压,锋利的刀锋砍断他头盔上的凤翅翎,他甚至没有回头,手中马槊一转,凭着感觉回身刺去,身后闷哼一声,重物落地。   陈颂匆匆瞥了一眼,确认敌人死透,驾马冲向北狄军。   孟跃立于人后,瞥见陈颂异动,尖锐的哨声响破天际,陈颂身子一滞,他看着前方黑压压的敌人,不甘的握了握拳,回身而去。   这一幕叫阿斯泰捕捉,他心中闪过几个念头,迅速招来手下一员大将,指着哨声方向,“这个距离,你能否射杀孟后?”   大将思量,“末将愿一试。”   阿斯泰大张旗鼓调整阵形,吸引瑞朝军注意,给大将创造机会。   北狄阵形变动时,陈昌和孟熙瞅准机会,左右夹击,率军狠狠砍杀北狄一支精锐。   阿斯泰心疼的滴血。不断安慰自己,为大局计,一部分牺牲是值得的。   只要孟后身死,战局顷刻间逆转。   眼见北狄军接连倒下,光与暗之间,一支重箭携带雷霆万钧之势破风疾行,铮的一声,稳稳扎入盔甲,箭羽嗡嗡发颤。   阿斯泰见状,喜不自禁,高声道:“孟后中箭,尔等还不投降!”   “孟后中箭,尔等速速投降。”   “你若投降,本帅勉强笑纳。”昏暗中,一支玄甲军斜冲而出,马槊的矛尖在火影下泛着银光,犹如夏日湖面,波光粼粼,然而逼近了,才知是密密麻麻的死亡镰刀。   孟跃率一千轻骑突袭,其形如箭,其势如虹,不可抵挡,从一个点迅猛攻击,顿时打乱阿斯泰周围的护卫圈。   战马嘶鸣,人群怒吼慌张,阿斯泰握紧缰绳,厉声喝道:“护驾,护驾——”   铿锵声声,兵器交接,在这样混乱的场合下,他的愤怒都变得渺小,阿斯泰心如擂鼓,看着人群中厮杀的孟跃,罕见的有些慌了。   他或许真的低估了这个女人。   念头只在一瞬间,阿斯泰目光一凝,只见孟跃退回护卫身后,取下背后复合弓,弯弓搭箭,箭头瞄准了……   他!   阿斯泰瞳孔猛缩,身体快于脑子矮身,箭矢几乎擦着他的背而过,他第一次离死亡如此近。   他的脑子都空白了,等到回神,他出了一身冷汗。   左右护卫将他团团围住,与孟后对峙。   孟跃一箭不成,立刻歇了心思,将弓挽回背后。果然在骑射一途,她不如孟隐。   阿斯泰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,吓坏了胆,不再恋战,立刻鸣金撤退。   北狄败走,孟跃却率军穷追不舍,黑夜中,火把被风吹的几欲熄灭,微弱如萤火。   “大王,孟后一直追在身后,怎么办?”   阿斯泰回头看了一眼,这样颠簸的马背,昏暗的环境,他连孟跃在哪儿都看不清,只恶狠狠瞪着瑞朝那群玄甲军。   “前方是何处?”阿斯泰询问心腹。他隐约记得这个方向有一处沼泽地。   果然,心腹的回复佐证了他的猜测,阿斯泰差点笑出声。   孟后啊孟后,你命该绝于此。   他详细询问距离,而后北狄大军全力加速,果然引得身后瑞朝追兵疾奔。   眼见逼近沼泽地时,阿斯泰匿于军中,往旁边去。瑞朝士兵直追北狄,果然落入沼泽地。   战马嘶鸣,火把跌落,本就不亮的草原朦胧不清,依稀听得几人大喊:“元帅!快救元帅!”   阿斯泰稳坐马背,看着沼泽地边缘狼藉,哈哈大笑,“什么大帅,狗屁不是!”   “给本王杀!”   瑞朝士兵一边抵抗,一边营救主帅,且战且退。   阿斯泰大为痛快,他之前差点丧命孟跃之手的恐惧在此刻悉数化为愤怒,阿斯泰对孟跃百般贬低和嘲笑,周遭的火把将他面上狰狞映的分明。   “弓箭手准备!”他微微倾身,眼中闪过浓浓恶意,“本王要将孟后射成筛……”   身后惨叫打断他的话茬,几十名北狄军中箭倒地。   军队内陷入躁动,倏地一支利箭射来,阿斯泰一瞬间头皮发麻,本能侧身,利箭擦着他扎入身侧护卫腹部。   “谁?”   “有埋伏!”   “是孟后?不,不是,孟后已经跌入沼泽……”阿斯泰心中搜索一圈敌人,又一一排除,“点火把,立刻点火把——”   不,不行,敌在暗我在明,点亮火把,北狄就成了活靶子。   “把火把灭了!!”阿斯泰厉声喝道,同时命军队散开,迷惑敌人视线。   几十亲兵围住他逃离,阿斯泰再也顾不得孟跃。   倏地身侧沉闷声响,阿斯泰惊怒交加地看着七八个亲兵倒地。   他心中恐惧达到顶点,正欲开口唤人,却是胸口剧痛。   阿斯泰不敢置信的低头,一支冷箭从斜后方刺穿心口,短短的箭头冒出,染满鲜血。   怎么…会?   左右惊慌失措,忙不迭的靠拢扶住他,痛声呼唤。   阿斯泰还来不及回应。   后方火光大亮,看不见尽头的瑞朝铁骑爆冲而来,将北狄军队冲的七零八落。   阿斯泰偏了偏头,透过重重阻隔,对上一个手持长弓,狰狞面具的男人,他直觉是这个男人要了他的命。   但他们相距几十丈,这么远的距离,他还在奔跑中,漆黑的环境,蹿动的人头,怎么可能,怎么可能射穿他。   阿斯泰如虾子般弓起身子,单手用力上抓,似要抓住他快速流失的生命,却徒劳无功,在极度不甘中失去生息。   “北狄王已死,尔等还不投降!”冷峻女声如惊雷炸响在夜空,北狄大将惊恐望去,孟后好好坐在马背上。   那沼泽地里的是谁?!   又中计了!   北狄大将大骂瑞朝人狡猾诡谲,试图稳住军心,然而随着阿斯泰身亡,北狄军队的军心也彻底散了。  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青灰,东方隐现一点红,初生的太阳缓缓升起,照亮这片战场。   此战,北狄被瑞朝打的溃不成军,四散奔逃。这一次孟跃没有再率军追击,她命人清理战场。   天光大亮,也照清沼泽地的情形,除却北狄的弃子残骸,瑞朝这边只损失一些木偶。战马好好捞了回来,经此一事,战马受惊,愤愤的打着鼻息,尥蹶子了。十来个士兵努力安抚。   此刻孟隐向孟跃行来,他手握长弓,身负箭矢。   孟跃冷不丁想起当年六皇子生辰,承元帝许诺,六皇子若能悉数中靶,便允六皇子去御马园随意挑一匹座驾。   艳阳高照,雪色锦袍的少年驾马疾奔,弯弓搭箭,何等意气风发。   少年身影与眼前人逐渐重合,孟跃缓了神色,由衷道:“你的骑射,犹比当年胜三分。本帅不如你。”   孟隐身形顿了顿,他没想到孟跃会坦然说出这话,他的思绪也跟着回到过往,当年他是高高在上的六皇子,而孟跃只是十六身边的一个宫人。   时移世易,变化难测。   先太子若是得知将他揍的抱头鼠窜,逼上绝路的兄弟们,最后丧命一介女娘手中,不知是幸灾乐祸,还是愈发怄气,恨不得再撞一回柱。   孟隐收回思绪,“阿斯泰已亡,不知元帅接下来有何打算?”   孟跃遥望京都,“此番挫了北狄锐气,是上苍眷顾,但行军打仗还需专人来。”   孟隐抬眸,孟跃侧首望来,两人四目相对,孟跃道:“北狄并非铁桶一块,阿斯泰身亡,若不加以遏制,很快会选出新王,打着为旧王报仇的旗号南下,届时他们会更勇猛。所以本帅打算兵分四路,孟熙率赤衣军。陈昌,张澄和陈颂,以及你各领一万兵,虞由统领剩余兵力,坐镇边境。趁现在北狄群龙无首之际,对北狄各势力穷追猛打,打的他们再也爬不起来。”   孟隐心头一动,还欲再问,孟跃却驾马行远了。   孟隐收回目光,昨夜种种,看似是阿斯泰急智,却不知每一步,都是孟跃提前为阿斯泰设好,引着阿斯泰步步坠落,最后一命呜呼……   孟隐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弓,紧了紧,骑射再了得又如何,论心机谋略和作战手段,他远不如孟跃。   十六,你真是好运道。   正午战场清理结束,一行人回军营,瑞朝大军欢欣雀跃。   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回京都,满朝上下欢欣鼓舞,奉宁帝亦是喜形于色。   瑞朝大胜,皇后也该率军凯旋。然而月余后,皇后仅率一千轻骑提前回京。   顾珩又惊又喜,把孟跃抱了满怀,忍不住亲亲她的脸,一开口却是哽咽:“我以为你还要好些日子才回来,我本计划带文武百官去城门迎你和大军。”   孟跃捧住他的脸,“等到北狄向瑞朝称降,大军凯旋那一日,咱们一同去城门迎接将士。” 第178章   久别重逢,顾珩想与孟跃温存一会子,殿外却传来稚嫩大喊,隐隐带了哭腔,眨眼间一道小身影冲进殿。   孟跃只觉腿上一沉,女儿把她抱了个结实,仰着小脸唤了一声“母后”,努力睁大眼想把眼泪憋回去,最后憋不住,嗷的一声哭开了,“母后,母后您终于回来了,文宣好想你,以后不要再丢下文宣了,母后……”   她哭的撕心裂肺,仿佛天都要塌了,一张漂亮小脸被泪水糊满了,还因为哭的太急,打了个大大的鼻涕泡儿,文宣也愣住了,鼻涕泡儿啪嗒破了,小女娃腾的红了脸,赶紧拿帕子擦擦。   孟跃又好笑又心疼,俯身把女儿抱起来,亲自给她擦拭。   顾珩揉揉女儿的脑袋,安慰女儿几句,眼睛却是看着孟跃,“去看看母后罢,她也很想你。”   孟跃颔首,一行前往太康宫,双方见面又是一阵动情啼哭,文宣本来止了哭,看见她皇祖母哭,她,她又有点想哭啦。于是嘴巴一张哇哇哭起来。   她也很想坚强,她想成为母后那样勇敢的人,但是今日家人重逢,是特殊日子,这是非常时行非常事。   孟跃哄完连太后又哄女儿,瞥见含笑旁观的顾珩,偷偷瞪他一眼。   帝后在太康宫用过晚膳,文宣闹着同母后睡,孟跃只好把女儿带回凤仪宫。   母女俩一直话到亥时四刻,小女娃今日情绪大起大落,这会子实在撑不住了,眼皮一直打架,小脑袋一点一点,偏小手揪着母后的袖子倔强不肯睡,唯恐醒来是一场梦。   孟跃眼中闪过心疼,她搂住女儿,亲亲女儿的额头,哼着拐了十八个弯的童谣,文宣不知不觉睡过去,双眸紧闭,睫毛又黑又长,软嘟嘟的小脸蛋红彤彤,像两颗小苹果,孟跃喜欢的不得了,俯首又亲亲女儿的脸蛋。   她离京北上对抗北狄,心中远没有表面冷静。她也会怕,她怕自己有个万一,女儿怎么办,就算她给女儿留了人手,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。   人心总是易变。   可她又不得不北上,为了巩固她的势力,提升她的威望,文宣将来能走多远,是在她这个母后的依托之上。   孟跃不能把自己的未来,女儿的未来全放在顾珩的良心之上。   尽管她与顾珩两情相悦,恩爱至今。   孟跃最后一吻落在文宣的额头,而后脱下小家伙紧紧拽着的里衣,就着衣裳把小家伙裹住,文宣睡梦中被母后的气味包裹,微微拧起的小眉毛都舒展开了,小嘴无意识嘟囔,安心睡下。   孟跃看了一眼顾珩,顾珩起身下地,随后孟跃越过女儿从床榻下地,脚未沾地就被人抱了满怀,单薄的诃子勾勒身形曲线,裸露大片肌肤,在顾珩直勾勾的注视下,她指尖微微蜷缩。   随后她仰首吻上顾珩的唇,温柔的一个吻,并不深入,充满了温情。   顾珩眸光深了深,抱着孟跃去偏殿,殿内昏暗,寂静无声,这种仿若偷情的氛围刺激两人的感官,孟跃感觉一阵旋转,下一刻她背上冰凉,被压在大柱上,顾珩在她唇上碾磨,舌头一阵攻城掠地,收夺仅余的空气。   孟跃身子渐渐发软,她抬手轻轻拍在顾珩大臂,下一刻,顾珩咬在她左肩,刺刺的疼,温软的舌头舔舐着,孟跃感知他情绪不对,双手卡住他耳后,迫他对视。   主殿微弱的光传来,两人只能看到彼此的一点轮廓,但孟跃直觉顾珩不开心。   她亲亲顾珩的唇,“我回来了,以后都不涉险了。”   顾珩张了张嘴,半晌吐露一句低哑的“跃跃”,他把人紧紧抱入怀中,恨不得嵌进自己骨血,一遍遍叫着孟跃。   孟跃回抱住他,给他回应,“阿珩,我一直在想你,每夜每夜都想你。”   “……我也是。”顾珩闷闷道:“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。”   他摸着孟跃的耳朵,忍不住又亲亲她的脸,“跃跃,共患难同富贵是夫妻,携手一生的还是夫妻。女儿有自己的路,将来也有她的良人。”  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,叫孟跃心头一跳,她嘴巴快于脑子,想要解释:“阿珩,我……”   “我爱你,跃跃。”顾珩吻住她的唇,含糊的重复,“我爱你,我爱你……”   那是一句可怕的咒语,在侵袭孟跃的意志力和判断力。   她不想沉沦。   可是人生苦短,她只松懈此刻,她想。   他们在这个昏暗的偏殿疯狂接吻,共赴巫山,理智被抛却,拨开所有情绪和顾虑,只有最本能的欲望和欢喜。   夜色漫长,孟跃意识尽头是顾珩隐忍压抑的脸,她很想抬手抚摸他的脸,拂去他的一切愁绪。   身体却疲惫到极致,她昏睡在了顾珩怀中。   临窗榻上,顾珩紧紧搂住怀中人,夜风吹走了乌云,月光大盛,透过红木万字纹的棂格洒了一地,淡淡的银辉如纱似雾,看得见摸不着。一如他怀中人。   他们两个人肌肤相亲,体温相连,他们共患难,共御敌,共富贵,明明靠的那样近,有时却又很远。   顾珩拼命的想要抓住,却在最后惊觉是空梦一场。   他什么也没抓住,这没来由的,不对的,与现实相反的猜想,却又无时不在,无法不去想。   他与跃跃共掌权力,帝后同朝,还有什么呢,还差什么呢。  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,手指描绘孟跃的眉眼,鼻梁,最后落在她柔软的双唇。   我以为我很了解你,但有时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。   夜更深了,顾珩依恋的蹭蹭孟跃的脸,扯了毯子盖住二人,两人在狭小的榻上安眠,必须要紧紧相依,才不至掉落在地。   顾珩却感到无比安心。   比起女儿,我更需要你。   孟跃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次日晌午,她眼皮抖动,耳边传来稚嫩的惊喜,“父皇,母后醒了。”   太阳透过直棂窗洒进正殿内,之前糊窗的软烟罗旧了,新换的雨过天青色将日光染了一层清亮的颜色,很是清新好看,衬着殿内地龙,仿佛梦回春日。   顾珩一身杏黄常服而来,整个人明丽夺目,完全不见昨夜沉郁。   孟跃单手圈住怀里的女儿,下意识朝顾珩伸出另一只手。明显看见顾珩的眼睛亮了。   顾珩亲亲她的手背,“文宣要等你一起用午膳。”   文宣也学着她父皇亲亲母后的手背,笑眯了眼。   孟跃忍不住露出笑。   午膳后,文宣被送回太康宫,孟跃在殿内缓缓走动消食,顾珩扶着她,低声道:“腰酸不酸,我给你揉揉。”   孟跃嗔怪的瞪他一眼,那一眼似威还情,看的顾珩心里痒痒,他立刻凑过去香了一口,扶着孟跃坐在沉香木榻上给她揉腰。   孟跃颇为舒服,半眯着眼,忽然道:“虞由的身子不大好了,不能费神费心,但他之前驻扎北地,对那一带儿熟悉,所以我没有换下他,仍叫他坐镇后方。”   顾珩应了一声,“你之前来信说过了,你安排就是,我没异议。”   孟跃握住顾珩的手,捏了捏,“我想着得寻个人助他,又不能影响虞由发号施令。”   军中最忌二令。   裴籍尤,赵昆等人都是有才干的,但有才之人傲气,别看几人在他们跟前百依百顺,真到了北地与虞由谋事,未必如此。   孟跃好不容易打下现在的局势,她绝不容有失。  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,异口同声道:“舒元。”   “阿嚏——”正在奋力办公的穆延用方帕捂鼻,心想自己真是失态,晚些时候得用碗姜饮。   傍晚时分,穆延前脚回府,后脚圣旨到。   词藻华丽的将他夸赞一通,夸的穆延脸颊微热,却听话音急转,令他不日前往北地,协同虞节度使作战。   穆延愣在当场。   什、什么?   穆延就这么赶鸭子上架匆匆去了北地,但是,但是他是文官啊。   他恐是做不好武将的活儿。   穆延是个很奇妙的人,寻常人步步高升,又曾做过天子伴读,与帝后皆有情意,或多或少都会露出一些矜傲和自得。   但穆延身上没有,或许是他曾经被孟跃削的太狠,又或许是他本性如此,他意外的圆和,如玉石温润。在他不通的领域又放得下架子,谦卑求教。   所以,没有比他更合适去北地辅佐虞由的人了。   帝后迫害老实人后些许愧疚,更加厚待穆延妻儿,其妻封一品夫人,其女封县主。甚至因着穆延的小儿子比文宣大不了几岁,帝后将人接进宫中教导。   ………   瑞朝和北狄这一场仗一直打了六年。   奉宁十五年,入冬,北狄各部落向瑞朝投降,从今后称臣纳贡,不敢冒犯。   消息传回京都,举国欢庆。   大雪那日酉正,北征大军抵京,驻扎京外二十里地。   次日一早,高级将领率一支军队向京而去,南边明德门内外,百姓分列左右,纷纷翘首以盼。彼时日头攀升,日光温暖,映的百姓们脸上的笑容也有了温度。   他们雀跃着,欢呼着“大将军打胜仗了!”   “瑞朝赢了。”   凯旋的将士沐浴在那样赞美和敬佩的目光下,数年艰辛似乎都值了。   大军缓缓进城,不知是谁率先投花掷果,领头的孟熙还未反应过来,漫天的香帕和鲜花淹没了她。   有女娘高声唱喝:“孟小将军杀敌勇猛,生擒北狄王室,不晓得手下还招人不招啦。”   孟熙笑盈盈道:“自是要招的。”   有心的女娘把这事记心里,又看向孟小将军旁边的北狄王室俘虏,心中敬佩又无比向往。   她们有这一日该多好。   旁边人泼冷水,“北狄已灭,哪还有敌人给你们杀。想什么美事儿呢。”   女娘们明亮的眼睛蒙上淡淡灰雾,但很快又被大军凯旋的欢庆压下。   孟熙身后的陈颂陈昌等人都接了花果香囊,其他将领激动的红了脸。   陈昌一脸笑意,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,周杏儿对上他的目光激动不已,刚要唤人,陈昌又移开了目光。   周杏儿委屈的抿了抿唇,她身旁的儿女宽慰她。周杏儿勉强笑了笑,她看着手里的鸳鸯香囊,咬咬牙,朝陈昌投去。   然而陈昌被身边人叫住,扭过头去,眼见香囊砸空,周杏儿一颗心都被揪紧了,没想到陈昌却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,凌空稳稳抓住。   周杏儿喜不自禁,对儿女道:“你们阿父接住了我的香囊,真好,真好。”   姐弟俩对视一眼,无奈叹气。   没有人会比他们的双亲更奇怪,阿父明明很在意阿娘,却要装作不在意。而阿娘也深信阿父不在意她,总是处处讨好,他们看着都累。   到底什么时候,阿父才能对阿娘敞开心扉。   当年阿父和阿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 第179章   “那是谁?戴着面具好生勇猛。”人群里传来惊呼。   孟隐抿紧了唇,忽然一方手帕落入他怀中,歪歪扭扭绣着鸳鸯,他立刻抬眸望去。   蓝念一身藕粉袄裙,乌发挽成堕马髻,其间插着两支珠钗,身边还跟着几个年轻人。   两人目光交接,蓝念顿时红了眼,泪水盈盈,女儿珠儿宽慰她,“阿娘,阿父凯旋是大好事,莫哭了。”   蓝念按了按眼角,朝夫君露出一个温婉的笑,珠儿带着弟弟妹妹朝阿父猛猛投掷花果香帕,眼中的崇拜和敬佩满溢而出。   她阿父当初没有看清局势,一朝跌落,谁也不看好她阿父,谁能想到她阿父还能翻身。   四大战功,她阿父占其一,于千军万马中射杀北狄王,何等威风。   珠儿混在人群中,大声为自己的父亲庆贺,哪有半点女娘的矜持。弟弟妹妹在她带动下,也跟着欢呼。   孟隐沉静的双眸逐渐染了笑意,目光扫过儿女,最后定格在发妻身上。   大军一路直入,在百姓欢呼中行过朱雀大街,朱雀门处,帝后携百官亲迎大军。   孟熙等人立刻下马,快走几步抱拳礼道:“末将见过陛下,皇后。”   顾珩扶住孟熙的手,“爱卿大功,不必多礼。”   孟熙命人将北狄王室带上前,于朱雀门前献俘,本就热烈的气氛顿时高涨。   那俘虏涨红了脸,好在帝后令人将他们带下去,并没有过多羞辱,以至于这群俘虏对帝后生起一丝感激。   帝后笑迎将领入宫,于殿中大肆封赏,正值午时,好宴开始。   陈颂等一众年轻将领嚷嚷着舞剑,好不热闹,一舞毕,孟跃夸赞了陈颂几句,没想到陈颂跪地,眼睛亮亮的向帝后求一个恩典,为他和孟熙赐婚。   孟熙握着鎏金高足酒杯,手一抖,酒水洒了一身,她面色微微扭曲,咬牙道:“陈将军吃酒多了,竟说起胡话了。”   “我没说胡话。”陈颂高声道,他拧着眉,似有不解,“我们两情相悦,难道你说喜欢我,是哄我的?”   陈颂不高兴了,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。   孟熙看他表情就知道陈颂想什么,孟熙几乎维持不住脸色,这个蠢货!   就算她喜欢陈颂,难道扯着嗓子嚷嚷的人尽皆知。   帝后对视一眼,孟跃止住了陈颂的话,温声对孟熙道,“你若是不喜陈颂,本宫自会为你做主。”   孟熙瞥见陈颂着急的神色,心中的郁闷散了一半,扁了扁嘴道:“回陛下,皇后,臣……心悦陈将军。”   陈颂高兴了,恨不得立刻坐孟熙身边去。   所谓好事成双。   帝后嘉赏北征大军后,择吉日为孟熙和陈颂完婚。因着撞上年关,这场热闹一直持续了小半年,直到翻年夏日才渐渐淡了。   孟熙和陈颂等人回朝,也宣告朝中孟后势力大涨,近几年一直劝奉宁帝选妃的折子倏地少了。   实因帝后膝下仅有一女,国朝的未来都在储君身上。   孟跃察觉这一变化,冷笑一声,将折子扔回案上。   这些年瑞朝与北狄打仗,孟跃和顾珩开海运,终于从海外引进新粮种,同时大力发展经济,百姓日子过得好了,孟跃顺势推进女学。   现下瑞朝大胜,趁着这股势头,有些事也该推进了。   同年秋日,帝后新令,正式允女子科举,更加细化科举流程。   此令一出各地掀起争端,士子游行示威,有人暗中拱火,意图通过流血事件,引得天下愤怒,倒逼帝后收回成命。   谁知孟后下令,闹事者拘役一年,三代之内不得科举。   不费一兵一卒,解除危机。   奉宁十七年,二月县试,一众应试书生中夹杂女子身影。  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。   众人对这场特别的考试投以莫大关注,各地有女案首,女举人出现。   随着考生们一路过关斩将,殿试三百考生中,孟跃看见十名女子,一阵欣慰。虽然这个数量很少,但却是星星之火,希望之火。   朝堂中终于出现科举入仕的女子官员,一部分官员从最初不满到不以为意。他们只要熬过孟后时期,就能守得云开见月明。   帝后恩爱,奉宁帝不选妃,无关痛痒了。   昭王膝下二子一女。待帝后年迈,过继昭王之子,亦无不可。   谁料奉宁二十一年,奉宁帝偶染风寒,此后竟是一病不起,无法早朝,令皇后专政。   孟后独揽大权四年之久,奉宁二十五年,奉宁帝禅位,孟后称帝,改年号天定。次年盛夏,封其女为皇太女。   自此开启长达二十五年的天定盛世,续接四十年的久宁之治,传为后世佳话。   然,令后世意外事,奉宁二十一年患疾的奉宁帝,直至久宁三年,才与天定帝同日驾崩。   久宁帝奉母遗诏,将奉宁帝和天定帝双帝合葬,不但尊母为天定鸿圣皇帝,亦追尊其为应天武烈圣皇后。  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hu99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